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強
一
清乾隆四十三年的一天下午,黃縣知縣鄭華正在縣衙大堂閑坐,忽然有人前來報案,說在離縣城20里外的一條土溝里發(fā)現(xiàn)一具男尸。鄭華不敢耽擱,趕緊帶著捕快、衙役和驗尸官去了現(xiàn)場。
死去的男子看上去有三十多歲,趴在土溝的溝底,頭頂上有個口子,鮮血從那個口子里流出來,在地上淌了一片。土溝上面停著一輛平板車,平板車上裝有土爐、面板、面粉等物品。
驗尸官經(jīng)過初步勘驗,報告鄭華,男子是被什么東西重擊頭部死去的,死前曾和別人發(fā)生過打斗。
鄭華知道,要想破案必須先弄清楚死者的身份。他剛要安排手下給死者畫像,然后到各村鎮(zhèn)進行張貼,這時,有個圍觀的人走過來給他磕了個頭,對他說:“知縣老爺,這個死者小民認識,他是五里外小孫莊的孫長貴。”
鄭華聽后問他:“你如何認定他就是小孫莊的孫長貴?”
那人回答道:“回老爺,孫長貴和他老婆魏秀紅靠趕集賣燒餅為生,而小人以趕集賣針線為生,我們兩家的攤位經(jīng)常挨在一起。孫長貴打得一手好燒餅,小人擺攤餓了時,都是買他家的燒餅充饑,因此和他比較熟識。今天上午趕集,我還買了他三個燒餅吃呢!”
鄭華聽罷點了點頭,立刻派衙役去小孫莊通知孫長貴的老婆前來認尸。
沒多久,孫長貴的老婆魏秀紅匆匆趕來,看到慘死的丈夫,頓時哭成了淚人。緩了好長時間,魏秀紅才忍著悲痛告訴鄭華,以前她都是和丈夫一起去趕集賣燒餅的,今天娘家有點事,就沒去,誰知丈夫竟慘遭不幸。
鄭華問魏秀紅以前是否得罪過什么人?魏秀紅想了想,就把昨天趕集時發(fā)生的一件事跟他講了一遍。
昨天閆家鎮(zhèn)逢集,魏秀紅和丈夫一大早拉著土爐、面板、面粉、肉餡以及其他用具去趕集。臨近晌午時,他們正準備收攤,這時從遠處走來一個人。這人他們認識,是一個地痞無賴,叫趙三。趙三來到他們的燒餅攤前,伸手抓起一個燒餅就吃。她丈夫讓趙三付錢。趙三不但不給錢,反而把她丈夫呵斥了一頓。她丈夫氣不過,就和趙三吵起來,吵著吵著兩人就動了手。趙三不是她丈夫的對手,被她丈夫摁在地上胖揍了一頓。趙三吃了虧,臨走前撂下一句狠話,說君子報仇十年不晚,早晚有一天要把她丈夫弄死。
鄭華感覺魏秀紅提供的線索非常重要,馬上派衙役去趙三家進行搜查。沒多久,派去的衙役回來復命,說在趙三家的草垛里搜到一把帶血的斧頭。
趙三具有重大作案嫌疑!鄭華令捕快火速出擊,在閆家鎮(zhèn)的一家賭場里將已輸紅了眼的趙三捉拿歸案。
鄭華連夜對趙三進行審訊。趙三自然不會認賬,但又說不出自家草垛里那把帶血斧頭的來歷。盡管趙三并沒當堂招供畫押,鄭華仍以他揚言要殺死孫長貴并在他家搜出兇器為由,將他判了個斬監(jiān)候,待呈報上級批復后秋后問斬。
消息傳出后,被趙三欺辱過的人無不拍手稱快,都說趙三這個禍害罪有應得。
二
其實,鄭華如此草率結(jié)案,完全是為了給外界造成一種殺人兇手已落網(wǎng)的假象。他心里清楚,這個案子并沒那么簡單。
那個趙三鄭華不但認識,甚至可以說是“老熟人”。趙三當年也算是個好后生,辛勤勞作,節(jié)儉持家,可惜后來交友不慎,被誘騙進了賭場,從此好賭成性,而且逢賭必輸,逐漸敗光了家業(yè)不說,還打跑了老婆,成了“孤家寡人”。由于他不著調(diào),經(jīng)常干些偷雞摸狗的勾當,時常被人抓住扭送到縣衙。開始幾次,鄭華判令對他進行杖責,但這家伙根本不長記性,依舊我行我素;杖責無效,鄭華就關(guān)他坐牢,但一兩年后放出來,他還是舊習難改。盡管鄭華對趙三頗為無奈,但以他對趙三的了解,這人只是塊“滾刀肉”,讓他去殺人,他并沒那個膽兒。而且經(jīng)過調(diào)查,閆家鎮(zhèn)多名人員證實,案發(fā)時趙三就在鎮(zhèn)上,一直未曾離開,他并不具備作案時間。
晚上躺在床上,鄭華又把白天的現(xiàn)場勘驗情況在腦海里過了一遍。
孫長貴趕集賣燒餅的錢還在他隨身攜帶的褡褳里,并沒有被兇手拿走。據(jù)此推斷,兇手圖財害命的可能性不大。但魏秀紅盤點平板車上的物品時,發(fā)現(xiàn)鹽撒落了一地,裝鹽的鹽罐子不見了。魏秀紅介紹,他們做燒餅需要用到油和鹽,因此每次去趕集都要帶上鹽罐子和油罐子。那兩個陶罐一模一樣,但鹽罐子的罐口碰掉了一塊。至于兇手為啥拿走有缺失的鹽罐子卻不要完好的油罐子,就不得而知了。
鄭華在心里琢磨,魏秀紅說那個鹽罐子就是從集市攤位上買來的普通陶器,并不值錢,可兇手偏偏為啥要拿走它呢?難道就是為了它兇手才殺的人?
鄭華想來想去,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第二天,鄭華派衙役去魏秀紅家,把她家那個油罐子帶到縣衙大堂。之后他根據(jù)罐底的落款,帶隨從找到城外的羅記陶瓷燒造作坊。作坊掌柜的叫羅盛,聽鄭華表明身份后,趕緊給他磕頭施禮,并把他讓進屋里。鄭華把那個油罐子遞給羅盛,對他說:“羅掌柜,麻煩你看看,這個陶罐可是貴作坊燒造的?”
羅盛接過去看了看,回答道:“回老爺,此罐正是小民的作坊燒造的,我們對外的批發(fā)價格是10文一個,市面上攤販售賣20文一個,鄉(xiāng)民們買回去多是為了盛放油鹽醬醋之類?!?/p>
鄭華又問了羅盛幾個問題,但并沒得到有價值的線索,只得帶著隨從告辭。
回到縣衙,鄭華把案發(fā)現(xiàn)場的勘驗記錄又從頭到尾細看了一遍。案發(fā)那天是楊家村集,殺人現(xiàn)場離楊家村差不多有七里路,而且沿途都是丘陵溝壑,并無村莊人家。兇手選擇在這里作案,一定對周邊的環(huán)境非常熟悉。難道兇手是附近村莊的人?
鄭華又按這個思路進行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離案發(fā)現(xiàn)場最近的村子是趙家村。那個趙三,正是趙家村人。
難道孫長貴真是趙三殺害的,閆家鎮(zhèn)上那些人被趙三買通,替他作了偽證?或者說,趙三雇兇殺人?但不管是自己殺人還是雇兇殺人,趙三都不會傻到把兇器帶回家里吧?也許,是他的仇家殺人后嫁禍于他。
鄭華又派人暗中對趙三的仇家進行了調(diào)查,可惜趙三得罪的人實在太多,調(diào)查來調(diào)查去也沒調(diào)查出什么結(jié)果。
三
不知不覺間,一個月過去了。
這天是城外胡家埠逢集,鄭華就換了身便裝,帶著一名隨從去趕集。最近那樁命案搞得他心力交瘁,正好出去透透氣,順便體察一下民情。
來到集市上,鄭華看到有個售賣各種陶瓷制品的攤位,便駐足觀望。突然,一個陶罐映入了他的眼簾。那個陶罐和魏秀紅家的油罐子一模一樣。
鄭華彎下腰把那個陶罐拿起來仔細觀察,發(fā)現(xiàn)陶罐的罐口部位也缺了一塊,不由得心里一動,這會不會就是魏秀紅家的那個鹽罐子?但隨即他又否定了自己的猜測,這個陶罐是破碎后重新鋦補起來的,而魏秀紅家那個鹽罐子是完好的,沒有破碎過。他伸出右手食指在陶罐內(nèi)壁上抹了一下,然后用舌尖舔了舔,有一股咸味,斷定這個陶罐以前裝過鹽。
鄭華微笑著問攤主:“掌柜的,您貴姓啊?這個陶罐都破了,為何還拿出來賣?。俊?/p>
攤主是一個60多歲的老者,聽鄭華這么問他,趕忙回答道:“老漢我免貴姓黃。我們常年搗騰陶瓷,難免有失手打碎的時候,只要不是碎得太厲害,我就找個鋦匠再鋦補起來,按進價出售,這樣總不至于虧本。再者,鄉(xiāng)下窮苦人太多,有些人家里沒錢,為了圖便宜,還專門買這種鋦補過的東西呢!”
“哦,原來如此!”鄭華盯著手里的陶罐,又問他,“這個陶罐多少錢?”
“您給10文就行!”
鄭華讓隨從給了黃老漢10文錢,然后拿著那個陶罐回了縣衙大堂。他心里有個念頭,不管那個陶罐是不是魏秀紅家的鹽罐子,都要讓她辨認一下。
沒多久,派去魏秀紅家的衙役回來了。衙役告訴鄭華,魏秀紅看過那個陶罐后,一口咬定那正是她家的鹽罐子。
案件一下有了轉(zhuǎn)機,鄭華大喜,立刻派衙役去胡家埠集市把那個黃老漢帶來訊問。衙役們急匆匆趕到胡家埠,卻發(fā)現(xiàn)集已經(jīng)散了,黃老漢已收攤離開。
由于當時沒問黃老漢的家庭住址,鄭華有些懊悔。他正在考慮給各村里正發(fā)協(xié)查通報,這時有人來縣衙報案,說在離胡家埠不遠的溝壑里發(fā)現(xiàn)一具死尸。
鄭華帶著一干人等趕到現(xiàn)場一看,不由得大驚,死者竟然是那個黃老漢!
驗尸官經(jīng)過勘驗,告訴鄭華死者是被人用繩子套住脖子勒死的。鄭華心里想,難道黃老漢的死與那個陶罐有關(guān)?
圍觀的人群中有人認識黃老漢,告訴鄭華他是黃家村人。鄭華即刻派衙役去黃家村通知黃老漢的家人前來認尸。
沒多久,黃老漢的兒子黃貴來了。一番痛哭后,鄭華把那個鋦補過的陶罐拿給他看。黃貴看過后,對鄭華說:“知縣老爺,我爹摔破的東西,都是去鄰村趙家莊趙有德那里鋦補。昨天我爹從趙有德那里回來,發(fā)現(xiàn)鋦補的東西多了一件,就是這個陶罐,本來要給他送回去,可后來以為是趙有德白送給他的,也就沒去送?!?/p>
鄭華聽罷,立刻派捕快把正在家里收拾行李準備出逃的趙有德捉拿歸案。
四
縣衙大堂上,面對鄭華的嚴厲審問,趙有德很快就招架不住,竹筒倒豆子般講述了一切。
原來,趙有德平常趕集擺攤接活時,攤位都和孫長貴、魏秀紅夫妻倆的燒餅攤離著不遠。一來二去,他就看上了既漂亮又能干的魏秀紅,連做夢都經(jīng)常夢到她。
案發(fā)那天,趙有德去楊家村趕集,發(fā)現(xiàn)魏秀紅并沒和丈夫一起來趕集,他有些失魂落魄,連接活都沒心思了。突然,他回想起昨天在閆家鎮(zhèn)集孫長貴和地痞趙三打架的情景,一個大膽的念頭閃現(xiàn)在他的腦海中。何不想辦法把孫長貴弄死,然后嫁禍給那個趙三?趙三和他是一個村的,以前沒少欺辱他,如果能趁機除掉他正好“一箭雙雕”。再者,只有孫長貴死了,他才有機會接近魏秀紅。
于是,集市散了后,趙有德不緊不慢地跟在孫長貴身后趕路。經(jīng)過一個土溝時,他看看四周無人,就沖上前去用在集市上新買的斧頭砸孫長貴,第一斧砸偏了,斧頭落到平板車上,把鹽罐子給砸破了。孫長貴發(fā)覺后,和他打斗在一起,但最終還是被他一斧頭砸中頭頂給砸死了。
趙有德當鋦匠當久了,患有嚴重的強迫癥,只要一看到破碎掉的陶瓷物件,就想給鋦補起來,不然心里就不舒坦。他在逃離現(xiàn)場時,看到平板車上破成幾塊的鹽罐子,強迫癥發(fā)作,把那些碎陶塊撿起來裝進自己的擔子里,然后逃之夭夭。
回到村中,趙有德趁周圍沒人翻墻進入趙三家,把那把帶血的斧頭扔進他家草垛里,然后回到家把鹽罐子鋦補好藏了起來。
趙三被抓起來并判了斬監(jiān)候的消息傳出后,趙有德長舒了一口氣。他把那個鹽罐子拿出來擺在炕臺上,一看到它,就宛如看到了魏秀紅。
昨天下午,鄰村黃老漢來找他鋦補東西,因一時疏忽,他把那個鹽罐子一并裝進了黃老漢的袋子里。
今天早上起來,他發(fā)現(xiàn)鹽罐子不見了,回想起來是讓黃老漢拿走了,于是就直接到胡家埠集上去找他,打算要回來。誰知,快到黃老漢的攤位時,他看到有個人手里拿著那個鹽罐子正和黃老漢說著什么。他再仔細一瞅,那人竟然是知縣大人。他心里一下著了慌。因擔心黃老漢向知縣大人提供更多的信息,他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黃老漢殺掉滅口……
案件真相大白。
趙有德被判了個斬立決,趙三無罪釋放。從此趙三改邪歸正,再沒犯過混。
(插圖/陳偉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