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小燕
關鍵詞:中國古代銅鏡 湖南博物院
銅鏡是我國古代青銅器中旁逸斜出又妙趣橫生的一朵奇葩。近代國學大師羅振玉的《古鏡圖錄》有云:“刻畫之精巧,文字之瑰奇,辭旨之溫雅,一器而三善備焉者,莫鏡若也。”1而事實上,銅鏡之意蘊不止于此。青銅時代結束之后,鼎、簋、尊等青銅禮器逐漸退居廟堂、宗祠等專用場所,銅鏡、銅錢等小件卻日益深入百姓生活,生產(chǎn)規(guī)模逐漸擴大。尤其銅鏡不斷推陳出新,歷經(jīng)了兩漢繁榮和魏晉南北朝的中衰,至唐代達到了發(fā)展巔峰,其后歷經(jīng)宋元明清時期的平穩(wěn)發(fā)展,在清代中晚期玻璃鏡出現(xiàn)之后才日漸式微。數(shù)千年間,銅鏡在鑄造工藝、造型、紋飾、銘文方面都與時俱進,花樣翻新,異彩紛呈,可謂銅器中碩果僅存的不斷生長的鮮活范本。
中國古代銅鏡,作為人民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的器具,承載著宗教信仰、美好祝愿等諸多寓意,也頻繁出現(xiàn)在詩詞歌賦、傳奇話本等歷代文學作品中,產(chǎn)生了廣為流傳的破鏡重圓、以人為鏡等典故或故事,使得銅鏡成為了一種無法替代的文學意象,并形成一種“鏡鑒文化”。
湖南博物院藏有豐富的古代銅鏡,其年代上迄距今2400多年的春秋戰(zhàn)國時期,下止于清代,數(shù)量逾兩千面。它們制作精良、形態(tài)美觀、圖紋華麗、銘文豐富,清晰勾勒了中國古代銅鏡的發(fā)展脈絡,對于我們一窺古人的生活科技、藝術及審美情趣有著極其重要的參考價值。2022年12月,“方圓之境――湖南博物院藏銅鏡展”在湖南博物院開幕,展覽以“銅華初鑒”“質(zhì)以昭明”“千姿煥影”“雋雅意趣”“流光余韻”五個單元,共展出210余件銅鏡與相關文物,通過實物與場景相結合的形式對不同時代銅鏡的造型、紋飾、銘文等進行解讀,為觀眾呈現(xiàn)了中國古代銅鏡發(fā)展脈絡,揭示銅鏡延續(xù)數(shù)千年的旺盛生命力,展現(xiàn)其文化內(nèi)涵。
一、銅華初鑒
我們的祖先臨水照影,所用的水鑒逐漸演變?yōu)榍嚆~制作的鏡鑒。中國考古發(fā)現(xiàn)最早的銅鏡出土于距今4000年前的齊家文化,及至西周晚期,在這個跨度極大的歷史時期內(nèi),銅鏡都表現(xiàn)出較強的同一性,簡拙古樸,裝飾簡率,但卻開啟了中國銅鏡紛繁世界的大門。
隨著青銅冶煉技術的進步,銅鏡的制造工藝亦日益純熟。尤其春秋戰(zhàn)國時期禮樂制度衰落,青銅禮器鑄造減少而日常用器增加,銅鏡成為青銅器中迅猛發(fā)展的品類。由于楚地礦產(chǎn)豐富,鑄鏡金屬配比優(yōu)越,楚鏡大放異彩。其上的幾何紋、云雷紋、花葉紋、獸紋等紋飾精致細膩且變化多端。湖南長沙可能是當時鑄鏡業(yè)最發(fā)達的地區(qū),湖南戰(zhàn)國墓中所出土的楚鏡已達1000多件,數(shù)量、品類、質(zhì)量在同時代的銅鏡中均堪稱翹楚,幾乎可以說代表了當時世界東方銅鏡的最高水平。
湖南出土的戰(zhàn)國銅鏡中,最常見也是最神秘的品類為“山”紋鏡,“山”均呈左旋或右旋排列,有三山、四山、五山、六山之分,常見的是四山鏡,五山鏡次之,三山、六山鏡較為罕見。1958年常德德山棉紡廠出土的戰(zhàn)國羽狀紋地十五葉五山紋鏡(圖1),鏡背于凹面圈帶外均勻地向外伸出五組葉紋,將鏡背分為五區(qū)。每區(qū)內(nèi)飾一個傾斜的“山”紋作右旋排列。各“山”一側有延長線直達另一“山”底邊正中相接,“山”中間豎線亦伸出一枝葉紋。主紋疊壓在羽狀地紋上,此鏡“山”紋及組合紋飾較少見,頗為珍貴。
春秋戰(zhàn)國時期,青銅器上流行裝飾各類獸紋。獸紋鏡亦是楚國特有的鏡類,出現(xiàn)時間較晚,使用時間亦較短。四獸紋較多,五獸紋較少。其形象多變,姿態(tài)各異,或狐面鼠耳,或頭部似熊,長尾卷曲,與身軀呈S形,四肢張開,環(huán)繞鈕座作同向排列,呈現(xiàn)出一幅躍動活潑的形象;也有變形獸紋,獸身以更為簡潔的線條勾勒輪廓,頭部寬大,前肢雄壯,長尾上翹內(nèi)卷,尾端呈喇叭花形;更甚者,獸紋全身線條已簡化成卷曲的C形,僅尾部特征明顯(圖2)。蟠龍紋鏡是戰(zhàn)國晚期楚鏡的典型題材。其鑄工之精美、樣式變化之繁復,為后世所難及。紋飾多為三或四條相互分離的單體龍,于座外弦紋或凹面帶與鏡緣間的區(qū)面上繞鈕配置。龍或相互追逐,或騰躍飛翔;龍頭大都回頭反顧,亦見前伸昂揚;身軀呈C形或S形彎曲,或是糾結近似菱形,或是腹部生發(fā)花枝般龍翼;尾細長曲,或附燕尾花蒂。地紋為勾連雷紋、勾連云紋或雙線菱紋等,鏡緣有高卷與低平連弧之分。戰(zhàn)國透雕鈕蟠龍紋鏡(圖3),鏡鈕為罕見的透雕式,主紋為三龍紋,龍嘴大張,龍角彎曲,身軀卷曲環(huán)繞,有云紋點綴,三龍之間以葉紋相隔。紋飾繁縟精工,洋溢出神威剛健的藝術特征。
2021年,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考古實驗室與湖南博物院(科技考古與文物保護利用湖南省重點實驗室)合作,首次對湖南長沙楚墓葬出土戰(zhàn)國銅鏡展開系統(tǒng)的科技分析與研究。研究結果表明,這些銅鏡所用的鉛材料絕大多數(shù)來自湖南本地的礦產(chǎn)。這一研究結果充分體現(xiàn)了湖南地方金屬資源在長沙楚鏡生產(chǎn)活動中的重要性,也說明了長沙在楚國的青銅生產(chǎn)體系和金屬資源流通網(wǎng)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2
二、質(zhì)以昭明
秦漢時期,金屬鑄造工藝繼續(xù)發(fā)展,銅鏡鑄造在漢代迎來了高峰期。西漢早期的銅鏡紋飾大多沿用戰(zhàn)國式樣,銘文開始出現(xiàn)。西漢“常貴富”蟠螭紋鏡(圖4),鈕作伏獸形,方鈕座外飾銘文一周,銘文為“常貴富,言必當,長相思,毋相忘”。主紋為蟠螭紋,主紋區(qū)等距配置四枚乳釘,乳釘周圍環(huán)繞一圈連珠紋。鏡緣為內(nèi)向二十連弧紋。“富貴”是漢代人毫不掩飾的一種人生追求,漢代休養(yǎng)生息的政策促使當時人們的經(jīng)濟水平與生活水平都有了較大的提高,刺激了漢人博取富貴與顯示富貴的心理訴求。在文獻中有著大量關于漢人渴求富貴而厭棄貧困的記載,如“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倉稟實而知禮節(jié),衣食足而知榮辱”“人之所樂者,富貴顯榮也”等?!按髽贰奔礃O大的快樂。經(jīng)過漢初的大亂,由文帝始,天下太平,人們追求“大樂富貴”,并期盼著這種富貴的人生能夠更為長久(即千秋萬歲)。
西漢中期之后,草葉紋鏡、星云紋鏡、銘帶紋鏡等具有明顯時代特征的銅鏡逐漸興盛,銅鏡更明顯地承載了禳災祈福等功用。草葉紋鏡是西漢早期出現(xiàn)的一個新的類型,四乳草葉紋鏡在草葉紋鏡中占絕大多數(shù),是西漢早中期流行的主要紋飾之一。西漢“日有熹”四乳八枝草葉紋鏡(圖5),伏獸形鈕,座外飾銘文方格,順時針旋讀為“日有熹,宜酒食,長富貴,樂毋事”。意為每日都有高興的事情,能夠過酒食豐富的生活,擁有長久的財富和高貴的地位,永遠快樂無憂。草葉紋是將自然界的花卉、草葉、五谷經(jīng)過高度概括而圖案化,似成熟的麥穗,生機勃勃,整個畫面布局清麗疏朗,有嚴謹?shù)膶ΨQ之美。普遍認為,此種紋飾是漢代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發(fā)展的反映,表現(xiàn)了人們企盼五谷豐登、生活富裕的美好愿望。星云鏡,別稱星辰紋鏡、百乳紋鏡,主紋由多個高聳的小乳釘圍繞一個大乳釘組成,似相連相抱的山峰,其間又以各種曲線相連,形成類似天文星座的圖形(圖6)。此類鏡上不見銘文,主要流行于西漢中晚期,在漢鏡中頗為特殊。對于該紋飾來源,有學者認為是戰(zhàn)國以來蟠螭龍紋的漸次演變,也可能是對天文星象寫實的藝術描繪,代表了漢代先民對天文星象的終極關懷和對吉祥、美好生活的向往。銘帶紋鏡則問世于西漢中晚期,它的內(nèi)區(qū)通常飾一周連弧紋,外區(qū)為一圈或兩圈銘文帶,銘文成為銅鏡的主題內(nèi)容,常見銘文有“日光”“昭明”“銅華”“清白”(圖7)等幾類,銘文內(nèi)容體現(xiàn)了漢代人對長生的渴望,對仙人的艷羨,對富貴的希求,對家庭團圓的企盼,對子孫延綿的祈愿以及對國家昌盛的祝福。展覽中一件透光“昭明”單圈銘帶紋鏡(圖8),直徑僅8.4厘米,上鑄銘“內(nèi)清昭明光象日月心”(字銘間夾有“而”符)?!巴腹狻辩R是指鏡面對準太陽或者其他光源時,鏡背的圖案和文字能映射至墻上,就如同光線穿過銅鏡一般。關于其成像原理,學者普遍認為是由于經(jīng)過鑄造、刮磨及熱處理三大工序后制作出的鏡體厚薄不均,鏡面呈現(xiàn)出了肉眼不宜察覺、與鏡背圖紋相對應的凹凸不平,當承受聚光時,受曲率差異的影響,便產(chǎn)生了相應影像。
西漢晚期,讖緯學說、陰陽五行、神仙方術等思想盛行,銅鏡紋飾中大量出現(xiàn)青龍、白虎、朱雀、玄武、鳳鳥、羽人、羊等祥禽瑞獸。紋飾布局也受讖緯中陰陽五行思想影響,以四枚大乳釘平均分割紋飾區(qū),又出現(xiàn)五乳、六乳、七乳。根據(jù)乳釘間環(huán)繞的紋飾不同,可分為四乳四虺紋鏡、四乳(多乳)禽獸紋鏡、四乳(多乳)四神紋鏡等(圖9),且一直延續(xù)至東漢晚期,直至魏晉。其中,博局紋鏡是漢代流行時間較長、較為精美的一個品類。最早,西方學者因其構圖類似大寫字母“TLV”故稱之為“TLV”鏡。日本學者則認為,規(guī)矩紋由銘帶四邊中心各出一T形,其對向為L形,又銘帶四角之對向為V形,此三種皆類似木工用具之規(guī)矩,應用“規(guī)矩(紋)鏡”來定名。后有學者在中國國家博物館舊藏銅鏡拓本上發(fā)現(xiàn)“刻具博局去不羊”的銘文,將其定名為“博局(紋)鏡”,現(xiàn)在學術界已達成共識。根據(jù)紋飾內(nèi)容的區(qū)別,可細分為四神博局紋鏡、禽鳥博局紋鏡、幾何博局紋鏡、簡化博局紋鏡等,多為外圓內(nèi)方的設計,表達了古人“天圓地方”的宇宙觀。長沙市小吳門出土“長”“宜”“子”“孫”鎏金博局紋鏡(圖10),鏡背鎏金,圓鈕,四葉紋鈕座。鈕座外方框,框外四角分別銘“長宜子孫”。方框內(nèi)環(huán)繞一周銘文帶“內(nèi)而光,明而清。湅(煉)石華,下之菁。見乃己,知人請(情)。心志得,樂長生?!狈娇蛩慕歉鬟呎邢蛲馍斐鲆浑p線T形符號,其對向為雙線L形符號,方格四角對向為雙線V形符號,整個構圖呈博局紋,將鏡背整齊地劃分為四方八區(qū),間飾四神、羽人、靈獸等圖案,或在奔走,或在舞蹈,栩栩如生。此鏡構圖繁復細致,紋飾流暢生動,是漢代銅鏡中的精品。
東漢晚期,半圓方枚神像紋鏡、人物故事或神人車馬畫像紋鏡、重列(階段)式神像紋鏡等一類新鏡型開始流行,并一直延續(xù)至南北朝。此類鏡采用高浮雕手法裝飾,多出土于浙江、湖南、湖北、江蘇等長江流域的南方地區(qū)。主題紋飾如西王母等神仙、龍虎靈獸等神獸體現(xiàn)了東漢中晚期民眾對長壽升仙、驅(qū)邪辟兇的訴求。湖南衡陽縣?;绲雷悠撼鐾痢拔嶙鳌彪A段式神人神獸紋鏡(圖11),鏡緣有銘文七十一字:“吾作明鏡,幽湅(煉)三商,周刻無亟,配像萬疆,白(伯)牙奏樂,眾神見容,天禽并存,福祿氏從,富貴常至,子孫潘(番)倡(昌),曾年益壽,其師命長。惟此明竟(鏡),干出吳郡,張氏元公,千練百斛,刊刻文章,四器并?!敝黝}紋飾以浮雕手法表現(xiàn),自上而下分五段排列,列置了各類仙人、神獸,反映了當時人們心目中原始道教的神仙譜系。吳郡指今江蘇省蘇州市,是當時江南地區(qū)的鑄鏡中心,鑄鏡師張元為當時有名的匠師之一。此鏡從側面反映了南方地區(qū)自遠古時期信鬼祀神、巫風盛行至東漢末年終達極致。
漢代銅鏡上的銘辭是兩漢文學的重要組成部分,其以簡約凝練的語言抒發(fā)了時人最質(zhì)樸的情感?!把幽暌鎵邸薄凹页8毁F”“長樂未央”體現(xiàn)了漢代人追求俗世幸福的價值觀;“長保二親得天力”“宜子宜孫”等表達了漢代人對家庭倫理觀念最深切的關懷;特別值得注意的是相思鏡銘文,如“長相思,勿相忘”“愿永思而毋絕”,情感哀怨纏綿,表達了親人離別之苦、夫妻相思之情。此外,還有表達道德追求和家國情懷的銘文,如“青蓋作竟四夷服,多賀國家人民息,胡虜殄滅天下服,風雨時節(jié)五谷熟”,充分表達了時人對太平、繁榮、富足、和諧世界的企盼(圖12)。
三、千姿煥影
隋唐時期,銅鏡發(fā)展迎來了繁榮鼎盛時期。隋代銅鏡具有承上啟下的風格,以十二生肖紋、團花紋鏡最有特點,鏡銘多為辭藻華美的六朝駢儷之文。隋代與唐初的銅鏡紋飾,猶有漢晉余韻,布局拘束謹嚴,構圖對稱,同時也流露出新的時代氣息,流行四神十二生肖和瑞獸紋鏡。隋末唐初“仙山并照”四神十二生肖紋鏡(圖13),鏡體碩大,白光燦然,尚保留漢代博局紋鏡的部分特征。獸形鈕座。主紋飾區(qū)飾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獸,神態(tài)各異。緣區(qū)內(nèi)側一周駢體楷書銘文“仙山并照,智水齊名,花朝艷彩,月夜流明,龍盤五瑞,鸞舞雙情,傳聞仁壽,始驗銷兵”,當是頌揚仁壽年間隋王朝結束戰(zhàn)爭,再一次從戰(zhàn)爭走向和平。鏡緣一周飾十二生肖動物。四神裝飾常見于漢魏六朝以來的銅鏡、石刻藝術、建筑裝飾以及墓室壁畫中。鈕外方欄與“V”形符號將內(nèi)區(qū)分為四區(qū),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神分別配置于四區(qū),外區(qū)十二生肖環(huán)繞成圈。瑞獸紋鏡則在內(nèi)區(qū)裝飾四獸或五獸環(huán)鈕同向奔馳,瑞獸體態(tài)豐腴,或靜或動,姿態(tài)各異,間隔點綴云氣紋或花草。鏡銘多為詩歌形式,詩句風流清雅,內(nèi)容常為善頌善禱吉祥語、閨閣梳妝或頌揚銅鏡鑄造精良等駢儷之文。
盛唐以后,花草枝葉類、禽鳥為主的紋飾成為銅鏡裝飾紋樣的主要題材之一,大量奇特而美麗的花草,比如牡丹、桃花、薔薇、藤蔓等出現(xiàn)在了銅鏡的紋樣中,大量活潑的禽鳥、蜂蝶、昆蟲以千變?nèi)f化的組合排列飛上了鏡背,給人以活潑靈動、輕盈秀麗之感,這是唐人享受太平、熱愛生活的真實寫照。唐鏡紋飾中亦包含了豐富的宗教元素,如八卦(圖14)、飛仙、“卍”形、寶相花紋(圖15)等等,這些紋飾與宗教文化聯(lián)系緊密,從中可一窺唐代多元宗教文化的面貌,見證唐代社會兼容并蓄、海納百川的宏大氣象。
唐代銅鏡造型亦創(chuàng)新發(fā)展,新穎別致的葵花形、菱花形、亞字形等花式鏡異軍突起并大行其道。紋飾上兼收并容,借鑒宗教藝術以及絲綢、金銀器等裝飾紋樣,創(chuàng)造性地融入多元文化特征,其中以海獸葡萄紋鏡最具特色,盤龍紋、雙鸞銜綬紋、神仙人物故事紋等也廣為流行。裝飾手法出現(xiàn)金銀平脫、螺鈿鑲嵌等新工藝,布局結構采用廣畫面式,打破了漢代以來的分區(qū)格律體結構,使得這一時期的銅鏡自由奔放,豐富多彩,繁縟瑰麗,與大唐氣象相得益彰。此時的鏡銘中大量引用唐詩佳句,而銅鏡亦常常進入此時的詩詞歌賦、傳奇等文學作品,充分體現(xiàn)了銅鏡在社會生活中的普及程度。
四、雋雅意趣
五代十國、遼、宋、金時期,政權頻繁更迭,頻仍的戰(zhàn)爭消耗了大量的銅材,導致此時期的銅鏡采用含錫量較低的黃銅,而增加鉛和鋅的含量,這就使得銅鏡更注重實用,卻不復精美之風。尤其北宋之后的銅鏡,鏡體輕薄,紋飾浮淺。而在具體的紋飾表現(xiàn)上,隨著民間商業(yè)的繁榮、藝術形式的百花齊放、市井生活的活躍,呈現(xiàn)意趣橫生的態(tài)勢。亭臺樓閣、山水花鳥、人物故事,皆可作為銅鏡紋飾。宋代“甲午造”葵花鏡(圖16)呈八瓣葵花形,鏡背上部鑄銘文“人有十□,前牛無頭角,后牛有□走”,為一字謎,即“甲午造”。鏡背下方以淺浮雕形式鑄有一猛虎圖案,與宋代詩人梅堯臣所作的樂府詩《猛虎行》中“掉尾為旗纛,磨牙為劍铓。猛氣吞赤豹,雄威懾封狼”3十分契合,頗有趣味。宋代蹴鞠紋鏡(圖17)畫面中一對青年男女迎面踢球,旁有裁判和觀眾,這就是文獻記載中的“蹴鞠”。銅鏡上出現(xiàn)足球紋飾,與宋代社會喜愛這種活動緊密相連?!稏|京夢華錄》中記載,宋徽宗每年慶壽時要進行足球表演。比賽時,樂隊吹奏優(yōu)美的笙樂,笛鼓齊鳴,球門架上綢帶飄揚。宋徽宗看完比賽,乘酒興,大肆賞罰,把價值千金的銀碗、錦緞獎給獲勝的球隊;對輸隊則罰吃麻鞭,然后用黃白粉涂臉。我國古代稱踢球為“蹴鞠”,又稱“踢鞠”“蹴球”等。大部分學者認為蹴鞠起源于戰(zhàn)國的齊國,本為軍訓之用,進而演變?yōu)橛螒?。漢代,蹴鞠還用于練武。唐代練兵習武多采用馬球,蹴鞠則向著娛樂方向發(fā)展,規(guī)則不僅設立了球門,還分隊比賽。宋代,蹴鞠更加盛行,上至帝王,下到普通百姓,皆以蹴鞠為樂為趣,經(jīng)常出現(xiàn)“球不離足,足不離球,華庭觀賞,萬人瞻仰”的情景。
這些反映現(xiàn)實生活題材的紋飾親切、真實、富有人文氣息,已經(jīng)徹底擺脫漢唐時期那種威嚴、神秘、繁縟及超現(xiàn)實的特點,趨向于簡單、流暢、明朗、輕快的風格。而在形制上,除仍保留圓形、葵花形、菱花形、方形等外,還出現(xiàn)了具柄鏡、爐形鏡、桃形鏡、盾形鏡、鐘形鏡等獨具特色的鏡形。宋代“潭州官場造”龜咽鶴息仙道人物紋鐘形鏡(圖18),形似鐘,中央方框內(nèi)有“潭州官場造”銘文。主紋為一道人在松林中雙手上舉作練氣功狀,仙鶴翱翔,靈龜延首。仙人仙鶴、不老青松、千年靈龜都含有祈禱長壽之意。潭州是大部分湖南地區(qū)以及部分湖北地區(qū)在古代的稱呼,地域包括今長沙、湘潭、株洲、岳陽南、益陽、婁底等地。潭州作為城市名,也是長沙(當時的府治)的古稱?!肮賵鲈臁彼傅摹肮賵觥眲t應是官府控制的手工業(yè)作坊。
元代統(tǒng)一后,手工業(yè)逐漸恢復,然銅鏡的鑄造卻不復前期的輝煌,除還延續(xù)著宋遼金銅鏡的造型與紋飾外,種類漸趨減少,制作顯得粗略簡陋,更注重實用。
五、流光余韻
明清時期的銅鏡鑄造呈江河日下之勢,無論圖案紋飾還是工藝,都無法和漢唐乃至遼宋金元相比。紋飾題材上,除了傳統(tǒng)龍鳳、花鳥紋外,以多子多孫、福祿壽喜、科舉高中為主題的吉祥紋飾和銘言吉語盛行,征集自湖南湘陰縣玉池廟的吉藩王大銅鏡(圖19),直徑59.5厘米,重5885克,堪為展出銅鏡中尺寸最大者。該鏡為明代吉藩王在重建玉池寺時送給該寺的寶物之一,以求長生不老、國泰民安。明太祖朱元璋立朝后,曾封諸子為王,到全國各地建立屏藩。洪武三年(1370)封第八子朱梓為潭王,在長沙城正中首建藩王府。此后藩王府不斷更主,府邸則愈加宏偉。天順元年(1457),英宗封第七子朱見浚為吉王,吉王府在潭王府故址上改建。至明末因張獻忠領兵入長沙,焚燒王府,吉王府被盡毀于火。該鏡背面銘文有“萬歷二十年十月□日吉旦立”諸語,萬歷二十年即1592年,“吉旦”即每月初一。另有清代“福壽雙全”雜寶紋大鏡(圖20),鏡鈕伴有仿漢龍虎鈕座。鈕座上下左右飾有大小相近的四個方框,內(nèi)部分別鑄有楷書銘文四字,合為“福壽雙全”。四個銘文周圍為姿態(tài)各異的仙人,有作站立、端坐、行走狀者,又雕有仙鶴、如意、花卉等各類雜寶紋飾,更加濃郁地反映了當時的社會心態(tài)和文化氣息,是明清時期人們追求現(xiàn)世幸福的反映。
其時復古之風盛行,所仿漢式鏡、唐式鏡形制多樣,但大都毫無生氣,缺乏漢唐鏡的神韻。清代中晚期,更加明亮的玻璃鏡逐漸取代銅鏡進入千家萬戶,銅鏡淡出歷史舞臺,但伴隨了中國人數(shù)千年的銅鏡已然成為了一種文化意象,源自鏡鑒的思想光芒也一直映照至今。
明鏡所以察形,述古所以知今。銅鏡對于今天的我們而言,如同方方圓圓的窗口,由此可以窺見古人的生活、科技、藝術及審美情趣等。方圓之境,可觀民風世情,可知興亡得失,亦可明文化內(nèi)核的變與不變,從而照亮我們的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