寇夢鷗
【摘要】《我的原野盛宴》是茅盾文學獎得主張煒近年出版的一部非虛構(gòu)小說。在這部小說的扉頁上寫著:“這是一部關(guān)于人在大地上詩意棲居的故事,關(guān)于勇氣、哀傷、友誼和愛的書寫?!迸c《古船》等民族史詩般的宏大敘事不同,《我的原野盛宴》更像是一部純凈的童話書,作者通過動物、植物、民間傳說構(gòu)筑了一場荒野盛宴,完成了一場詩意棲居,同時也完成了自己的一場精神返鄉(xiāng)。
【關(guān)鍵詞】《我的原野盛宴》;白日夢;童年;動物;植物
【中圖分類號】I206? ?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18-0007-04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18.002
在《我的原野盛宴》這部書中,作者通過童年記憶的詩性敘述,帶領(lǐng)我們做了一場極其純美的,或許在月光下,或許在小泥屋,或許在森林中,或許在葡萄園中的白日夢。但正如張煒自己在小說中所寫的:“我已經(jīng)在路上走了很久,早就忘記了日月,也忘記了年齡。我在水中照過自己的影子,看到的是一張風塵仆仆的成年人的臉?!碑斶@場白日夢做完之后,我們不得不從中間抽離出來,面對這樣的一部小說,在審美凈化之余,我們卻會產(chǎn)生一種綿密的憂傷。
如這部小說的標題所寫,這是一場在陽光下、月亮下、原野上的一場記憶中的盛大宴會。在這個世界中,萬物有靈,各美其美。唯美清新的童話感覺是我們直面這部小說的第一感受。它的敘事視角是第一人稱,敘述者“我”只是一個小小的“大寶孩”而已。詩化的,天然去雕飾一般的童話書式敘述,讓閱讀者能沉浸式地進入到這五彩斑斕的童話森林。這種童年第一視角展開的小說,在文學書寫上也很常見,比如蕭紅的《呼蘭河傳》中的后花園情節(jié),我們很容易將二者聯(lián)系起來。人經(jīng)常會有一種童年情節(jié),“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種自生命誕生之初的哲學沖動,以及每個人獨特的童年經(jīng)驗,成了很多作家的詩化記憶或殘酷記憶。杜拉斯的童年充滿著與母親對抗的焦灼感,這在《情人》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蘇童的童年總是充滿了河岸和窄窄的街道。童年經(jīng)驗的書寫是一種經(jīng)久不衰的文學母題。馬爾克斯講,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日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日子?!巴晔谴松乃廾?。深入和返回童年,是人類重新發(fā)現(xiàn)自我的一種方法”[1]與蕭紅的后花園敘事不同的是,《我的原野盛宴》更像是一場絢爛的美夢,少了些許生命的殘酷底色,張煒做到了深入返回童年,力圖天真一派,而他也的確做到了這一點。這場原野盛宴,夢幻島,桃花仙境的構(gòu)成要素是豐富,多種多樣的。
一、溫情柔軟的動物敘事
綜觀全書,我們可以看到,整部小說的敘述空間比較廣泛,既有森林,也有大海。這種海陸共生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為這個童話白日夢的構(gòu)建提供了十分完美的空間。小說里有著大量章節(jié)的動物描寫,這也是很多人將這部小說視為一部童話書的重要條件。因為在張煒的筆下,關(guān)于動物的敘事,不是傳統(tǒng)的老掉牙的聊齋報恩中的動物,而是充滿了充當西方童話中重要主人公一般的小動物。在這個唯美的世界里,雖然弱肉強食的自然法則也在起著作用,但是總體的基調(diào)是人與動物同為自然界中的一分子,作為一樣的生命體的一體圓融狀態(tài)。這里交織著田園牧歌式的泛靈論,一種神秘的,原始的沖動與審美,萬物有靈,天地有大美而不言。作者筆下的主人公,無論是“我”,還是外祖母、壯壯、壯壯的爺爺,或者是老廣,都對這些動物們充滿了同情、悲憫、喜愛與尊敬之心。這與我們當下對于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生物失去自己的棲息地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
他寫到了很多充滿個性的小動物。喜鵲在樹上吃著“盛宴”,咀嚼果子的聲音“咔咔”作響;有一只叫“菲菲”的銀狐,“我”沒有辦法讓它停留,但是祖母告訴“我”狐貍有狐貍的事情?!霸倬褪恰幌嘈盼覀?。”[2]許許多多的鳥兒會在天上開會,湊到一起談天說地;存在于人們口中的一只找自己熊寶寶的大黑熊;云雀媽媽會給自己孩子唱歌,編織林子的童話給小寶貝聽;“我”在想心事的時候遇到了一只油亮的小黑豬,給它講故事并且把它抱回了家;一只打臉鳥把一個獵人的臉給一巴掌揍歪了,原來這只梳著大背頭,可怕的大臉鳥是貓頭鷹;落單了的大雁“老呆寶”原來是個大閨女,外祖母不讓壯壯和他爺爺把它帶回家,“我”把自己的頭埋在老呆寶的羽毛里,希望和它做一輩子的好朋友;還有會說話的鸚鵡“阿梅”,有“孝心”總是帶老鼠回來的貓頭鷹“三喜”壯壯爺爺養(yǎng)在果園的黑狗,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樹上或者墻頭的花面貍貓……這些個性鮮明的動物,在作者的敘述中,帶著孩童一般的天真和可愛。
動物本身無所謂可愛不可愛,但是書中的每一個人,天然地對動物持有理解憐憫的態(tài)度,某種意義上彼此是平等的,而不僅僅是食物鏈或者彼此對立的關(guān)系。他們自有一套和這些動物相處的法則。
“我”自然是不必提,和銀狐菲菲也想當朋友,和油亮發(fā)光的小黑豬已經(jīng)成了朋友,對著大雁“老呆寶”表白自己的心事,如果老呆寶愿意的話,可以當一輩子的好朋友。按照我們已經(jīng)世俗化、現(xiàn)代化的思想來講,這樣的想法既天真又幼稚。而且現(xiàn)實生活中的大部分自詡充滿了人文關(guān)懷的人從未將關(guān)愛動物納入范疇,自文藝復興以來,人的地位大大提高,我們甚至一度要成為自然的法則,為自然立法,總是充滿著人是最高級動物這樣想法的傲慢與自大。但是,在這部童話之書中,我們看不到這種傲慢。外祖母總是教導我:“你如果對動物好,真好,就要依著它們的本性。什么是‘本性?就是和我們不一樣的活法?!盵3]來家里串門的老爺爺告訴“我”:“林子里的事最好交給野物去辦,人不能仗著有幾條槍就狂得不成樣子,這要倒霉的。”[4]“人和野物是兩股道上跑的車,走的不是一條路。人幫它,它就幫人。比如大林子,給咱這么多藥材,還有蘑菇和果子,咱離開大林子可不行。”[5]白天是人類的,夜晚是野物的,所以不要和野物在夜晚搶占泥屋子的所屬權(quán)。這是對人類中心主義的一種駁斥和批判,在這樣充滿愛與萬物有靈的教育下,“我”自然成了一個既對動物充滿好奇心,又共情能力極高的小孩。除了上文所羅列的,“我”對冬天凍得沒有飯吃的小鳥充滿了同情,和壯壯看到擱淺的小海豚,為它閃亮的皮衣服驚嘆,又三人合力將小海豚送到大海里,壯壯覺得小海豚親了自己的額頭,所以他額頭上的大包都不痛了。這是多么神奇的人和動物之間的愛的力量!因為幫助了海豚,被海豚親吻,因為愛,所以忘記了疼痛,而這或許也是作者想要在這場美夢中想傳遞給我們的愛的教育。
這些動物除了有自然天性,在作者生動的筆下,還具有人的特性,因此盡管張煒自己強調(diào)這是一部非虛構(gòu)小說,我們還是很有看童話的感覺。就是因為在書寫這些動物時,他自然將人類世界的溫情脈脈投射到動物的世界里,將自己內(nèi)心的感受投射到動物身上,并且用人類世界的語詞來寫動物,我們很容易和這些動物產(chǎn)生“共感”,因為它們看起來和我們是多么的相似,這種手法運用,在日本童話大師宮澤賢治的筆下隨處可見,二者有異曲同工之妙。
人與自然和睦相處,溫情柔軟的動物的敘事,在《我的原野盛宴》占據(jù)了十分重要的一部分,“我”和動物們一起共享這盛宴,一個自然的烏托邦世界,這是白日夢的重要組成部分。
二、半島“植物志”
植物在童年白日夢的構(gòu)建中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元素。主人公一家過著一種近乎隔離的生活,一種如瓦爾登湖般的純正的自然,因此對于植物的書寫似乎讓作者成了一個植物學家,而小說也的確具有“一部半島植物志”的美稱。這樣的書寫讓我們很容易聯(lián)想到奇幻的《山海經(jīng)》,先民在書中記載著各種植物與動物。我們還能聯(lián)想到孔夫子的興觀群怨之說,《詩經(jīng)》可以“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同樣是齊魯文化的產(chǎn)物,這部植物志也的確做到了讓我們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這種對于植物的推崇,在汪曾祺的文章中可以看到很多;魯迅的《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也有這樣的傾向。
對于采藥人老廣來說,這里繁茂的植物,簡直就是一座不花錢的中藥鋪。松樹的葉子、地上的白茅根、艾草、地黃都是珍貴的藥材。
對于外祖母來說,這里就是豐富的菜鋪:僅僅靠近小屋的地上就生長了茂盛的植物,有蓼花,有小薊和打破碗碗花,有蒲公英、蔊菜、茜草、大馬齒莧、咸蓬、地膚、虎耳草、酸模和紫蘇;還可以采到蘑菇、拔到野蔥野蒜。外祖母用林子里最樸素的食材,做著最豐盛的飯菜。她每做一種飯菜,都非常有講究,“做玉米餅和地瓜時要點燃松塔,做魚就燒蘋果枝,燉地瓜時使用雜木。”
對“我”而言,認識這些植物是一種不斷認識不斷尋求答案的過程和手段,通過一種經(jīng)驗主義的分析和歸納,來得到這些“知識”?!拔摇边@樣認識植物,并且以自身經(jīng)驗獲取的知識為傲。在“燈影”,沒有小孩可以在識別植物這個方面超過“我”,童年就是這樣充滿了追溯的欲望以及認識的快感。
但是作者小說中的植物并不僅僅是博物學上的植物。他試圖將直觀經(jīng)驗的感性審美與理性邏輯聯(lián)系起來,這也是他敘述動物的內(nèi)在結(jié)構(gòu),既是博物志,又是散文詩,以萬物有靈論為表象地對知識化的人在自然中的生存地位感通。[6]
小說中有一棵“樹王”,據(jù)外祖母說所說:“當年我們一家一直走到海灘上,走啊走啊,一抬頭看到這棵大李子樹,就再也不想走了?!?一家人都受大李子樹的護佑,這是一家人的精神支柱。
著名的但丁研究者C·H·格蘭金特在評論《神曲》時曾說過:“所有主題中最廣泛的主題,即人類的罪愆和救贖的主題,與宇宙的偉大設(shè)計相協(xié)調(diào)。[7]
在作者的筆下,這棵大李子樹在某種程度上成為宇宙意義上的表意符號,從而將生命的永不倦歇的出現(xiàn)與宇宙的律動的更新緊密地聯(lián)系起來。大李子樹就是一顆生命之樹,他保護了“我們?nèi)摇?,我的父親“只要有這棵大李子樹在,我們什么都不怕。我在南山里一想到它,心里就會安定下來”。植物在小說中的地位超前地被凸顯出來。在生命力自由流淌的生命之樹上,人類與世上萬物之間具有一種頗富神圣意味的平等,這不僅使得自然生靈獲得了更高的生命地位,還顛覆了原先的宇宙秩序,消解了人類中心主義的神話。[8]
小說里的植物還具有一種“能動力”,在這種能動力地推動下,它們和動物一樣,具有了思想情感,似乎和人并沒有什么差別,這里沒有主客二分?!拔覍W會了像外祖母那樣看樹和花草的‘神氣,就像看動物和人一樣?!盵9]大麗花是穿花衣服的閨女,愛大笑,胖;百合微笑著看人,露出雪白的牙齒;黑菊是冷面傲氣的女人,她很傲氣;藍蝴蝶花非常害羞,不愛說話;紫菀是讀了很多書的姑娘,能背許多詩;萱草是不講穿戴的美人。除此之外,外祖母還告訴“我”,樹木和人一樣有著很多的心眼,雖然它們不說話,和樹打交道就等于和人打交道,白楊樹英俊,干凈有志氣;橡樹有威信;“我”覺得柳樹的脾氣最好,因為柳樹對小孩兒很好。
植物在童年記憶中占據(jù)的內(nèi)容太多,太過美好,以至于當作者成年后,再次回憶起這場無與倫比的白日夢時,當他開始在腦海中想著自己的小屋時,他的小屋布滿了植物。
我在屋子四周栽了女貞、遼東榿木、金合歡和石楠,還有鈴蘭、吉祥草、萱草、玉簪、紫萼、寶鐸草。種了成片的野鳶尾和山地菊、小斑葉蘭和紫點杓蘭。靠近小院是幾株海棠,它是春天里最溫柔的笑臉。特別是一棵李子樹,我渴望它飛快長大,成為小屋的護佑。樹木中間、河灘和稍遠處要有常見的一些草木,扶芳藤、節(jié)節(jié)草、地膚、車前、大馬齒莧、蒲公英、忍冬、沙參、鳳仙。我要讓木柵墻上爬滿瓜蔞和凌霄,讓落日的方向長滿菊芋。[10]
植物在塑造人類情感、療愈人類心理創(chuàng)傷具有一種情動力量。[11]所以在“我”所構(gòu)想的成年之后居住的小屋,是需要大量的植物的。因為“我”明白,記憶和童年一去不復返,這種原始的、混沌的、人類童年時代與物一體圓融的狀態(tài),是作者在回溯過去所呈現(xiàn)給我們的審美空間,一種文學的白日夢。我們不會在閱讀的過程中真的試圖通過小說識草木鳥獸之名。但是在這種童真的書寫中,需要認識或者思考“文明”與“自然”的關(guān)系;人和“植物”的一種關(guān)系。他將充滿動植物生存痕跡的自然世界納入道德性的宇宙,以之代替了習俗中形成的社會道德系統(tǒng);而他的道德性的宇宙,既是動物植物棲身之處,也是人類托命之所。[12]
三、原野盛宴中的民間記憶與荒野傳說
這場瑰麗的夢境中充滿了神秘詭譎的民間記憶和荒野傳說,這一定是生長在特定的年代特定的地域才能擁有的童年體驗。工業(yè)文明、城市文明、現(xiàn)代文明不需要這種民間記憶,也不存在荒野傳說,失去了田園牧歌樣式的生活,人類已經(jīng)失去童年時代,也不會做夢。但是《我的原野盛宴》中,每一個人都會深深相信這種傳說,并且他們自覺地將民間記憶繼承下來。
一面是源自語言意義上的審美救贖,一面是他在生命意義上努力完成的精神超越,美麗總是愁人的,誠如我的原野盛宴在野性自然的快樂之下,總是含著隱隱的憂傷。大抵人到了一定的年紀,是需要回到自己再也回不去的故鄉(xiāng),才能在風塵仆仆的路程中讓自己找到一個休憩的地方,做一個美麗的夢,和動物植物對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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