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國金
一
有時,我感覺很幸運,生長、成長在金寶圩。這方水土承載著我的喜怒哀樂,留存著我從童年、少年到青年的記憶。
年輕時拼命地想離開家鄉(xiāng),現(xiàn)在是一有時間就想回到故鄉(xiāng)。有故鄉(xiāng)的人,一離開家,濃濃的思鄉(xiāng)之情,即從那時起,始終縈繞在心頭。
現(xiàn)在工作的城市離老家100里左右,開車回去也就個把小時。只要雙休日不加班就驅車而回。不為什么,就是想找老鄉(xiāng)聒聒談,聽聽那圩鄉(xiāng)醇正的方言和那方言里存放著的趣事和人情。就是想脫去上班的正裝,離開逼仄的水泥森林,走在阡陌田壟,輕松舒適,隨意自在。
離開家鄉(xiāng)越久,越覺得圩鄉(xiāng)話柔軟親切。語言需要環(huán)境,只有回到故土,才能激活那些沉睡在心底久違的詞匯,再一琢磨,便覺口齒生香,余味悠長。
讀中學時,很羨慕能講一口標準普通話的同學。我自卑只會講地方土話,常被恥笑“從各里到個里”,也曾努力學說普通話。隨著年紀的增大,離故鄉(xiāng)越來越遠,對于圩鄉(xiāng)的語言卻反覺得越來越親切,在外地也常常為偶爾聽到一個講老家話的人而驚喜。
圩鄉(xiāng)人學說普通話是很難的。圩鄉(xiāng)話屬于吳方言中的宣州片銅涇小片,發(fā)音,詞匯和聲調與以北方話為基礎方言的普通話有很大的區(qū)別。就像北方的京劇和南方的黃梅戲,一個是雄渾蒼涼的高山,一個是平展婉約的水鄉(xiāng)。長期生活在圩鄉(xiāng)的人,出去工作后,很少不留有圩鄉(xiāng)口音。
但也有例外。我在原鄉(xiāng)政府工作的前任同事朱君,從未離開過圩鄉(xiāng),憑著自學卻說得一口流利的普通話。而且被市廣播電臺新聞聯(lián)播欄目遴選為男主播??梢娔瞧胀ㄔ捳f得不是一般的好了。我接任后,鄉(xiāng)里的廣播站站長告訴我,他為了練習說普通話,兩年時間用壞了三臺盤式錄放機。天賦是一方面,功夫也非同一般了。
我是語言天賦比較差的那種人?,F(xiàn)在還清楚記得,小學畢業(yè)的那年暑假,水陽江上的東方紅一號載人輪船還在每天從蕪湖到宣城,往返一次。表哥孟喜正好是初中畢業(yè),帶著我一道去宣城二舅家玩。到了雁翅輪船碼頭,遠遠就聽到汽笛的鳴叫。表哥說:“擠上船再補票?!蔽覀兙o趕慢趕像泥鰍一樣擠過了長長的跳板,順利地上了輪船。船是三層,已載滿了人。逆流而上,經(jīng)水陽、新河莊、油扎、廟埠,到東團灣碼頭,已是斜陽殘照。船到碼頭,一張長長的跳板連接到堤岸。堤岸上有驗票的工作人員。一路上表哥已把票價研究了個透,他悄悄和我說:“我們就說是從油扎上船的,只要兩毛錢,雁翅是八毛,兩個人可省下一塊二呢?!闭f完就揣給我一張兩角的毛票。
表哥留著一頭長發(fā),穿著喇叭褲,走在前面,洋腔怪調地和驗票員糊弄了幾句,補交了兩毛錢上岸了。
快輪到我了,一想到要扯謊,心咚咚直跳。我跟著人群往前走,努力提醒自己不要怕。
“票呢?”
“沒買,補票。”
“哪里上的?”
“油扎?!?/p>
“瞎扯,一聽你就是水陽佬,一邊站著?!?/p>
第一次出遠門的我,就這樣被自己濃厚的圩鄉(xiāng)口音暴露了行蹤。我乖乖地站在一邊,一言不發(fā),感覺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我的臉上,火燥火燎。
這時,一位穿白襯衫的干部模樣的小伙子走過來摸摸我的頭,對著驗票員用普通話說:“我們一道在油扎上的,讓他走吧?!?/p>
驗票員疑惑地看了我一眼,收了兩毛錢,放我上了岸。
我追上在路邊等我的表哥,他劈頭蓋臉就是一句:“哎呀,忘記和你說了,你這個土老逼,要說普通話呀?!?/p>
二
老家話是土得掉渣。美麗的玫瑰叫“刺介子”。捕害蟲的青蛙叫笡翎谷雞。有的詞,翻遍《辭海》也找不到發(fā)音,找不到對應的字。垾子的垾在《新華字典》中就沒有這個發(fā)音。最新的電腦里也打不出來這個字。劃船的小槳,我們稱為苗子的,也沒有這個詞,后來,我就用杪子來代替。睡覺,圩鄉(xiāng)的話是“歪告”,土!但后來讀到《紅樓夢》中有相同的表述就釋然了,甚至有些自詡的意思了。當然,也有本地的街上人,講“睡告”或“歪覺”。一個詞,半江瑟瑟半江紅,一半普通話的發(fā)音,一半方言的發(fā)音,就顯得有點不倫不類,真正的洋腔怪調了。
圩鄉(xiāng)有兩種人,很容易被人說為洋腔怪調的。一是讀書回鄉(xiāng)的,一是當兵回來的。他們在圩鄉(xiāng)話語中常常夾雜著普通話的句子,詞匯,發(fā)音,大家聽著就很別扭。有時候大家就把他們說的詞匯當作笑料,譏諷為“種田不如老子,燒飯不如嫂子,打槍中不了靶子,說話還帶調子”。那時,圩鄉(xiāng)人很排斥外來語,要想融入這片土地就要入鄉(xiāng)隨“話”。遇到外地人在這兒生活的,就直接以他們的語種稱呼,什么“上海佬”“江北佬”“湖北佬”等等,這里面多少有些無傷大雅的地域歧視的意思了。
這樣,圩鄉(xiāng)的語言就有非常大的吸附力。我們村上有六個兄弟,他們的爺爺輩,是從湖北遷來的。從我記事起一直以為他們是本地人,因為到他們這一輩已經(jīng)能夠講一口地道的圩鄉(xiāng)話了,絲毫感覺不出他們曾是外鄉(xiāng)人。到城里工作后,我發(fā)現(xiàn)同樣和他們祖輩一道移民宣城南鄉(xiāng)的,傳了幾代,大多還說著一口地道的湖北話。
有的圩鄉(xiāng)話有些粗俗不堪,但卻貼近自然,貼近生活,甚至精準到納米級程度。如對動物發(fā)情的觀察,圩鄉(xiāng)話豐富復雜,同樣是牲口發(fā)情,不同的牲口就有不同的表述。
狗,叫打鏈。為什么叫打鏈呢?鐵匠打鏈是有動靜的。一打鐵,二打鐵,叮叮當當,爐火閃爍,煤灰飛揚。赤膊上身,錘子一敲一敲,很有韻律,那絕對是體力活,技術活。狗子打鏈就不同了,不聲不響,不選地方,不問時間。道路上,稻場上,眾目睽睽之下,光天化日之下。就在那里,屁股對著屁股,默默的,兩條狗,一公一母,較著勁。當然也有公多母少,雌雄失衡的時候,一群狗相互追逐,把正在生長的油菜、麥苗打倒一大片,惹得莊戶人家跳腳大罵。罵誰呢?無所指,心疼而已。這就叫狗子“起草”,因為母狗叫草狗。
一次看電影回來的路上,大家激情昂揚,歌聲一路。到了一個村莊的村頭,依然高歌猛嘶。春夜的鄉(xiāng)村是安靜的,一群小公雞頭(圩鄉(xiāng)人對青春期男孩的稱呼)的歌唱便聲震田野。正當大家十分忘情又嘻嘻哈哈之時,村頭人家的大門打開了,同學的母親大聲罵道:“你們起草??!”
大家頓時安靜了下來,這話就太重了,這是罵我們都是狗子,且是正在發(fā)情的狗。估計那時人人臉上都像貼了紅紙。太擾民了,卻不自知,慚愧得很。大家一路走回去,不再作聲。后來,我們白天從那里走,從不敢正眼看同學的母親,卻發(fā)現(xiàn)她還是那樣笑瞇瞇地看著我們來去。想來,那天晚上她并不知道是我們一幫家伙,但我從此總是對她沒有絲毫的好感。
牛,就不叫起草了,謂之“起云”。夏日,天邊一片云腳漸起,黑壓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狂風中席卷而來,蔚為壯觀。牛,作為圩鄉(xiāng)的最大牲畜,為了愛情,也絕對有這個氣勢。有時幾頭牯牛爭紅了眼,揚蹄狂奔,以頭相撞,以角相逐,直斗得田野塵土飛揚,云煙彌漫,地動山搖。有的村莊為了確保本村的大牯牛立于不敗之地,用煮熟的山芋戳進堅硬的牛角,待牛角受熱柔軟后,再用鋒利的鐮刀把牛角修尖,讓這頭牛在角斗中更有殺傷力。真佩服這片土地上的先人,有如此的想象力,為牛的愛情創(chuàng)造了“起云”這么一個詞,實在偉大!
而母貓發(fā)情就不同了,圩鄉(xiāng)人稱“叫號”。春天的夜晚,整個村莊驚天動地,像小孩沒奶吃了一樣,叫得撕心裂肺,說它“叫號”也是相當貼切了。
普通話里絕對沒有分得如此之細。其實,我倒覺得這是一種愛在語言里的蔓延。是圩鄉(xiāng)人,與每一頭牲畜,甚至每一種生物相處中,細心觀察、平等相待、真誠惜護的體現(xiàn)。是一種獨憐幽草,心系蒼生的情懷。只有俯下身子才能看見螞蟻就在腳下爬行。正如海子的詩所寫的“從明天起,關心糧食和蔬菜……給每一條河,每一座山,取一個溫暖的名字……”
記得在老家,燕子在屋梁上做窩,每家每戶都會用一只竹籃子在窩下兜著。這樣既防止剛孵出的小燕子掉出來摔死,又不讓燕屎灑落地面破壞堂前的干凈衛(wèi)生。每家每戶的門都是木質的,且不嚴絲合縫,出外勞動,走親訪友,主人都會把鎖好的門往里推一下,以便留出燕子回家的門縫。主人不在家,燕子儼然就是這個房子的主人。于是,房子也不會寂寞,嘰嘰喳喳,生機無限。這不就是圩鄉(xiāng)人心底的“春暖花開,面朝大?!眴??
從這個意義上說,現(xiàn)在是遠遠地落伍于圩鄉(xiāng)的先人。比起他們,我們顯得麻木,粗疏,不能融入這片天地,也可以說太自我了。實際上應該是現(xiàn)代科技和城市生活,在我們與這片土地上的風雨雷電,草木花卉,豬狗牛羊之間,設置了一道無形的交流屏障。面對著豐富的自然不再那么心動于中,情發(fā)于身。
三
家鄉(xiāng)語言的源頭有的又直承文言,有點高雅的味道。如今仍有許多文言詞匯活在口語中。圩鄉(xiāng)人稱老婆為“內眷”。媳婦專指兒媳婦,是公婆對兒子內眷的稱呼。還有如聒經(jīng)(講故事),關餉(開工資),靜煩(僻靜),枵(?。?,晏(晚)等等。在形容詞后面直接加一個語氣詞“煞”表示程度,相當于普通話前綴程度副詞“很”。如痛煞(很痛苦),嚇煞(很害怕),喜煞(很快樂)等。
圩鄉(xiāng)水多,水多魚多。所以吃魚殺魚這項活動比較頻繁。魚下鍋之前這個被清理的過程,在圩鄉(xiāng)一直傳承著古漢語中的說法——徲。每一位水嫂不僅有燒魚的手藝,還有徲魚的本事。
家鄉(xiāng)的方言保留了古漢語最大的也是最優(yōu)美的一個聲調——入聲。它和粵語、閩南話一樣,語音層次更豐富更復雜,聽起來更優(yōu)美。現(xiàn)代漢語普通話中,入聲字已經(jīng)消失了。所有入聲字都被派入了普通話的現(xiàn)代四聲中。而圩鄉(xiāng)方言卻保存了中古音系,有大量的入聲字。如家去、雪白、磉殼、圪蚤、嚇怕、斫稻等等。
有一句俗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著狼”。這里的“孩子”應該是“鞋子”,稍一思量便知,為了打到一只狼,要置孩子于不顧,不近情理了?!靶印痹谯奏l(xiāng)話中就讀“hái?zi”,這是古音在吳語方言中的遺存。所以這句俗語本意是,要想捕捉到狼,就要不怕多跑路,不怕浪費鞋子。如此,就合情合理了。
許多唐詩用我們圩鄉(xiāng)方言來朗誦,便覺完全合韻。如唐盧綸的《春詞》:北苑羅裙帶(dài),塵衢錦繡鞋(hái)。醉眠芳樹下,半被落花埋(mái)。如杜
牧的《山行》:遠上寒山石徑斜(xiá),
白云深處有人家(ji?。?。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于二月花(huā)。圩鄉(xiāng)話罵一個人不正經(jīng),就說這個人“斜撇倒歪”,這里的“斜”就讀xiá。
圩鄉(xiāng)話中對時間的表述,也有一些古漢語的影子。如封歲(除夕晚飯后的一段時間),舊年(去年),赫朝(昨天),中朗(中午)等。
圩鄉(xiāng)人文化底蘊深厚。重倫理,崇禮儀,忠孝傳統(tǒng),耕讀傳家的理念根深蒂固。于是方言中便承載了厚重的歷史和地域文化。圩鄉(xiāng)語言很形象,講起來特有嚼頭。一次,我們車行在水陽江畔的堤岸上,看到江里的鐵駁船上裝載的貨滿滿的,有人就說:“個船啊裝的撲浪浪。”沒有了普通話副詞加形容詞的那種平淡,而是船撲波浪,十分動感。此外,小孩子把雞和雞蛋,叫“嘎嘎雞”“嘎嘎蛋”。象聲詞在前,既生動傳神,又體現(xiàn)出濃濃的愛意。
圩鄉(xiāng)方言中只有“對弓”,沒有“筆直”,是直接來自軍事用語,也可以說“對弓對”。因為金寶圩就是東吳大將丁奉率領軍士圍湖屯墾的杰作。至于把“閃電”叫作“擦黑”,就更有意思了。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視角和表述了?!伴W電”可以說是見景是景,“擦黑”就很明顯帶著一種憧憬了。
圩鄉(xiāng)人講一個人智商高,辦事靈活,就說這個人“靈空”。情商高,做事麻利就叫“麻溜”。麻溜的反面叫?“腳色”,在普通話中很難找到相對應的詞了。女孩長得好看叫“體面”,也可以用復詞——“這個小孩長得體體面面”。當然,也有的圩鄉(xiāng)話講起來顯得有些刻薄。如“看人家拉屎喉嚨癢”,罵喜歡閑逛的人叫“跑風”“跑騷”等等。
圩鄉(xiāng)的方言柔軟,在口語化的過程中,為適應口語的不可重復性,突破書面語的簡潔簡練,衍生出大量的“子”式詞。即在名詞后綴“子”字,使這些詞帶上感情色彩。如鯉魚包子(腿肚子),媽媽娘子(婦女),寡屌漢子(單身漢),手巾捏子(手絹兒),火螢子(螢火蟲),嗚蜂子(蜜蜂)等等。也有“伙羅”式后綴詞,如叔妹伙羅(妯娌),姻親伙羅(連襟),兄弟伙羅等等。這些詞在圩鄉(xiāng)口語中的出現(xiàn),讓圩鄉(xiāng)話聽起來更加婉轉撫媚,溫柔細軟。吳韻鄉(xiāng)音,特色明顯。
奇怪的是,圩鄉(xiāng)話里沒有“左”和“右”這兩個概念,左手叫反手,右手叫正手。方向上就是東南西北。房屋建造一律坐北朝南,出門就說,朝東,朝西。甚至連圩鄉(xiāng)的溝渠開挖,也是要么距東距西一條龍,要么距南距北一條線,格格整整。小時候上體育課,老師讓向左轉或向右轉,對圩鄉(xiāng)孩子挺費勁,一個口令,大家兩邊各轉各的是常有的事,因為自小沒有“左”和“右”這個認知。
有一句俗話“不聽老人言,吃虧在眼前”。圩鄉(xiāng)話中有許多打著“老人家”的名義而流傳已久且充滿智慧的諺語和俗語。這位“老人家”是圩鄉(xiāng)人心中地位顯赫的權威人士。小時候奶奶不讓我喝湯,她說:“老人家說,吃飯若喝湯,走路要人攙?!蔽艺f:“你不就是老人家嗎?還有哪個老人家?”她哈哈大笑,說:“老人家就是老人家,傳下來的。”后來我才知道這是圩鄉(xiāng)一位聰明的老人,是圩鄉(xiāng)多少代智慧老人的集合。他說的話是大家在生活中代代相傳、積淀,不斷揚棄、豐富的行之有效的方法、經(jīng)驗、道理的總結。如關于做人的:窮不失志,富不癲狂;嘴穩(wěn)手穩(wěn),處處好安身;紙里包不住火,雪里藏不住尸。如批評懶漢的:橫草不撿,豎草不拈,踢倒油瓶不扶。如形容人不能腳踏實地,講得多做得少,不能知行合一的:晚上想想一千樁,早上起來是個青樁。此外,還有一些關于當?shù)貧夂虻闹V語:雞叫中,鴨叫風;烏云蓋東,晴不到中;雪不烊,候老娘;東打雷,西擦黑,有雨不在當?shù)芈?;雨落霉頭,爛掉犁頭;干凈冬至邋遢年。
還有如說人剛愎自用是“茅屎缸上的一塊石頭又臭又硬”;說人不會思考叫“搬到鼻子當枕頭”;罵人沒有骨氣是“爛泥扶不上墻”;說一件事注定沒有結果是“癡狗望著羊卵脬”,這絕對比北方話中的“癩蛤蟆想吃天鵝肉”生動傳神接地氣。至于“官眾堂屋雞屎臭”這一句,簡直就是經(jīng)濟學術語“公地悲劇”的通俗版了。從這里可以看出,人心是相仿的,道理是相通的,無論是頂級經(jīng)濟學家,還是偏居圩鄉(xiāng)的鄉(xiāng)叟野老,只要遵循常識,追求至真,對規(guī)律的認識都會殊途同歸。
圩鄉(xiāng)話中也有些詞匯和普通話完全對不上號。外面人無論從發(fā)音還是字面都找不到搭界的地方。如:量子—水桶,藏—囥,蚯蚓—臥涗,癩蛤蟆—叫漿癩蛤寶寶,調解—開交,巫師—馬甲等等。
四
一個地方有方言,就會有用方言演唱的歌曲,也會有用方言演繹的戲曲。這是農耕文明時代不可缺少的精神食糧,是人們辛勤勞作之余的彩頭,也是生活中情感傾訴的方式。圩鄉(xiāng)自然也不例外,山歌,船歌,栽秧歌,打麥歌,打夯歌,頌春歌等,不一而足。圩鄉(xiāng)老老少少不說張口就來,也基本上個個都能來上一兩段。
出門山歌進門戲。圩鄉(xiāng)人曾經(jīng)看戲成風。如今,這圩鄉(xiāng)深處的荒腔走板,已然與土生土長的方言一道與冬日的夕陽斜掛西山,面對著清冷的大地,留給我們的除了一絲鄉(xiāng)愁的慰藉,還有那淡淡的念想。
夕陽的余暉漸漸散去,村莊上空的炊煙彌漫成夜色中的迷霧。一面紅旗在大隊部的土臺前風展獵獵,碧水漾漾的溝稍里停滿了四面八方劃來的船只。喧鬧的鑼鼓聲響徹原野。這里正在演戲,一盞汽油燈高懸臺前,照得臺前臺后一片明亮。土臺沒有麥克風,演員全是本隊的社員,全憑一副好嗓子,高時如天外鳴鶴,低時似花下呢喃,演的人全情投入,看的人隨戲轉情,聚精會神。
臺上演的是《智取威虎山》。這時正唱到第九場,高波向少劍波報告,小火車遭到土匪襲擊,一撮毛炸死,欒平跑了。這時只聽臺上傳出一段對白:
“報告二○三,不得了,小火車炸得了。”
“兩個土匪呢?”
“一撮毛炸死的了,小爐匠跑的咯?!?/p>
“楊子榮同志有危險了?!?/p>
演員也許是忘了臺詞,也許本身識字不多,有的對白就是按照當時的場景用本地方言自由演繹??磻虻娜硕嗍潜镜厝?,因而并不覺得違和。
臺上一本正經(jīng),臺下一片哄笑。
那天,剛到生產(chǎn)隊下放的知青聽了這混搭土氣的對白,笑得合不攏嘴。多少年后,當年的知青成了我的領導,每遇到我就會提起這段往事并感慨,圩鄉(xiāng)話真有意思!
教戲的是從高淳請來的戲劇名角方師傅,一表人才,滿腹才情,教得十分認真。那時每個人都對美好的生活充滿了無限的憧憬,渴望用戲劇激發(fā)出那貧乏的業(yè)余生活中潛伏著的精神訴求,每個人排戲、唱戲的熱情十分高漲。女主角“阿慶嫂”,身姿曼妙,婀娜有韻,唱腔線條婉轉,酣暢中蘊含著明麗,細膩中彰顯著清爽,真是聲如燕鳴,甜蜜而純美。雖是農家子女,卻在鄉(xiāng)村舞臺脫穎而出,自然也受到了方師傅的格外關照。
當年方師傅雖已近而立之年,卻因出身問題,依然單身一人。終于,日久生情,方師傅和女主角排戲之余談起了戀愛。有人提醒方師傅,“阿慶嫂”已被父母口頭定親給正在服役的軍人。方師傅說:“禮字歸禮字,法字歸法字,我們兩個你情我愿,不怪事?!?/p>
哪知對方的家屬知道后,一封信寫給了部隊,部隊派人來調查,方師傅隨即被關進了牢房。自此戲班子散了,從此圩鄉(xiāng)田野的夜晚,無論風雨如晦,還是弦月高懸,又沉浸在一片冷冷清清的寂寞之中。
“阿慶嫂”終是不甘父母的安排,男方也不再接納“身敗名裂”的她。后來有人在圩鄉(xiāng),看到她蓬頭垢面,頭戴一頂柳枝葦葉扎成的帽子,跣足而行于荒野,哀哀離離,詞不成調,“阿慶嫂”把生活當作了舞臺。
在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她把一顆受傷的心妥妥地融入到了清澈的大溝。
多年后,方師傅重返生活的舞臺,常說的一句圩鄉(xiāng)話就是:“人家的事情,明明白白;自家的事情,惑里惑脦?!睗庥舻泥l(xiāng)音中吐露出對人生的透徹和無奈。
五
故土多情,鄉(xiāng)音有韻。我在城里住的是學區(qū)房,圩鄉(xiāng)人陸續(xù)進城讀書,陪讀的家長一開口常常能聽到熟悉的鄉(xiāng)音,一發(fā)聲,那種親切感便油然而生。于是便很自然地用家鄉(xiāng)的方言相互聊上幾句。臨再見,被陪讀書的孩子永遠是標準的普通話說:叔叔,再見。
我想,這一代陪讀的父母,大概是圩鄉(xiāng)能熟練掌握圩鄉(xiāng)方言的最后一代了。隨著這一代人的逝去,我們的吳韻鄉(xiāng)音,作為日常交流的工具,終將會在歷史的長河中漸漸消失。
總有那么一天,圩鄉(xiāng)的后人也能聽懂柴可夫斯基、莫扎特,也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法語、德語,卻終究聽不懂這里不同鳥的叫聲,辨別不出這里每一棵草的名字,忘記了那一口婉轉嫵媚,溫柔敦厚的吳儂軟語。
終究會這樣的。
責任編輯???曾??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