阿信
有一種獨白來自遍布大地的憂傷。
只有偉大的心靈才能聆聽其灼熱的絕唱。
我是在一次漫游中被這生命的語言緊緊攫住。
先是風(fēng),然后是讓人突感心悸
四顧茫然地歌吟:
“榮也寂寂,
枯也寂寂?!?/p>
(1990)
在天水,我遇到一群寫作者——
“寫作就是手指在鍵盤上敲打的速度?!?/p>
在北京,我遇見更多。
遙遠(yuǎn)的新疆,與眾不同的一個:
“我愿我緩慢、遲疑、笨拙,像一個真正的
生手……在一個加速度的時代里?!雹?/p>
而我久居甘南,對寫作懷著愈來愈深的恐懼——
“我擔(dān)心會讓那些神靈感到不安,
它們就藏在每一個詞的后面?!?/p>
注①:摘自沈葦《在我生活的地方》一文。
(1998)
在趕往醫(yī)院的街口,遇見紅燈——
車輛緩緩駛過,兩邊長到望不見頭。
我扯住方寸已亂的妻子,說:
不急。初冬的空氣中,
幾枚黃金般的銀杏葉,從枝頭
飄墜地面,落在腳邊。我擁著妻子
顫抖的肩,看車流無聲、緩緩地經(jīng)過。
我一遍遍對妻子,也對自己
說:不急。不急。
我們不急。
我們身在塵世,像兩粒相互依靠的塵埃,
靜靜等著和忍著。
(2012)
雪粒在地上滾動。
這是今年的玉米地,剩下空秸稈。
枯干的玉米葉片在風(fēng)中使勁摔打。
運苞米的馬車昨夜軋過薄霜,
留下深深轍痕。
無遮蔽的北方,雪粒
從馬背上濺落。
砍倒的玉米秸稈橫臥一地。我的棉襖
就扔在秸稈上。我的馬,
站在那里,打著響鼻。
我要把砍下的秸稈運回去,
堆放在谷倉旁的場院里。那里
金黃的玉米堆放在架子上,
雞啄食雪粒,一頭大畜生,
用蹄子刨著僵硬的土。
而我正忙著低頭裝車,沒留意身后
搬空的玉米地,早已風(fēng)雪迷茫。
(2013)
下雪的時候,我多半
是在家中,讀小說、寫詩、或者
給遠(yuǎn)方回信:
雪,撲向燈籠,撲向窗戶玻璃,
撲向墻角堆放的過冬的煤塊。
意猶未盡,再補上一句:雪,撲向郊外
一座年久失修的木橋。
在我身后,爐火上的鋁壺
噗噗冒著熱氣。
但有一次,我從鎮(zhèn)上喝酒回來,
經(jīng)過桑多河上的木橋。猛一抬頭,
看見自己的家——
河灘上
一座孤零零的小屋,
正被四面八方的雪包圍、撲打……
(2014)
僅僅二十年,那些
林間的馬,河邊的馬,雨水中
脊背發(fā)光的馬,與幼駒一起
在逆光中靜靜嚙食時間的馬,
三五成群,長鬃垂向暮晚和
河風(fēng)的馬,遠(yuǎn)雷一樣
從天邊滾過的馬……一匹
也看不見了。
有人說,馬在這個時代是徹底沒用了,
連牧人都不愿再牧養(yǎng)它們。
而我在想:人不需要的,也許
神還需要!
在天空,在高高的云端,
我看見它們在那里。我可以
把它們
一匹匹牽出來。
(2016)
虎的文身被深度模仿。
虎的緩慢步幅,正在丈量高原黑色國土。
虎不經(jīng)意的一瞥,讓森林洞穴中藏匿的
一堆白色骨殖遭遇電擊。
行經(jīng)之處,野菊、青岡、榿木、
紅樺、三角楓……被依次點燃。
當(dāng)它涉過碧溪,
柔軟的腰腹,觸及
微涼的水皮。
我暗感心驚,在山下
一座寺院打坐——
克制自己,止息萬慮,放棄雄心
隨時準(zhǔn)備接受
那隱隱迫近的風(fēng)霜。
(2017)
日落之前,
我一直坐在礁石之上。
墨綠的海水一波波涌起,撲向沙灘、岸礁,
一刻也不曾停息。
椰風(fēng)和潮汐的聲音,棲滿雙耳。
想起雪落高原風(fēng)過
松林馬匹奔向
荒涼山岡……我閉上了眼睛。
那曾經(jīng)歷的生,不乏奇跡,但遠(yuǎn)未至
壯闊;必將到來的,充滿神秘
卻也不會令我產(chǎn)生恐懼、驚怖。
日落之際的大海,
突然之間,變得瑰麗無匹。
隨后到來的暮色,又會深深地
掩埋好這一切。
我于此際起身,離開。我的內(nèi)心
有一種難得的寧靜。
(2017)
牦牛無知
在與她長時間的對視中
在雪線下的扎尕那,一面長滿牛蒡和格桑花的草坡上
我原本豐盈、安寧的心,突然變得凌亂、荒涼
局促和不安
牦牛眼眸中那一泓清澈、鎮(zhèn)定,倒映出雪山和藍(lán)天的
深潭,為我所不具備
(2018)
一股強大的風(fēng)刮過裸原。
大河馱載浮冰,滯緩流動。
騎著馬,
和貢布、丹增兄弟,沿高高的河岸行進
我們的睫毛和髭須上結(jié)著冰花。
誰在前途?誰在等我們,熬好了黑茶?
誰把我們拖進一張畫布?
黑馬涂炭,紅馬披霞,栗色夾雜著雪花。
我們的皮袍兜滿風(fēng),腰帶束緊。
人和馬不出聲,頂著風(fēng),在僵硬的裸原行進。
誰在前途等我們,熬好了黑茶?
誰帶來亡者口信,把我們拖入命運,
與大河逆行?
(2018)
我讀過《蒙古秘史》,但不懂騎射。
我沒有追隨過哲別、木華黎、拖雷和旭烈兀,
也沒到過歐洲和阿拉伯……我只在
庫布齊沙漠邊緣,見過幾匹
供游客騎乘、拍照的蒙古馬——
落日西垂,人世半涼,景區(qū)開始清場
那幾匹馬,神情落寞,令人悲傷!
(2019)
與變動不居的人世相較,眼前的翠峰青嶂
應(yīng)該算是恒常了吧?
這么多年了,一直守在那里,沒有移動。
山間林木,既未見其減損,亦未見其增加。
澗水泠泠,溪流茫茫。
山道上,時見野花,偶遇山羊,面目依稀。
這一次,我在中途就放棄了。
我努力了。但認(rèn)識自己的局限同樣需要勇氣。
我在青苔半覆的石頭上坐下,向腳面撩水,
一種冷冽,來自峰頂?shù)姆e雪。
(2020)
高原的中心:一座白石頭宮殿。
那里一群饒舌的黑烏鴉在討論外面的壞天氣。
空氣大面積塌陷。海水在大洋周邊噴吐泡沫。
林中的光線越來越昏暗。手稿散落。
木板嘎吱吱作響。
圈著大牲畜的畜棚,在不遠(yuǎn)處轟然倒塌。
風(fēng)卷起樹葉、烏鴉、碎石、尖叫……
向天空的大漏斗倒灌:一株巨型雪松
拔地而起。鋼琴被一雙手反復(fù)擊打。
(2021)
本來是沒有經(jīng)幡隧道的。甚至
這條路也不存在。
州政府橢圓形會議桌上,攤開一份
新景區(qū)規(guī)劃圖,幾個腦袋圍了上去。
皮卡車載來手拿經(jīng)緯儀和游動標(biāo)尺的人,他們
在雨雪中支起簡陋的野營帳篷,住了幾天。
高山草甸腹地,旗幟一樣的
紅花綠絨蒿開了(我眼里的星星亮了)。
那個夏天,挖掘機切開草原的皮膚,
露出黑暗的泥炭層、紫色的沙巖、幽靈似的
白色巖石……那些日子,
牧人騎著馬,遠(yuǎn)遠(yuǎn)地駐足觀望。
牛羊的身體出現(xiàn)反應(yīng),患上了嚴(yán)重的
夜盲癥,接連撞翻幾處圍欄,和一輛
停放在坡地的摩托車。
鷹和烏鴉,像兩組
遭到禁忌的詞語,不再飛臨這里的天空。
還會有人記起:佐蓋曼瑪鄉(xiāng)的美仁草原
在星空下有多么美,多么幽靜和寂寥。
幾場秋雨過后,初雪如期降臨。初雪
驗收了一條蟒蛇般蜿蜒盤旋的水泥路。
人們驚奇地發(fā)現(xiàn):事情并未變得更糟。
天空依然湛藍(lán),草原更加遼遠(yuǎn),水嘛呢
風(fēng)車一樣轉(zhuǎn)動。鏡頭中一度缺失的
巨型禽鳥,像從傳說中眾神聚集的石頭城堡,
再度起航,掠過
白首的阿尼瑪卿神山,穿越
蜀錦般絢麗的云層,翩然飛臨。而牛羊在啃食了
十二世紀(jì)自古波斯引進的富含維生素A的胡蘿卜后,
恢復(fù)了原初清澈、能睹見神明的眼神。
岑寂的荒甸,涌來潮水般的游客。
“本來是沒有經(jīng)幡隧道的”,但現(xiàn)在
出現(xiàn)了一條:像座頭鯨穿越正在回溯的魚群——
一條深海海溝,彩色、透明的通道,在刺目的光芒和沁涼的草地氣息之間。
人們試圖抓住那些從飛舞的經(jīng)幡縫隙遺落,又稍縱即逝的
“吉光片羽”,但注定是徒勞的。
失重的感覺正如那部著名的小說所寫:
“如在水底,如在空中?!雹?/p>
所幸在道路兩側(cè),一望無垠的荒甸上
星空帳篷也建起來了:像一串串晶亮的泡沫。
困于資本、新元素、抑郁癥和人際關(guān)系學(xué)的人們,
通過預(yù)約,提前透支蟲鳴、霜露、被夜色
謹(jǐn)慎包裹著的荒野的恐懼,
仿佛一躺下,就能重回人類的蒙昧?xí)r代;
一仰面,就能閱讀浩瀚星空壯麗的史詩。
注:①語出當(dāng)代作家弋舟的短篇小說《如在水底,如在空中》。
(20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