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進興
2018年4月,在國家實施精準扶貧戰(zhàn)略最關鍵節(jié)點,我分包的扶貧點從北部山區(qū)的淺井鎮(zhèn)二郎廟調整到城西火龍鎮(zhèn)的西王樓。二郎廟因為地理位置靠近杏山及犢水河,村中還有二郎廟,因此,在扶貧間隙,得以登臨杏山,下村入戶,尋訪遠古時期和合二仙下棋的石臺、志書中記載的漢代神仙劉根隱居之所;站在花果崗上,瞭望犢水源頭地貌;親臨二郎廟柏樹下,想象二郎神擔山的氣魄和雄姿。
剛才羅列的這些文化信息,聽聽就感覺很有味道。到了西王樓時候,遠遠就看到建于21世紀初期的大唐龍崗發(fā)電廠的高大煙囪,以及高大煙囪下村民居住的緊湊而又密集的兩層磚混結構的樓房。好在村部在村子最東邊,與幾家小加工廠、養(yǎng)殖場相鄰,顯得幾分清凈。對于喜歡歷史文化和尋古訪幽的我來說,調整到這么一個一點特色都沒有的村子,當時心中有幾分失落。由于土地被征收,村民大多在電廠務工,西王樓已經(jīng)看不到農(nóng)耕時代的特征,在后工業(yè)時代各種利益矛盾交織中平穩(wěn)地前行。
一、西王樓王氏來源
出于職業(yè)的敏感習慣,我翻閱了成書于20世紀80年代的《禹州地名志》,查找到這個村子唯一的文化信息:清代稱王七樓。2021年10月,精準扶貧進入后評估時期,即將拉開鄉(xiāng)村振興的序幕,我需要從以前的工作模式中調整思路,開始關注這個村子的歷史文化,順著這個脈絡尋訪我要找的東西。村干部說,村子原來叫王七樓,是因為一個姓王的進士考了第七名,在村中建有樓房,村子南邊古時有個義學,稱南學,現(xiàn)在村部的位置原是一個寺廟。
能夠捕捉到這些信息確實幸運,我問村里有姓王的沒有,村干部思忖了一下說:“有,但是沒有幾戶。倒是兩個80多歲的老年人都姓王?!贝逯鴧菄『臀彝?,先是到村部東南角一個養(yǎng)殖場,里邊養(yǎng)的有羊、鴕鳥,原先還有蛇,聽說放生了。王懿德老人正在雜草中清理沫子,他帶我們坐在一個簡易的辦公室里。他說,王七是個進士,考了第七名,城西禁溝有他立的碑,王進士在村子東頭蓋了樓房。后來一個比他名氣大來頭也大的南方進士來訪,王七的樓只蓋了主樓,客廳還沒有建起來,來人扮作彈花婆,順路看了看就走了。后來他們兩個見面,王七對那個進士說,你根本沒有來過我家。那位進士笑了笑,回答說,你只是不知道,我早來過了。
王懿德老人知道的就這么多,我們到村子最西頭電廠一號路王保山家。他家開個小批發(fā)部,兒子幾年前在外地工廠打工身體損傷,坐在門前曬太陽。王保山說,王進士叫王七,家在村東,建有樓房,再往東今天大隊部位置就是寺廟。王進士墓在一號路西邊,過去叫石門溝,占地三畝,陰森恐怖。古代有人伐墓,發(fā)現(xiàn)是座空墓。建電廠時候,有人挖開墓穴再次進入,什么也沒有找到。王保山說,很多人都懷疑王進士在山西當官壓根就沒有回來過。
詢問兩位老人是不是王進士后人,二人異口同聲說不是。王懿德說自己是從東邊太和遷來的,王保山說他家祖上是從南邊方崗遷來的。他們既沒有家譜,也沒有遺傳基因,只是憑借祖墳不在西王樓,就判定自己不是王進士的后裔。其實,王進士的后人在明末闖王之亂中紛紛逃離附近村莊,據(jù)可信資料分布在方崗東爐、西爐,槐蔭街、梁北等地,只是反復遷徙,今人已經(jīng)忘記了自己的出發(fā)地。
二、從史料中尋找王進士
因為近幾年編纂第二版地名志的緣故,我要對現(xiàn)代村落增補很多文化信息,在現(xiàn)在詞條中,寫進了高鐵、高速、國道、省道、鄉(xiāng)村公路、產(chǎn)業(yè)特征、經(jīng)濟來源等近40年變遷發(fā)生的巨變,但是,因為第一次地名普查中,各地都把自己家族的來歷定義成來自山西洪洞,似乎誰不是洪洞人都感覺沒有找到祖根一樣,那么,歷史文化厚重的中原,尤其是禹州腳下的大地上,明季李自成戰(zhàn)亂之后難道是赤地百里,空無一人?很多地方比如無梁、淺井、萇莊等地,出現(xiàn)了從密縣遷來,但我認為更多人口是戰(zhàn)亂之后回遷,比如明代禹州大家族馬文升、劉湛、董世彥家族在戰(zhàn)亂中出逃外遷,清代回返的現(xiàn)象,從他們家族人員的個人簡歷中即可窺見一斑。因此,這次編纂志書,我更多是往前追,從村子的歷史脈絡中發(fā)現(xiàn)古代遺漏的文化信息,為荒蕪的地方歷史文化增添有價值的內(nèi)容。
因為這個原因,在禁溝、谷水河、汪樓等地方發(fā)現(xiàn)了明代顯赫的王氏家族。王納誨,1521—1606年,字養(yǎng)直,壽八十六,妻郭氏。其祖王善1403年永樂元年癸未科舉人,撫幼弟成武弁。任麟游縣教諭,升平陽府通判。也就是說,王善在明初就以科舉身份在官場出現(xiàn),那么在第六世王納誨、王納忠則家族開始興起,第七世出現(xiàn)了一門兩進士王述古、王則古。在縣志中對王納誨的介紹,是以子述古貴,先后封崇德縣令、封刑部主事、贈山西右布政。生七子:習古、憲古、師古、酌古、述古、期古、遂古。在這七子中,最為顯赫的王述古排行老五。而縣志中記載王納忠,是這樣寫的:貢生,有義氣。任山西陽城縣教諭。以子則古貴,累封禮部郎中。禹州明代一門兩進士、三進士比比皆是,比如馬天官家族、連格家族、董世彥家族、李乘云家族、魏尚純家族、劉調羹家族等,那么,因為王姓是個大姓氏,村名中帶有王字的多達幾十處,又沒有家譜傳承,確實很難印證。重新查閱進士王述古、王則古的家世,明確記載王姓始祖王善1403年永樂元年癸未科舉人,至六世王納誨、王納忠時顯赫,納誨生子七,第五子述古1564—1617年,字信甫,號中嵩。1588年萬歷十六年戊子科舉人,1589年萬歷十七年連登己丑科焦竑榜進士,官至布政司從二品右布政,1617年萬歷四十五年卒;納忠生子一,則古字繼則,號具茨,1606年萬歷三十四年丙午科舉人,1613年萬歷四十一年癸丑科周延儒榜進士。官至山西冀北道三品參議、大同知府。
僅僅看到這些信息,不能明確判斷其家庭所在地的位置。那么,讓我們繼續(xù)在相關資料記載中發(fā)現(xiàn)更多有價值的信息。
清順治《禹州志》卷之九·陵墓志:封布政使王懷義墓郡西五里,子封君納誨祔。民國《禹縣志》卷十三·陵墓志:封布政使王納誨墓 縣西鎮(zhèn)峰里一甲禁溝西,呂坤撰墓表。
清順治《禹州志》卷之九·布政王述古墓:郡西板橋。民國《禹縣志》卷十三·布政王述古墓,縣西義讓里四甲汪樓西北。
清順治《禹州志》卷之九·王則古墓:贈員外王納忠墓谷水河。子參議則古祔。民國《禹縣志》卷十三:參政王則古墓縣西鎮(zhèn)峰里三甲谷水河。墓在父贈員外納忠之次。
從王納誨、王納忠及其后輩王述古、王則古的墓葬位置看,都在城西禁溝、谷水河、西王莊、西王樓一帶。古代墓葬位置非常講究,尤其是名門望族,更加看重風水堪輿學,往往選擇山水俱佳的地方購置塋地,期盼子孫后代興旺昌隆。那么,西王樓出現(xiàn)的王七的名字引起我的極大興趣。老百姓口中所談的王七,直接指向是位進士,他們不知道弟兄幾人,只能從科考排第七來定義這個名字。再看王述古,在弟兄中排行第五,王則古則弟兄一人,而志書中記載王則古,則直接稱王述古弟,二人同為進士出身,在其同輩分弟兄排名中,只有王則古有排行第七的可能,因此,這個王七,就是古代鄉(xiāng)間對王則古的直接稱謂。
三、槐蔭街王氏家族來歷
由于有這些新的發(fā)現(xiàn),我無意間把這幾天下鄉(xiāng)尋找王七樓歷史的情況發(fā)到了一個與史志相關的微信群,很快引起王金生的關注。他說,他在南方工作,父輩住在槐蔭街,出了一門三將軍。對于槐蔭街一門三將軍的事,大概禹州很多文化人都會知道。但是,我問怎么證明槐蔭街王氏就是明代王進士后人?
王金生提供了他們槐蔭街王氏的家族傳承譜系,而且王伯驤民國四十二年十一月四日自傳:祖居河南省禹縣城內(nèi)西南隅王官街,后改為三官廟街,蓋于明朝末年即居于此。王伯驊自傳謄錄:祖居河南禹縣槐蔭街(原名王官街)。王伯驊信:所生八子皆以孝廉入仕,父子九人俱受爵祿,鄉(xiāng)人名其居里曰王官街。
1626年生的禹州白沙人李經(jīng)世,其傳記有“天性凝重,先達王則古重之”。據(jù)州志、縣志記載,王則古最后在大同任參議(三品),在他同科進士、大同巡府張宗衡的資料中出現(xiàn)過,而且是在參議任上“仕歸”的。在李經(jīng)世傳中王則古的出現(xiàn)不知何年,有可能是“仕歸”之后。
從李經(jīng)世的個人簡歷中可以看出,他出生于1626年,卒于1698年,明末清初禹州白沙人,字孟常。父果琦,其叔果珍無子,以經(jīng)世為子。經(jīng)世性莊重,甚得名人王則古器重。州人任應辰搶劫白沙,果珍事先聞風遠避,州守得知此情,疑果珍通賊,囚于獄中。經(jīng)世懷冤難平,申訴辯白,終得平雪。清朝建立后,李經(jīng)世位禹州生員,重修白沙書院,竭力助人向學,多賴成就。后經(jīng)世患病,拒絕就醫(yī),遂作《逍遙歌》二章,并自整衣冠,就枕而逝,年72歲。著有《一得錄》《錄樂錄》各一卷。那么如果李經(jīng)世得到過王則古的夸贊,也定是在王則古致仕之后,這時候的王進士應該在所辦南學中對李經(jīng)世格外照顧。王則古去世年代不詳,而其后的李經(jīng)世已經(jīng)入清朝任職,但他助人向學,重修白沙書院,此等恩德一定是傳自王進士博學好古、助人為樂的風尚。另據(jù)無梁龍虎山下村民介紹,白沙李氏古時曾經(jīng)到周定王附近李氏祖墳上墳,而此支李氏是明初隨周定王棺槨一起從開封封藩之地前來守墓的,共有李氏、白氏、王氏等,此后這幾個姓氏相繼外遷。
查閱張宗衡簡歷,山東臨清人,上任大同巡撫是崇禎四年(1631)戊午,離職是崇禎七年(1634)九月,結局是革職戍邊。查閱王則古簡歷,明代禹州人,字繼則。王述古弟。萬歷三十四年(1606)舉人,四十一年(1613)登進士。授任雄縣知縣,興辦學校,后調任寶坻縣知縣。任職中,則古剛毅果斷,因不會同流合污,被降為江西藩司幕。終因才能聲望素著,起用為濟南府推官,升大理評事。調兵部主事時,魏忠賢迫害東林黨,因則古與其成員友好,受株連削職。魏忠賢敗,起用為禮部主事,歷員外、郎中,升任大同知府。由于才干練達移任冀北道參議。因與鎮(zhèn)守總監(jiān)意見不合,辭官歸里。那么,從張宗衡與王則古共事時間可以看出,在張宗衡1634年從大同知府革職之后,王則古調任冀北道參議,很快就辭職歸里。那么村中所傳的南學,是否就是他的最終歸宿。村民所說的比他官職大的同科進士來訪的人,是不是這個張宗衡?
今天的槐蔭街位于老城區(qū)西南部,原名王官街。北起四角堂街南口,南至趙坑街火神廟,全長245米,寬5米。相傳,該街原為宋家門,至元代,街中古槐蔭翳蔽日,枝葉茂盛,人們常聚古槐樹下乘涼,故稱槐蔭街。民國年間,住在街中的王氏一家出了三位將軍,王伯鑲,六十八軍中將代軍長。自廈門赴臺后任“國防部”中將高參、銀行顧問、教會大學中文教授;王伯駿,醫(yī)學外科教授,抗戰(zhàn)時期曾任第六戰(zhàn)區(qū)司令長官孫連仲的少將私人醫(yī)師等,定居南昌百歲正寢;王伯驊,陸軍少將師長。人稱“一門三將”。因戰(zhàn)亂頻發(fā),世道混亂,各街道爭建柵門以自衛(wèi)。王家也在街口建起一道柵門上書“槐蔭街”,故得名槐蔭街。此街道在清代至民國也是重要藥市,駐有福泰藥棚、義豐長藥棚等。此街至今保持著原始風貌。
在王金生提供的大伯王伯驤自傳中有這樣的記載:自滿清入泮,祖訓潛研經(jīng)史,不事滿清功名。王家祖訓一定始自王則古,他自1635年致仕之后,發(fā)生了李自成攻陷禹州三日屠城事件,接著滿清入關,統(tǒng)治中原,他倡議后人精研經(jīng)史,不慕功名,他的后人在清代至十四世王守義懸壺行醫(yī)濟世,朝典承繼,一直到民國年間才出了一門三將軍,實在是可喜可賀。1929年,直奉大戰(zhàn),蔣介石督軍住在禹州倒座關帝廟,1937年版民國《禹縣志》在1929年9月的“大事紀”中記道:“蔣總司令督師蒞禹”。解放后1989年出版的《禹州市志》“大事記”保留了這一記載,只是口氣有所變化,時間記述得更具體了。稱“1929年10月8日,蔣介石督師來禹縣”。這段經(jīng)歷在禹州籍中國石油大學教授余世誠先生的文章中有所記載:2018年3月12日,禹州著名“國軍一門三將軍”之中將王伯驤的兒子王臺生先生,從英國回禹省親時也談及“蔣來禹”的情況。他說:“(1930年)蔣馮閻中原大戰(zhàn)后,(馮軍)整編為以蔣為統(tǒng)一的中央軍,蔣在初次與家父王伯驤見面吃飯時,蔣與家父說,‘禹縣有全國唯一的倒座關帝廟,我很喜歡,我巡視過那,還特地在那住了三晚上?!?/p>
后來,王金生先生在給我提供的補錄資料中談到:文史資料很具影響力。軍委陳宇將軍見《漢源文史資料》載王伯驊文章如獲至寶,寫就長篇報告文學《夢落月城》,其中大篇幅涉及王伯驊。王先生告訴陳將軍,《禹州文史資料》有這方面內(nèi)容,等他注意查閱禹州文史資料后準備再版。
王金生說,我明代始祖王善,開創(chuàng)家族科舉入仕,先祖王述古、王則古相繼登進士,故鄉(xiāng)“世科”牌坊標彰家族世代登科。王述古曾任保定知府,王則古曾任保定的雄縣知縣,開創(chuàng)家族保定淵源。晚清,祖父王度彰赴保定蓮池書院求學,又執(zhí)教名校直隸高師。全面抗戰(zhàn),父輩王伯驤、王伯駧、王伯驊隨26路軍馳援盧溝橋,是長驅直入華北的第一支中國軍隊,在保定涿州與日軍第一次大會戰(zhàn)??箲?zhàn)勝利,父親王伯駿隨孫連仲將軍北平受降,于保定創(chuàng)辦河北省立醫(yī)院,發(fā)展為今天河北大學附屬醫(yī)院。英國臺生弟囑我撰聯(lián)他書寫敬贈河大附院,聯(lián)曰:
進士二先人各宰府縣,蓮池先人執(zhí)教直隸高師,明清先人重保定;
將校三父輩首戰(zhàn)涿州,學者父輩創(chuàng)建省立醫(yī)院,兩岸父輩續(xù)前緣。
王金生先生把我文章中談到的內(nèi)容發(fā)給居住在鄭州年已86歲的禹籍人士、河南省出版社退休編輯劉文平,劉先生看到我文章中談槐蔭街原名宋家門,他來信介紹現(xiàn)已無存的宋家門,實屬禹州寶貴資料。其信如下:
前面你已發(fā)過,我忽略了。我也是從母親述說中知道的。從我的記憶里,宋家確實是高門大戶:一對石獅子把門,青石鋪成幾個臺階,兩邊有青石夾護。走馬門樓上的匾額上有“明經(jīng)首宋”四個大字。因年深日久,題頭和落款依稀難辨。宋家大院蓋得很威風:進了大門坐北朝南是裝飾相當豪華的二門。進了二門,臨街房是出前檐,有柱子,明三暗五的大房子。南北兩廂房各六間。北廂房從西往東第三間是個三層老式炮樓,看家護院。東向是上房兩層樓。同樣是條石夾護著五層臺階??磥硎且粋€大院兒,我看到的就是院中間一道墻,隔成兩個院子,西院走原二門;東院從樓南角又開了門走胡同出去。記得我曾說過我外祖父就住后第四進院。金生,我的印象中的宋家大院就這樣。
人上年紀了總有懷念桑梓、葉落歸根之感。但愿這篇文章只是拋磚引玉,引出更多人關注,提供更多有價值的信息以饗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