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麥
它們往南飛,半途采摘仙氣,用以療離家的傷。停頓中,它們剩下口糧,留給瘦弱的土地做種子。
水跑來施肥,一路催著開花、結(jié)果。而等到瓜熟蒂落,回到地面的反彈是驚人的,更多種子高高拋起,又重新撒進泥土。
風(fēng)是油畫,給果園增色,并賦予更多流動線條。平原,漸漸成為一匹奔跑的斑馬。而靜下來,討論關(guān)于工廠煙囪存在的意義時,每棵植物又都收緊了底色。
桃樹終究多愁善感,三月雨水多。
若像白蝶般飛翔,花開需借助風(fēng)。好在這爛漫的季候不缺風(fēng)。即便飄落在地,也有春泥做伴。
我曾經(jīng)以為,世間就是桃源,曾經(jīng)以為自己永遠是小孩,不會老到祖父布滿皺紋的臉。對于桃樹而言,身上花瓣永不謝,地上那些低飛的,也是替百靈鳥做的嫁衣。
事實證明,步入中年我依然愛桃如己,尤其是白蝶那樣飛的花瓣。
那些堆積在路旁的烏黑老桃木,是久經(jīng)風(fēng)霜的老者,每年賞花路上遇見,它們保持肅穆,曬著春光。
磚頭與磚頭錯落疊加,像一卷青布佇立成舊的經(jīng)緯。逝去的聲音,彌散在還珠的故事里。書童晨啟擊■,陸機的禿筆,在平原村遺落,碎瓷片在黃土里摸爬。
北風(fēng)徐徐,就如我們正在談?wù)摰慕?jīng)典。有人說起這座斜出意外的斜塔,在長方形的門口,站直,立正。人越正,塔越斜,斜出的角度,正好朝向日出的方位,勁風(fēng)吹來的路徑。
這口積攢了千年露水的枯井,在暖冬里,遺下木頭的氣味。你靠近,低下姿態(tài),三高士的衣衫在井旁浣洗,或許,幾點筆墨順著衣袖浸入青磚的縫隙里。
缺失的幾塊,是誰取走做了硯臺?直徑一米的炭化枯杏,從厚厚皮質(zhì)里探出一株嫩枝,雖是嚴寒卻到處孕育著春的氣息,或許明天就會催醒這座沉默的塔鈴。
一只黑色巨鳥自北往南緩緩而行,突然一個折返往塔尖飛去,我正站在一個斜的方位,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
最近,日子過得低俗,忽然間不認得幾位舊友了。疫情里,適合獨處、發(fā)呆,適合去空曠的野外尋黑雀蹤跡,觀它們筑的巢。
只有手指摸到寒,才感受陽光之貴。柔軟的事物都有不為人知的一面,每次光將影子拉長,便對卑微的自己心生敬意。
現(xiàn)在,風(fēng)在消失。
但你看,山上多的是樹,它們氣質(zhì)各有不同。走近了,就是一個個兵馬俑,褪去盔甲上的鮮艷色,他們依舊佇立、堅守。
步至郊野公園最深處,落單野鴨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僅過一尺又伸出舌頭,嘎嘎歡叫起來。
天空如此湛藍,山腳下長大的孩子、遠離海的人,不會因為藍得過頭而恐懼。當藍成為一個透明體時,那些抵達水面的云朵,吃著富林湖。
周圍越安靜,我耳鳴就越響。喜歡夏天,是因為分不清耳鳴和蟬聲。
這種頑疾也懂得體貼,像我這般年紀的人,漸漸從耳鳴中擺脫嘈雜。聽不見世俗紛爭,不一定是耳鳴。萬千事物,我們各自低調(diào)、互不驚擾。
然后,耳內(nèi)嗡嗡怪聲又著實存在。一只只蟬集體開口,聲音響亮,吊足人的胃口。這也是耳鳴者喜歡聽蟬歌唱的緣故吧,耳內(nèi)再如何巨響并不干擾他人尋靜。
夏天過去,蟬蟲又在地里埋藏了一個孩子的秘密。少年過后,我竟用蟬的語言跟另一只蟬說起悄悄話。
寒冷里有灰白。城市在曠野里蝸居。草堆和土地,跟大海一樣遼闊。
最深的山,并不高。住在山下,想象一朵云拖著風(fēng)沙,水無法解渴。為此我學(xué)到一句話:明天,或許就是一個虛詞。
它和未來屬一個族群,不關(guān)心天氣是否會零度,容忍虛實之間有火燃燒,接納窗縫間一只前來取暖的促織。
八十歲祖母燙著黑發(fā),八千元現(xiàn)金握在蒼白的手里,銀質(zhì)發(fā)夾在地上濺出星火,燙發(fā)的機器噴著熱氣。
兒孫們,就如佇立的一根根路燈。近的大如燈籠,遠的小如星光,她并不知現(xiàn)代工具微信可以結(jié)賬,就如看不見許多要紅包的手伸在面前。她已在陪了半個多世紀的男人那里得到印證,他才是自己唯一可以用眼睛說話的人。
氣象臺預(yù)報,明天低于零度。而此時祖母的氣象站保持恒溫。屋外,有她的草堆和土地,她并不仰視不遠處那座山。
墻上,她有為她拉一輩子二胡的男人。
慶幸還有冰凍的冷,這或會讓一些事物清醒。走過一座很瘦的橋,它安置了坦蕩的臺階。橋?qū)Π掇r(nóng)家不多,那里有只剩稻梗的田,落滿霜的菜。
一條河,彎彎九曲。祖父用稻草扎緊東洋草的根,圍成一個清晰邊界。到了春天,碧綠的草會長滿河面。這類爛漫景象猶如一頭肥大的豬,因為前面一堆嫩草,一路發(fā)力腳蹄奔出銅板的咚咚聲響。
這座骨架清晰的橋,當年抬過多少肥豬經(jīng)過,已沒有人考究。而橋下彎彎的九曲河,已清瘦如草。一陣風(fēng)吹來時,站在陳舊而光滑的橋面上,連村落也抖動了一下。
云霧里,一座橋在飄,我走近它時,似乎又落進泥層。鉆入鼻孔的泥土味,如此熟悉,仿佛我從未離開過故土。
少年時,一群同齡人在河兩岸嬉鬧玩耍,那時很少有牛車拖板車經(jīng)過,也沒幾次感受到拖拉機的疼痛聲。
父親和我,卻是時常路過那里,我們拉著一頭結(jié)實的豬,穿過橋。
現(xiàn)在,父親與橋都不見了,一個月圓之夜,經(jīng)過時我分明聽到轟隆隆的聲響,從四面八方趕來。
還察覺到逐漸老去的體內(nèi),埋著一顆隨時爆炸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