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進(jìn)栓
我的爺爺、父親都是放了一輩子羊的老“羊把式”。我幼時還沒有羊高時,經(jīng)常在羊群里跑來跑去,有時還把羊當(dāng)馬騎。遇到綿善一點的羊還好說,它會任你騎,任你打;遇到脾氣暴躁的羊,它會把你從羊背上掀下來,摔得頭破血流。
我從記事起,就白天和小伙伴們一起玩耍,晚上和父親到生產(chǎn)隊的窯洞里看羊,夏、秋季節(jié)的夜里還要到羊群臥地的撂天野地里去看羊,數(shù)星星,看月亮,喝露水,倒也逍遙自在。
1969年,在我二叔、三叔、五叔的再三勸說下,我們?nèi)覐目途拥囊链h白沙公社的焦溝村搬到了老家臨汝縣臨汝鎮(zhèn)公社的鰲頭村,生產(chǎn)隊又要我父親成了放羊的。我上小學(xué)和初中階段,常常在節(jié)假日幫父親。
1974年父親病故后,我就接過了父親的放羊鞭,成了一名放羊娃。當(dāng)時,我爺爺是山北焦溝二隊的“羊把式”,我常常趕著羊群從黃林口再到西石崖,在和尚山與爺爺相會,爺爺總把他的干糧讓給我吃。到了中午1點多,我和爺爺各自趕著自己的羊群到焦溝河飲羊,然后在河邊的大柿樹下休息到下午3點再上山,放到天黑,我回山南,爺爺回山北。
回憶起那段牧羊生涯,也是我這一生中最為自由自在、永遠(yuǎn)難忘的一段經(jīng)歷,我每天上山、下山都唱著當(dāng)年從父親那里學(xué)來的《放羊歌》: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各種坡道不一樣,一年四季記心上。
春放陽坡夏放巔,秋放陰坡冬溜澗。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刮風(fēng)下雨氣候變,不懂規(guī)矩瞎胡轉(zhuǎn)。
逆風(fēng)吃草草扎眼,雨天莫放溝塘邊。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冬春草少出坡早,中午最好帶干糧。
夏秋出坡小晌午,晚上回來喝罷湯。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出坡弱小頭前走,青草嫩芽能先嘗。
回坡壯大走前頭,戀著草兒不慌張。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冬天要防草冰凍,孕羊吃住胎兒傷。
夏秋注意連陰雨,常走濕路羊爛蹄。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羊兒繁殖春秋季,氣候溫和是良機。
毛細(xì)肉肥羔羊大,選育種羊是第一。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連續(xù)放過三年羊,觀羊就能報氣象。
天若刮風(fēng)羊群散,天若下雨羊戀山。
好山好水好風(fēng)光,趕著羊兒上山岡。
養(yǎng)羊是門深學(xué)問,三年也難當(dāng)內(nèi)行。
山區(qū)坡多草源廣,要想富裕多養(yǎng)羊。
40年前,我和我放的一群羊是親密的好朋友,它們的模樣至今還清晰地印在我的腦海里。那時候,我是什么模樣已經(jīng)無法考證了。因為在當(dāng)時的農(nóng)村,拍照片的事兒是很罕見的;六七歲的男孩,也少有照著鏡子看自己的模樣。據(jù)母親說,我童年時丑極了,小臉抹得花貓綠狗,唇上掛著兩條鼻涕,鄉(xiāng)下人謂之“二龍吐須”。母親還說我小時候飯量極大,好像餓死鬼托生的。母親在世時的一年春節(jié)我回老家探家,母親又說起往事。她說我本來是個好苗子,可惜正長身體時餓壞了坯子,結(jié)果成了現(xiàn)在這個彎彎曲曲的樣子。說著,母親就淚眼婆娑了。我不愿意看著母親難過,就扭轉(zhuǎn)話題,說起當(dāng)年我放的那一群羊。
那群羊有十幾只是父親給我們家留下的,其余的是我們生產(chǎn)隊的社員這家?guī)字?,那家?guī)字唬€有我父親生前外地朋友的幾只羊。綿羊和山羊的種羊是生產(chǎn)隊的,我們叫綿羊公羊為“疙力”,山羊種羊叫“騷狐”。我們關(guān)廟大隊第五生產(chǎn)隊當(dāng)時有三群羊,我有幾次把蒜瓣抹到郭新義那群羊的疙力角上,又把我放的羊群疙力角上也抹上蒜瓣,兩只公羊就互不相讓地抵起架來,后來把一只公羊的角都被抵掉了,鮮血直流。
我曾在我家的墻上寫道:
書山有路勤為徑,學(xué)海無涯苦作舟。
書是天下英雄膽,勤為人間富貴因。
歲月蒼??嗬镉?,成功須向勤中求。
黑發(fā)不知勤學(xué)早,白首方悔讀書遲。
書,是我的親密朋友。我每天上山放羊,干糧袋里總是裝著從親戚朋友那里借來的書,邊放羊,邊讀書。我最感興趣的是那些有人物、有情節(jié)講故事的書。一次我聽一位說書人唱《三國演義》,竟然覺得刀光劍影的三國故事,比以前娘講的牛郎織女痛快得多。我聽得入了迷,晚上不肯睡覺。我急于要知道故事的發(fā)展,沒辦法,只得從四隊的民辦教師郭柄燦那里借來了一本又破又舊的《三國演義》,邊猜邊看。有的字實在不認(rèn)識,但是因為反復(fù)出現(xiàn),字義居然被我猜著了。我就這樣又猜又看,又看又猜,囫圇吞棗,一知半解地讀下去,越讀越有興趣,居然把《三國演義》一口氣看完了。這一年,我才只有十幾歲。
從此開了頭,我看完了《三國演義》,又拿起《水滸傳》《小五義》《西游記》《儒林外史》《聊齋志異》,就這樣一本接一本地看下去。每天放羊回來,我顧不上吃飯、睡覺,看書看得著了迷,手不釋卷,臉也不洗。有時一邊看書,一邊自己嬉笑,自己流淚。與書中人物同憂樂、共命運。這種樣子,母親在一旁看了,十分憂慮。為了讓我散散心,轉(zhuǎn)移轉(zhuǎn)移注意力,就竭力地勸我出去玩玩,我卻不聽。有一次母親實在急了,把我正在看著的《聊齋志異》奪了過去,扔在地上。我也不哭,也不叫,只是趔趄地走過去,再把書撿起來接著看。我的這種癡迷樣,反把母親逗笑了。
我就這樣地讀著,在放羊期間已讀完了《西游記》《水滸傳》《天雨花》《再生緣》《兒女英雄傳》《說岳》《東周列國志》等。
善于讀書是成才的重要原因,方法得當(dāng),可以事半功倍。我立志要學(xué)文學(xué),學(xué)歷史。我認(rèn)為,人的生命是短暫的,不過幾十歲,但充分利用起來,這個價值是不可低估的。細(xì)水長流,積少成多;鍥而不舍,金石可鏤;堅持到底,就是勝利。書讀多了,我就比葫蘆畫瓢學(xué)習(xí)寫稿、投稿,然而投出的幾百上千篇稿子全部石沉大海,一篇也沒發(fā)表。我就在日記本里寫了一首《作詩苦》:
佳句久傳人喜讀,作詩之苦何其殊。
吟安一字半宵苦,形同癡呆近愚魯。
月出月落月而復(fù),毛發(fā)早比筆先禿。
賈島推敲撞馬顱,王勃搜腸蒙被褥。
飯顆山上瘦杜甫,名垂詩圣稱鼻祖。
李白筆下騰飛瀑,曾因感于磨棒母。
岳飛憤書《滿江紅》,岳母刺字美名留。
君不見,艷陽東??嗨觯垢捎诳嘀u。
寶劍鋒從磨礪出,作詩言志安懼苦。
當(dāng)時正是20世紀(jì)70年代初,生活困難,貨幣貶值,市場上什么都貴,羊更貴。我們村坐落在伊川、汝陽、臨汝三縣交界處。出村東行二里,就是江山。春天一到,一望無際的山上開著繁多的花朵,好像一塊大地毯。在這里,我和羊找到了樂園。它們忘掉了愁苦,吃飽了嫩草,就在草地上追逐跳躍。我也高興地在草地上打滾。不時有在草地上結(jié)巢的山鳥被我們驚起,箭一般射到天上去了。
我給我放的每只羊都起了名字,例如:黑頭、黑臉、長毛、長腿、瘸子、雙眼皮等。這些是根據(jù)羊的自身特征起的名,也有根據(jù)羊的主人叫什么名字就把羊也叫什么名字的。還有根據(jù)看過的小說中的主人公的名字給羊起的名字,例如有一只羊生了雙胞胎,我就給它們起名叫謝廖沙和瓦麗婭,都長得很肥。我卻還是那樣矮,還是那樣瘦。家里人都省飯給我吃,可我總感到吃不飽。每當(dāng)我看到羊兒的嘴巴靈巧而敏捷地采吃嫩草時,總是油然而生出羨慕之情。有時候,我也學(xué)著羊兒,啃一些草吃,但我畢竟不是羊,那些看起來鮮嫩的綠草,苦澀難以下咽。
有一天,我無意中發(fā)現(xiàn)“謝廖沙”的頭上露出了兩點粉紅色的東西,不覺萬分驚異,急忙回家請教近門的老人,老人說羊兒要長角了。我對“謝廖沙”的長角很反感,因為它一長角就變得很丑。
春去秋來,“謝廖沙”已經(jīng)十分雄偉,四肢矯健有力,頭上的角已很粗壯,盤旋著向兩側(cè)伸去。它已失去了俊美的少年形象,走起路來昂著頭,一副驕傲自大的樣子,很像公社里的脫產(chǎn)干部。我每每將它的腦袋往下按,想讓它謙虛一點。這使它很不滿,頭一擺,就把我甩出去了?!巴啕悑I”也長大了。它很豐滿,很斯文,像個大閨女。它也生了角,但很小。
這兩只羊在村子里有了名氣。每當(dāng)我在山上放它們時,就有一些男孩子圍上來,遠(yuǎn)遠(yuǎn)地觀看“謝廖沙”頭上的角。并且還打賭,誰要敢摸摸“謝廖沙”的角,大家就幫他割一籃草。有個叫青獻(xiàn)的逞英雄,躡手躡腳地靠上去,還沒等他動手,就被“謝廖沙”頂翻了。我當(dāng)然不怕“謝廖沙”,只要我不按它的腦袋,它對我就很友好。我可以騎在它背上,讓它馱著我走好遠(yuǎn)。
我的羊群里有一只頭羊,聽說是父親當(dāng)年從新疆那邊買來的。那家伙已經(jīng)有六七歲了,個頭比“謝廖沙”還要大一點。那家伙滿身長毛臟成了黃褐色,兩只青色的角像鐵鞭一樣在頭上彎曲著。它的毛厚,每年春、秋兩季能剪兩次毛,能多賣錢。
那家伙喜歡斜著眼睛看人,樣子十分可怕。我對這只羊向來是避而遠(yuǎn)之。不想有一天,“謝廖沙”和“瓦麗婭”卻違背我的意愿,硬是主動地和那只新疆羊靠攏了。聽說我們當(dāng)?shù)仄贩N的母羊能與新疆種羊交配,生出的小羊個大、毛長、肉好。只見那只看似丑陋的老公羊看見了“瓦麗婭”,顛顛地湊了上來。它骯臟的嘴巴在“瓦麗婭”身后嗅著,嗅一嗅就屏住鼻孔,齜牙咧唇,向著天,做出一副很流氓的樣子來?!巴啕悑I”夾著尾巴躲避它,但那家伙跟在后邊窮追不舍。我揮起鞭子憤怒地抽打著它,但是它毫不在乎。這時,“謝廖沙”勇敢地沖上去了。老公羊是角斗的老手,它原地站住,用輕蔑的目光斜視著“謝廖沙”,活像一個老流氓。第一個回合,老公羊以虛避實,將“謝廖沙”閃倒在地。但“謝廖沙”并不畏縮,它迅速地跳起來,又英猛地沖上去。它的眼睛射出紅光,鼻孔張大,咻咻地噴著氣,好像一匹我想象中的狼。老公羊不敢輕敵,晃動著鐵角迎上來,一聲巨響,四只角撞到一起,仿佛有火星子濺了出來。接下來它們展開了惡斗,只聽到乒乒乓乓地亂響,一大片草地被它們的蹄子踐踏得一塌糊涂。最后,兩只羊都勢衰力竭,口里嚼著白沫,毛兒都汗?jié)窳?。?zhàn)斗進(jìn)入膠著狀態(tài),四只羊角交叉在一起。“謝廖沙”進(jìn)三步,老公羊退三步;老公羊進(jìn)三步,謝廖沙退三步。我急得放聲哇哇大哭。大罵老公羊,老公羊不理睬。我沖上去,用鞭桿子戳著老公羊的屁股。郭青獻(xiàn)上來拉開我,說:“拴娃,求求你,讓我把這幅斗羊圖畫完吧?!蔽铱吹剿菉A板的一張白紙上,活生生地畫著“謝廖沙”和老公羊相持的畫面,只是老公羊的后腿還沒畫好。我這才知道,世上的活物竟然可以搬到紙上。想不到這個經(jīng)常和我冬天鉆麥秸窩,夏天下河摸泥鰍的頑童竟然有這樣大的本事。我對他不由得肅然起了敬意。
后來,老公羊和“謝廖沙”又斗了幾次,仍然不分勝負(fù),莫名其妙地它們就和解了。
第二年,瓦麗婭生了兩只小羊,毛兒細(xì)長,大尾巴拖到地面上,果然不同尋常。這時,羊已經(jīng)不值錢了。4只羊也值不了100塊錢。
在我放羊期間,村里有一個長得像“小芳”一樣的姑娘,每次都把她家的幾只羊晚上領(lǐng)回家再喂喂、飲飲,然后再揮舞著羊鞭,把羊送到隊里的羊圈里,我們常常在羊圈見面。后來,我到井上擔(dān)水,幾乎每次都能碰上她,我很樂意為她提水,有幾次還幫她撈桶。我那些年寫的稿子,都是她幫我捎到學(xué)校,再交給郵遞員寄給報刊編輯部的。有一次我去山北相親,她等在半道上就問了我一句話:“她對你親不親?”她是初中生,每次節(jié)假日都愛上山幫我放羊。我還在鋤自己承包的責(zé)任田時有意拐到她的責(zé)任田里幫她鋤了幾行玉米。那一年我在北山受了“批斗”,她還主動來看我,說了許多寬心話。但我們始終沒有把話挑透。她結(jié)婚后先是父母、哥哥在不到三年的時間里相繼去世,她又常常受婆母打罵,后來她丈夫又因親生母親毆打兒媳而氣得患了癌癥不幸病故,把千斤重?fù)?dān)壓到了她一人頭上。
那年代,幾乎每個生產(chǎn)隊都有一群羊,我們關(guān)廟大隊第五生產(chǎn)隊就有三群羊,靠羊糞上莊稼地,莊稼長得又壯又好,年年豐收。那年夏天的一天,突降暴風(fēng)雨,夾雜著冰雹,我們窯灣、寨上、閣底七個生產(chǎn)隊的十群近千只羊在下坡時全部被擠到了江山腿的一個凹窯里,羊上摞羊,擠死了許多羊,當(dāng)時七個生產(chǎn)隊的男勞力都集中到江山腿下來抬羊,人山人海,場面極其壯觀。當(dāng)然,也有擠死了羊的婦女在現(xiàn)場哭哭啼啼的。
那時候,我們的羊群還不斷被平原地區(qū)的生產(chǎn)隊請去臥地。我印象最深的是那一年剛剛收了玉米,西馬莊大隊一個生產(chǎn)隊就請了鰲頭、大安、吳窯、焦溝、東馬莊、坡池、魯溝三縣交界處的近百群羊在他們近百畝的準(zhǔn)備種麥的地里臥糞。我和西灣的馮良白天放羊,晚上到虎張凹看電影,記得那次放的是鋼琴伴奏《紅燈記》,回來的路上,我們都夸鐵梅長得好,只顧說話,一不小心跳到了水坑里,褲子全濕了。給我們做飯的那位姑娘不但長得好看,還很善良。每次出坡,她總是往我的干糧袋里多放幾個她蒸的又白又大又虛又好吃的白蒸饃,老是怕我餓著了。一次她的未婚夫從部隊回來看她,她顧不上回家,那個當(dāng)兵的就站在一旁看她做飯,還給我遞過一支煙。她的茶飯好,搟的面條又細(xì)又長,我每晚能吃三大碗。一星期后,我們就要離開西馬莊了,她站在路旁,目送我們走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那時候,我常常想,要能找個像她那樣的老婆該多好?。?/p>
我剛到臨汝鎮(zhèn)文化站參加工作后,有一次回家,看到一張羊皮,母親說那是“謝廖沙”的皮。當(dāng)年,它與老公羊角斗之后,性格發(fā)生了變化,動不動就頂人。頂不到人時,它就頂墻,羊圈的墻上被它頂出了一個大洞。有一次,母親去給它飲水,這家伙竟然六親不認(rèn),把母親的頭頂破了。母親說這東西不能留了。有一天,趁著我不在家,母親就讓五叔把它殺了。我回家看到,昔日威風(fēng)凜凜的“謝廖沙”已經(jīng)變成了肉,在湯鍋里翻滾。我們家族里的十幾個孩子,圍在鍋邊,等著吃它的肉。我的眼里就流出了淚。母親將一碗羊雜遞給我時,我心里雖然不是滋味,但還是狼吞虎咽了下去。
“瓦麗婭”和它的兩個孩子,也被母親趕到集上賣了。我放的一群羊后來也都沒了影蹤,只留下了一些難忘的回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