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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空不占地

2023-05-30 08:02李連源
延河 2023年3期
關鍵詞:長順

李連源

解放大道的釘子戶余家堡一夜之間被夷為平地,這事迅速在西京城傳開了。余家堡其實就是兩間二層小樓,之所以被市民稱作“余家堡”,是因為它臨西京城形象大街解放大道三十余年,歷經(jīng)城市低洼棚戶區(qū)改造、城市形象提升、解放大道拓寬等重點工程而巋然不倒,以西京城第一釘子戶而著稱。人們在談論這件大事時,不知是出于慶祝還是同情心理,聲情并茂,有鼻子有眼,就像說自家的事一樣,眉飛色舞,津津樂道。

奇怪的是,這次拆遷不是拆遷辦干的,是余家自己主動拆的。

說來話長,這事還得從20世紀80年代中期說起。

那幾年,國家提倡改革開放,一夜之間古城東西南北大街、解放大道沿街門臉洞開,不論大小房子,大家都想下海做生意。在社辦蠟燭廠當搬運工的余長順看著別人破墻開店,心里癢癢得很,也想把自家靠路邊的一間房打開。

余家的房背靠解放大道,但卻臨著崇仁路,把著一條南北死巷子的巷口,門沖東。它的背后,臨解放大道有一棟兩層商業(yè)小樓,是社辦企業(yè)秀華百貨商店。老余看著街上開的賣服裝、小百貨、油茶麻花、修理鋼筆、修鎖、修鞋等小店,就想著在自家南墻上開個門,修理自行車、三輪車。

老余在蠟燭廠送貨,常年與一輛破爛三輪車打交道,這輛破車不拉不走,不用不壞,因此修車占據(jù)了他工作的一大部分時間,也練就了嫻熟的修車手藝。平時親戚、鄰居和工友,不論誰的車子耍了麻達都愛讓老余給擺弄。老余想,蠟燭廠如今每況愈下,每月發(fā)那么屁大點工資,連一家人都養(yǎng)活不了,還不如自己單干。思想了很久,斗爭了很久,老余終于在老宅山墻上扒了個大口子,有了屬于自己的門臉了。

那段時間,自行車是每個家庭的主要交通工具,崇仁路一條街又是居民住區(qū),早晚高峰期解放大道、崇仁路的自行車潮就像襲來的洪峰一般蔚為壯觀,所以,余長順這個修車攤就顯得恰逢其時,地理位置得天獨厚,老余每天打氣、補胎、緊螺絲、修鈴鐺忙得不亦樂乎。

老余大號余長順,膝下有二兒一女。大兒子余大平二十四歲,相貌端莊,據(jù)說隨了其母,說話略有口吃,但出手很麻利;女兒余小娟行二,二十二歲,因痛恨家貧,早早嫁人離開余家;小兒子余小平二十歲,高個子,嘴欠愛沖動,常常惹是生非,因此名聲在外。老余中年喪偶,余大余二因家境貧寒沒有人愿意和他們處對象,加之家里沒有人拾掇,顯得很邋遢。這次,老余破墻開店就是想著,只要賺錢把房子蓋起來,還愁兒子娶不上媳婦。

老余起早貪黑,不知疲倦地辛勤勞作,兩個兒子從不好意思到不顧一切,把修車和批零車子配件的事干得風生水起。一年工夫,余家就成為崇仁路上遠近聞名的萬元戶。老余四處打聽蓋房手續(xù)和施工隊,準備把老房拆了翻建成二樓。

1985年以后,西京城城三區(qū)掙了錢的居民翻建房屋成風,幾乎每條街道的人行道上堆的都是建材,但崇仁路上卻還沒有人家蓋房,這條街上多是下苦出身,老余起步較早,在這波蓋房潮中搶了個頭彩。

從他遞交蓋房申請,到區(qū)建委工作人員現(xiàn)場勘察、測量、批準,全套手續(xù)走下來,不到半個月時間。老余拿著住宅翻建批示,心里五味雜陳。他心里清楚,房子是老父親和老叔父當年建的土坯房,五十年光景這里走出十多口人,如今上一輩人均已作古,自己的弟妹和侄子也都樹大分叉住往別處。自己作為長子長孫,年過半百承繼余家家產(chǎn),本來也就將就著過了,卻趕上改革開發(fā)的大好春光,做了一年小生意就攢到蓋房的錢,出乎自己意料。想到這里,余長順嘴角微微翹了起來,他為自己感到自豪,心想蓋了房子我就做甩手掌柜,享幾天清福。

僅僅一瞬間,他又想到兩個兒子的婚姻大事,想到父母“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的遺訓,又覺著自己沒有完成父母遺命,還不能泄勁,還要像螞蟻一樣不能停下來,要領著他們掙錢,掙多多的錢,讓他們成家立業(yè),有所作為。想到這里,就覺得有種力量推著他,竟莫名地落下淚來。

施工隊很快找好,是長寧縣的。說是施工隊,其實是一個長寧縣人牽頭臨時組成的游擊隊。余家兩間房,占地30平方米,建成二層就是60平方米。房子東側是強大巷通道,北邊與鄰家挨著,西邊與秀華百貨之間有個過道,南側臨崇仁路,房子四界清晰,沒有人提出異議。老余反復揣摩著施工批示,挖空心思地發(fā)掘著可拓展的空間,批示上寫著:皇城區(qū)崇仁路強大巷1號余長順,5*6米房屋兩間,原址翻建,不得外擴,高不得超過5.6米。“怎樣在不招惹別人的前提下,把房子蓋得大一點呢?”老余苦思冥想起來。

那邊,拆除房子、運渣土、進料,這邊老余在搜腸刮肚。幾日后,老余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叫“占空不占地”。他讓施工隊在二層沒有和任何人家接壤的西、南、東三面做上牛腿,外伸1.5米,這樣6+5+6*1.5,二樓可直接增加25.5平方米。他咋樣交代,施工隊就咋樣施工,上下樓的樓梯建在西側和秀華百貨之間的通道上,絕不占自家面積。

一番精打細算,老余的想法得到不折不扣的執(zhí)行。三個月后,主體竣工后區(qū)建委組織驗收。只要取得驗收報告,就能順利地去辦房產(chǎn)證。

驗收時,老余遇到了麻煩。

這個麻煩就來自他的“占空不占地”。

那天,區(qū)建委測量員馬有德和小胡二人來到余家驗收,實地測量長、寬、高,這三點倒沒有問題,問題就出在二樓建的三面的挑檐上。老測量員馬有德在建委干了一輩子,從未見過余家這樣的陣勢。一般人家的挑檐寬八十公分,過分點充其量1米,余長順整了1米5!別人家的挑檐開在門前,為遮風擋雨,余長順整了三面,他感覺實在有點說不過去。遲疑了半天,半對老余自言自語道:“老余啊,你這哪里是翻建,簡直是房地產(chǎn)開發(fā)?。 ?/p>

馬有德一輩子膽小怕事,從未說過硬氣的話,他今天的這番話不軟不硬,也不得不發(fā),反倒襯出了點喜劇效果。

老余見多識廣,狡辯道:“你的施工證上讓我原址翻建,我就原址翻建;你不讓我外擴,我沒有外擴;你說總高不超過5.6米,我也沒有超過,都是按照你們批示辦的,你說這話是啥意思?”

小胡插話道:“批示上沒說讓你三面出挑檐,就是不能出。”

老余瞪了小胡一眼:“去你媽的,這兒輪不到你說話,滾一邊去!”便蹲在路邊抽煙。

老馬見狀:“說事歸說事,你別罵人,這也是我們的工作嘛。”

老余頭一擰,很不服氣。心里想,你他媽就是個辦事的,給個雞毛當令箭,憑著手中的一點權力跟老子過不去。但別他媽太過分,老子在解放大道住了一輩子,啥人沒見過,你胡擰呲惹躁我,別怪老子不客氣。

老馬也是崇仁路上的老住戶,雖然和老余不很熟,但半斤八兩彼此都相互知道,他并不想為難老余,也不敢給余家擔沉,看著一時難以調和,他撂下“給領導匯報下再說”后,和小胡悻悻而去。

皇城區(qū)建委副主任張謙,負責居民住宅翻建審批,此人好大喜功,愛跟風運動,做事上綱上線,但卻從不吃拿卡要,因此不論辦公室的人,還是前來辦事的人對他都畏懼三分。

馬有德把余長順的事匯報給了張謙。張謙一臉嚴肅地說:“國家提倡改革開放是讓老百姓過上好日子,翻建房子雖然是具體體現(xiàn),但絕不是任由個人胡整!如果大家都這么胡搭亂建,還不把房子蓋到鐘樓上去,還要建委干啥,不全都亂套了嘛!”

為此,張謙決定去會一會余長順。

馬有德下午下班騎著自行車路過余家時,支起車子給后輪補了點氣,順便告訴老余,明天張副主任來現(xiàn)場辦公,讓他有話好好說。老余兩只手占著,嘴里又噙著煙,愛答不理地“嗯”了一聲,老馬習以為常,又強調了一句:“到時候,有話好好說啊!”

第二天上午,張謙、老馬、小胡三人三輛自行車來到余家,老余在臨時棚前忙著給別人編車條,余二放下手中的活計過來招呼。張謙背著雙手,表情嚴肅地注視著余家的房子。

從現(xiàn)場目測,兩層四間主體在原基,層高也符合規(guī)范,就是圍繞房屋三面伸出累計長17米,寬1米5的挑檐格外扎眼。挑檐目前還沒有封閉,封閉后室內瞬間便可多出20多平方米。

皇城區(qū)近兩年居民翻建房屋的糾紛很多,原先和睦的鄰里,為一磚半瓦撕破臉面吵架,反目成仇。許多沒條件外拓的居民,先按批示建好二層,驗收后再加蓋三層,讓建委無從下手,這個勢頭還在蔓延。張謙覺得,老余沒有封陽臺打的也是這主意。他看著面似忠厚的老余,覺得他不愧是個老油條,蓋房鉆政策、法規(guī)的空子,給行政執(zhí)法帶來一定的難度。

他結合近期皇城區(qū)居民蓋房糾紛突出現(xiàn)象,決定找個突破口,依法制止這種損害國家和群眾利益、不利于安定團結的亂象。他決定從余長順這里開始,先給他緊緊螺絲,讓他提高下認識,最好能把東西兩側的挑檐主動拆了。

余二笑臉來迎,張謙視而不見,一直盯著新蓋的房子。馬有德沖他擺了擺手,意思是不要打擾,讓領導先看。領導看后讓老馬叫老余過來議事。老余只得把手中的活交給余大,悶悶不樂地走過來。

老余邊走邊嘟囔道:“老百姓蓋個房子真難!以前蓋房申請要批示,建材要劃撥,現(xiàn)在不劃撥了,又要這要那,還不好好給人驗收,盡瞎折騰?!睆埜敝魅纬涠宦劊麤_著老余伸出手來:“你好!”

老余隨意握了下手,“嗯”了一聲算是回應。在他內心,政府給老百姓辦事天經(jīng)地義,是應該的,屁大一點事反過來倒過去,無非是想玩弄權力,欺負余家沒有靠山。

老余的不屑與張謙的謙卑形同水火。作為公職人員,張謙心里清楚,必須擺事實講道理,以理服人,但面對老余這樣的老油條,他必須在政策上占據(jù)絕對主動才能壓倒對方,他思考著咋樣開口。

“還是先聽聽余長順怎么說吧?!彼钢孔樱坝嚅L順同志,說說蓋房子的初衷吧!”

余長順:“原來的土坯房一下雨墻皮就掉,住不成人,不蓋不行么?!庇嚅L順避重就輕只說了蓋房緣由,沒有說為什么蓋成這樣。

張謙關切道:“蓋房子花了不少錢吧?”

“一萬出頭?!崩嫌嘟又溃澳壳爸黧w完工,達到驗收標準,但后續(xù)安裝門窗、粉刷外墻、封陽臺還得花三四千元?!?/p>

“噢,我明白了,你這是著急退押金?!睆堉t點著頭說:“只要通過驗收,押金全部退還?!?/p>

老余笑了笑:“就等你這句話呢?!?/p>

張謙話題一轉,“你把房子蓋成這樣,感覺合適不?”

老余一愣:“我按批示要求蓋,沒伸出來一磚,沒超過高度,沒有不合適吧?”

“挑檐就不太合適!”張謙勝券在握。

“咋不合適了?”老余一臉疑惑。

“一般門前挑檐為遮風擋雨,即便寬點我們得過且過,但你三面出挑檐就不是為遮風擋雨了?!?/p>

老余感覺張謙開始說話蠻講道理,但講著講著就跑到茄子地里了,還把他往茄子地里帶,不覺竄出火苗。他努力壓制著自己的怒火,提高了聲調:“我在自家土地上蓋房不能四面砌墻?我又不是把房蓋到別人的墻上,都在自家的范圍里么!”

老余說的“自家的范圍里”是指三面挑檐架在自家的墻上,不妨礙別人,況“民不告官不究”。在公職人員心里,那是國家資源,雖然沒有人出面干涉,但維護國家資源被擠占是他們分內的事。

所以,當聽到老余“我在自家土地上蓋房”這句話后,張謙靈機一動,反問:“你意思是說,土地是你自家的?”

“不是我家的難不成還是你家的!”老余的這幾句話讓張謙找到了突破口。他提高語調:“余長順同志,我得給你講講了,你腳下的土地是國家的,土地上的建筑物才是你個人的?!彼沉艘谎郏蠢嫌嘣诼?,繼續(xù)道:“既然土地是國家的,那么在國家的土地上蓋房,就要遵守國家的法規(guī)。你以為占空不占地就合法了,你占的空間也是國家的!”

不得不說,在政策上余長順顯然不是張謙的對手,張謙的話讓他大吃一驚,同時讓他啞口無言。

看到老余遲疑,張謙再進一步:“就算挑檐國家沒有明確尺寸,區(qū)上都以建筑散水為準,建議修建80公分,也是有規(guī)范的……”張副主任后邊的話老余沒有聽進去,但他感覺到了對手難纏,他想如果任由他們講政策,自己絕對不是個兒,于是使出了解放大道上的套路。

張謙講了一通大道理后想看老余怎樣反應,老余聽來聽去都是自己的不是,索性臉一抹指著張謙:“你別給我扯這扯那,我爸我叔當年蓋房子時,一幫此地人橫加干涉,打了三場架房子還是蓋起來了。當時區(qū)上干部說我們是刁民,刁民咋了?刁民不吃飯住房,不睡覺???到最后不是還給我們發(fā)證辦戶口!”說到這里,他掃視了眼前三個人后,又降了聲調誠懇地說道:“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蓋成這樣了,如果說違規(guī)了,那是因為我不知道,不知者不怪么!不過,既然你說我違規(guī),我愿意為違規(guī)接受你們處罰,你們大人不記小人過,高抬下貴手,我不就通過了?!?/p>

張謙大義凜然道:“政策法規(guī)豈能兒戲!”一旁老馬接話:“我說老余啊,你家這地方這么顯眼,別說沒有先例,就是有誰也不敢這么干?!?/p>

余長順本來想軟硬兼施,黑大糊涂把事弄成,一看張謙一臉的不解風情,老馬又敲著邊鼓,心一緊撂下狠話:“咋,橫豎都不行,你們想干啥?難道還能把我的房子拆了?來、來,拆拆看……”余長順邊說邊往張謙面前撲,做出一副拼命的架勢。

一旁忙著的余大余二看到父親被人欺負,抓著扳手罵著臟口,叫嚷著沖了過來。

老馬一看無法談下去,趕緊擋在張謙前邊,對著余家父子說:“大侄子,有理講理,不要無理取鬧?!?/p>

他轉身哀勸張謙說,秀才遇見兵有理說不清,還壓低聲音說:“余家這三個光棍難纏得很,一條街的人都懼怕他們三分……”張謙本想義正詞嚴地斥責余家父子,卻看見阻擋的小胡被余大掀翻在地,也就順坡滾驢、半推半就地和手下離開了余家。

不管咋說,作為基層建設局為官一方的堂堂建委副主任,被余家父子當街羞辱,這事在張謙工作史上絕無僅有,是極大的恥辱,他說啥也咽不下這口氣。

余家和區(qū)建委從此結下了梁子。

回到辦公室,張謙的肺都氣炸了。自他上任以來,遇到的潑皮無賴滾刀肉無數(shù),都被他用強硬的政策瓦解了,還沒有遇到余長順父子這樣讓他丟盡顏面的。他努力平息著自己的怒火。老馬也一個勁地給他端茶倒水,說著寬慰的話,小胡在一旁極力附和著。即便如此,這個氣無論如何也消不了,而且令他坐臥難寧。

他想,一定要把余長順違建一事整成典型,要剎住這股違建歪風,他必須找到一個可以攻破這股違建歪風的突破口。他想起前不久的一份關于整頓市容市貌的文件,便在文件框里翻動。

這是一份《關于貫徹執(zhí)行市政府整頓市容市貌杜絕亂搭亂建通告》的通知,他把它抽出來認真閱讀起來?!锻ㄖ分杏嗉业那闆r符合第三條第五款條件:在翻建過程中擴大面積,引起四鄰異議;不符合安全規(guī)范……可責令停工整改,主體完工可責任整改、拆除,并給予罰款……余家的蓋陽臺有兩點可對上號,一是樓梯占了秀華百貨過道,二是陽臺存在安全隱患,尤其是東面,一條巷子的人都要從下面經(jīng)過,一旦發(fā)生坍塌將會造成人員傷亡事故。

張謙對余家糾違有了信心。

馬有德住在崇仁路上,每天上下班都會路過余家的自行車攤。自從上次為驗收的事鬧僵后,他發(fā)現(xiàn)老余也不再粉刷外墻,不包陽臺,安裝門窗后就把修車攤搬回了家,好像啥事沒發(fā)生一樣。這樣的狀況令他不安,畢竟沒有完工,老百姓蓋個房子也不容易。他想慢慢去接近老余,至少恢復下往日的鄰里關系。

這天下班前,張謙叫住他,讓他口頭通知老余,余家放樓梯的地方被秀華百貨商店投訴,他家三面挑檐也不符合建筑安全規(guī)范,限期整改,至于怎么整改,他沒有說,老馬也只能當個傳聲筒。他將張謙原話傳給老余,本想安慰幾句緩解下關系,沒承想老余聽了他的口頭通告后出言不遜:“你說了個錘子!回去告訴那個姓張的孬孫,讓他放馬過來,我隨時等著?!?/p>

老余的話讓老馬的心懸了起來,他最怕因為工作和別人結梁子,于是極力說和。閱人無數(shù)的老余拿準了老馬的痛處,一個勁大放厥詞,嚇得老馬不敢接話,心臟病都差點犯了。他一邊擺著手,一邊往后退著:“算了算了,該通知的我通知到,別的我啥也沒聽到?!鞭D身推著自行車離去。

又過了幾天,張謙拿著加蓋了建委辦公室公章的《告知書》遞給馬有德,讓他送達余家。有了前次的際遇,老馬也多了個心眼,叫上小胡一同前往。

兩個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來到余家,鄭重其事地說明自己按程序送達《告知書》,至于內容,白紙黑字寫得很明白,自己領會,然后轉身離開。馬有德看過《告知書》,知道這事已進入程序,擔心越鬧越僵,最后不好收拾。他有心將嚴重性告訴老余,可老余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姿態(tài),說急了就耍橫,所以他送達就是盡心了?!陡嬷獣泛竺媲迩宄貙懼簭募慈掌鹣奁趦稍?,樓梯移往室內,自行拆除違建部分,消除安全隱患,清除垃圾,否則后果自負。

自打張謙研究了區(qū)政府的《通知》后,就攢了一股勁,他打算先禮后兵,讓老馬口頭、書面兩次告知走程序,如果余家知趣,自己整改這事就翻篇。如果余家繼續(xù)對抗,他就要啟動公安、工商、市容、建委四部門聯(lián)合執(zhí)法,用強硬手段維護政府和法規(guī)的尊嚴,維持建筑市場秩序,消除安全隱患,殺雞儆猴,讓盯著余家蠢蠢欲動、有樣學樣蓋房的人止步。

兩個月后,強拆進入議事議程。

因牽扯民生和安定團結,由主管副區(qū)長牽頭,組織轄區(qū)公安、工商、市容、建委四部門召開聯(lián)合執(zhí)法動員會,對崇仁路強大巷1號余長順家違建挑檐(陽臺)和樓梯進行強拆。李副區(qū)長在會上強調,這次強拆是皇城區(qū)有史以來第一次動用聯(lián)合執(zhí)法形式,在執(zhí)法過程中要合法合理,只搗毀違建,不涉及其他;要保障人身安全,避免沖突,杜絕發(fā)生惡性事件。會上,對執(zhí)法過程的細節(jié)一一做了詳細安排,特別強調,各部門要有大局意識,協(xié)同執(zhí)法,不要出現(xiàn)兩種聲音,讓群眾誤解,造成不良社會影響。

為安全起見,糾違行動由張謙牽頭,由李所長負責維穩(wěn)。隨后,由皇城區(qū)公安、工商、市容、建委四部門組成的執(zhí)法隊,帶著八個扛著大錘的農民工,共三十余人開向解放大道。

就在區(qū)政府召開糾違動員會的時候,余家這邊也得到了消息,老余有了前所未有的緊張。之前耍橫撒潑都是表面文章,是針對馬有德這種膽小怕事和小胡這種少不更事人的,對那個張口閉口政策的張副主任球不頂,這不就出事了。

他指揮著兩個兒子把攤擺在門前,把屋里、過道里塞的收來的破自行車都搬出來擺成一行,形成一道屏障。他還讓大平把家里的液化氣罐卸下來搬出來,給兩個兒子交代:“你倆看我眼色行事,萬不得已也不能動刀,那是兇器!必要時候我動手,你倆拿著扳手做做樣子就行了,他們就是抓了我,也不會把我咋樣。”

父子三人剛分完工,糾違大部隊開到。

他們集結在余家門前,李所長站在前邊,工商、市容、建委三部門負責人站在第二排,其余人或站在自行車當中,或站在馬路邊,由派出所李所長向余家父子傳達糾違指令。

余長順被叫到前邊,和李所長面對著,后邊站著他的兩個兒子,四周聚攏起不少看熱鬧的人。

招呼了余長順,李所長開門見山:“西京市皇城區(qū)崇仁路強大巷1號戶主余長順,你因違規(guī)占用公共空間建自家樓梯,違規(guī)建設超大挑檐,對居民生命財產(chǎn)安全構成威脅,在自行整改階段沒有進行整改,現(xiàn)經(jīng)皇城區(qū)人民政府批準,對違規(guī)部分予以拆除,請你配合?!?/p>

余長順深知“胳膊擰不過大腿”,但從自家利益來說,不去拼去爭,誰又能拱手白送!再說了,自家蓋房愛咋咋,不干別人半毛錢關系,你們也別拿著政策耍大刀,老子不吃那一套!李所長話音剛落,他反駁道:“李所長,你別光拿嘴說,我違反了哪一條,拿出來讓我心服口服,也讓左右鄰居明白?!彼呎f邊用手指著圍觀人群,人群中立馬有人喊道:“別仗著人多欺負老百姓,把文件拿出來讓大家看看?!?/p>

站在后面的張謙向前一步,從口袋掏出一份文件問:“余長順,兩個月前,建委馬有德同志有沒有向你口頭傳達糾違通知?”余長順不假思索:“有!”第二次有沒有向你送達書面告知書?余長順瞥了一眼后面的老馬:“有!”張謙晃了晃手中的文件:“那份告知書的后面就附了一份這樣的文件,咋能說我們沒有執(zhí)法依據(jù)!”他說著舉起文件,并用手指著給余長順看。

“對呀!我是看了那份文件,而且看了不止一遍,通篇也沒有說我余長順蓋的房違規(guī)?!闭f著他從口袋里抽出翻建批示大聲道:“大家看看,這是他們給我的批示,他們讓我原址翻建,我就原址翻建;不讓我外擴,我沒有外擴一磚;說總高不超過5.6米,我也沒有超過,全部按照批示來蓋,現(xiàn)在說我違章,我哪里違章了?”

張謙有些不耐煩了:“你樓梯占了秀華百貨過道,你挑檐伸出去三面,而且嚴重超寬,存在安全隱患,這些都違反了相關規(guī)定!如果任由你私搭亂建,還要王法干啥?”余大憤憤不平:“你、你,你說的是屁、屁、屁話!我家伸挑檐,礙、礙、礙著誰了?”余二附和道:“就是,我家占空不占地,礙著誰了?”

在張謙眼里,余家父子簡直狂妄至極,如果任由他們胡攪蠻纏,今天這事難以推進。他沖著李所長點了下頭,示意:“可以動手了?!?/p>

李所長鄭重其事地對老余說:“余長順同志,請你們配合政府部門執(zhí)法,妨礙公務是犯罪行為?!崩钏L話音剛落,只聽“嗞”的一聲,余二擰開液化氣瓶旋鈕,一股刺鼻的味道躥出,眾人一驚紛紛后退。余二一手抓著液化氣瓶,一手舉著打火機喊道:“誰敢往前走一步,我們同歸于盡!”“轟”的一聲,幾個扛著大錘的民工逃到了馬路對面。

李所長指著余小平厲聲道:“余小平,別亂來!聽我說,把閥門先關了?!庇喽f:“李所,我們兄弟雖然平時惹點小事,但從未干過出格的事,今天你們要拆我家陽臺,這是要斷我們活路,所以你也別怪我們?!彪S后大聲呵斥道:“你們都給我聽好了,現(xiàn)在你們走還來得及,咱啥事沒有;你們如果硬來,咱就硬碰硬,不怕死的就上來!”余大舉起手中的大號扳手:“硬、硬、硬來,弄、弄死!”并做出死拼的姿態(tài)。

李所長讓兩個民警去拉余長順,想說服他,誰知余長順身子一歪倒了下去,眾人以為是突發(fā)疾病,便嚷著喊道:“快叫救護車!”余大余二知道這是父親的苦肉計,也是示意他們加碼的信號。于是兄弟二人的動作、語言更夸張了,言稱:“誓與自家房子共存亡!”余家門前拔劍怒張,沖突一觸即發(fā)。

眼看事態(tài)惡化,稍有不慎便有可能釀成人員傷亡事故,李所長頓感身上有千鈞之壓,他深知失去理智的余家父子根本不計后果,必須果斷處置。他蹲下來,拉著余長順的手說:“老余,咱們都是經(jīng)歷了苦難的人,眼看日子一天天好過了,可不要為了一點小事毀了全家人的前程,你兩個兒子還很年輕,還要給你傳宗接代,今后的路還很長……”

聞聽此言,昏迷中的老余咳嗽了幾聲,他睜開眼睛抽泣道:“誰不想好好過日子……我兩個兒子都沒娶、媳婦,是我不想給他們娶媳婦啊,是我們太窮了!”說到這里,他“嗚嗚”哭了起來,接著道:“我們剛蓋了房子,生活剛有點好轉,你們就逼我們拆陽臺,你說我活著還有啥意思……”老余的話如同火上澆油,兩個兒子聽后再次叫囂起來,反正是光棍,拼一個是死,拼一群也是死,干脆拼了。

余家爺仨的火越聚越大,個個都把精力聚焦在跟前的幾個人身上,李所長背手示意干警實施第二套方案——迂回包抄。此時左手抓著氣瓶的余小平想換換手,兩個年輕警察趁機撲了上去,一人控制液化氣瓶,一人直接將人高馬大的余小平按倒,幾個民警一擁而上,按著給余小平戴上了手銬。

余大平見狀大吼一聲:“拼了!”隨即沖了過來,舉起大號扳手砸了下去。頓時,這個年輕干警的頭上鮮血直流。余大平再次舉起扳手時,李所長從他身后捉住了扳手,另一個干警一個背麻袋把他撂翻在地,眾干警“呼”地沖了上去,將余家父子控制起來帶離現(xiàn)場。

張副主任大手一揮,民工們舉著大錘一擁而上。

余家父子抗拒執(zhí)法的事很快上了《西京晚報》頭版,成為反面典型,引起社會各界關注。專家、學者、業(yè)內人士就改革開放初期,居民房屋確權、買賣、翻建及鄰里糾紛展開廣泛討論,使一個階段以來居民房屋翻建中出現(xiàn)的亂象得到有效遏制,建筑市場也平靜了一段時間。

余家父子抗拒執(zhí)法付出了代價。余長順因妨害公務被行政拘留七天,余小平被行政拘留十五天;余大平妨害公務并動手傷人,情節(jié)嚴重,被勞動教養(yǎng)一年。

一周后,余長順拘留期滿,他拖著沉重的步伐緩緩走到家門前,表情遲疑地舉目四望,只見自家東西兩側的挑檐被齊根搗毀,折斷后的挑檐順墻面吊在半空;門前挑檐外側被搗毀了近一半,像一個折斷的帽檐掛在眼前。地下散落著一地混凝土塊,余長順撿起一塊,心里像吃了黃連,痛苦地流下了老淚。

他當初為擴大房屋面積,給未來兒媳整出個廚房、衛(wèi)生間的地方,挖空心思地想出了占空不占地的妙法,如果成了,兩個兒子一東一西就都有了單元房的格局,抱孫子指日可待。沒承想“占空不占地”害了全家人,尤其是大兒子大平,讓他無辜坐了一年牢。

哎!余家為房子付出的代價太大了,這件事深深地刺痛了余長順。

自余家的陽臺被砸斷,強大巷1號就給人頹敗、沒落的印象。此后余家沒有把陽臺鋼筋剪斷落地,更沒有把建筑垃圾運走,進進出出都彎腰低頭,但自行車照修,配件照賣,余家兄弟不再像以前那么張狂了。

作為崇仁路上的老戶,自上次強拆違章后,馬有德心里一直有種愧對余家的感覺,幾十年住在一條路上,低頭不見抬頭見,為了蓋房弄得水火不容,這讓他很糾結,經(jīng)常推著自行車遠遠望著老余。老馬年底就要退休了,退休前他的心愿是幫老余把翻建手續(xù)發(fā)了,讓他們把房產(chǎn)證辦了,也算了了自己一樁心事。

也許是滴水穿石,也許是想息事寧人,余長順這回聽了老馬的話,領了翻建許可證,把房產(chǎn)證給辦了。但不知為什么,懸著的挑檐依舊,雜亂的門前來來往往都是修自行車的人,人們也見怪不怪,習慣了這種亂象。

改革開放逐步深入,街上做生意的個體戶更多了,崇仁路這條背街也陸陸續(xù)續(xù)開了幾家小吃店。街道上也發(fā)生了很大變化,以前居民爭先恐后地蓋房,現(xiàn)在政府開始拆遷改造了。

1992年,皇城區(qū)成立拆遷辦,對解放大道以東崇仁路片區(qū)實施低洼棚戶區(qū)改造。這是皇城區(qū)當年一號工程,也被西京市人民政府列為當年為群眾辦的十件好事之一。

崇仁路片區(qū)是20世紀30年代以后形成的棚戶區(qū),以逃荒來陜的外省人員居多,家家狹小,基本上都十多平米。這次拆遷原則上是拆一安一,就地安置。此舉受到備受吃水、如廁、倒垃圾等生活之苦居民的響應,拆遷勢如破竹,僅兩個月就與九成以上的居民達成拆遷協(xié)議。但到了和余家談判時,工作人員遇到了阻力。

幾年前,余家因為違規(guī)建設陽臺被搗毀,從此一直留著這個爛攤子,也一直修理著自行車,從此人人懼怕,無人敢惹。這次拆遷小組去找老余談時,老余不咸不淡地說:“這個房子是我祖孫三代住的地方,我不拆遷,你們誰也別來煩我。”老余家的情況工作人員心知肚明,因為前有車后有轍,故沒人敢上手段,便將情況逐級上報。

此時,張謙已榮升建委主任一職,是響當當?shù)囊话咽帧?/p>

情況很快上報到張謙面前。為了及時處理這個棘手問題,他召集相關部門就余家一事研究對策。有人提出,余家的位置很突出,可以適當提高補償標準,但很快被否決,因為誰也不想為余家出頭。還有人提出,對余家一樓可按商業(yè)面積安置,二樓按照人均不低于12平方米原則分配兩套住房,但都因政策原因(余家房產(chǎn)證性質為住宅),最后被否決。

余家讓張謙傷透了腦筋。因為從老余唯一的一句話中,他聽出了味道:“我不拆遷,你們也別來煩我?!边@簡直就是宣戰(zhàn)書,就是說,不是房子和錢能解決的事,是擺明了要和政府對著干。他之所以無奈,是余家小樓此時是擁有產(chǎn)權證的合法建筑,理論上可以拒絕拆遷。當然,他也曾動過將余家起訴法院強制執(zhí)行的念頭,但一系列法規(guī)、辦法中明確載明,依法保護私有產(chǎn)權,讓他無計可施。如果來硬的,勢必會像上次引起軒然大波,與穩(wěn)定團結的大局不相符合,還容易讓不明真相的群眾誤解區(qū)上對余家公報私仇。想到這里,他悔恨起當年馬有德的說和,馬有德好心辦了瞎瞎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

張謙狠狠地將拳頭砸在桌子上。

從此,崇仁路低改項目建筑圍墻外孤孤零零地留下一座小樓,那就是余家的房子。在相關部門眼里,那座小樓是解放大道的釘子戶,是嵌進某些人肉里的大釘子。

第二年,解放大道實施拓寬改造工程,余家前邊街道企業(yè)秀華百貨商店的小樓被拆除,老余家的兩間房瞬時成為解放大道門面房。當小胡把這個消息報告給張謙時,張謙怒火中燒,他大罵市政工程公司,說他們只顧拉車不看路,幫了社會渣滓的忙,給地方政府添亂,加大了今后的執(zhí)法成本,簡直是胡鬧。

氣歸氣、罵歸罵,畢竟是市政工程,區(qū)上無權干涉,張謙心有余力不足,只能干瞪眼。老余家苦盡甘來,也算轉了運道。

幾個月緊鑼密鼓地施工,很快壓了馬路,開始鋪人行道。項目組通知老余,讓他配合整條街道改造,對自家門面進行亮化提升。老余自知好歹,兩個兒子也眼亮,趁著工程圍擋,剪斷了之前斷掉的陽臺,把兩間房屋西墻扒開,整成門面,把之前沒有粉刷的外墻四周都貼上了馬賽克,還安了透光布的門頭,一間叫余家自行車修理鋪,一間叫解放煙酒百貨店,就等拆除圍墻后開業(yè)。

解放大道拓寬改造工程完工,千達廣場旁邊的余家由崇仁路強大巷1號,變成了解放大道339號,余家小樓一改破敗變得光鮮亮麗起來,也由于把著廣場一角,顯得有些扎眼。

余家為之欣喜的同時也在印證“福禍相依”的哲理。明眼人一眼就看出了美化過的余家小樓有點傾斜,那是東邊回遷小區(qū)、千達廣場施工開挖、打地基造成的后遺癥。余家通過上一檔子事后,也在極力掩飾和躲避,用老余的話說,只要能住就行,不到萬不得已不想再與他們見面。

老余年事已高干不動了,每天坐在一只破沙發(fā)上端著大茶缸,看著自己的房子。

又過了一年,余家東邊居民小區(qū)回遷,小區(qū)大門開在余家東邊,600多戶居民進出,購買煙酒日用品,余家的生意又上了一個臺階,似乎漸入佳境。余大余二都結了婚,余大還生了個兒子。兄弟二人在崇仁小區(qū)各買了一套回遷房,兩兄弟依舊修自行車、賣配件。兩妯娌經(jīng)管煙酒日雜百貨,生意好時,還專門雇了小工跑腿送貨。

自從解放大道提升改造后,一條街上冒出了許多流動攤販,賣香腸、烤紅薯、煎餅果子、蜂蜜梨等,每當市容抓現(xiàn)行時,這些人拉著三輪或手推車慌不擇路,四處逃竄,有經(jīng)常在余家補給的索性藏在他家后邊的過道,更有甚者將車拉到余家門口,就沒人敢去執(zhí)法了。市容人員都是老面孔,惹不起余家二虎,遠遠望著,憤憤不平。有氣不過地隔空指著那些攤販,心里說,下次別讓我抓住……

余家兄弟袒護小攤販日久,形成與市容執(zhí)法對抗局面,因此被攤販們稱之為余家堡。但在相關部門眼里,余家堡是黑社會堡壘,是一顆危害市場秩序的毒瘤,遲早都會被連根剜掉。

余家兄弟被市容捯飭以后,相對地平靜了一個階段。說來也怪,只要他們兄弟四平八穩(wěn),余家堡的生意便每況愈下,余大似乎看出點端倪,他和余二商量著如何能夠把生意扭轉過來。兩人商量來商量去也沒商量出個結果,妯娌們也是嫁雞隨雞,沒個主意。

這天晌午,余家門前來了個背著雙肩包的漢臺人,笑瞇瞇地給正欲昏睡的余大打招呼:“老板,這是我們公司生產(chǎn)的明前仙毫,嘗下味道如何?”余大愛答不理地沖著小桌上的茶杯努了下下巴。來人心領神會,撕開小泡茶袋,抓起一旁的暖瓶潤茶、潷水、高沖低泡起來,頓時茶香氤氳。

來人動作熟練,憑直覺余大判斷是推銷茶葉的。他接過杯子看到杯中漸漸舒展的仙毫,輕嗅一下,心里說道:“好茶!”

“你、你的茶咋、咋賣?”

“大叔,一看您就是行家?!辟u茶人隨手遞上一張名片。上面印著:漢臺市仙鄉(xiāng)縣一品香茶業(yè)公司,張一帆副總經(jīng)理。余大用手指彈了下名片:“你的茶,真、真不賴,高香,香氣飽、飽滿,回甘也、也快。”

“果然是專家,全說到點子上了?!?/p>

“別拍,拍、拍馬屁,說說咋賣!”余大直入主題。

“好,好,大叔貴姓?”

“余,年年有余……的余?!庇趾攘艘豢诓瑁瑥堃环m時地給杯中添水,也給自己倒了一杯并坐下來。

“余叔,是這樣子?!彼皽惲藴悾拔覄偙还咎岚螢楦笨?,想開拓西京市場,在西京轉了幾天,去了幾個茶城也沒有結果?!彼从啻蟀氩[著,接著說:“我們公司在仙鄉(xiāng)縣核心產(chǎn)茶區(qū),雖然只有兩千畝茶園,但品質好,獲得過全國綠茶金獎。”說著他從雙肩包里掏出來一個塑料夾子遞過去。

“是這,余叔,我走到這里后就感覺你家這個商店位置特別好,最適合賣茶葉?!薄班拧保啻蟊硎菊J可。

“余叔,我把我的想法說出來,您看可行不可行。如果不可行算我沒說,如果可行咱們好說?!?“嗯”,余大喝一口茶。

“余叔,我是這么想的,我還年輕,就想把事業(yè)做好,給公司多賣點茶。我想把我公司的茶放你這里代賣,不讓你投一分錢,只要在墻上貼張賣茶的告示就行?!甭牭竭@里,余大半瞇著的眼突然亮了一下,看小張沒看見又趕緊半閉著。

“你,繼,繼續(xù)?!彼]著眼從牙縫里擠出話。

“余叔,茶就是你喝的一級毛尖,價格全省統(tǒng)一售價每斤680元,我按600元一斤給你算,賣完再給您提百分之二十如何?”

余大老謀深算,他深知這樣品相的茶葉市面上每斤至少能賣800元,600元底價絕對好賣。真是“正瞌睡有人送枕頭”。

他睜開眼問:“你帶、帶了多少斤?”

“我在開拓市場,你這里目前沒有專用冰柜,先放五十斤吧!”余大剛本想多要點,轉念一想“先試試,能賣了再說”,隨即把話咽了回去。

張一帆看出余大的心思,補充道:“余叔,你只要能下貨,我就讓公司給你掛專賣牌子,配專用冰柜,年底從銷售業(yè)績上還能提成?!?/p>

“好,就這么定、定了!”在張一帆看來,這是余叔最中聽的一句話。

張一帆起身到馬路邊,從一輛三輪車上抱下兩大箱茶葉送到店里,并給余家兩妯娌講了些簡單知識,特別強調“一次緊著一包賣,別亂拆包”等注意事項,又幫著把寫著“本店新到漢臺仙毫,平價推廣,先到先嘗鮮”的廣告貼在門外墻上,拿了收條后離開。

說來也怪,余家貼出賣茶葉的廣告,果然引來不少愛茶的人前來嘗鮮,雖然都是一兩二兩地買,但大家都說茶鮮且好,余大覺得賣茶葉不錯,既輕巧省事,還干凈利索。

余家吸引來茶客的同時,也吸引來了市容。

皇城區(qū)市容局的周波,和二余沒有正面說過話,卻深知余家堡的惡名。他剛當上組長,余家就違規(guī)貼廣告,讓他頗感棘手和為難。左思右想之后,他鼓足勇氣朝余大跟前走去。

在陽臺上逗鳥的余二看到周波一直在門前晃悠,又朝著老大走來,便吹了一個響哨。余大知道有情況了,他依舊瞇著眼。

“老余,老余……”“啊……”余大惺忪地睜開眼,“小周呀,有、有事?”

“嗯,和你商量個事……”周波的聲音有點顫抖。

“你、你說。”

周波指了指商店道:“是這,你這個廣告能不能不要貼?”

“為、為啥呀?”

“最近大檢查,上邊管得嚴,讓領導知道了我不好交差?!?/p>

余大瞇縫起眼歪著頭道:“我不貼,誰、誰知道我賣、賣啥!”

“老余,你看咱低頭不見抬頭見,你就給個面子唄?!?/p>

“我給、給你面子,誰給、給、給我面子!”

余大聲音高了八度。在樓上的余二端著鳥籠也下樓,邊走邊嚷:“咋啦,咋啦!”

周波深知二余難惹,但職責所在,又怕吃虧,急忙說:“沒啥大事,就是一旦領導來檢查了,還請兩位大哥多多體諒?!?/p>

“你說了個錘子!走走走!”余二不屑地揮著手。

周波碰了一鼻子灰悻悻離去。

第二天,余家商店來了個大買主,說昨天在這里買了二兩仙毫非常好,單位正欲采購福利茶,需要300斤,索性在這里一次辦齊。礙于嘴不利索,余二和大買主談了起來。

前日,張一帆和余家談定,每斤按680元銷售,余大讓加價100元,按780元一斤賣。來人要貨多嚷著要批發(fā)價,搞來搞去搞到550元一斤。余二算了一筆賬,按折扣后的底價480元算,一斤差價70元,300斤可賺兩萬一千元,真是一筆大買賣。

因為買茶人要得急,次日提貨,張一帆有沒有貨還是個問題,于是余二和張一帆當下聯(lián)系。

電話那頭說,這次來得匆忙只帶了300斤茶,總共散了兩家,剩余200斤已經(jīng)有了買主,也是明天送貨。余二把情況告知余大,余大撓著頭問買主少三五十斤可否,答曰可以。余大為把這單生意做成,刻意收了客戶三千元定金。說死第二天傍晚六點前交貨,同時叮囑現(xiàn)金交易,一把清。

把買主穩(wěn)住后,余二按大哥交代又給張一帆撥去電話,言稱已經(jīng)收了人家一萬元定金,讓他務必把剩余200斤茶全部送過來。張一帆左右為難,為了和余家達成長期合作意向,他決定試著給對方說下,承諾“明天早上回話”。

第二天一早,余二接連給張一帆打電話,電話另一頭總是占線,二余認為,張在給另一方說茶葉的事,便焦急地等著。臨近中午,買茶人催著要提前取貨,并強調貨款就在包里。二余有些坐不住了,繼續(xù)撥打張的電話,這次電話撥通了。

“張經(jīng)理,茶葉搞定沒?”余二有些急切。

“茶在我手里,就是出了個小狀況?!?/p>

“什么事?千萬別誤了咱的事?!?/p>

“是這,我之前給人家放了點茶,”張一帆有點氣喘吁吁道,“人家賣得不錯,就想多進點貨,廠里最近跟不上,下批貨要十天后才能到。他們?yōu)橐璋?00斤茶款直接打到公司賬戶上了?!彪娫捘穷^停頓了下:“咱們急著要這200斤貨,我好說歹說人家總算同意給咱,但要把錢退給人家?,F(xiàn)在錢還沒到公司賬上,你看你這邊……”

余二把情況說給大哥,余大的意思是:九萬多元不是個小數(shù)字,先付兩萬元讓他把貨先調過來,等咱收了款后再付給他們。余二又撥通張一帆電話,說來說去難以說服對方,余大怕夜長夢多說:“不行再加一萬元?!庇喽\懇相求,那頭才松了口,答應:“這就叫車送來?!?/p>

二余也松了口氣,正好媳婦做好了薺薺菜餃子,兩個孩子也放學了,全家人一起嘗了鮮。飯后,余大吩咐余二去備錢,貨到先安頓住張一帆。余二去銀行取錢,余大往沙發(fā)上一坐,開始品茶。

余大想著即將成交的買賣,慶幸自己老父親破墻開店福澤子孫,讓兩間門店財源滾滾……恍惚間感覺一陣嘈雜。一睜眼,一眾市容管理人員已經(jīng)站在面前,兩個人上去撕了賣茶廣告,余大剛要發(fā)作,周波表情嚴肅地說:“余大平,你違規(guī)張貼廣告,擅自占道,違反了《西京市城市市容和環(huán)境衛(wèi)生管理條例》第十四條和十七條,現(xiàn)在把你違章物品依法暫扣,請接受處理?!?/p>

余大上次被收拾過,但沒有罰錢,雙方都留了臺階。這次要處理,余大自然不干,摔了杯子就要動手,但好漢難敵四手,最后被強行塞進執(zhí)法的面包車里。臨了他對著跑出來的媳婦、弟妹喊道:“做生意去,不、不用管、管我,去去就回?!?/p>

余大剛走,張一帆和客戶帶著茶葉來到,剛進店里余二拿著錢回來了。余二看到門口的東西不見了詢問原因,張一帆則催著付款,大家卸了貨稱了茶,余二把三萬元交給張一帆,讓他打了條子。張一帆轉手把錢又交給客戶,并讓客戶去吃飯,吃完了再過來取定金。余二放心不下大哥,給大嫂交代“買茶人如果到了讓等下”,然后徑直走了。

一小時后,二余回來,沒有看到張一帆,余大問妯娌倆:“張、張一帆人、人呢?”媳婦說,他說去趟廁所。余二跑到千達廣場,一樓到四樓廁所轉了個遍也沒見張一帆的影,又急忙給訂茶人打電話,一直是忙音,他心里一驚:“壞事了!”

家里這邊,余大已迫不及待地打開所有茶葉箱子,結果上邊薄薄一層是仙毫,下面的全是霉變腐爛的樹葉,根本不是茶葉!

余大的頭一下子懵了。他這個“老江湖”被張一帆這伙小人的“連環(huán)套”給騙了!記得這事在解放前發(fā)生過,他曾聽父親講過,沒承想如今卻發(fā)生在自己身上。一不小心就折進去兩萬七千元,這得賣多少貨啊!

此時余大想哭哭不出來,心里像堵了一塊大石頭。余二垂頭喪氣地癱坐一邊,兩妯娌小聲抽泣起來,余家陷入前所未有的悲情當中。

幾天后,二余平靜下來,感覺這件事并不單純,疑點重重。首先張一帆下套、訂茶人跟著要茶、周波找碴兒調走余大(如果老二在一并拉走)、茶到現(xiàn)場……這一切環(huán)環(huán)相扣,滴水不漏,無懈可擊。也就是說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是提前設計好的……兄弟倆越想越不對勁,一致認為周波和張一帆是一伙的。

他們把周波喊來詢問。周波義正詞嚴,拒不承認,譏諷二余“不要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還信誓旦旦地說“自己所作所為對得起自己的制服和良心”。二余苦逼無果,氣憤難耐,余大惱怒地用門鎖打破了周波的頭,這下余大被治安拘留了。

李所長在征詢周波意見時,周波竟為余大求情。李所長不解,周波說:“他打了我,以后我們工作就好做了?!?/p>

余家被騙一案,因線索太少一直沒有進展。但仍有個疑點:周波籍貫是漢臺。派出所例行公事地詢問后,感覺純屬巧合,加之余家堡不得人心,此事不了了之。余大回來后再沒找過市容的事,他把破沙發(fā)移到了自家屋檐下,遠離了那棵樹的庇蔭,夕曬久了點,但并不妨礙他們弟兄喝茶、看景。經(jīng)歷此劫余大想開了:“吃一塹長一智,來日方長?!?/p>

解放大道上行人匆匆,余家堡下余大和沙發(fā)雖然突兀,但誰也不會多看他們一眼。

不知不覺,余家堡在大眾視野中又走過十五載。彼時余長順已作古,余家兄弟也不再修車。他們把靠崇仁路的那間門面辟出一半做自行車配件批發(fā),解放大道正面兩間經(jīng)營煙酒百貨,余大每天坐在當年他爸坐過的沙發(fā)上喝茶,余二在二樓房頂上養(yǎng)花養(yǎng)草,商店由余家第三代打理,但拿事的是余大。

這年夏天,西京城下起十年未遇的連陰雨,一連下了兩個月,整個街道都濕漉漉的,就像到了南方。喜歡花草的余二從未看到這么繁茂的花花草草,他在平臺上侍弄著花草鳥蟲,兒子上來告訴他,二樓兩間房漏雨很嚴重。剛開始順著墻角滲水,后來發(fā)展到滴漏,由于一直下雨已經(jīng)浸泡了幾箱香煙和衛(wèi)生紙,二樓庫房沒法用了,要趕緊維修。

他放下鳥匙轉身來到樓下,四處查看后發(fā)現(xiàn)墻面已經(jīng)霉變,為了通風窗戶洞開,霉味依然很大,角落里晾著被浸泡的香煙。房子老了,又到了該修繕的時候了。

幾天后,他叫住街上專修房頂漏雨的面包車,讓人家給他治漏。屋面刷了防水涂料,鋪了聚氯乙烯PVC防水卷材之后漏雨依舊,晴天小滲,雨天外邊大雨屋里小雨,而且已經(jīng)開始滲向一樓商店,直接影響了正常經(jīng)營。他一連找了幾家治漏的,可每次修完都差強人意,看來房子真的老了,不重蓋不行了。

余家房屋上次翻建時,建筑基礎并沒有做專業(yè)處理,也沒做地梁,伸出去的陽臺被砸,對建筑都產(chǎn)生了不利影響,加上這幾年周邊不停施工,房屋已發(fā)生不均勻沉降、墻壁開裂等狀況,漏雨便是墻壁開裂造成的。

余家兄弟憑著老屋早已賺得盆滿缽滿,在新區(qū)還買了商品房,這次房屋漏雨,眼看影響營業(yè),余大余二決定再次翻建房屋。

進入新世紀,社會上發(fā)生了許多變化,區(qū)建委改成建設局,市容管理局改成城市執(zhí)法局,原先的張主任聽說調任市上,他的追隨者小胡,如今已是胡副局長。

余二找到區(qū)建設局,申請原址翻建住房。工作人員告訴他,按照規(guī)范和流程,應請專業(yè)設計機構設計房屋施工、平面圖紙,連同申請書一并呈上,才能進行審核。余二將此事給大哥說了,順帶還說了如今政府相關部門職能轉變后,辦事過程透明多了,兄弟倆為翻建房屋的事開始忙碌起來。

忙碌一段時間后,手續(xù)完備后,余家按照流程將一應手續(xù)遞了上去等待批復,另一方面在積極聯(lián)絡施工,一切有條不紊。

一日,建設局來電話,讓余大余二來建設局一趟,余家兄弟誠惶誠恐地來到曾經(jīng)的故地。一進門,余大就感覺一個面孔似曾相識,但咋也想不起來。余二心知肚明,那是當年被大哥扯了個跟頭的測量員小胡。小胡如今是建設局胡副局長,儼然鳥槍換炮了。

兄弟二人落座后,胡副局長寒暄道:“二位老兄,還認得我吧,我是小胡胡貴寶啊!”余二對著余大說:“哥,這是當年的測量員小胡,現(xiàn)在的胡副局長。”余大平愣了下,似乎想起來了:“哎呀,老熟人了,當年多有得罪,望胡副局長大人不記小人過。”胡貴寶謙遜道:“哪里、哪里,之前我們工作不到的地方還需多多包涵?!?/p>

一番寒暄過后進入實質。

胡貴寶請余家兄弟前來是為了配合即將到來的西京經(jīng)貿洽談會。準確地說,西京市一年一度的經(jīng)貿洽談會今年提高了規(guī)格,加了“國際”二字,因此市容市貌要全面提升。余家小樓占據(jù)西京城形象大道,因年久失修破敗不堪,有礙觀瞻,亟待維修提升。本來這件事已經(jīng)提了議案,由政府出資進行改造,但考慮到建筑物本身已經(jīng)出現(xiàn)不均勻沉降,有“危樓”之嫌,經(jīng)費所不能及。余家此時提出申請,胡副局長想?yún)f(xié)商余家配合此次提升。

問題的重點是,皇城區(qū)千達廣場作為此次國際經(jīng)貿洽談會分會場,會議期間將有省部級領導參加,余家小樓無論施工與否都很礙眼,因此胡副局長建議余家先行拆除建筑,待洽談會閉幕后再實施重建計劃。

胡貴寶不計前嫌,一臉誠懇、滔滔不絕地講了大半天,余家兄弟聽得真切,但茲事體大,沒有當場表決。他們答應胡副局長,回去商議后盡快給他回復。

余家全家人對此事展開討論,下一代的意見出奇一致,全部持反對意見。二兄弟認為,余家上次翻建事件客觀地說,是自家違建——“占空不占地”在先,粗放執(zhí)法在后,與當時的大環(huán)境有關?,F(xiàn)在不同了,大環(huán)境發(fā)生了變化,依法治國是基本國策,一切都透明化,政府發(fā)話讓咱配合,遲早也只是幾個月的事,如果雙方能夠化干戈為玉帛,也可為余家挽回些名聲。

余家兄弟原則上同意建設局胡副局長的提議,但考慮到兒女們的顧慮,請求胡副局長寫個書面東西。于是胡副局長破例在《居民住宅翻建施工執(zhí)照》上批注:同意余大平、余小平先行拆除解放大道339號建筑,待經(jīng)貿洽談會結束后按圖施工。余家兄弟吃了定心丸,哼著小曲回家,開始實施老宅拆除計劃。

僅一星期時間,余家自行拆除了老宅,清除了垃圾。當電話告知胡副局長時,胡副局長說:“感謝余氏兄弟配合政府工作,大家相逢一笑泯恩仇!之前建設局做得不到的地方請二位兄長諒解,今后絕不會再發(fā)生不愉快的事情?!?/p>

根據(jù)區(qū)政府安排,對千達廣場南側余家老宅原址,連同之前角角落落二百余平方米進行綠化。假山瀑布、小橋流水、古拙的松樹,與起伏的綠地讓這里煥發(fā)出新的生機,令西京市民眼前一亮。

那屆國際經(jīng)貿洽談會格外成功,西京市經(jīng)貿洽談成果逾百億,作為分會場千達廣場所在的皇城區(qū)也摘得十多億,為歷年之最,好戲散場之后余家兄弟粉墨登場了。

洽談會結束一周后,余大平余小平拿著施工批示去建設局找胡副局長,工作人員告知“人不在”,讓等一段時間再來。兄弟二人悶悶不樂地離開。過幾天再去依然如此。兄弟二人心里開始打鼓:“不會如孩子們所說,胡貴寶給咱套路了?”

他們越想越不對勁,就想找正局長問問。誰知,這個從外邊空降來的局長初來乍到,一問三不知,尤其提到胡副局長時,諱莫如深,讓兄弟二人加深了疑問。直覺告訴他們,這次余家或許被坑了,如果是真的,那將是空前絕后!

就在此時,網(wǎng)上貼出一個帖子:“建設局長下套‘余家堡自行拆除房屋后卻無法翻建?!边@個帖子迅速在網(wǎng)絡上傳開,跟帖逾萬條,內容令人觸目驚心。

有網(wǎng)友說,余家人從20世紀80年代末因翻建房屋與區(qū)建委結仇,在執(zhí)法中余大平曾動手打了胡貴寶,后來余家父子被抓。三十多年過去,當年的測量員小胡現(xiàn)在是皇城區(qū)建設局副局長,胡副局長為報當年的仇設計收拾余家兄弟,讓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

還有跟帖說,余家兄弟在解放大道欺行霸市,籠絡非法經(jīng)營人員,抗拒城管執(zhí)法,打架斗毆,形成黑惡勢力,雖然沒有嚴重后果,沒有坐牢,但罪孽卻不可輕饒!胡副局長巧設妙計,拆除了“占空不占地”的黑惡勢力堡壘——余家堡,為社會除害,為國家省去了一筆永遠也無法滿足的拆遷費,真是大快人心。

更有人秘透,建設局張局長調任時對胡副局長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一定要看死余家?!笨傊W(wǎng)絡上該說的、不該說的、私密的、官宣的、贊揚和辱罵的應有盡有,唯恐天下不亂。

當余家后代拿著打印出來的帖子念給余大平余小平時,兄弟倆的心里是十五個吊桶打水——七上八下,他們如今腸子都悔青了,悔恨當初不該輕信胡貴寶,不該拆除房屋,不該……

此刻,他們想起父親余長順臨終遺言:“我的‘占空不占地害大平坐了一年的牢,但房子蓋起來了。今后不論社會咋變,都不能輕易動房子,不要無事生非,修好車子賣好貨,過好日子比啥都強。”

此后,千達廣場一角掛起幾個條幅:“辛辛苦苦八十年,一拆回到解放前!”“建設局長設套,余家血本無歸”“配合提升拆房子,建設局長跑路,誰來保障居民的合法權益?”一旁的易拉寶上寫著區(qū)建設局同意先拆后建的過程,還附了施工執(zhí)照及胡副局長批示復印件。

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余家并沒有得到大家同情,因為房子是他們自己拆除的。他們曾拉來一車磚想占住地方,城管執(zhí)法人員明令告知,沒有合法手續(xù)不得占用人行道。余大一著急推了一下城管,人家便打110,處警的民警只是一個勁規(guī)勸,讓有話好好說,方方面面都讓余家兄弟感覺到“墻倒眾人推”的不堪,他們感覺到余家或許要在自己手里毀掉了。

過了幾天,解放大道崇仁路口平靜了下來。人們私下里傳言,建設局胡貴寶副局長被“雙規(guī)”了。

清晨,千達廣場小品綠地旁,一個小孩的紅氣球從手中掙脫飛向空中,被樹枝擋著。氣球在樹枝下滾動著,碰到了斷枝,“啪”的一聲爆了,傳來稚嫩的哭聲……

責任編輯:劉羿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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