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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你的眼

2023-05-30 10:48方曉
延河 2023年3期
關鍵詞:老婦人

方曉

消息昨天下午到的,他遲至午夜才動身。早晨,他見到老婦人,她已不能說話,眼睛微張,呼吸似有若無。她用最后的意志力強撐著,在去往另一個世界前定要見他一面。她擱在床邊的手像一只浮腫的拳套,里面藏著林麥的手,現在,它牽引著它,向他伸過來,像一個賭徒迫于無奈向仇敵交出至寶。他接過林麥的手,林麥在顫抖,似乎只是對死亡的恐懼攫住了他。觸碰到她的肌膚時,仍有種剛毅向他碾壓過來,他又體會到多年前的抗拒感。但她就要死了,把林麥交給他,是她最后的心愿,唯一的。他有些恨她。但他知道自己更應該感激,畢竟她照管了林麥這么多年。

喪事兩天就辦完了。他負責陪伴林麥,但林麥好像并不需要他。他實際上是個多余的人。但喪事又好像是為了他才這樣加快速度的,因為他還得趕回另一座城市去。

在公墓外的林蔭道上,夏笛向他走來,臉上含著笑意。她也有些老了。“結束了,”她說,“你受累了,這事原本與你無關,所以,我們想請你吃頓飯?!?/p>

他想說什么,但只是笑了笑。

“不是為了表示歉意,不要有負擔,你會理解吧?!彼f。

這一刻,他應該離開了。似乎有什么隱秘的氣息在提醒他,只要稍作停留,他就將永遠無法抵達另一座城市。也許他們也早就在等著他不告而別。他現在還站在這兒,讓所有人奇怪和失望。

“沒有?!彼f?!敖裉鞗]有誰需要道歉,除了我?!彼麤]有說下去。林麥站在夏笛身旁,盯著冬日陽光下柏樹的黑色影子。他的個頭已經高過她了。

“死亡是媽媽最好的解脫。我希望就此也能讓我們明白,沒有什么是不能接受的?!彼Z氣感傷而溫和,但他打斷了?!拔疫€不打算就回去,如果在這里再住兩天不打擾你們?!?/p>

她看上并不欣喜,連假裝一下也沒有。她沒有說那當然好了。“送行飯總不好提前的,就你走那天再聚吧。”她說。她沒有正面回應他的話,這是故意的還是一時不知該如何表態(tài),剛才她說到“我們”,那個男人也參加嗎?或許就是他的命令。他們從未見過。他曾經甩過她一個耳光,她耳膜穿孔,落下終生耳鳴的殘疾。對林麥的安排呢,他們是想逼他就范,還是驅逐他。這兩種都是他不能接受的。也許他們會有什么好主意。他走過去,拉住林麥的手。林麥只是微微往回縮了一下手,像潛意識里的抗拒。

一個女孩像粒子彈從遠處射過來,撞到她身上。六七歲,黑皮膚,敦實,挑眼看向他。你們這是要單溜嗎?別想丟下我,我是個監(jiān)視者。她尖脆的聲音像一朵炫目的彩云。夏茉,他知道她的名字。

他們坐在麥當勞里。這樣的下午沒什么地方好去。夏茉要了雞腿、薯條和奶茶,林麥的是薯條和可樂,他點了一杯卡布奇諾。一個孩子在玩滑梯。一個年輕女人坐在角落的陰影里,咬牙切齒地玩著游戲,克制著每一聲尖叫。柜臺里只有一個身形挺拔但神情萎靡的男侍者。門邊,一個看不出年紀的男人坐成了一尊雕像,面前桌上空空如也。他像在等什么人,也許在等待自己突然憑空消失。外面,城市在冬季的下午三點像條匍匐在地的慵懶的狗。清冷的陽光在無數片玻璃上寂靜地燃燒。有那么片刻,所有的紅燈同時亮起,城市似乎被無處不在的光凍住了。林克瞇起眼睛,尋找光與城市的交接點,他想起多年前一個冬天的下午,他聽到夏茉說,手鐲呢,其他的我都不要了,聲音近乎哀求,但似乎又有狡黠在后面潛伏著。

“沒了,我都扔了?!?/p>

“你明知道那是媽媽送給姥姥的,很貴,媽媽很在乎?!?/p>

“反正信不信隨你了?!绷蛀溝蛎媲暗目蓸繁隽藗€鬼臉。

“無賴?!毕能哉f,然后她愣在那里,似乎就要哭出來了。林麥伸過可樂杯碰碰她的杯子,模仿舞臺腔說:“干杯,我的妹妹。為了我們新的自由,一醉方休。”夏茉又笑出聲來。

他們爭執(zhí)和哭笑都只是在表達難過,還有嶄新的紀念,在姥姥剛剛入土之際。沒有其他更好的方式了,林克清楚,這樣姥姥會重新離他們近一點。紀念將會越來越痛苦越來越綿長。他有些動情地看著他們。

“你是什么都不想給我了咯,看來連個電子手表都不行?!毕能哉f。林麥朝她聳聳肩,歪著頭攤攤雙手。“姥姥就是個兩面派,不給我留一點東西?!彼D頭向林克征詢意見,沒等他點頭就當作他同意了,林克還沒想明白兩面派的意思,又聽見她說:“你爸爸都同意了,老師們都說,姥姥就是個歷史悠久的兩面派。我們從小讀的童話里就寫了,所有的巫婆都是在去姥姥家的路上出現的。”

林克沒忍住笑出聲來。這一刻,他封閉的腦袋,冰凍的城市,密不透風的暗黑星球,似乎都被某種細微的情感扯動了一下,豁出一絲罅隙,從遠方透出一點星光來。如果夏笛允許她跟來,是為了讓他能放松點,那么她的目的達到了。

也是這樣一個冬季的下午——十四年過去了。片刻前,他在夏笛的房間里從宿醉中醒來,在老婦人鱷魚般的目光中落荒而逃。他走在街道上。她遠遠跟在后面。陽光白森森的,沒有溫度,像瓶子里晃動的水。昨夜他沒有被老婦人當作垃圾從六樓扔下去,真是奇跡;一個醉鬼半夜登門,本身就是一種玷污。拖鞋事件后,他就沒有去找過夏笛。不是醉酒,他不會出現,但問題是,醉了他仍然知道去找她,在哪里能找到她。他醉后丟了鑰匙,進不了自己的租房。但這不是理由。

“她其實不反感你出現。”夏笛走近了些,聲音透著膽怯,還有哀求——希望他不要反對她。

“可我就是每次出現都不光明磊落?!彼蚕M牰俗约赫Z氣里的自責。

他和老婦人的第一次見面是在半年前。

“這是你的嗎?你的拖鞋為什么在這里?他的拖鞋為什么會在這里?誰能告訴我為什么?”老婦人指著腳邊兩只男士拖鞋問,仿佛那是兩只變異的蟑螂。她明知道拖鞋是他的,仍然這樣語氣夸張地問,像在出演一場浮夸的話劇。

夏笛告訴他,老婦人是傍晚背著大包小包突然出現的,沒有提前通知,一進門就像光明正大的賊一樣四處搜尋。“你必須去承認,否則她不會輕饒我?!彼运仨毘霈F。他覺得老婦人神色中得意多于憤怒,仿佛她的預感得到了證實,而且很快就抓住了兇手。他愿意為了夏笛,求取原諒。原諒后仿佛一切便都不存在,一切都未曾發(fā)生。她的女兒仍然是處女,她的感情未曾被沾染,像一幅沙畫遭遇覆滅,情感的海市蜃樓重歸無形。他說,對不起。然后他說,是我的,我只是……然后,老婦人打斷了他:“來,你也坐?!狈路疬@就是她要聽到的全部了。目的達到了,面前這個涉世未深的男人,將被納入她的掌控范圍。她控制的疆域擴大了,侵略成功。老婦人說,來,我們聊聊好嗎?我了解過了,你畢業(yè)學校不夠好,不如夏笛,你不會打算一輩子當個中學教師吧。女人可以,男人不行,夏笛我只準她教書,圖個安穩(wěn),我這一生最懊惱的就是我不是個男人。男人得奮斗,向上走,活出個人物來,我絕不容忍夏笛受委屈。這就是承認和接受了吧,他在想,但她沒有詢問過夏笛的意見,更未問過他的。是什么讓她如此盲目而自信。此后他們再未見過面。他本該像個可靠的男人那樣拎著禮物登門拜訪,即使剛才,他也可以坐在她面前以成熟的姿態(tài)自責一番,然后用平等的口吻請求她原諒,承諾會負責到底,請她可以放心地把夏笛交給他。然而,他都沒有。他始終只是一門心思想著如何逃跑。那些明知該做的事,他一件也沒有做,他就是做不到。而這就是他。

“不是你的錯?!毕牡颜f。

“跟我回去吧。我熬了紅棗小米粥,等你醒來。其實你知道的,和她道個歉?!彼终f,然后哽咽起來,“只要一個道歉。一切就會變好起來。相信我?!?/p>

他終于轉過臉來看她。她眼睛紅紅的,看見他在看她,又馬上露出笑容來。他曾經說過,她笑起來很好看。即使現在,她也希望在他眼里顯得好看。他感覺心臟像被什么鈍物在緩緩撞擊著,每一下都令他猝不及防?!拔沂菓撃菢幼?,夏笛,”他說,“但是,你比我更明白,她控制著你的一切,還通過你控制著我?!?/p>

他不在乎這話對她的傷害有多大,畢竟,他也沒有放過自己。“我們沒有必要把事情搞復雜了,就事論事不好嗎?”她說?!拔覀冊趺茨芾@過真相呢?”他說,“我們能只看到華麗的袍子,卻不顧底下那黑色淤泥一樣的虱子嗎,那才是我們真實的生活啊,夏笛。”他把浮于表面的所有溫情和美好都拋開了,一舉直擊她痛苦的最深處,在那里,她因為無力還沒有構筑起任何防御工事。只這一句,她就像被擊潰了。

她沉默了。在風中,她像一束清瘦的蒲公英,下一秒可能就要分崩離析。困境早已知曉,但她解決不掉。似乎勢必要傷害一個人才能解決,老婦人或者他。但傷害任何一個她都無法承受,如果可以,她寧愿傷害自己兩次作為交換。半天過去,她只是說,我知道。她的語氣變得急促又焦躁,可是,我愛你,林克。他沒有回答。她又說,我們在一起,勝過所有。她的雙手向他的胳膊攀附過來。他敏捷地躲開了。他說,夏笛,我比你還愿意看見并且相信,愛情中的障礙,我們都能克服,但她和她帶來的都來自外在,與我們的愛無關。她在沉默。他也沉默了。所以我們克服不了,他又說。

夏笛來桐城的第一天,老婦人就開始在老家小鎮(zhèn)上辦提前退休。這個設想從夏笛上小學的第一天起就存在了。夏笛工作的第一個冬天還沒有結束,林克的拖鞋還未能占據她的房間兩個月,老婦人就全副家當堂而皇之地進駐,隨即習慣性地成了房間的主人。她帶來的東西直到死去都用不完?!笆菫榱四?,我再次背井離鄉(xiāng)?!彼€對夏笛說,惡狠狠的。仿佛受委屈的是她,而所有人都得為此向她道歉,并應該在此后日復一日遷就她。她把父母親的遺像也帶了來,掛在狹窄客廳最顯眼的位置。從小就接受那隔世的渾濁目光審視的夏笛再次無法逃離。她原本如此期盼著,并且在隱隱約約地努力著。她不了解她的母親,還不了解這個世界上以親情名義實施的掌控、傷害和一切。老婦人把各項保險也轉了過來。第二天,她就去社區(qū)醫(yī)院辦了健康卡,有了自己的全科醫(yī)生。

請原諒,夏笛,他說。用這種語氣說話讓他感覺自己像個掌控者,但他明白自己不是??墒牵俏业哪赣H,她說。沒人要你做選擇,只是愛情太脆弱了,他說。她又怔在那里,神情驚恐,似乎懼怕他接下來要出口的每一個字。他到底會說出怎樣破壞的話來呢。摻雜不了任何雜質,他又說。他希望語氣柔軟些,但不確定自己做到了。她輕笑出聲,似乎在努力忽視他話中的真相,眼角卻涌出淚來。眼淚像花骨朵最尖端的露珠,在她臉龐的每一寸肌膚上搖搖欲墜,那里面似乎能映射出她的一生。而后,她的雙手再次伸出來,牢牢搭在他的胳膊上。就在這瞬間,她整個人穩(wěn)定下來了,仿佛終于找到了自己的軸心。既然不要做選擇,那就先這樣好不好,她說。她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個回應的點,她總得說點什么。她的語氣怯懦,還有一種她想傳遞出來的綿軟的輕松。就此翻過去,就像從我們生命的日歷中撕去那糟糕的最黑暗的一頁。如果不信,你就等著吧,他說。從她掌心里傳遞到他肌膚上的暖意,讓他又有了勇氣說出這句話,扮演一個帶有惡意的預言者。只要感受到別人的愛,我們就有了傷害她的膽量。她低著頭,腳尖踢著地面上不存在的東西,仿佛沒聽見。

又是一個冬天了,世界像一幅冷色調的油畫,萬物都顯得飄忽、不真實。他知道她信的。沒有理由不相信。不需要他提醒。沒有人比她更清楚了。切膚之感。在那個冬天的下午,她可能還說過,為了愛情,我可以把一切給你,只求你容忍我的母親,哪怕你看成是交換。他又是否給了惡毒、可鄙的回應,正是為了愛情,才不能容忍,你的母親就是你一生的魔咒。多自私啊,像冰塊里的刀子,對奄奄一息的魚謊稱,傷害不是我造成的。他記不真切,那就一定是說過了,對殘忍,我們總是習慣于假裝忘記。她原本還抱有幻想,指望她的愛情充當跳板,讓她能夠降落到正常的世界里。她只是還不愿意承認,如今他的存在和反應已然向她證明,現實將對她奢想施以最劇烈無情的報復,永遠都會,只要她還膽敢殘存美好的愿望。她還要經受更為深遠、致命的幻滅。那么他是個純粹的施虐者?從她意識到母親的不正常時起,她就想著要逃離。少年時代,那簡直成了她活著的目的。后來所有的世俗努力也都不過為此吧。也許包括愛情,愛情也只是其中一環(huán),一種她信手拈來的力量。他也只是一個籌碼,唯一不同的是,她用全部愛情給他這枚棋子涂抹了世界上最美麗的顏色。但她絕不能承認。那絕非事實,她不會利用自己的愛情,因為愛情是她最后的一件祭器啊。她小心守護著什么好像不存在的東西,至少是她看不太真切的東西,但現在,這個似乎還不太熟悉但她又深愛著的男人,未經允許就祭出了她的愛情,提前宣告她失敗了。不,還是能挽救的,最好的辦法就是裝著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她可以保持不相信。大聲對他說出她不相信。仿佛在渴求,昨夜死去的愛人黎明時分重新活過來,整個死而復生的過程不驚動任何人,不曾帶來過絲毫傷害,仿佛,死亡和毀滅從未瀕臨過。她就是那么無助地站在他身邊,像無家可歸的孤兒。

事后多年,他都無法忘記在他說出那句話后她看向他傷心欲絕的樣子。眼神慢慢變得空洞、透明,起初像淺淺的深淵,慢慢變得深不見底,但又什么東西都裝不下了,那里面后來連最輕、最卑微的悲傷也沒有了。在此之前,他只是沒得到足夠多而已,他可是什么也沒有失去,他有什么權利去傷害她,哪怕只是說出她比他更清楚明了的事實。她可以去為他做一切,但她也還是什么都改變不了?;蛟S這才是她百思不解,讓她在憂傷中難以自拔的。只是他們都太敏感了。老婦人的一個眼風早已消散,他們卻仍然把它當成內心的風眼,一秒鐘就能形成毀滅一切的颶風。除掉自身我們還能怪誰,這本是天底下最常見的矛盾啊。他們本可以像一對尋常的情侶,在大街上每一扇櫥窗里扮演煙火氣的小夫妻。如果他們能夠不那么在乎對方,也許就可以做到吧??墒?,他們就是做不到,在每一個可以緩解的環(huán)節(jié),每一條可能重新通往美好的岔路,他們都是那么幼稚、倔強、賭氣、不幸、完美地錯過了,彼此追趕、超越,然后錯過了。

他們戀愛,結婚,有驚無險。沒有午夜夢回時恐懼的不幸降臨。和平就是最大的幸福,他早就確立此念。她更是。只要是和他生活在一起,哪怕他不愛她,都沒有關系,因為她愛他。在這清靜、淡漠的和平之下,也自有不為他所知的甘露供她品嘗,她已經很滿足了。不需要發(fā)生什么矛盾,和她們母女共同生活在一個屋檐下,他就已經遭受了委屈,對這樣的犧牲,她又怎能不表示感激呢。對他,她像對待一個寵兒。她火熱的內心時刻向外噴射愛的星芒,她將它們全部化為對他的溫柔;如果他們的生活是塊蛋糕,她對他的愛就是散落其上的世界上最甜的蜜餞。她并不在乎他付出了多少,何況她已經認為他為他們的生活付出了很多,無須細想,她就能數出他無數次好來。他也從未起心動念要驅逐老婦人,可能老婦人自己會這般設想,她把自己看成了一個潛在破壞者和多余的人,也艱難克制著妒忌和驕傲,勉力維護著脆弱的和平。

半年過去了。七個月。第八個月,沒有人放松警惕,但悲劇還是發(fā)生了。老婦人外出釣魚,傍晚回來把魚桶扔在他面前,里面有幾十條拇指大的雜魚。你摘干凈了,老婦人說。我不會,等夏笛回來吧,他說。她工作很累,你什么都不干,成天只讀書,她說。至少我不會故意挑事,他說。你讓女人養(yǎng)著,她說。然后,更多難聽的話早就潛伏得不耐煩,終于能夠脫口而出了。他們忘了有共同親近的人,本該留點情面。似乎都在期待這場爭吵,沒有人想起來要克制。隨心任性破壞,而且一定要比對方破壞得更不留余地。他們用最膚淺、最粗俗、最惡毒的語言辱罵對方。下班歸家的夏笛無法面對眼前的場景,仿佛早上離開還是天地祥和,傍晚歸來已變世界末日。她的出現如火上澆油,戰(zhàn)爭升級了。就是因她而打起來的戰(zhàn)爭,怎么能在她出現后不催動最猛烈的攻擊呢。她勸解,乞求,咆哮,跪倒在地,把他關進房間,又把她關進房間。她舉起刀,威脅他們,馬上閉嘴,否則割腕給他們看。凌晨,他們終于消停了。不是因為怨恨釋放完了,而是因為體力消耗過度,無力釋放仍然盈滿全身的怨恨了。最可憐的是她。眼睛紅腫,臉手破了六處。警察遲到地來了。鄰居忍受不了噪音,也擔心出人命,聽動靜至少死了兩個人,圍觀的他們對警察說。老婦人被勸離去賓館。老婦人看著歪倒在墻角的她,才沒有再堅持為何不是他去。第二天,老婦人去附近租了房子。這場爭吵是注定的,從多年前老婦人被丈夫背叛的那個早晨起,就注定了。他們都知道。

餐桌上從此沒有魚。很多年以后,一看見魚就胸悶氣短的怪癖才從他身體里消失。

老婦人又從租房回來了。是他主動提出來去接回的。因為她不敢提。這個提議仿佛百度高溫,她絕不敢出現在嘴邊;更像一把頑劣的火,會把他們殘存的一切燒得尸骨無存。她在經受煎熬。他知道,他心疼她。這回,三人世界看似平緩了些,心勁似乎在那場余音未了的爭吵中耗盡大半了。他們還有點矯飾地向對方示好,他買來檀木梳送給老婦人,老婦人送他一套《清代筆記小說》。他們都在擔憂、拒絕、阻止惡化,但什么也不能改變,不幸,也許是專屬于夏笛而和他們無關的不幸,就是那般頑固、陰魂不散,隨時都可能瀕臨他們生活之中。注定的。所有關于幸福的想象,都不過是暗夜里一絲模糊、銹跡斑斑、嘲諷的光。再無其他了。對將要到來的,他們都有預感,但誰也無力阻止。吃飯時的禮儀,潔癖,待客,管束女兒過多或者為妻子做得太少,雞毛蒜皮,不過這些。他就是無法容忍老婦人在他們生活中的存在,他的格局里裝不下這個老婦人。老婦人阻隔了他所有關于愛情和婚姻的美好想象,它們還沒來得及探出頭,就被她活生生地扼殺了。他要替夏笛報仇,將老婦人從夏笛的生活中剝離掉,在二十四年后,對她的控制、堅硬、威懾和制造的覆蓋未來的陰影來一次徹底清算。但責任只在他嗎?如果老婦人是個柔軟的人。如果老婦人知趣些,稍稍遠離他們的二人世界,哪怕只是隔一條馬路的距離。這一切都不會發(fā)生。夏笛關于愛情的美麗暢想,還有他的,都會五彩斑斕地上演。然而,柔軟的詞匯在老婦人的生命里是無跡可尋的。他們被各自的命運牽扯著撞到一起,狹路相逢,除掉互相殘害自求一隙生路之外,別無他途了。自然還有一種,他退出,以后他就會這么干的,像個戰(zhàn)敗者一樣,帶著硝煙的傷痕黯然消失。在那迎面相撞、白刃相見的狹縫里,沒有寬容、忍讓和裝作視而不見,沒有柔情、關懷和愛,只剩下一個比另一個更直接、迫切、致命、沒有任何偽裝的破壞。有次他從硝煙未散的戰(zhàn)場上回過神來,安慰自己這是在給夏笛尋找安寧,而非自己是個無理性無感情的好戰(zhàn)分子。后來這種安慰成了習慣,但他又知道事實并非如此。他更沒有去想過,哪怕自己的念頭是真實的,這種安寧是不是夏笛需要的。真相可能只是,他們,他和老婦人,都不過是在試圖占有她,窮盡殘酷手段,獨自全部占有她,而且,似乎越折磨對方就越能表現自己對她的愛。用愛分割她,日復一日,反復凌遲。

我們假愛之名干著丑陋行徑,卻都懶得費心去尋找一個表面高尚的理由。生活中只剩下累積的傷痕。

也許是某次他和夏笛的動靜大了些,老婦人開始規(guī)劃他們做愛的時間和次數,“我養(yǎng)的女兒,豈容你損害她的健康?!边@不是天下奇聞嗎?但就在他的生活里發(fā)生了。他漸漸不舉。他去看男科。他像條被撂在砧板上的魚,醫(yī)生翻來覆去鼓搗著,然后搖搖頭,說他沒毛病,他堅持認為不可能,像個強迫癥似的對醫(yī)生歷數癥狀,醫(yī)生朝他吼,滾去神經科。那天晚上,他舉刀相向,再次把老婦人轟出家門。

他們離開麥當勞。冬日傍晚的陽光,像泛著青光的蛇一樣纏繞在城市的經緯之上,讓人皮膚發(fā)緊,難以順暢呼吸。街上行人多了些,口罩的海洋,藍白紅黑,各色各樣的口罩蒙住了人們的臉龐。后疫情時代,人們似乎適應了。但口罩并未讓世間更加冷漠,因為之前人們也沒多親近。世界其實還是老樣子,沒什么改變。他不擔心在街上遇到什么熟人。他曾經在這座城市生活六年之久,離開后又回來,再也沒有偶遇任何一個故舊,城市也是個矯情的東西,你棄它而去,它就將你遺忘,還一定要表現給你看。十二年過去了。他不知道這個時刻他要帶他們去哪兒。他只是漫無目的地走在人群中,任憑這股似乎目標明確的流動之水裹挾著他,前往任何一個方向。他們走在前方,在爭執(zhí)著什么,林麥看上去有點不高興了,夏茉回頭朝他露出壞笑,那么交談和他有關了。他趕過去。爭論停止了,沒有人要求道歉,也沒有人請求原諒。有一秒鐘,三人影像定格在一扇黑金色玻璃櫥窗里。多么奇怪的組合。如果他一直生活在這座城市,或許他和夏笛真的是兒女雙全。夏茉鉆進一家商店里。他們等她,落地窗里只剩下兩個人影了。差不多等高,若即若離。

他們都注意到了,但沒有人遠離,也沒有人走近對方。夏茉嘴里嘬著棒棒糖出來了,她遞給林麥一顆。她又把藏在身后的手轉到前面來。一只布袋,里面全是各式各樣的棒棒糖。這家商店所有的棒棒糖應該都在這里了。

“我可是花了全部積蓄,一分不剩?!毕能月曇衾飵缀跏枪逃械那纹はЯ?,蒙上了一層顯然她還很不適應的感傷?!耙郧袄牙巡蛔屇愠园舭籼恰,F在姥姥死了,你可以吃個夠了?!?/p>

“看來姥姥死了,還是有好處的。”林麥抖動著手中的布袋,側耳傾聽糖紙摩擦發(fā)出的金屬質地的嘩啦聲,臉上有似乎一股快樂的光在流動。夏茉跳起來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他們送夏茉回家。在樓下,她揮著手:“祝福你,有爸的孩子,帥哥哥?!?/p>

她身上有夏笛的樣子,敏感、深情,天性里的悲憫氣質。

那年夏秋之交,他對夏笛說,你笑起來真好看,像一朵茉莉花。

只有他們了。十二月入夜后的街道,空蕩蕩的。冷霧隨風飄流,忽遠忽近。孤零零的月亮懸在半空,不見一顆星星。他們一前一后走著。林麥雙肩聳起,這是他熟悉的緊張狀態(tài),他知道林麥在等著他說句什么。他什么也沒說。我們之間的沉默比冬天的夜色還要陰冷。我們像兩個意見相左的同謀,從沒有人打算向對方屈服。在又一個路口,他們不得不停留原地,等綠燈亮起,他才開口說話,而且是拋出問題:“接下來,我們怎么辦?”

“你只是在問今晚怎么打發(fā)吧?”林麥立即接口,似乎早就猜到了他會這樣問。

“是的。”

“你不該問我。”

“我想聽聽你有什么主意?!?/p>

“那我謝謝您尊重我了。不需要。我沒有?!?/p>

綠燈亮了。他們沒有邁步。紅燈再亮時,他說:“我想我們之間可能有什么誤會,林麥,我沒去想更多的東西,喊姥爺過來怎么樣,或者我們現在去找他?!?/p>

“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

“那聽你的?!?/p>

“實在打發(fā)不了時間,再讓姥爺出現在我們中間吧?,F在,我們回家?!绷蛀溦f。他終于扭過頭來,眼光看上去距離好遠,似乎發(fā)自月亮背面,你好好睡一覺,我打游戲,祭奠姥姥,他說。

遺像就斜靠在門邊柜子上。夏笛來過了,她把老婦人遺像遺棄在這里,他進門就會看見。這是一種故意嗎?他控制著不去看,他不想和老婦人對視,哪怕她已被禁錮成一幅遺像。

林麥抱起遺像,走進老婦人的房間。他把遺像放在床上,靠著床頭。他倒退著走出房間,把門鎖上,拔出鑰匙,走上陽臺,把鑰匙從十一樓上扔了出去。然后,他走到站在客廳中央的林克面前,這樣可好?他問。

“為什么要這樣做。”林克問。有種意味復雜的驚恐在他身體里四處沖突。

林麥似乎有些失望,因為他的不理解。焚燒掉,將肉體關進墳墓,遺像又出現了,他慢吞吞地說。關進她的房間,鎖上門,扔掉鑰匙,等于埋葬了她的靈魂,過了一會兒,他才繼續(xù)說。私密地帶著些惡意的口吻,讓林克感覺自己像個蠢笨的同案犯。

有人按亮了燈。陽臺落地窗上,外面城市與室內兩個人的影像交相疊加、傾軋,在演變成無數重空間的同時,越發(fā)變得支離破碎。在復雜的鏡像世界中已經找不出我們純粹而完整的形象。就讓她的靈魂自生自滅吧,他聽見林麥在說。話里的恨意并沒有被掩飾,但出口的又是不確定的疑問語氣,好像不是在等待他贊同,而是希望他反對。他想說些什么,但最終什么都沒能說出口。林麥看看他,笑了笑,不再等待,向書房走去。

他站到書房門口。林麥已經坐在電腦前,上身耷拉著,左肩聳起,身體向右歪斜。被矯正了很多年,他仍然沒能恢復正常坐姿。他似乎故意要和所有人對著干,非要顯得不正常。還有他的斜視。在等待電腦開機的時間里,林麥回過頭來做了個鬼臉。這種邀寵的示好動作是擔心他反對玩游戲吧。還是個孩子。十二歲。姥姥剛剛死去,躺進了公墓里,而他幾乎從出生開始,就和姥姥相依為命。他應該允許他玩游戲,但可以限定時間,但他又覺得自己并沒有這種資格,說到底,他可能只是一個名義上的父親。但有種柔情始料未及地慢慢從內心里升騰上來,他想走過去,從身后抱住他。他在克制沖動,然后,林麥解救了他。林麥對電腦罵出聲,你姥姥的,回回開機這么慢。

電腦換過三回了。多年前他離開時還是同方586,現在是聯想一體機。2009年夏末,離開的前天夜里,他在書房坐了很久。沒人來打擾他。她們在各自的房間里輾轉難眠。才五個月大的林麥,也深陷在動蕩不安的夢里吧。后來他在電腦上寫了一封信。半個月過去,當他在另一座城市的夜晚試圖去回憶信的內容時,卻發(fā)現全忘了。不只是告別,應該有抱怨和譴責,有抱歉和請求諒解,自然還會有虛弱但多次重復的誓言——我不會再回來了。但此后三年,每隔兩周他就又風雨無阻地回到桐城。周五深夜十一點到達,周日深夜十一點離開。周而復始,無窮無盡。直到有一天被猛然截斷,他的人生從此走上另一條軌道。然后,所有人的人生都因之改向。那三年,他沒打開過一次電腦。那封信的文檔擺在電腦桌面上最顯眼的位置,他不知道后來有誰讀過。沒有人跟他談過信或讀信后的感受。那么,他就像獨自進行了一場沒有對象的告別,自己向自己告別。如果她們讀過,對于他不再回來的誓言,起先可能不敢也不想相信,后來他是那么規(guī)律地出現在她們眼前,她們又會覺得沒必要相信了。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憐啊,他只是需要寫出一封信而已,就像一個受傷的孩子需要哭叫幾聲。不過是對自己的交代罷了。他早就用真實的回歸之旅表明,那只是一場虛假的告別。所有發(fā)自內心的風暴,只要不浮于人生的表面來攪擾我們,我們大可認為它們都是虛假的。但他忘記,可能只是因為原本就不想記起。再后來,在一些難以入眠的夜里,他想象自己在那封信里會寫下什么話,這樣的虛構像再次創(chuàng)作,再次體味甚至享受曾經的受傷,再次歷經告別,他覺得可能寫下了:是因為你母親,我才離開的。

他或許應該提議兩人對局玩點什么,但實在是提不起興趣。林麥正在玩明星三缺一,這是老婦人的游戲。他平日玩的是植物大戰(zhàn)僵尸。他準備離開了。他的手滑過門框上那三道刻痕。最上面的代表林麥六歲,然后是五歲、四歲。那幾年,林麥生日前后他回桐城,都要在書房門邊丈量林麥的身高,標記下來,像是舉行某種儀式。也許和贖罪感有關吧,身為父親卻沒能陪伴在他身邊,那就讓他身高的飆升給自己一種驚詫的沖擊吧,在沖擊之后,其他的愧疚、自責也就被沖刷得一干二凈,蕩然無存了。那時他就覺得堅持不下去,后來果然沒有。他走到主臥門口,林麥的課本雜亂堆在弧形飄窗上,床上有四五床被褥,但都像片紙一樣單薄、焦脆。簡易書桌上只有一個空墨水瓶。衣柜也幾乎空的,角落里掛著幾件林麥的衣服,除掉一件灰色棉襖外其他的分不清夏裝冬服。夏笛的孩子原本不至于如此,也許她變了,也許是林麥執(zhí)意要如此。多的是層層疊疊散在地板上的玩具,能滿足各個年齡段孩子的游戲興趣。是不是在一些夜里,林麥會把他一歲到十二歲的玩具按時間順序都玩上一遍,就像重新走過從一到十二的年輪?假裝自己還是一歲、二歲、三歲、四歲……他曾經從另一座城市帶回來送給他的玩具,好像都還在,他記不清了。還有,那些獨特的地點,床上,地板、飄窗和鏡子前,他和夏笛的親密場景,像電影中乍然清晰起來的鏡頭一樣,此刻突然滾過他的腦海,他感到全身肌膚一陣冰冷的刺痛。他艱難轉回身,關上門。他又一個人置身于空蕩蕩的客廳了。

房子是夏笛看中的。為買房他們欠了銀行一大筆錢。后來作為離婚的條件之一,他獨力承擔了這筆債務。作為我們的第一幢房子,太大了,當年,除了這句話,他并沒有其他的反對,它也只被說過一次。他知道夏笛的心思,反對注定無效,因為必須要安頓老婦人。我們得給你父母準備一間,她說。他們還年輕,不會來,他說,他并不想這么說。遲早會來,她堅持。即使老了,他們也可能不來,他們適應不了城市生活,他說。說不好,人都有老得不能自理的時候,她聲音低低的。到那時再說吧,他說。我覺得還是早作打算為好,為什么不呢?她抬頭迎著他的目光說。他覺得眼前閃動著無數個旋渦。是啊,為什么不呢?他又有什么理由反對呢?他反對的真是不用過早給他父母安排房間嗎?他們心知肚明。他不再反對。他們都在克制,似乎都沒有氣力為那個誰也不敢說出口的心思吵上一架,這就代表了一種難以挽回的過早的疏遠吧,他想。我媽先睡在次臥,你父母來了就挪進書房,你說好不好?好。為什么不呢?老婦人站在一旁,像是在向誰做出保證似的朗聲說,到時她一準讓。沒人需要她這樣做,也沒人在聽她說話。沒有人應聲,夏笛把眼光定在虛空中,他也沒覺得受到了什么傷害。說不定以后全部團圓時,我們早換了更大房子呢,夏笛說。是安慰他嗎,還只是在試圖自我寬慰?他厭惡那個字眼,他看向她,她眼中的憂懼正在緩慢聚集,似乎她一直在擔心他會突然失控。買房子原本是讓愛情有個獨立的巢穴,現在我們卻像在菜市場上面對一條魚進行交易。

他父母從沒有在家里住過。偶爾來看林麥,在桐城住一夜,他們也是去賓館。后來,他父親去世了,母親一個人在鄉(xiāng)下,仍然沒來住過。離婚后,他一年回來兩次,也住在賓館。夏笛又結婚了,搬了出去。白天,只有老婦人一人孤守在房子里。夜里,林麥一個人占用主臥。今晚,可能是這些年來最熱鬧的吧,他這個曾經的主人、如今的過客,林麥,還有已成為遺像的老婦人。他在沙發(fā)上躺下來。書房里傳來壓低的吼聲,游戲應該換成植物大戰(zhàn)僵尸了。祭奠時間已過,長久的祭奠會讓人疲倦,也不必要。今天周二。明天林麥本該去上學,他該在另一座城市坐在明亮而忙碌的辦公室里,但現在看來,這些都不重要。林麥沒說錯,他需要好好睡上一覺。

第二天清晨開始下雨。整個陰沉的白天,他一直渾渾噩噩地睡著。在噩夢與噩夢的間隙里,他的記憶模糊而灰白,他不記得有誰來過電話,他是否接聽過,和對方說過什么。她來過電話嗎?他好像在盼望她來電話,告訴他一個解決辦法,他不會反對,直接執(zhí)行就是了。一個辦法,無論是否會戕害他,實質上都是在解救他。但究竟是哪個她呢,也許兩個都是。沒區(qū)別,或許原本就沒有區(qū)別。林麥在哪里呢?從昨晚到現在,都沒有來打擾他。有那么一刻,他覺得,林麥是從世界上消失了。在殘忍而快感的想象中,他似乎感到了安慰。從來就沒有一個林麥。他又睡著了。下午四點,他醒來。他在晦暗的光線中坐了很久。他站起身,走上陽臺。十一樓之下,路燈亮著,車流不斷,但不見一個行人。雨停了,城市像陷在沼澤里??罩兴坪跗髦鵁o從捉摸的危險感。他覺得身處一個與世隔絕的孤島。他推開書房門,林麥趴在電腦桌上睡著了,看上去像一根凍僵的木柴。他推醒他。我本打算抱你到床上再睡會兒,但覺得你可能也餓了,所以還是決定叫醒你,他說。好多前提,一定要全部說出來嗎?

“沒關系。去吃什么呢?”

“聽你的。”

“農家灶頭?!币粋€聽上去有些印象的名字。但林麥的語氣讓他明白,是不想爭執(zhí)下去才拿主意的?!澳憧梢院吧侠褷敚@樣有人陪你喝點酒。”

“這個建議不錯,我也這么想,估計姥爺也想喝點吧。”

“慶祝嗎?”

“不這樣說話好嗎?”

“他完全有理由慶祝。你再清楚不過了。連我,也有理由慶祝姥姥的死亡。對別人的死,人們總是可以找到理由來慶祝的。”

“好了,林麥?!?/p>

“我忘了,你可能不這樣想,你是世界上最希望姥姥繼續(xù)活下去的了,唯一一個?!?/p>

他有種趕緊掩住耳朵的沖動。從骨髓里透出來的乏力感,讓他想就地躺倒,但也許,身體本身的重量都將讓他感覺不堪重負。哪怕我是一個父親,也不是什么都可以承受的。

一個提前逃亡的姥姥,本該在我十八歲之后才死去,那時,沒有人再需要對我負責。像達姆彈瘋狂射擊的聲音仍然回蕩在四周。但那如同硝煙般委屈的、濕漉漉的神情讓他清醒了些,在這虛弱的咆哮之中,沒有真正的仇恨,有的只是一個孩子對未來的懼怕——無人可依,最親的那個人死去了。

他走向門口,打開門,風帶進來外面世界鮮活的氣息,我們不要在這個地窖般的空間里相生相殺了,好嗎?他在想,他站在那里固執(zhí)地做出邀請的姿勢,語氣謙卑而柔情,那么,我們現在就出發(fā)吧。

在寒風中,林麥像張弓一樣往前奔。他穿得太少了。

他脫下皮夾克,這是另一個女人送他的禮物,他穿了很多年。風像無數只黑色的烏鴉直往他懷里鉆,瞬間就吞噬完了所有暖氣?,F在,他們的溫度一樣了,平等了。他吸了幾口冷氣,將皮夾克向林麥背上掩蓋過去,突然一個念頭冒出來,覺得自己是在模仿一個父親的做派,這讓他很沮喪。而林麥推拒的手,更像一把冰刀一樣向他砍來。接著,他像只單腿的鴕鳥那樣驚恐地跳著,逃開了。不要,他的尖叫聲將凄迷的夜色劃開了數不清的豁口,路人們停下腳步,張皇四顧,他們不知道在這一秒世界發(fā)生了多么兇惡的事件。

他們坐在農家灶頭。沒有別的客人。這里他來過。現在他確定了。

一個初夏的夜晚。八年前。也是姥爺、林麥和他坐在這里。他離開桐城第四年,離婚第二年。他回來看林麥。那晚,快結束時,夏笛出現了,他和姥爺已經每人喝了半斤土燒。此前,老婦人先是暗示后是明示,夏笛的新任丈夫很忌諱他的存在,堅決反對夏笛和他見面。他覺得這個想法很荒謬,他是先于那個男人存在的,他是名正言順的前任,那個男人接受了現在的夏笛其實就同時接受了他的存在。她是因為他才成為現在的夏迪的。但他要為她高興嗎?如此被人在乎。這是愛的表現嗎?別人不好否定,自己最好也別懷疑。但為什么看上去更像占有呢。 “除非他把我從地球上抹去了?!睂蠇D人的隱晦告誡,他揮手做了個劈刀的動作,“否則我又有什么辦法呢?!钡邮芰四莻€男人的無理要求,與其說是為了夏笛考慮,倒不如說是為他自己,破壞了夏笛的新生活,夏笛就有可能返身回來破壞他的,無論她是否出于本愿,無論是以何種名義。從此,他不再聯系夏笛,從未去攪擾她新生活的寧靜,無論她的新生活已是多么驚濤駭浪,他都避免自己成為一粒石子投進去,激蕩起什么,或者哪怕只是中和、撫慰了什么。所以這晚他對夏笛的出現感到驚詫又不安。他不知道已經或將要發(fā)生怎樣難以收拾的局面,而這一切都不過是因為他,這個已不屬于這座城市的多余的人又出現了。他伸著半醉的頭顱,瞪大眼睛盯著店門外的夜色,惶恐又極力保持清醒地等著,等著那個聽說是籃球中鋒的男人殺氣騰騰地闖進來。沒有,什么也沒發(fā)生。他們從未見過,這意思是說,從來沒有誰想過要跟蹤誰。在夏笛被打得耳膜穿孔之后,他曾經問那是怎樣一個男人,聽上去像是在決斗前要摸清對方底細。但他知道不是這樣,也并非出于好奇,總之感覺很復雜。她沒有馬上回答,低頭在思忖著什么。如果你不方便說就算了,他的話帶著明顯的怒意。他認為怒意不是針對她的。我沒有不方便,她終于開口說話,我只是不知道要怎么形容我們的關系,就連他這個人,我也說不好。她的眉頭上滾過濃厚的愁云,仿佛再次經歷了某個冷漠、敵視與背叛的場景。她的手在冒汗并且在顫抖?;蛟S可以這么說吧,她又想了想,才聲音消沉到氣若游絲似的說,如果哪天我突然意外死亡了,他的第一反應肯定不是悲傷,而是如何自證并非殺人兇手。

我加班順道過來,開車送你們回家,她說。他去新加坡講學去了,在柜臺付賬時,她單獨對他說。他坐前座,姥爺和林麥在后排。城市的喧囂與沉靜都被阻擋在車窗之外,不斷向后退去的路燈有種流光溢彩的美。偶爾她說句什么,這里新建了樂普生大廈,那個電影院拆了,城隍廟翻修了兩條古街,收羅了全城大半特色小吃零售商,王啞子不開烤魚店了,生病回老家去了。每一個地方都有獨特的記憶,屬于他們倆的記憶。他有些驚奇也有些五味雜陳的幸福感,原來,她都還記著那些,而他,無需只字提醒,也仍然牢牢記得。他們的記憶仍然相通,他記得的也正是她記得的。在似乎漫無盡頭的高架橋上,她終于沉默了,就在這時,他看了她穿著黑線褲的腿一眼,緊繃,修長,肉感,還是他喜歡的形狀。他曾經那么熟悉。他突然想摸它一下。他探過身去摸了一下。他突然有了沖動。他在煎熬中縮回手。

“麥,你不是喜歡唱歌嗎,來,唱首歌給你爸爸聽。”她對著后視鏡說。

“唱你是我的眼可以嗎?”

你是我的眼,帶我領略四季的變換

你是我的眼,帶我穿越擁擠的人潮

你是我的眼,帶我閱讀浩瀚的書海

因為你是我的眼,讓我看見這世界就在我眼前

一年前的一個下午,她突然打來電話,林克,麥會唱歌了,我讓他唱給你聽啊。

林麥在電話那頭的聲音,童稚,清亮,五音不全,聲嘶力竭。

我望向你的臉

卻只能看見一片虛無

林麥會唱的第一首歌《你是我的眼》。那時,他三歲零三個月。

那天下午之前,他們分居兩座城市已經三年,離婚卻不到兩個月。他們徘徊在婚姻邊緣,也許有人想過要挽回,他可能也想過,但他始終沒有回歸桐城。這就說明了一切。即使我們停在原地,生活也不會放過我們,它也會帶來新的際遇。他有了新女友。那天下午之后的第四個月,秋季將盡時,她再次把自己嫁掉了。第二年春天,他才隨在另一個女人身后走進另一座城市的婚姻登記處。她必須比他快。你得等我先嫁,她說過。事關她的尊嚴,是他離開桐城的,是他不要她的,她要向他證明她仍然有人要,而且比他快。只是,每個人都拋棄了林麥。那天晚上,林麥的歌聲讓車窗外的城市燈火跳動得驚心動魄。在模糊的光線和聲息中,城市夜景和所有的回憶都逐漸化為一片虛無。沒什么是真實的了。他感覺像沉在水底,過去讓他無法呼吸。他有點想哭。

車停在酒店門前。她獨自一人下車送他。等電梯時,他眼睛看向別處說,等會你來,好嗎?她笑出聲來說,那你怎么對得起她,她太委屈了。這不是借口,他知道,另一座城市的那個女人,真的是她心里最先出現的情感障礙,或者說是第一個她不會為了自己而去傷害的人。她們從未見過,或許此生都不會相見。他沒再說什么,目送她笑意吟吟轉身離去,平靜,安然,像一朵水中花滑行過大廳里摩肩接踵的紅男綠女。她的身影還未到達酒店門口時就突然變得模糊,他知道,這次自己真的流淚了。

是從這個夜晚開始,夏笛的肉體再也沒有出現在他的想象中,他確信,連夢里也沒有了。似乎他認為,只要他提出要求,她一定會應允,沒有理由反對,也沒必要反對,因為她曾經屬于他。一個女人曾經屬于一個男人,就將永遠屬于。反之亦然。而這一次的請求與拒絕,就像回光返照的幽魂,最后一次在靈床上醒來,傾吐完殘余的愛的碎語,然后,再無羈絆地死去了。在肉體的回憶與想象中,曾經的愛,不僅是你靈魂永久的烙印,也是你身體上永恒的印戳。她和他,從此再無關聯了。

夏光特走進門來,張皇四顧。他走到林麥身邊坐下,抱歉說來遲了。然后他給出了理由,一直在收拾房間,林麥今晚去了,就可以住下,如果確定不去,林麥以前放在那里的東西也打包好了,提了就可以走。跟我住吧,麥,他說,我剛才還抽空去超市買了面條和鹽。他把手臂搭向林麥身后的椅背。林麥看上去正在克制緊張,他保持著沉默。這就是無聲的拒絕了。在夏光特昏沉沉的笑容背后,那對拒絕的渴望,沒有人看不懂。夏笛和老婦人從最初對此就不抱希望的,那么,他希望過嗎。今晚,麥就可以交給我,只要你愿意,夏光特又說。

“我們是來吃飯的?!绷挚苏f。

“我餓了。”林麥說。

“那我們喝酒吧?!毕墓馓卣f。他吐著遺憾的氣息收回椅背上的手。

他們開始吃飯。沒有人說話??諝庀袷潜凰獌隽?。夏光特埋頭吃著,仰頭喝著,沉默是他導致的,但他似乎連一點打破沉默的想法都沒有。他的臉長得像只豎起的拳頭,臉部肌肉總是不停地在捏緊,再捏緊,在內縮,再內縮。但這么多年過去,他那張始終光潔的臉并沒有陷成坑地,仍然不時就紅光滿面。無論喝酒、說話、行事,哪怕是打盹,他都一定會比你想象的要慢半拍。這意思是說,你早已接受他慢半拍的事實,在心里也為他預備了慢半拍的時間,心想他這下總該有所表示了吧,但他還是要比你的等待慢半拍。但能因此簡單地把他看成一個遲鈍的人嗎?不能。他睡著了都知道有幾只老鼠在床尾埋伏著,有次林麥說。那意味著冷漠、無所求和無情,有時候林克想。

夏光特,親手解決了自己未出生的兒子。老婦人生了夏笛后,想要個兒子,趁夏光特酒醉懷孕,然后帶著夏笛逃亡在外。六個月過去,錢用光了,又再無朋友可求,她只好聯系夏光特。她本就不信任他,但她仍然想象不出這個父親和丈夫究竟能歹毒到何種程度。他舉報了老婦人的藏身之地。第二天清晨,他帶著計生隊,如約到達老婦人搭建在陌生人家進門過道的床前。因為大義滅親,他由民兵隊長升為武裝部長。一個手刃親兒子的畜生,很多年后,老婦人說這話時還能聽出那個清晨她的恐懼。老婦人沒有選擇離婚。但原諒這個字眼從此從她的人生字典里抹去了。對惡魔最殘忍的懲罰,當然不是遠離,而是要讓他永遠意識到,自己是個惡魔,終其一生內心不得安寧。她的存在就是個永遠的提醒之物,她要時時刻刻戳在他眼前。誰也別比誰好過。但這可能只是受害者一個美好的愿景罷了,并沒有發(fā)生什么具體的悲劇事件證明她的目的達到了。夏光特也沒提過離婚,而且看上去誰也不能說他活得不好,這就足以宣告她的失敗吧。老婦人一生都沒能醒悟過來,當那個兒子從她的子宮里被剝除干凈,仇恨和悲傷還有什么意義。除掉自我永續(xù)傷害,仇恨又還能傷害誰。死者永死。生者只能學會遺忘。這個罪惡的父親和丈夫,現在正吃得山崩海嘯,面前堆積的骨頭渣都快把他整張蜷縮的臉埋進去了。有人剛剛死去,有人無處收留,有人家庭就要分崩離析,與他又有何干。林克突然想抽他一個耳光,再罵一聲,他媽的惡人。但那似乎太戲劇化,也太好笑了。

他向夏光特舉起杯,來,干了,他輕笑著說。

夏笛從幼時起就等同于沒有父親。林麥也是如此。夏光特手刃親子,他在夏笛和老婦人的生活中缺席了,然后直接造成老婦人生活在夏笛與他中間。因為她無處可去,因為她沒有兒子。因為她曾經有個兒子但被親生父親殺了。因為她雖然沒有離婚但其實是個單親母親。然后,夏笛和他,他們的愛情,在老婦人日復一日的監(jiān)視、攪擾、殘害下,被迫提早消亡了。他出走,去另一座城市。成了一個流亡在外的父親。對林麥來說,是一個形式意義上的、似有若無的父親。

他卻又做不到像夏光特一樣,從此將自己完全放逐在所有人之外。

如果這個世界上罪惡真有源頭,那么他們所有不幸的罪魁禍首,就是眼前這個矮墩墩、頭發(fā)花白、看上去對一切都不以為意、剩余的全部人生就是若無其事的老人。其實又最為敏感、自私,具有靈敏的防衛(wèi)意識和堅強的拒絕意志的老人。我操你祖宗八代的,林克不出聲地罵道。但責任真的只在他嗎?今天所有人的糟糕現狀只應由他來背負?不,而且,惡果后來是由每個人來分別、獨自承受的。他,夏笛,包括老婦人。在我們的人生中,本來我們有那么多次機會,將彼此的關系扳回正軌,但我們誰都沒有去做,連試驗一下的心思都沒有萌發(fā)。這有多可悲啊。我們每個人,都還在偏離的方向上加一把力。仿若不這樣,就不能表明自己的無辜,就不能表明自己是個受害者。我們總是習慣于,也寧愿相信自己是唯一的受害者。我們仿佛只能從受傷中汲取少得可憐的能量,就像吞噬進自己的有毒的血液,來填充身體里饑餓的空洞。所以,一切不過是注定的。我們所有人,寧愿獨自療傷,也不懺悔和原諒。

林麥起身離開,應該是去洗手間。林克不認為他的離開是故意的。

夏光特曾經對他表達過善意。他研究生畢業(yè),夏光特準備給一所大學教務處長送份重禮,為他謀取一個輔導員的職位。桐城是夏光特祖居之地,祖宗的蔭蔽還殘存零星人緣。他拒絕了。盡管夏光特什么也沒損失,但他仍然感激。他知道應該理性而世俗地看待這個問題,夏光特換取他的感激就是要在他的家庭里松動什么。這或許是他此生最后一次抗爭,此前或許從來沒有,是最后一次主動緩和,最后一次機會。這不可恥,反而令人感動和憐憫。在那個家里,夏光特等同于爆破的按鈕,只要想爭吵,提到夏光特這個名字就行了。老婦人一聽見,就會成為一只對全世界都充滿恨意的斗雞。她后來的人生只活在兒子被殘忍剝離子宮的那一刻。所以,夏光特是雞肋,一個偶爾有用的贅疣,老婦人生病、回鄉(xiāng)、心情不好,夏光特就得隨叫隨到,接送林麥上下學。他只能在小區(qū)門口蹲守,絕不準踏進居民樓半步,否則“會臟了這里的所有空氣”。夏光特從未反抗,他好像都忘記了世界上還有反抗這回事。他并非借此表達悔意。他可能是覺得沒必要反抗。他像個機器人一樣忠誠而無情地履職。老婦人也從來沒有變著花樣,在整人方面她缺乏最基本的想象力,林麥是唯一的道具。在他這個外來的女婿面前,夏光特從未偽裝過長輩。承諾行賄前后沒有兩樣。你可以當他不存在,就連他也當自己不存在。即使在兩人偶爾對酌時。他后來生活的全部目標,似乎就是成為一個隱形人,只出現在不得不出現的場合。

一個人為什么會有這樣顛覆性的改變,直到今天,林克都無法理解。似乎他的勇氣和心勁在殘殺親生兒子的那一刻,也出乎意料、無法控制地全部耗完了。所以沒有人不是悲劇人物。林克并不清楚,在他和老婦人都還年輕的歲月里,夏光特是否也曾經做過什么來請求原諒,但現實表明,夏光特如果做過,顯然只是出于幻想,而終于幻想破滅?!跋袢毡竟碜?,以為一次懺悔就可以洗凈所有的血腥嗎?”有次林麥說,一語中的。然后他就成了一個表面懦弱的人。但依然是一個真誠的壞蛋。林克觀察過并確信,沒有人能走進夏光特的眼神里。他不再傾吐、表達善意,也拒絕甚而暗自嘲笑、怨恨所有的善意?;钪?,只是日復一日孤獨地活著,像一個煢煢孑立的影子。他一輩子其實就做錯了一件事,然后他就不想成為一個好人了。因為那件事的錯,讓所有的好都變得沒有意義?;蛟S,更為準確,至少更為感性的說法是,出于不讓自己好受的懺悔,他勒令自己永遠走在背離好人的方向上。

他還是一個酒鬼,這當然也是注定的。既唯唯諾諾,又嗜酒如命,這是一個心機深沉卻在后來人生的絕大多數時刻又忘了自己還有心機的人?,F在,他喝得半醉了,至少看上去是這樣。你很自在,讓人羨慕,林克說。

夏光特瞇起眼在笑。林克不確定他是否聽清了自己的話,在想著要不要重復一遍,然后,他聽見夏光特說,只要你敢把他交給我。他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又說,是啊,只要你敢把他交給我。他的聲音幾乎是在咆哮。他是要吼得洗手間里的林麥也聽見嗎?

林麥的離開是故意的。現在他突然明白了。林麥早就預感到有什么將要上演,而他會受不了。他不愿被當成一個物品,被委托、拍賣、交易、處置、推擋、拋棄。無人問津。哪怕他與一個物品確實沒什么不同,也請別當著他的面。哪怕這些不是結果,誰也不能擔保它們不成為過程。它們真實存在過,不僅在某些人的心里。

如果能做到像夏光特那樣?;蛟S有他十分之一的狠毒也就夠了吧。林克沒有說話,也不覺得在心里回應過了。他打開第二瓶土燒,給夏光特倒?jié)M杯?;蛟S,決絕點,就有了出路,他在想。如果傷害終將造成,我們就不該無限延長彼此傷害的時間,那更不人道。他終于意識到自己的念頭,黑色的苦澀感同時漫上咽喉。

“你灌我。你是在灌我嗎?”夏光特大笑著說。

“沒有必要?!?/p>

“有什么用呢?”夏光特邊喝酒邊笑著說。他用手抹臉,都快把鼻子壓平了,才勉強隱去了笑聲。他的聲音里有著似乎從未出現過的憂傷。“灌我有什么用,我喝醉答應了又能怎么樣,我這么一個無用的人,都不用擔心麥會黏上。連麥都對我避之不及。”

林麥出現了。他站到夏光特身后。他聽見了剛才的對話。夏光特也意識到了他的存在。連麥,都對我避之不及,他重復說。哪怕麥已經無處可去,沒人收留了,他又說。哪怕麥只能淪落為一只街頭流浪貓,他接著說。然后,他回過頭,看著林麥說,是吧,麥。

為什么沒有阻止夏光特,他原本是能阻止的。他是要讓林麥明白事態(tài)已經有多糟糕了嗎?是要當著林麥的面讓事情變得更糟嗎?他現在有點后悔了。他應該阻止的。哪怕是用一個結束上一代人恩怨的耳光讓夏光特閉嘴。他也有些醉了嗎?或者說他寧愿現在自己如此。然后不僅逃脫造成眼下局面的責任,還能就此逃脫一切。

林麥在顫抖,正在用意志力克制顫抖。他臉色抖動和發(fā)暗,像貓的黑須。

現在,夏光特,你去成為一只街頭流浪貓吧。林麥說。他仍然站在那里,有種危險性在他和夏光特之間的空間里升騰。

“我知道你為什么灌我。”夏光特舉起杯,搖晃著要找林克碰杯,但很快縮了回去,仿佛他找林克干杯也是對方設置的一個陷阱,他差點就中套了。他現在居然也成為一個有用的人了,不僅他確實不是,而且也恰恰是他絕不想見的。他的臉像被電擊似的扭動著,但這次沒能如愿發(fā)出笑聲。他只好仰起脖子向嘴中倒酒,就像將一粒子彈射進咽喉?!昂蕖H丝偟煤藓奘裁窗伞D悄憔秃尬液昧?,我不介意。我被人恨習慣了。你無人可恨,因為錯的是你。你用酒恨我,我很感謝啊?!彼驯雍茼懙仡D在桌上,林麥把玻璃杯搶在手中,夏光特在意識到可能會發(fā)生什么危險的同時,便決定置任何危險于不顧。又到了他人生屈指可數的勇敢時刻,上一次已是三十三年前。他在繼續(xù)宣揚他的仇恨哲學,人總得恨恨什么才會好過,才能和真正應該去恨的人,在一起生活下去,你也只有恨什么才能感覺到自己在活著,你只有成為別人的恨,世界才承認你活過。

林克沒想去阻止什么,但他預感到會發(fā)生什么。林麥把玻璃杯向店門口摔去,他在喊叫,你滾!也許再過半秒,這兩個字就要爬出林克的喉嚨了。杯子的破碎聲,讓整個世界安靜了一秒鐘。林麥搶了他今晚唯一的臺詞,他決定還是閉嘴,不對兩個人中的任何一個人說一句話,什么都不說。然后,夏光特慢慢走向門口,消失了。

他竟然有種輕松的感覺,這出乎他的意料。接著,他意識到,也許原因不同,但三個人此刻都是輕松的。他早就料想到,現在終于被證明了,此路不通。他們演出了一場戲給他看。只是他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呢,一個兇狠、莽撞又決斷的默者,在他和林麥的身后劈開了兩道鴻溝,把全世界阻隔在他們之外。但這真的是他的本意嗎。我們或許都不希望變成這樣,但我們好像又真的沒有第二種選擇。

他們也離開了。林麥走在前面,像一支戳進寒風中的鉛筆。明天要去給他買幾件衣服,林克再次告誡自己。從出生到今天,就沒管護過他,離婚協議書中約定的撫養(yǎng)費,似乎就是他付出的全部。

他決定今晚仍然睡沙發(fā)。他甚至沒有找家賓館清靜睡上一覺的權利。老婦人房間鎖死的門,此刻像堵封死的墻。那里儼然已是另一個世界。他不打算說什么話來安慰林麥,話語從來都不能彌補或者改變什么。而且,林麥也不需要,他知道。這一天,畢竟沒有什么不好的事情發(fā)生。兩人單獨相處的第二夜,他希望仍舊能安穩(wěn)度過。一切等明天天亮了再說。

她來電話了。他接通。

“怎么樣?”她問。

這是他回桐城后她第一次來電話。當然,他也沒有主動聯系過她。

“走了。昨天下葬了?!彼f。

那邊沉默良久。然后他聽到:“她怎么說?”

沉默并非因為悲傷。而是決定發(fā)問之前的猶疑。她終究還是問出了口。這讓他決定說:“我前天才到這里?!?/p>

她立即說:“我只是來問問情況?!比缓缶蛼鞌嗔穗娫挕?/p>

他關了燈,坐到沙發(fā)上。空氣仿佛也在打瞌睡,就快要凝固了。他感覺有點呼吸困難。他心里并沒有責怪她,任何人都沒什么好怪罪的。今天這樣子就是勢必成為的樣子,不會有第二種,也并不顯得更壞。他無論做出何種決定,都將改變所有人的生活,無一幸免。我們生活在一張網里,我們就是那一根根線,你意念一動,全網都在顫抖。沒有誰能不受影響地獨自生存,除掉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洗手間里沖水的動靜讓他緊張得突然站起來。然后,他的動作又驚嚇了正從洗手間出來的林麥。林麥站在白熾燈的光線下,像只驚弓之鳥。你有沒有想過,我是說,想過問題怎么解決,他說。說完了他才明白自己說了什么。林麥卻像早就在等著,并且準備好了答案,我去想,為什么是我去想,我想了有用嗎?我的想法最簡單,我一個人過最好,只要你們給錢,我就活得下去。他的驚愕不是虛假的,他語氣中的恨意和悲涼也不是虛假的。他做了揉捏什么東西又釋放的手勢,也許真的捏死了一只冬天的蚊子。這樣你們就解放了,他又說,房子給我了,有地方住,不會凍死在街上,外賣會送上門,活下去不難。

他弓在洗臉池上方,用手頻繁地捧水澆到臉上,后面話語聽不太真切了。

“我們是在商量?!彼K于想起來要打斷他。他痛恨自己聲音中沒有原本想放進去的一種柔軟。

“太可笑了?!绷蛀溍娉豢此?,腳步在向主臥退去。“你不覺得嗎?所有擺在臺面上的商量,都是強人所難?!彼T陂T口,對著門框說,“給個結論就是了,我有什么資格和你們協商,我都接受,不要假惺惺的?!?/p>

“你怎么可以這樣和我說話?”他把額頭撐在手掌上,想了想又說,“我真不知道?!?/p>

“對不起,我出生就是個錯誤,是個麻煩,我知道,所有人的麻煩?!比缓?,他關上門。

如果他真是個麻煩,那他就是罪魁禍首,是他把他帶到這個世界的。

他或許可以在這里重新找份工作。就像當年大學畢業(yè)來桐城,就像當年去往另一座城市。慢慢安居下來,一切重新開始。明知這個想法不經推敲,但仍然讓他有了一種類似被灼傷的興奮感,低落與挫敗感因而隱去了一些。剛過四十,年齡還不算大,唯一的短板,可能就是不夠卑下。他難以和周圍人群互相認同,他又反抗不了,于是,抵擋冷冰冰的失落的唯一盾牌,只好是虛弱的自視甚高和狂躁的冷漠。他與世界的關系,最富情義的說法是,一只蜜蜂與它寄居其中的陌生而冰冷的蜂巢的關系吧。但他可以屈膝彎腰,把自己和世界的關系拉得近一點,如果現在非得這么做的話,他有信心能做到。

只是以前,他為和林麥不在一座城市而暗自慶幸過嗎?那些現實中上演的,與前妻所生的孩子來破壞當下生活的事件,不會在他的日常中出現。一次電話要求接送,一次周末突發(fā)的要求看管,一次住院陪護,一次教師請家長,一次從那個家中逃離而來,哪怕這些微小而瑣碎的生活和情感細節(jié),都沒有在他的生活中發(fā)生。哪怕一次街頭邂逅,都可能是在向和另一個女人的關系中注射一劑慢性毒藥。這些年來,她也是這樣想的吧。那么,現在呢。他倒寧愿是生活在同一座城市了。哪怕要付出長期的不寧靜、煩惱和意外干擾為代價。畢竟,慢慢的磨折帶來的痛苦也是輕度、隱性和遲緩的吧,就像慢性病,最終都可以承受。雖然無法改變那遲早到來的結局,但結局畢竟尚在遠處。而突然來臨的撕扯、斷裂,任何一個連接點的遽變,卻會將人的心臟從血管叢中連根拔起,破壞一切有生命力的東西,并將其徹底埋葬。哪怕我們過去對這種突然早已暗自有所預知,但誰也不能否認,實際上我們仍然對此心存僥幸,這不是任何人的錯,只有心存僥幸,我們才能活得懵懂、自覺幸福、活在當下。此刻,她在另一座城市的床上也是這樣想的吧。那么,真是他多年來掩耳盜鈴假裝這一天遠遠不會到來,才導致今日的局面嗎?像一把匕首與眉心皮膚已然相接。在兩座城市中選擇一個,絕無第三種可能了。兩難嗎?不,沒有一種是他愿意的。選擇就意味著放棄。他又不能獨自逃亡到第三座城市去。只是,真的不能嗎?他覺得這個念頭很可笑,隨即真的聽見了自己的笑聲。他感覺毛骨悚然。他連自己都害怕了。他不能告訴任何人他會兼顧兩座城市里的家,因為他做不到。她們也不會相信。即使相信了,她們也不會同意。或許他真的可以獨自逃亡到第三座城市去,既然無從選擇,那就不做選擇。把她們的全部還給她們,我只帶走我自己。一種輕車熟路的選擇,逃,他不是第一次了。那曾經的就不該是最后一次。很快被遺忘。把林麥也帶走呢。他腦中的某根神經像突然從半空跌落懸崖,摔成齏粉,他用意念扇了自己一耳光,疼痛感很快蔓延全身。這是所有辦法里最壞的那種。這樣把所有本來無關的人全部攪和到一起,把一切填進破碎機里,最后,除掉彼此的尸塊你中有我,不會再有第二種結果了。她們連反對他都會覺得是在浪費最基本的理性。但那也未嘗不是一種解決方法。

如果非要選擇,選擇的只是城市嗎?天平兩端吊墜的是什么,其實所有人都再清楚不過了。沒人不明白。他和另一個女人在慶幸身處另一座城市時,明天一直是他們生活中遲早會來臨的危險,他們時時刻刻活在對它的恐懼之中。只不過他們故意淹沒了這種恐懼,假裝真的忘了它,不然如何獲得安寧。至于對方在未來那一天的反應,他們又從來不抱信心。那或將是正式決裂的來臨,也會是決裂的最終結局。那一天的存在,其實是他們之間任何東西都無可逆轉、無法挽回地慢慢變壞的最原初也最根本的動因。他們生活中的陰冷、他們所有柔情和愛意上蒙著的那層黯淡的雨意,都和它有關。而這又是否說明,為了暫時的幸福和愛,他們是多么愿意一葉障目啊。沒有人例外。他為此感到一絲安慰。

明天,就是他們未來的那一天。

夏笛呢,她同樣不能慶幸再次成為選擇的可能。而且對她來說,已無必要。她的新生活都早已變得陳舊,而舊的早就該埋沒于風塵。她也是重新被吊起在半空的,無端的,在多年之后,被迫再次面臨破壞。一個孩子,究竟是對方的砝碼,還是她本身的負重。

林麥始終是個真實的存在。對他而言,是永遠也抹殺不掉的提醒之物,提醒他曾經擁有的和失去的,還有現在似乎仍然擁有的和終將失去的。他制造了林麥,然后林麥制造了他的愧疚和罪責,在天平兩端左邊放一塊,右邊放一塊。天平如果無法傾斜,只會吊繩崩裂。他想象著自己隨著所有砝碼一起墜落,然后用最敏感的神經末梢去領受失重的墜落感。放大它,讓它成為自己的全部。然后,他終于睡著了。他做了個夢。夢中,他赤身裸體站在無邊的荒野上,地球正在他的光腳之下無聲地枯裂。

敲門聲。林克驚醒了。陽臺透進來的白光很刺眼。又過了幾秒鐘,十一樓之下的城市動靜突然浮上來。末日般的喧囂。敲門聲仍然清晰地穿透而來。他起身向門走去。他看見林麥站在主臥門邊。他聽見林麥模仿出驚恐的語氣說,是姥姥,別開門。真是個惡劣的玩笑。他打開門。

是夏笛。

“我只是來看看你們。”夏笛說。她等了很久,但聲音里沒有不耐煩。準備好的話語。

他不知道她希望他的回答是什么。他又回頭看向林麥?,F在他明白了,林麥不是在開玩笑,而是真的希望。老婦人片刻前出門倒垃圾去了,回來發(fā)現忘記帶鑰匙,只好敲門。親人死去,在我們的感覺里,有時好像只是出了一趟遠門而已,終究會回來。即使門外是夏笛,也不是林麥想見的,他又怎么會不恐慌,因為她遮蔽了本來可能就要出現的姥姥的影子。林麥站在原地,沒有任何表示。林克還是想不好要說什么,沉默在繼續(xù)。

“我只是路過,我還有事?!毕牡颜f。她想打破沉默,但話到嘴邊依然只說了一半。這讓林克決定繼續(xù)等待。他覺得自己此刻應該像個男主人,正面對一個陌生的流浪漢,他捕捉到這個念頭的同時,意識到了自己神態(tài)中的防范意味,他覺得這樣的表情太過滑稽,也分明看見了它給夏笛帶來的壓力。但他仍然不打算說什么來解救她。她在移動兩腳之間的中心,又不安地看了他背后的林麥一眼,但仍然沒有走進來。本來只要她站到客廳里,或許一切就會冰釋,她和林麥,甚至她和他,他們三個人,都會變得融洽。但這沒有在他們之間發(fā)生。又仿佛過了很久,還是她先開口說話,下雪了,你們可以出去走走,她的聲音不自然地灌注著一個母親的甜蜜氣息,濃烈得要把林克都囊括在內了,堆雪人,打打雪仗什么的。

但他幾乎有預感了,她此行究竟為何,所以他還在等著。如果敲門的是老婦人,如果老婦人的幽魂仍然能照顧林麥,他會把林麥交付給她,林麥自然也不會反對,他是求之不得吧,其他人也當然都會同意,因為沒必要反對,于己都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然后,困境消融,一切如舊。原來世界上的所有改變,也不過只是少了一個姥姥而已。但她真的應該走進來,給林麥一個擁抱。世界上沒有比林麥更敏感的孩子了。他都想提醒她了。

“她怎么說?”她問。

預感沒錯。這是她在這個早晨登門的唯一目的。她本可以走進來,與他們在一起待上一會兒,有很多年,他們三個人沒有待在一個私密的空間里了。這也許對每個人都很重要。然后他可能就會告訴她,那個女人昨晚來電話了,她說了什么,他是怎么想的,仿佛他們才是站在同一陣線上,這是所有前塵往事注定的,也將沒有什么能將他們分割開,他們會同應對共進退。現在,她這樣直接問出口來,如果他的答案出乎她的意料,她又要怎樣應對呢?她早已想好了全部對策嗎?林麥,在她的對策中占有多大比重呢?在不同的對策中是籌碼還是目的。可是他又有什么資格在漫無邊界的猜想中苛責她呢。常年缺席的是他,而非才一夜不見的母親。

她問出口,也可能只是因為緊張。林麥必須和一個人在一起生活下去。她似乎在渴望一種奇跡發(fā)生,有個女人比她還待見自己的兒子。她和另一個男人的孩子不可能出現在她的家庭餐桌上,除非她的家庭不在了。這點,也是所有人都知道的。

只是,她們都這么問,竟然如此一致。兩個女人的問話,之間隔了一個因噩夢而變得短促的冬夜。為什么。難道她們都認為他是個懦弱、沒有主見的人嗎?他們都認為另一個女人更能左右他的決定,還是都認為正好相反?這中間牽涉可憐的愛情嗎,哪怕是曾經的?不,任憑這樣的想象瀕臨到腦際才可憐,人到中年,愛情從來不在權衡中顯影,誰離開誰都能活下去,還生活在一起只是因為對方造成的負擔尚可忍受,這已是世間不多的幾個真相之一。

他看了她一眼,她沒說,他說,他聽出來自己語氣冷靜,對此很滿意。然后他未有任何暗示、過渡、道別,就徑行關上了門,把她關在了門外。她沒有再敲門。然后,他們都聽見了她離去的動靜。腳步聲輕悄悄的,從中判斷不出她的情緒。

他轉過身來面對林麥,準備要說句什么,但還沒想好。他聽見林麥顫抖的聲音像震動的刀片一樣傳來,你不覺得她是在逼你嗎?

他沒有回答。他知道林麥也不需要他的回答。

他看見,眼淚在林麥臉龐上滾落。他想走過去安慰他,但最終沒有那樣做。他站在原地,等他冷靜下來。

“難道她不明白,這樣問,也是在逼我,逼我選擇,要么接受選擇。”他的聲音冷得像冰,“可是,我又哪有什么選擇?!?/p>

這仍然是一個設問句,這樣他同樣不需要回答。他知道自己不回答,其實仍然是在逃避,但他又有什么辦法呢。他該說什么,他能說什么。不是他一個人需要解決這件事,也不是他做了什么決定這件事就能被解決掉。他不是能撬動地球的杠桿,也不是定海神針。他只是一個被冠以父親之名的普通男人,被動、矛盾、善感,比一般的男人還要虛弱幾分。他突然用一種夸張的驚奇口吻說,外面下雪呢,我們去堆雪人吧。

“真他媽的是個愚蠢的好主意?!?/p>

城市角落里還殘留著雪。路面積水的坑洞像城市刺猬一般的軀殼上丑陋的傷疤。明晃晃的太陽正懸在天空中,好像要努力滌蕩著污跡、記憶和一切。我們先干什么呢,林克問。林麥聽見了,沒有回應,像張弓一樣往前沖。他明白跟著就行。進入一家早餐館。林麥點了餛飩、燒麥、鍋貼餃、豆腐腦、白煮雞蛋。他把鍋貼餃和豆腐腦推過來,雞蛋一人兩只。他知道他早餐的習慣。他在快速消滅餛飩和燒麥。他們吃了四個人的分量,引來一些詫異的眼光。林克付了錢,他們又來到大街上,一前一后走著。林克開始相信,只管跟隨,就不會惹麻煩。上午十點,冬日的陽光有些燥熱了。城市中已看不見雪的任何痕跡,仿佛雪從來沒有降臨過。又走過兩個路口,林克覺得后背在冒汗,一旦他意識到這點,更覺得那里奇癢無比。三天沒洗澡了,這是十九年每天堅持晨起沐浴的他無法想象的,所以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發(fā)生的,雖然適應的過程看似有些痛苦,但也沒有什么是適應不了的,他在內心里為這個念頭笑起來,他試著去品咂嘴中的苦澀,但這次沒能感受到。這是否說明,哪怕被迫禁錮在另一個極端里,最后我們仍然能生存下去,而且并沒有嚴苛的標準能證明我們活得并不好,只要能活下去。事實上結果可能正好相反。他決定再忍耐一條街。至多兩條街,然后建議找地方歇息下。這時他發(fā)現,林麥已停在前方,在等他,可能等了兩分鐘了,他急忙趕上去。他做好了傾聽和接受的準備。

“就這兒,怎樣?”林麥說的時候幾乎含著笑意。

“明日之戀”發(fā)藝屋。他確信他們來過這里,好,他說。

我只是覺得,理個發(fā)至少能打發(fā)一小時,林麥依然給出了解釋。他似乎還說了,你也是這么想的吧?但他沒聽真切。

沒有其他顧客。這讓林麥有些失望。本來可以等等的。他慢騰騰又輕車熟路地走到轉椅邊,坐下來。

“還是怎樣帥就怎樣理?”戴口罩的理發(fā)師問,他似乎和林麥很熟悉。

林克不認識,不是以前那個店主了。有次回桐城,林麥的頭發(fā)像鳥窩,他不顧老婦人反對說冬天頭發(fā)長了才暖和,帶林麥來過這里。

“不,越短越好?!?/p>

“冬天啊,短了冷?!?/p>

“不,短了清爽,頭發(fā)長了給鳥做窩。”

林麥語調夸張,但其中沒有對過去他的說法的嘲諷。理發(fā)師笑了,他長得像一只熊,但笑聲聽起來像喜鵲。這家理發(fā)店不知易主幾次了,或許林麥和每任店主都熟悉,后來他獨自來過不少次。

林麥也笑了。他那天在這里的做派一定和今天不一樣,那天可能更像個父親。一個念頭慢慢清晰起來,如果扮演那個父親,他們的關系或許會好轉,問題也會變得容易解決。他決定努力回憶那天的言行舉止,但形象卻像一片焦黃的葉片一樣模糊,一不小心他就成了與那天截然不同的人,或者今天才是真實的,而所有虛構的總是容易被淡忘?今天的他顯然讓林麥不適應,而現在想來連自己也感覺無所適從了。耳邊上面,留點頭發(fā),他突然說。聽上去應該像一個父親不容置辯的口吻。

“好?!崩戆l(fā)師說。

“全剃了,干凈,清爽?!绷蛀溦f。他反對他,卻沒有從鏡子里看他一眼。

他不需要他扮演一個曾經的父親。那是一個過時的父親。那時那個父親可以存在,只是因為還沒有人遭遇當下的事態(tài)?,F在無須存在了,或者不配存在了。那個父親已被認定是無法化解困境的。一個父親,必須應時而變。

他們又來到街上。太陽像深海中的一粒夜明珠,灰蒙蒙的,沒有溫度。在林麥偶爾仰起的臉上,看不見太陽的光。他的神情迷惘又焦灼,仿佛內心有把無法熄滅的火,燒斷了他的來路和歸途,他不得不停在原地無限期等待,他不知道能去哪里。有風,從很遠的街角慢慢搖搖吹過來。

“才過去半個多小時?!绷蛀溦f。

“快一小時了,也就差十三分鐘?!彼麕缀跏窍乱庾R地反對。

“精確到分,每秒都是在煎熬吧。”

“我只是無事可做?!彼f。他猜想林麥可能還在不安地等待他否認,然而,他認為這句話就解釋了全部。他不想就此再糾纏下了,所有的糾纏都殊途同歸,破壞似乎已經不能更壞一點的他們之間的局面?,F在去干什么呢,他說,爬山,找夏茉出來玩,要不去游戲廳吧。他注意到林麥并沒有在聽,他清了清被什么悶住的喉嚨,接著說,我不會打,你知道,但我可以看著你打啊,對了,他像突然想出一個絕妙的主意似的笑起來,你可以找同學朋友出來玩啊,去游樂城,或者聚餐,我買單。他強行咽下了“我會做好你絕不吝嗇的小跟班”的這句話,所有的玩笑在他們之間都已經不合適。他似乎越來越難以預見林麥的反應,原本也許能緩和氣氛的玩笑,或許只會帶來更徹骨的刺激。

“今天禮拜三?!?/p>

“那可惜了?!?/p>

“你知道你自己在說什么嗎,可惜?上學是他們的任務。而且我一般也不找他們玩,沒什么朋友,我是說,不認為自己有。”

“也是,朋友得看機緣,有時候寧缺毋濫?!彼蛔杂X就說出贊同的話來,甚至是去曲意迎合,他似乎懼怕如果不這樣就會有什么惡果發(fā)生。他差點都說出“感謝你一口氣說出這么多話來”,如果冷場他將不知如何是好,他可能只會悲哀地看著場面越來越冰冷下去。林麥十二歲了,他其實還沒學會怎么和他相處。林麥也是吧。但如果他說出那句話來,場面會立即變得比想象中更糟,一切在敏感的林麥那里都不是沒可能的。他慶幸自己控制住了。

“我看出來了,只要沒別人在場,你就不知道怎么和我相處似的。”林麥說完看了他一眼,隨即眼光飄向別處。要么得有酒,他又說。

他說對不起,他意識到自己很久沒有這樣囁嚅著對別人道歉了。

不用,其實我也這樣,林麥說,他語氣中的歉疚也很真誠。

然后,他沒能控制住自己,他跨出兩步,用胳膊摟住林麥的肩膀,把他拉近點。只是拉近點,沒有貼到自己身上。林麥沒有抗拒。兩秒鐘。在兩人都可能做出生疏的舉動之前,他們默契地分開了。比剛才的距離更遠些。很自然,沒有尷尬。

“我們往前走吧,邊走邊想?!彼f。

可以把今天當成是一個普通的探望日,好好度過。

每次探望,從很多天前甚至上一次分別時就計劃行程,林麥會提前完成所有作業(yè),兩天里,他們只屬于彼此。那兩天的每一秒都閃著彩色的光芒,而林麥是如此重視和渴望,以至于其他的時光似乎都消隱在那兩天的背后,只為連綴起那兩天,它們模糊的存在才有了背景般的意義。今天可以效仿。但他只記得,每次分別時林麥淚眼相送,遠遠地站在身后看他轉過街角不見,其他的情景他竟然想不起來了。仿佛在他的生命中不曾存在過。那些親情與愛,他收藏在何處?他沒敢去問林麥。

無論今天遇到了什么問題,有那些探望日的存在,就終究能解決,他覺得自己應該這樣想,并隨即在這種想法了獲得了某種信念?,F在,他們不遠不近,有種平和、熟稔的氣息流蕩在他們之間,至少他感覺如此。林麥后背不再緊繃,弧度也自然些了。他已有輕微駝背。路過體育用品商店,要給他買一副矯正的背帶。這件事也和很多事一樣,他想了很多年,但從來沒有去做。這次,他要想到做到了。

林麥進了游戲廳。沒和他商量。這也是他準備救急的主意。那些探望日打發(fā)不了時間,他們就來這里,但他只是坐在旁邊小凳子上,充當無知、心不在焉的觀眾。他連最簡單的游戲也不會,但他在一旁對林麥而言似乎也就夠了。因為他的存在,林麥贏了會興奮喊叫,輸了會拍打游戲機。他理解,這是無法用言語表達的對他存在的在乎。

一堆游戲幣塞進了他手里。他沒有反對。他亦步亦趨跟在林麥后面,坐到一臺游戲機面前。他們并排坐著,像上陣的父子兵。他感覺面前是個可怕的怪物,他有些驚惶又有些激動。屏幕上開始播放游戲方法,林麥盡可能減慢語速向他講解。他如聽天書。他天生缺少游戲細胞。但他決定,勇往直前,視死如歸。然后,他就是這么做的。他毫不顧忌地在游戲里往前沖,著急赴死一般。有幾秒鐘,他聽見林麥在規(guī)勸他,又幾秒鐘,在制止他,引導他,呵斥他。但這些聲息都一晃而過。盡管他始終沒能掌握游戲方法,甚至沒搞懂游戲目標,但他徹底沉浸在游戲里,以拙劣、失敗和死亡的方式,忘記了自我,忘記了周圍事物和已經、將要發(fā)生的一切。他瞥見林麥正用雙手揪住他的胳膊,然后他感覺到疼痛,然后他才從某種癡狂中逃出來,林麥指戳著屏幕上一條軟綿綿的黑線,大聲向他說著什么,他慢慢才明白屬于他的角色鮮血流盡,早已死透,而他仍然用操縱桿指令它,指望它奮勇殺敵。多荒謬啊。然后,重新來過,重復差不多的場景,沒多久,游戲幣就用光了。真可惜,我還準備戰(zhàn)斗一上午呢,他站起來說,神情失望而疲倦。

“我本來也這樣想?!?/p>

“要不是我瞎搗亂,你能玩很長時間。對不起,我有點緊張。”

“無所謂?!绷蛀溦f。他似乎正在克制某種沖動。也許是大笑,也許是擁抱他。但最終他什么也沒表示,眼光看向別處,帶著顯而易見的嘲諷笑著說,兩個人玩有兩個人的意思,看著你這樣的游戲白癡,就更有意思了。但他的語氣是善意的,是那種斟酌后的善意,似乎連臉上笑容的濃度也是考究過的。

距離又遠了些。

他趕緊說:“你可以考慮教我,這樣你會有一個可靠的戰(zhàn)友?!?/p>

林麥沒有回答,但眼中有光閃了一下。他不知道這是不是自己的錯覺。林麥向出口走去。他跟著。

林麥突然回過頭來說:“接下來玩什么,該你拿主意了吧。”他的神情中有種飄忽的緊張,似乎生怕他一口回絕。

“跟我來?!边@次他早就想好了。

在他的少年時代,游戲廳附近總會有臺球室。他在商城里四處尋找,竟然沒幾分鐘就找到了。林麥顯然沒來過這種地方。他握起球桿,偽裝成一個老手,林麥看過來的眼光證明,效果還不錯。他試著擊出的兩球也還給面子,一球勉強進洞,一球晃悠到洞口附近。林麥用驚呼聲真誠地表達了贊賞和遺憾。他邊用巧客粉摩擦槍尖,邊和林麥講解游戲規(guī)則。一個父親引誘兒子進入全新領域,他意識到這是種權威感后就很享受它。林麥在他的指導下開始練習擊球,他用球桿敲打林麥手中的球桿,告誡他怎樣瞄準,觸點在哪里,怎么保持后手穩(wěn)定,自信如何建立,必須做球顧及全局。他突然聽見自己的喊聲太高了,才想起來應該克制不耐煩。他的不耐煩也好像是裝出來的,同樣是優(yōu)越者的一種享受。在親情中甘心付出而且不用擔心被誤解所回饋的優(yōu)越感。他看見林麥眼睛的斜視有點嚴重了。下午,給他買矯正背帶,或許要帶他去醫(yī)院看下眼睛。為什么是或許呢?下午一準去,他給自己下了急切的命令,沒有去想林麥的意見。林麥伏在臺面上,伸縮球桿,準備擊球。他走過去,上身貼近林麥,左手把準球桿前端,右手握住后梢,輕聲在林麥耳邊說著要放松,做到心力合一。他們距離是如此之近。從來沒有這么近過。他離開桐城后,從未與他睡在一張床上。他沒有帶他去過澡堂,沒有給他洗過澡。另一個念頭突然攀附上來,或許此后他們之間不可能如此之近了。這是一個巔峰、終結和預兆。回光返照的情感和美。最美好的也是最后的融洽。他知道這個念頭源自他強迫癥似的破壞欲,沒有任何跡象證明它將真實存在,而且那不僅是違反他本心也是違反人倫的,他不承認,更不接受,他掐滅了它。林麥在微微顫抖,似乎更緊張了,但在屏住呼吸,克制著,然后,干脆利落地擊出一球,順利進洞。他覺得開心極了,甚至很驕傲,他拍了好幾下林麥的后背,大聲說好樣的,干得漂亮,小伙子。他突然覺得這樣的時光真美好。他們開始比賽。第四局,林麥贏了。他沒有故意輸球。然后接下來三局,他很謹慎,像面對真正的對手那樣,沒有再給林麥機會。總分6比1。林麥看上去不以為意,但堅持要再來最后一局,他拒絕了。快下午一點了。他們走出臺球室,陽光和行人都恍恍惚惚的,幾分鐘后,兩人才明白身處哪條街道。兩人相視而笑。但就在林麥笑容的末梢,似乎不自覺沾染了一絲愁苦的色彩。他告訴自己看錯了,為了不再去思慮,他趕緊說,我們去吃飯吧。說完,他就感覺到一種迅疾漫上來的透骨的乏力感。我們的內心沒有一刻放過自己,我們也從來沒有放過彼此。

“好?!?/p>

沒有人建議吃什么。他們向前走,像兩個漫無目的的流浪漢。天空中,太陽不見了。天空清冷得像一塊沒有靈魂的灰色幕布。周圍變得冷颼颼的。他們在路過幾家餐館后,隨便走進一家餐館。他們坐下來,沒什么客人,盡管還是午飯時間。只有一男一女各自占領一張桌子,在邊看手機邊無聲而匆忙地吞咽。林麥點菜,沒有征詢他的意見,他告訴自己這才符合一對正常父子的日常。菜的分量可能有點多,而且他注意到還點了酒,他沒有阻止也沒有詢問。在等菜上來的時間里,沒有人說話。林麥不反對他喝酒,他知道。那些年他回桐城,老婦人會拿出珍藏的酒招待他,有時還陪他喝幾盅?!拔业木浦唤o你喝,管夠?!崩蠇D人說。他從來不懷疑這話的真誠。老婦人懼怕他拘謹、沉默地坐在那里。他也懼怕這樣的場景哪怕出現一秒鐘。這樣的一秒帶來的不適,在此后人生中他得用無數個一秒才能淡化和忘卻。酒消融了奇怪的三人組合的尷尬。酒讓他變得健談、熱情和像個父親。他說了很多那個城市里發(fā)生的故事,他的工作和那個女人,還有他們的女兒,這些是清醒狀態(tài)下他絕不會談及的。老婦人會說:“麥,你聽,你有個妹妹,親人是多么重要啊?!崩蠇D人給他倒酒,在她勸酒的言語和動作里,他明白,那些年橫亙在他們之間的仇隙真的已經不存在了?;蛟S這只是因為,她老了,他遠走了,而夏笛也搬出去了,但究竟是什么原因,已經不重要了。那些年的所有悲傷與怨憤都應該也已經被忘卻了,需要記住的只是多了一個林麥。在她給他斟的酒里,他感覺到了他們之間真正的和解。

服務員上第一道菜時,林麥請他先上酒,要兩個酒杯。林麥倒?jié)M酒,一杯沿著桌面推到他面前,另一杯握在手中朝他舉過來,沉默等待著。他也端起來。兩只杯子在空中結結實實碰了一下。他舉在嘴邊,等著。林麥臉色潮紅,但聲音清亮發(fā)顫:“平生第一次喝酒。來,我的父親,讓我把我的第一次獻給你。干杯?!?/p>

然后,他咯咯咯笑著,像是停不下來。

他想過會聽到什么,但即使設想一萬次也不能想到是這樣的話。他不知道要怎么回應,才不會觸犯、傷害他。林麥一口干了,舉著空杯在等他。他覺得這一秒喝酒是最穩(wěn)妥的,他也一口干了。

但林麥其實厭惡他的酒,他也知道。在那些探望日,他傍晚外出,說去會朋友,他一個人坐在賓館附近的小酒館里。他并不是想欺騙他們,他可能只是做不到一天兩頓飯與他們對面而坐。很多時候,他實在找不到什么話來破除沉默,而開口說出的話又將是至情至性的,不能牽涉過去與未來,過去傷痕累累,未來充滿不確定性,這讓他心理負擔很重。他會在小酒館里坐到很晚。第二天早上,林麥會來幾個電話催促,在他進家門時告訴他具體時間,表明他這次又比預想的遲到了多久,林麥是如此珍惜難得的相聚時光,這和他見面之前的想法一致,但見到后,各種不適紛至沓來,他卻又希望林麥企圖拉長一倍的時間縮短成四分之一。越來越大的林麥不可能意識不到,他痛恨他的酒,是它成為他的借口將他綁縛在賓館的床上。而他午飯時又端起了酒杯。似乎只有酒,才能讓三人疊加起來的負重的光陰走得稍稍快些,盡可能不那么慢地把他送到去另一座城市的高鐵上。

林麥低頭吃菜,不再說話。那么是輪到他說什么了。沉默很久,沉默讓空氣都要滴下水來,他依然沒有說話??諝饩鸵塘?,然后,他說,林麥。沒有回應。這些年疏于照顧,林麥,他只好又說,我不是在解釋什么。他突然緊張起來,語氣變得粗重、倉促,沒什么好解釋的,我是說,大人的世界也有很多為難之處,雖然在對你疏于照顧這點上,我不能說有什么萬不得已,那是一個不負責任的借口吧,但真的是有太多的萬不得已。他有些動情了,差點沒克制住突然泛上來的哽咽。他咬著嘴唇,沒法再說下去。他感覺自己咬著嘴唇的樣子也像個委屈的少年。盡管這么多年過去了,盡管他有了一兒一女,盡管他四十出頭了,盡管他父親過世了,其實他還是沒有學會怎樣做一個父親。

很久過去,林麥似乎一直還在等待而終于等得不耐煩了,你是在道歉嗎?他終于說出話來,是一個聽語氣必須要回答的問句,而且語氣聽上去冰冷,充滿不信任的陌生感。

他再次被噎住。他吞吐字眼越發(fā)困難,語氣也不太肯定,似乎每個字都不是確定要說的,簡直就不是想說的,不是,他說,當然,如果讓你高興,那就當作道歉好了。

“如果道歉能夠解決問題,我愿意時時刻刻向全世界的所有人包括一只螞蟻道歉。而且,我也沒什么好高興的?!?/p>

你還是個孩子。問題沒那么簡單。所以……他停在那里,勇敢地尋找林麥的眼光對視,但終究沒能找到,林麥的眼光在空間里像一朵飄忽的蘑菇云。他語氣鄭重而柔和,我還是希望你能不用這個語氣和我說話。最好不要。他突然覺得自己快哭出來了,他聳動五官擠出笑容,并且響亮地笑出聲來,動靜就像抽了一下鼻子,他說,對不起,我有點激動,沒控制住自己。我不該這樣要求你,我本該控制住。真對不起。

“沒關系。但這飯總要吃下去,冷場了菜會涼的,所以,來,再干杯吧?!?/p>

“好,我們干杯?!?/p>

林麥臉色更紅了,額頭在冒汗。他不知道要如何阻止。接著,他意識到自己是不敢阻止。他似乎懼怕阻止林麥喝酒會引發(fā)什么惡果。他似乎更懼怕如果林麥不喝酒,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更糟糕的事情。他一杯接一杯,在又越來越凝重的沉默中,速度越來越快地灌自己。這是唯一的辦法了,他把壺中酒喝完,林麥就無酒可喝了。

“我覺得這樣的下午就很好?!彼蝗宦犚娮约涸谡f話。他也許快要醉了。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后就忘了原本打算說什么,但他催促自己要說下去,仿佛那是一個不容拖延的任務。仿佛將要出口的話是一把打開沉默之門的鑰匙,他如果不說,那扇門將永遠把他封閉在外,而林麥會孤獨地守在里面。他終于找見了流蕩過嘴邊的某一句話:“我和你在一起。我們還喝著酒。”然后,他壓抑著聲音笑起來。他覺得笑聲聽上去真像個傻子。

林麥也笑起來。他無法忽略其中嘲諷的意味。也許那只是他的想象。

“正常的父子此刻不會坐在這兒,你同意嗎?”他聽見林麥在問。

“我們就是正常的父子啊,你同意嗎?”

“在家中,你做好了飯?!绷蛀溦f。他試圖插話但被林麥阻止了。“這就是全部的不同,這樣顯而易見的道理,你不會不懂?!绷蛀溚A似蹋俪雎晻r嗓子已有些喑啞?!白陲堭^里商量事情的,一定不是最親近的人,除非準備分手了,我只是打個比方……”

他終于找準了林麥語氣里一個狹窄的縫隙,打斷了他的話:“那么,你是要和我商量什么事情嗎?”他自以為抓住了他話中的重點。他不想再聽下去了,他的耐心瞬間就用完了,他在內心里對自己承認,此前的所有耐性都是裝出來的。隨即他又覺得這樣的自我認知過于武斷和夸張,也有些自視格局逼仄,仿佛故意逼仄就能把自己緊裹在一道狹長而溫暖的縫隙里,避免受傷似的。但現在武斷和夸張又有什么不可以呢?故意逼仄又有什么不可以呢?避免受傷又有什么不可以呢?他都想朝對面這個男孩吼叫了,如果想說什么,大可不必這樣,完全可以直接說出來,沒有人承受不了,難道他不知道旁敲側擊的譏諷是腐蝕性最強的毒藥嗎?尤其語氣,請想象一下一個十二歲的孩子在面對父親。我們之間,上午那種友好,甚至親密的感覺似乎蕩然無存了。變化總是如此之快。他喝了一口酒,又喝了一口酒,然后將杯中的酒干了,他閉上眼睛,聽著酒意在自己腦海里旋轉的噪聲,等它們慢慢安靜下來,然后,有那么片刻,他感覺清醒了許多。他說:“如果現在就有什么事要解決,也讓我們平等對話,輕松點,好嗎?”他試圖模仿出一種滑稽的玩笑口吻,他希望這樣就能消融一點尷尬和沉重。

但林麥沒有笑。這讓他有種挫敗感。他決定不再說話。他覺得這樣的心態(tài)也像個孩子,但他一時還克服不了。林麥開始耐心地嚼著一塊脆骨,冷漠的表情下藏著零星的憤怒。那應該是針對久攻不下的脆骨吧。他看向門外,天色陰沉得快要滴下水來了,下午三點,已如黃昏提前來臨。街上偶爾出現一個行人,玻璃櫥窗中晃過的身影像斷了軸線的木偶。他看見林麥裝作不經意把幾乎完整的脆骨吐到盤子里。有什么事情可以暫告一段落了。

他端起杯喝了口酒,然后一字一頓地說:“你,想好了沒有?”

“什么?”林麥顯然受到了驚嚇。真實的恐懼感像烏云滾過他的臉龐,席卷走了全部血色。

他搖晃著迷蒙的腦袋,告誡自己至少要表現得清醒些。我盡管有責任,但我就不可憐嗎?任何一種決定,都會摧毀我一半以上的情感和生活,甚至是全部。你們還讓我主動跳上宰殺的砧板,等你們的屠刀落下,你們就不殘忍嗎,現在,我什么都可以接受了,說吧,他在想。這讓他決定說:“畢竟你才是該拿主意的那個人。如果我說所有人都在看著你?!?/p>

“不知道?!绷蛀溦f,臉上露出鄙夷的笑容。

這白森森的笑容就像一把亮閃閃的斧刃向他劈過來,他感覺難以承受?!拔抑滥阌邢敕ǎ嗽趺纯赡軐σ患虑闆]有想法呢?!彼潇o地說。說完他覺得這是一句廢話,像在商務談判,仿佛他面對的不是一個孩子,他的孩子。

“那又如何?”是真實的疑問,語氣不怯弱,也并非賭氣。

沉默。他覺得此刻的沉默干燥而溫暖,他寧愿永遠待在里面,他慢慢合上眼簾,他覺得眼簾像厚實的黑色棉被。但很快,林麥打破了沉默:“你的想法呢?你是一個父親,先出牌的應該是你,被動就可以避免結局嗎?不,從我出生開始,今天就注定不可避免,除非你在到達今天的路途中,先死掉了,姥姥的死亡像惡作劇,打開了一個出口,但所有人都知道那里充滿危險,不要告訴我,你還沒有準備好,比我還要遲。”

“是,也許你是對的,那你怎么想?”他說。他這樣說是因為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我沒想法,就像你在看著我一樣,我在看著你呢?!绷蛀溦f。他瞇起眼,四根手指交叉把他框進去,嘴中發(fā)出“咔嚓”一聲,您,就像掛在墻上的一幅父親,他說。

他尋找酒壺時才發(fā)現桌上已經有了兩只。林麥霸占一只,時刻緊握著壺柄,仿佛那是一件武器。他判斷不了林麥喝了多少,但看上去要比他正常。一個人在危險面前更容易保持警覺,他想。他喝干杯中酒,說:“我真沒想到你居然這樣跟我說話。”

“那你現在聽到了?!?/p>

他低頭喝酒,喝了一口又一口,喝了一杯又一杯。在沖上頭的酒意中決定接下來保持沉默,無論對面的那個孩子是挑釁還是沉默,哪怕他號啕大哭。他用手勢又要了一壺酒。獨自占用?,F在他們各自占用一壺了,不用再向對方要酒。很長時間過去了,他迷蒙中注意到對面的林麥還在,也還在無聲地吃著喝著。再后來,他似乎聽見林麥在斷斷續(xù)續(xù)說著什么,如果有冒犯,我愿意向你道歉,雖然我認為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他好像還聽到,也許只是他希望聽到,問題只是,我跟你走,還是你回來,就這么簡單,在另一座城市,我是否和你們一起生活,你是否獨自回來,都不重要,媽媽不能和我生活在一起,所以她總感覺對不住你,擔心你甩手而去,她向你乞求的模樣,真讓我受不了,婚姻再破裂,她的生活就沒救了,整個人都會毀掉。他在大聲回應,她沒有,她沒有乞求我,我是全世界最看不得她求我的那個人。然而他沒有聽到自己的聲音。林麥的聲音似乎仍然在他們頭頂的空間里繼續(xù)游蕩,我只要站到她那個家里,她的厄運就來了。他大聲說,我同意,她是最苦的那個人,但你考慮過我嗎,我的婚姻呢,我的人生就坍塌了。他沒能聽到自己的聲音,他喝了一口酒,聽到了苦澀的聲音。他聽見林麥還在說著,為什么我要考慮,我是一個孩子,我是你帶來這個世界的,你什么決定都不敢下,一個懦弱的父親,來吧,父親,像個真正的男人,決絕點,你總得朝什么痛下殺手,我不心存僥幸,在這件事上,沒有人能心存僥幸,所以,無論結局如何,沒有人會抱怨,相信我,包括我。

他笑起來,大聲笑著,停不下來。他終于止住了笑聲。他感到窒息般的干渴。他抓起桌上的杯子,猛灌進嘴里,他分不清那是水還是酒,但感覺好受了些。酒意再度緩慢而有力,像綢緞那樣涌上來,他覺得身體越來越暖和。后來,他整張臉都有火燒火燎的感覺了。他斜眼望過去,覺得窗玻璃也正在火燒般升溫,泛出尖銳的光來,似乎外面的天空中又出現了太陽。

他看見林麥出了餐館的門。他坐在那里,等他回來。他意識到他不會回來了。他起身沖出去。門外是東西走向的街道。殘存的意識告訴他,東邊是家的方向。他踉踉蹌蹌追著。在下一個路口,他遠遠看見一個形似林麥的身影,站在那里等綠燈,他飛跑起來,近些了,他確認那是林麥。他停下來喘著氣,綠燈亮了,林麥緩緩走過斑馬線。他追到路口,紅燈亮了,他想闖紅燈,但車輛像一粒粒子彈射過斑馬線。他看見自己落在水中的影子被無數次碾壓,零碎,復原,零碎。地面又有積水了。又下雨了嗎?他抬頭,天空陰沉得像倒扣的沼澤地。雨正懷著輕淺的惡意,浮滑地斜飄著。這是雨的尾聲了。雨下很久了。他終于到達馬路對面,像已經過去一個世紀。林麥又不見了。他繼續(xù)往家的方向追。一個路口,又一個路口,再一個路口,都沒有再看見林麥的影子。他到家,林麥并不在家里。林麥沒有回來。也許他等會就回來了。比如他在超市躲雨或者買什么耽擱了,或許他突然擔心起他來,并不知道他追來,繞到對面人行道返回餐館接他,他們錯過了。這是完全可能的。畢竟他四十出頭了,還剛剛受到感情創(chuàng)傷,在一個陌生城市的街頭,暴雨如注,他的擔心絕不是毫無道理的。即使并非如此,他也得為剛才的言語表達歉意吧。為了懲罰他,讓他引以為戒,他根本不必再去外面找他,只要在家中安坐,等他焦急而茫然地出現就可以了。當然他去找夏茉也有可能??梢源螂娫拞栂牡?。他隨即否定了。如果林麥并沒有去,哪怕他去了,他的電話追蹤似乎就變成一個嚴重的問題了??梢缘取2环恋鹊?。沒什么大不了的。沒那么多的惡性事件發(fā)生。我們都只是太容易神經緊張了而已。我只是習慣性想到噩運、悲劇和災難,是個純粹的徹頭徹尾的無可救藥的神經質而已。他深窩在沙發(fā)里,有幾個極為短暫的片刻,他睡過去了。但又立即驚醒過來。他終于再也忍不住看了眼手機。此前他一直忍著不看的。當然沒有一個來電或信息。他一直極其敏銳地捕捉著手機傳來的任何動靜,哪怕他睡過去了。對手機屏幕顯示時間的改變,他都似乎能聽見秒針的滴答聲。現在,五點二十三分了。他們一點多進入餐館。他們的對話其實很簡短。他們碰杯,多數時候各自喝酒,雖然可能喝了四壺酒,但喝酒速度應該很快。也許不到兩點他就出了餐館。如果他是三點左右——最遲估計了——離開餐館,那么——,林麥在他眼前已經消失兩個多小時了。兩個小時二十三分鐘,或許更長時間。這已經不是可以忽視的時間長度了。這不是吧,他問自己,他回答,不是了。他沖出家門。

然而他無處可去。他不知道夏茉的家,甚至不知道夏光特住在哪兒。林麥有什么朋友,他們可能去哪里玩,他朋友住哪里,他一無所知。連林麥心情糟糕時會去哪里獨處或發(fā)泄,他也不知道。他只好沿著此前從餐館回來的路,在街道上逆向走著。雨下得更密集了。新鮮的凍雨,他卻感覺不到寒冷。在一個街口,一個老婦人正在向行人贈送一次性雨傘。他接過一把。每一個迎面而過的人,都像無數個影影綽綽的鏡像疊加而成,被雨水放大、變異、肢解、模糊、融化。他看向馬路對面的街道,但世界在一條馬路之外消失了。他站到餐館里,未及開口,一個他毫無印象的女服務員立即說,他沒回來。

他去了游戲廳。還有幾個人正在玩游戲。他搜尋了每個角落,沒有林麥又來過的跡象。臺球室里也沒有。那么,只有一個地方好去了,站在大雨滂沱的街道上,他茫然失措地想。林麥不會去那里,所以他去那里也不是尋找,只是為了讓尋找能抵達終點。尋找在那里才能終結。他攔下一輛出租車。郊外,墓地,他說。車窗外的天空飄起了鵝毛大雪。他找到老婦人的墓。雪在無聲下著,像他曾經做過的無數場夢的無數只碎片。過去被掏空,在枯萎,遭遇覆蓋、埋葬。人世間只剩下白色的雪花和黑色的墓碑了。他跪下來。他把手探進積雪。穿透雪層接觸地面了,他仍然在用五指挖掘,要進入泥土深處。淤泥被挖開了,然后鉆心的疼痛從指尖傳來。他放棄了。他想干什么。老婦人的手把林麥的手牽向他的手,在她生命的最后時刻?,F在,只要他在泥土下的墓坑里找到老婦人的手,老婦人就能牽引他找到林麥吧。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再也找不到老婦人的手了,它已化為灰燼,他開始大哭起來。很多年沒有體會過的暢快慢慢淹沒了他。他在其中也融化了。他覺得自己也變得輕盈、透明、隨風自由,沒有什么能羈束他了。就像每一片雪花都是孤獨的,也因此是獨立自由的。他離開墓園。兩行柏樹肅穆地站在風雪中,它們中間的道路完全看不見了。沒有一輛車來。這里是城市的終點。他是今天最后一位訪客了??撮T老頭遞給他一杯熱水,他拒絕了。一位老婦人坐在火爐后面??词啬箞@倒是一份不錯的職業(yè)。見多了死亡會讓人內心安寧。他在想,如果你真正理解了死亡,就不再需要愛,但依舊能彼此默默相伴。陪伴是最長的深情。他走在雪中,摸索著路,往城市方向走去。

手機響了。是她。他接通了。她說:“你怎么想?”

“我沒想法。”

“總得有人拿主意。”

“我知道?!?/p>

“你在哪里?”

“外面。墓園,我剛離開那兒。”

“我還是想先請你相信,我不是為了爭取什么才說下面的話。你曾經為愛情拋棄了兒子,現在又要為兒子拋棄女兒嗎?”

他在想,她不知道他是因為老婦人才離開夏笛的,但他選擇她也是因為愛情。

“喂,林克,你在聽嗎,還有婚姻,我現在還提到愛情是不是有點恬不知恥?它存在過嗎?”

“你別這么說,他走丟了?!?/p>

“你可以背叛愛情,但你不能輕易背叛家庭。除非你足夠慎重。同樣的錯誤犯第二次,上帝也不會原諒的?!?/p>

“你滾吧。上帝原諒過誰?!?/p>

“多說無益,你好好想想吧。你知道我從來都是被動的人。一旦你做出決定,我絕不阻攔。所以最終決定之前,你要考慮好了。這就是我要告訴你的全部了。”

“好的,我明白?!?/p>

“孩子如果走丟超過兩小時,最好報警。孩子不能出事……”

他掛斷電話。

他撥打了110。

他給夏光特打了電話。讓夏光特轉告夏笛,林麥失蹤了,他正在尋找。

他慢慢走回城市,慢慢走回家。已經夜里十點了。他不知道還能夠去哪里尋找。沒有一個人來電話詢問或告知什么。他不知道夏笛、夏光特現在是不是四處尋找,是不是已經找到了,卻忘了或故意懲罰他不來個信息。如果林麥是真的失蹤,只是他為什么要失蹤呢?他是要給誰施加什么壓力嗎?還是把自己當作一個麻煩從所有人生活的表面剔除掉?如果他真的從此不再出現,就萬事大吉了嗎?這倒是的!他在心里笑起來,覺得這真是個很好笑的笑話。然后,他靠在沙發(fā)上睡著了。

手機響了,屏幕上顯示時間十一點三十七分。陌生號碼。他來不及體會自己是什么心情,接通了。一個嚴肅又溫和的男中音。林麥找到了,在KTV里,他唱一首歌被幾個小混子嘲笑,打了起來,我們已經送去第一醫(yī)院,他眼睛受傷了,警察說。什么歌?他問。這個倒沒問,眼睛沒什么大礙,唱什么歌很重要嗎?你竟然問這個。警察說。

他知道是哪首歌。

責任編輯:馬小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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