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創(chuàng)作不能等同于表現(xiàn)生活的原貌,關于紀實與虛構的討論幾乎伴隨著文學理論研究的整個歷史。中國八十年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展現(xiàn)了中國小說“當代史”最為繽紛的色彩,如果說傳統(tǒng)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是追求文本意義上的還原生活具象的話,那么新寫實小說追求的無疑是還原生活的本質(zhì)?!霸≌f”的出現(xiàn)是從形式上提出了一種接近這種本質(zhì)的可行性,可惜的是馬原的“元小說”在玩弄敘事技巧上的登峰造極反而妨礙了其內(nèi)在意義的闡發(fā),漸漸徒有形式而失內(nèi)涵。但王安憶卻在一眾先鋒作家中交出了形式與內(nèi)容并重的優(yōu)秀答卷,她的《紀實與虛構》幾乎把二者融會貫通、相輔相成的野心鋪開在了明面上,其結果也證明了她賦予了“虛構”以具有人文內(nèi)涵的價值。正如其中所體現(xiàn)出的她對于小說創(chuàng)作的思考,小說雖為虛構產(chǎn)物,卻能在某種程度上表現(xiàn)出比現(xiàn)實更為深刻的內(nèi)涵。
一、生活的虛構:生活具象建構的“上海想象”
王安憶在《故事與講故事》的自序中曾講述她在小說創(chuàng)作中的“四不要”理論:不要特殊環(huán)境特殊人物;不要太多材料;不要語言的風格化;不要獨特性。[1]這是她對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小說創(chuàng)作的超越,也是她這批先鋒作家探索的新道路。所以她的小說通過描寫真實又普通的世俗生活,寫盡上海的傳奇,從20世紀40年代燈紅酒綠的絕代風華、50年代新時期社會急劇轉(zhuǎn)型的蛻變再到80年代改革開放后大都市的繁華精致,都在她不同時期的不同小說中共同再現(xiàn)了她眼中的上海風情。她的上海書寫形成了對上海的歷史敘事,這種敘事不是宏大的而是“世俗化”的,她總意圖從具有地域風情和本土特色的具體景觀、生活片段中進行有意無意地敘述。王安憶的寫實是將現(xiàn)實中的上海作為書寫的原始摹本,沉淀在那座城市中形形色色的人與事構成了書寫的浮世經(jīng)驗,在她的小說中“上?!笔欠比A的意象,不能失去歷史傳承下來的典雅,也不能缺少標新立異的潮流,更不能形成琳瑯滿目的大眾文化。《紀實與虛構》中的序章就通過具體的不同地區(qū)的語言問題展現(xiàn)了“外來人”在上海這座城市的生活遭遇,也從側面把上海進行了以人口來源為基礎的空間分割,一個個區(qū)域用生活化的細節(jié)表現(xiàn)出了其代表的地域文化特色,聞名遐邇的“天香園繡”源于市井巷道,歸于凡塵民間,其中又貫穿著上流社會女性的推介,她們的慧智蘭心化俗為雅形成了風行的文化潮流。
王安憶的創(chuàng)作體現(xiàn)出她有著極為深刻的“上海情結”,她從90年代開始就在作品中展現(xiàn)這座城市的樣貌,她筆下形形色色的人來自不同階級,誕生于不同的時代,他們就是這座城市的縮影,從《長恨歌》寫盡40年代到80年代的繁華沉浮,到《富萍》《遍地梟雄》再到《啟蒙時代》《月色撩人》寫到了弄堂里的小市民、上海的外來人口,在上海的繁華中沉浮,也寫到了上流階級與知識分子的因緣際會,她的每部作品都如同貫穿縱向時間線與橫向不同階級之間的片片拼圖,共同構成了完整的上海全景圖。
王安憶還極為擅長用生活中常見卻帶有上海色彩的景物作為上海書寫的一部分,她筆下的“弄堂”就是典型的代表。而在《紀實與虛構》中,“老城隍廟”就是“她”心中“老上?!钡目s影,“在孩子成長為一個作家的過程中,她總是對老城隍廟心懷向往,她常常有意無意地選擇在老城隍廟附近的地方去做她的事情。”[2]10她身為一個“外來戶”有著對于上海無形的向往,當這種地域特色的具象做了“盛器”之后便有了形,她將無從捕捉的情感實體化為具象的事物,作為了盛放對現(xiàn)實世界投射的手法,這與她對虛構手法的運用極為相似。王安憶也說她選擇成為小說家就是因為小說賦予她一種虛構的權力。[3]
“孩子覺得自己作為一個作家非常倒霉……尋找故事成為她的苦事一樁?!盵2]11她在小說“序”中就此點明之后小說隔章的交叉敘事仿佛就是她在時空上尋找出的故事,“她”是在“透徹了這縱橫里面的關系”[2]11后自己“虛構”出了一個大故事。她在單數(shù)章節(jié)中寫,作為作家的“我”是如何在生活的細枝末節(jié)中感受到“外來戶”的孤獨,從而去努力尋找母系氏族的根源的故事,“我”的所思所想和私生活真實地暴露于小說中,從稱呼、看戲、鄰居、保姆種種世俗生活都在她的筆下細膩地描繪出了仿若真實上海的“氣質(zhì)”。“街道、電車軌、老城隍廟、大世界、弄堂、閨閣、公寓不僅具有建筑與地域?qū)用嫔系谋就烈饬x,更是上海城市個性的感性呈現(xiàn)”。[4]在“我”的回憶與想象中建構出的上海形象,難說能有多少分的原貌,但這些真實世俗化的生活情境無疑為王安憶作為文中“我”——一個外來戶的上海想象落到了實處。
二、歷史的虛構:尋找自我的家族史敘事
紀實是虛構的一種方式。湯因比在《歷史研究》的緒論中說過,如果把《伊利亞特》當成歷史來閱讀時,里面充滿了文學,但如果把它當作文學作品來閱讀,里面又充滿了歷史。每一個偉大的歷史學家都應該像《伊利亞特》的作者一樣,成為一個偉大的藝術家。這說明,歷史本身充滿了虛構。[5]歷史作為人類為證自身存在而建構的一部分,一直被先鋒作家所追尋,“尋根”的因素一直存在于先鋒小說的創(chuàng)作之中,只是大部分尋根小說都在于表明對于歷史中傳統(tǒng)文化的態(tài)度,或褒或貶,創(chuàng)作大多是為呈現(xiàn)表層或深層的文化內(nèi)涵從而進行作家視角的評判。但《紀實與虛構》則完全不同,其尋根似乎只是為了確證自身,尋求一種認同感來擺脫“我”作為“外來者”的孤獨。
《紀實與虛構》從序章中就透露出濃濃的自傳意味,單數(shù)章節(jié)“我”與作者王安憶人生軌跡高度重合,真實的生活細節(jié)和私密的心理活動讓“我”與王安憶仿佛就是同一個人。用真實的“我”追溯母系家族的歷史,作者講述家族長河神話故事的同時,也顯示了一部小說如何被創(chuàng)造(生產(chǎn))的過程,承載、傳達了小說這一文體的本質(zhì)特征,這是對“何為小說”理論觀念的一次操演實踐。[6]在“我”的想象的“縱橫”中不斷引用大量史料來講述家族歷史,卻又在另一方面暴露這樣的歷史只是“我”從蛛絲馬跡中“虛構”出的想象,尤其是在雙數(shù)章節(jié)中的高潮部分,“我”通過表述在尋找茹家的過程中有關于茹氏家族榮耀的狀元傳說與真實的茹家歷史存在著相互矛盾之處來揭示出虛構的本質(zhì)。[7]21
這樣故意暴露創(chuàng)作痕跡的做法還有讓她創(chuàng)作的文學作品之間形成關聯(lián)的作用,例如《紀實和虛構》的前文本主要包括王安憶的《雨,殺殺殺》《悲慟之地》等作品。[7]23作品構建的家族史乃至于作品本身的真實性都被“虛構”所沖擊,小說中“我”的家族歷史是否真實不再重要時,讀者便被引向思考“我”建構家族史的目的。
身為外地來的、上海本地長大的王安憶和“我”與這座向往的城市之間有著深深的隔離感,而“我”無論怎樣努力與他人建立關系卻始終無法擺脫孤獨,雙重身份帶來的隔閡讓“我”無法在充滿“我”詩意想象的上海尋求到文化認同,也同樣無法在那個母親和姥姥模糊不清的老家尋到歸處,“我”致力于在建立深刻關系中尋求孤獨的救贖,但無論婚姻還是創(chuàng)作都還是讓“我”尋求的解救淪為虛無。這時正如其他走到末路的小說家一樣,“我”發(fā)覺在漫漫歷史長河中,“尋根”或許能向本土民族文化尋求到“歸處”,于是“我”開始在現(xiàn)實與歷史中編織似真似幻的家族歷史,也慢慢地在歷史的時間維度中建構起了自我的心靈史。雖然小說中“家族”并不隔絕于歷史之外,但作家并無意讓“家族”成為“歷史”的注腳,其家族小說更多的還是以家族為“殼”,梳理并構建人與歷史、人與都市的根脈,進而勾連起個體文化心理身份的連續(xù)性。都市的連續(xù)性及都市與本土中國的連續(xù)性,以擺脫“文化無根焦慮”。[4]59
“虛構”的家族史指向的不是虛無主義,王安憶運用“元小說”手法刻意點破“虛構”也正是為表明紀實與虛構只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手法,回歸心靈家園的手段,通過“虛構”讓人獲得真實自我的精神家園,尋求自我的立足點和精神支撐正是家族史之所以存在的重要性原因。從構建“茹家”的家族神話中,“我”終于從一個“外來戶”變成了“有家”的人,這也是她的“元小說”創(chuàng)作與眾不同之處,文學創(chuàng)作的敘事方式可以作為內(nèi)涵的表現(xiàn)手法,卻不能顛覆其表里,“虛構”是“現(xiàn)實”的回歸,是“現(xiàn)實”的再現(xiàn),也是“現(xiàn)實”的反思。
三、女性的虛構:女性歷史的重塑
《紀實與虛構》的敘事由兩條線索構成,其一正如前文所述從女作家的母系家族的家譜進行追溯,深入其中的歷史的過程;其二則是敘述女作家身處上海的寫作經(jīng)驗,兩條線索互相印證又互相駁斥,“真實”的歷史與“虛構”的現(xiàn)狀互為表里,兩者最終模糊了真實與虛構的界限,而兩條線索都緊緊圍繞著女性、母族展開敘述,暗示出女性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這更是女性歷史的演說,是用一種極為真實的材料描寫最虛構事物的方式。
人類文明的歷史中,女性作為“失語者”正如“虛構”一樣,歷史敘事一直由男性神話的敘事傳統(tǒng)所構建,男性被表述成歷史真理的起源和主體,而女性則被放逐于歷史之外,成為歷史中缺席的他者,女性歷史也呈現(xiàn)為“空白之頁”的狀態(tài)。但女性卻并非無歷史,以父系社會主導的男權話語讓女性強制性失語,一直到封建王朝被推翻,女性才逐漸浮出歷史地表。當代小說家的創(chuàng)作雖然逐漸發(fā)現(xiàn)了女性在現(xiàn)代生活中的地位,卻少有在歷史語境中進行追溯的文學作品,王安憶的《紀實與虛構》是少有的進行母系家族敘述的文學作品,從柔然邊疆到草原帝國再到部落的南遷,與其說是家族史不如說是家族神話的建構。
首先,《紀實與虛構》的出現(xiàn)是女性在擁有了話語權后對父權話語主體性的顛覆。在中國社會發(fā)展的新時期,摒棄了封建思想,得到了教育權利的中國女性正走出封閉的家庭私領域,開始活躍于各行各業(yè),西方如火如荼的女性運動產(chǎn)生的許多理念也在改革開放后大批傳入國內(nèi),成為許多作家創(chuàng)作和研究的理論來源,王安憶作為一名女性作家必不可少地擁有女性的情感和意識,她的創(chuàng)作也提供了許多事物中獨一無二的女性視角。她也多次強調(diào)寫作對于女性的重要性,對于“我”來說寫作成就了“我”孤獨唯一的避難所,“我”甚至在寫作中建構了母系家族史,完成了對血緣的確認,得到了自我尋靈的救贖和成長?!都o實與虛構》中的她不精通上海話,不了解上海的風俗和歷史,因而只是上海主流社會的局外人,無論怎樣渴望都無法進入其靈魂深處。在這個城市中感到無根的她,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想盡一切辦法想得到社會特別是自我的認同,她成長的過程就是同壓迫自己的孤獨感和心靈的孤寂徘徊做斗爭的過程。在漫長的與孤獨的對抗中,與男性建立的關系并沒有使“我”得到救贖,“我”最終還是靠寫作建立的思想空間完成了對孤獨的超越。
其次,《紀實與虛構》中“我”的家族是以母親的意志為主的,包括之后追溯的母系氏族神話,都對女性權力進行了彰顯,這是對傳統(tǒng)父系社會的反叛。王安憶通過“虛構”的手法重塑了一個亦真亦假的母系家族史,意在追溯傳統(tǒng)歷史中的女性話語,確立女性的生存地位,為現(xiàn)在的女性從精神上博取動力和生存空間,這也是對于傳統(tǒng)小說創(chuàng)作中女性主體的缺失的補充。這部作品全篇沒有對白,僅靠主觀性的敘述,就如同“虛構”的嵌套,歷史都是被“言說”的紀實,當外在“紀實”因虛構不再重要之后,其后女性的聲音才得以凸顯。
最后,《紀實與虛構》是一部既孤獨又消解孤獨的作品,其中“我”的探尋有頗多逆反之處,文中“我”對家族歷史的探尋,是從宏大的家族歷史的孤獨探尋中,實現(xiàn)了個人孤獨的消解,其意義不僅在于它以女性自傳與男性英雄的歷史的并置打破了經(jīng)典的等級制,更重要的是作為女性的個人實現(xiàn)了自我生存的孤獨狀態(tài)的解放,這也是女性“虛構”的意義。
《紀實與虛構》雙線交叉敘述構筑了兩個難辨真實的世界,王安憶從自己的真實經(jīng)歷出發(fā),自己構建自己的歷史,自己建筑自己的人生,縱橫構筑了自己的支點,“虛構”的歷史成就真實的自我,“虛構”與“紀實”的界限就此模糊,小說創(chuàng)作的意義也正因此被確立。
作者簡介:王瑞祎(1997—),女,四川攀枝花人,漢族,貴州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理論。
注釋:
〔1〕黃楚倩,彭在欽.從《紀實與虛構》看王安憶小說的“四不要”規(guī)則[J].青年文學家,2017,26(9):18-19,21.
〔2〕王安憶.紀實與虛構[M].上海:人民文學出版社,2019.
〔3〕郭顏柯.王安憶的上海想象[J].開封教育學院學報,2014,34(5):28-29.
〔4〕王金勝,段曉琳.上海:歷史敘事與本土性建構——重讀王安憶《紀實與虛構》《長恨歌》[J].海南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4,27(10):54-61.
〔5〕謝剛.“紀實與虛構:新時代中國文學的走向”學術研討會綜述[J].當代作家評論,2018,13(4):73-77.
〔6〕降紅燕.虛實相生? 亦幻亦真——《紀實與虛構》的敘事與意義[J].山西大同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20,34(1):83-88.
〔7〕陳瀛.從《紀實與虛構》看中國當代“元小說”創(chuàng)作[J].青年文學家,2012,17(20):21,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