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怒
我有對大物體的迷戀,以為借此可回歸天性。大建筑,
靜穆、莊嚴;大曠野,神秘、開闊;大尺寸山水畫
(尤其當它出自一位眼盲的老畫家之手),云蒸霞蔚、
氣象萬千……大意境啊。巨大的體。無止境的豐富性。
因為在自視渺小的生存中沉溺太久,我看什么都往
大里、最大里放大。典型的冬蟈蟈式自虐,大聲鳴叫,
沒有熱情。夜里,腦袋里翻騰的東西總讓我覺得這是
一顆極不適合我的腦袋。但一個比我大的孩子勸慰
我:多想想宇宙的事。有一只我們等候多日的恐龍
正在飛來,騎上它環(huán)游世界,或去看一個人。它是
一只外星恐龍,比地球上所有的恐龍都大,大幾十倍。
困于此時的年輕人,請聽飛禽走獸。某種從一開始
就塞住我們耳朵的耳機似的東西,是無形的,從未被
取下過。它幫助我們形成對最初聲音的認知。一個繭。
被神秘化的少數(shù)人的知識。人體矯形器。行為尺度
和深度睡眠。但更像是一次艷遇后的那種漫不經心
的追憶。我們今天的感覺都是錯的。都是錯覺。包括
聽到的以及想到的。因此才始終困于此時。“我是個
很自我的人”也概莫能外。我們不能在雙腿上直接
安上雙翅,成為既是游隼,又是獵豹那樣的完美者。
——那么,由誰來講述我?——以表白為目的的音樂,
以泄憤為目的的詩,都是屬于你一個人的私家藝術。
空曠:系統(tǒng)性的明澈。觀景臺和野外。本性和一顆
感性的心。盛夏中,空曠是反人性的,空氣振動乃至
炎熱都被它驅除,使你的周身感受消失全無——然而,
石縫間的蟲鳴在你走近時倏然止歇卻提醒此刻你在。
(這是一塊裂開的叩之即響的巖石。)有一個籠統(tǒng)的
什么整體嗎?或藏不住的身體性?當你懷念不在眼前
的某人,感到缺少一個具體的、現(xiàn)實中的紀念物時,
你就想想它們。(當你想著“我的邊際是茫茫宇宙”,
該有多自滿?)宇宙的一次鳴響,最后一次。非人力
所能干涉。假設你聽到了。在針葉林的外圍。她是
那樣一蓬松針。盡管你明白,這個場景反智、反現(xiàn)實。
每日,確立一次新邊界——與前一日有所不同才好。
量化動與靜,而后保持一個相對恒量,在日?;顒?/p>
與精神活動之間。這就好比上衣與褲子的搭配,這件
不搭,換那件;陽光刺眼,戴墨鏡,以色彩來調節(jié)你
的視野,或調低期望值,增強忍耐力。在這間屋子里,
有多少幽靈同我們混居在一起(還有來了又去的),
我們不知道。你以為,你的孤獨是獨享的,像你的
杯子、鞋子和你的作品一樣只屬于你,卻不知道有
多少眼睛在那兒環(huán)視。幽靈們想要統(tǒng)治我們,她們
穿著古裝或戲裝——這只是她們的演出,千年妖精們。
而我們只是替身甲或路人甲,談不上是什么精神伴侶。
世界的依據(jù):上方的星星。而精神:同樣高遠的、
冰構筑的球體。割裂與周圍情境的一切聯(lián)系,使之
成為某類“高貴靈魂”的標本?!懊薄皩崱敝謩e。
誰也別想獨自占有它們,或在邏輯上掌握它們。你
不得不與一群瘋子共享它們。假裝支配它們。你們
互不知曉對方的反常,像許多情侶那樣。在一個
無意義的動作上停留十分鐘;描述一個物拿不定
主意用哪個詞;瞳孔擴大:一種觸覺般的即時性。
這總是超驗主義的,但有時,也會心靈相通。早晨,
你將一枝含苞的水仙整個塞到一個曲頸瓶里,擰緊
瓶蓋。你感受到世界的內在韻律,芳香、戰(zhàn)栗,等等。
將我一天的諸般行為都名之曰“彌漫”:窗戶前呆坐、
餐桌邊交談、河中心游泳、早上缺少睡眠的那種迷茫、
傍晚心律不齊的那陣心跳。不能按照必然性來生活
(人人都如此),但在焦慮情緒擴張到一定程度時,
也該收縮一會兒。對待已知和未知,要有一顆辯證
的頭腦??窗。崛魺o骨的人在跳孔雀舞。生命的
某種狀態(tài)(游動的、猶疑的、無法定義的)被保存在
脂肪里——彌漫感是性感的一種。一種波。我喜歡
“彌漫”這個詞,喜歡用它來說明、包裹、掩飾一切。
把酒潑在鏡子上,把一行詩寫在鏡子上。仿佛受損
的船頭,帶著自己的剩余部分航行在一條鏡子河流中。
對原初性的回答?;蚴挛锉旧?。使用一對關聯(lián)詞。
這種運作方式不會引起你的注意。就像你看見
一頭大象在過河,整個身子在水下,只有長鼻子
露出水面,你不會好奇于幽暗的水下它笨重的四足
是在劃水還是在河底行走。你不能理解別的生命,
這并不使你感到詫異。產房里,那嬰兒的頭出來了,
一點點與母親分離。眼神是茫然的,他的行為
需要注釋。第一陣哭聲,第二陣……中間的間歇,
需要很多詞語。你不會將他看作你的另一個版本。
如是你只能猜測河水的變化及其結果:有一會兒,
河水吞沒大象全身;有一會兒,大象全身浮了上來。
有一天,我們忘掉書本的指引,然后說話。這是
對的。我也這么對待藝術:我用玻璃敲玻璃,制造
一種音樂?!耙魳繁举|”,它的簡單敘事。這是對的。
然而,“我們,意義”,還有待實現(xiàn)。弄得不好,就會
如兩只餓虎彼此相食——二者一真一幻——肉體
的本能反應,情感的虛幻鏡像。一個人的物理迷戀,
豈止世俗生活中的花鳥蟲魚,還有他自己。(現(xiàn)在,
你只能靠手指去感覺自己——這里嗎?是的這里。)
在陽光傾瀉的河面上,一只以光速掠過的昆蟲,發(fā)出
鳴蟬的叫聲。我堅持認為,它并非鳴蟬,也許是
鳴蟬死后的魂靈,喜愛獨自唱歌,留戀夏日和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