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江虹
屈指一算,自己酒齡竟然有三十年了。
小學(xué)六年級喝過一次,六十多度的本地苞谷燒,整個過程仿佛吞了一塊刀片。直著脖子流著淚發(fā)誓,這輩子絕不再喝酒。
過了些年,看著父親和他的朋友們在酒精的世界里快樂得像登了基似的,又忍不住偷偷舔了幾口。哎!好像也沒那么難喝,至此欲罷不能。
這些年喝了很多酒,濃香,醬香,兼香,藥香,馥郁香,整到最后還是在醬香上駐了足。貴州人嘛!不喝醬香跟叛變一個性質(zhì)。只喝醬香后,又開始琢磨哪種是經(jīng)濟又實惠的,過程自然躑躅徘徊,好喝的太貴,便宜的難喝,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好多年,直到幾年前碰到了珍酒。
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喝它的情景。一個朋友遠(yuǎn)調(diào)他鄉(xiāng),大家商量組個局給他送行,我喜歡做菜,說那來我家吧。
遠(yuǎn)調(diào)的朋友進門,揚了揚手里的袋子說今天喝我?guī)У木?,珍酒,十五年的。大家相互看了看,都不做聲,表情很統(tǒng)一:不會好喝到哪兒去。站在廚房,看著汩汩沸騰的酸湯,我掏出手機百度了一下——
1974年12月9日,根據(jù)貴州省科委和貴州省輕工廳一九七四年八月二十九日文件精神,遵義市革命委員會下達了《關(guān)于新建“茅臺酒易地試驗廠”的通知》,決定于遵義市北郊石子鋪建立“貴州茅臺酒易地試驗廠”,正式開展“易地茅臺”試驗工作。
……
在當(dāng)時歷史條件下,試制酒研究工作,經(jīng)9個周期、63輪次、3000多次分析試驗、10余年的試驗的探索,試制酒終于于1985年10月通過國家科委鑒定:該酒色清、透明、微黃,醬香突出,味悠長,空杯留香持久。香味及微量元素成分與茅臺酒相同,具有茅臺酒基本風(fēng)格……方毅副總理為此欣然題詞:“酒中珍品——祝賀貴州茅臺酒易地生產(chǎn)試驗鑒定成功”。根據(jù)方毅同志題詞,試制茅臺酒定名為“珍酒”,廠名更改為“貴州珍酒廠”。
但會不會是說的比唱的好聽?
飯菜上桌,啟開瓶蓋,酒香四下漫溢。端起杯子聞了聞,幾張剛才還陰沉著的臉開始云開霧散。
遠(yuǎn)調(diào)的朋友得意了,舉起杯子說,要不走之前再喝一頓,我那還有珍三十,味道比這個更好。
就從那天開始,我?guī)缀踔缓日渚?,還帶著朋友一起喝。
我的一個鄰居,姓謝,七十多歲,我叫他謝伯,從重慶到貴陽幫女兒看孩子,燒得一手好菜,尤其擅長做魚。椒麻魚、酸菜魚、紅燒魚,各種魚,可與貴陽最好的餐館媲美。每次在樓下遇見我,他都會試探性地問我:晚上有沒有安排,沒安排的話我整兩個菜喝一杯。
那一杯,指的就是我家里存下的珍十五。
酒桌上他會講述他年輕時的豐功偉績。長得帥,籃球打得好,很多女孩子喜歡他;在縣上玻璃廠搞銷售,全國各地都去過,幾乎天天下館子。然后他看看邊上的女兒和兩個外孫女,說最享福的就算你們了,有人幫忙看孩子不說,還有最好的廚師給你們做飯。女兒不干了,說我又沒求著你來,還不是你自己愿意來的。
然后父女倆就開始互懟。
懟到生無可戀,老頭喘著粗氣拿出手機訂了一張高鐵票,連夜收拾東西揚長而去。
但是要不了幾天,他又背著大包小包回來了。我就笑他說還是放不下吧?他訕笑著說主要是放不下兩個外孫女。
有一天我請他來家里喝酒,喝多了,老頭開始講述他的種種不容易,遠(yuǎn)離家鄉(xiāng),遠(yuǎn)離朋友,遠(yuǎn)離大碗茶和露天卡拉OK。說到動情處,眼里泛著淚花。
后來我把這事給我的評論家朋友索良柱說了,他對我說了一句話:悲壯的父輩。
良柱鄉(xiāng)下孩子,貴州師范大學(xué)讀完本科和碩士,復(fù)旦大學(xué)念的博士。我跟他交往多年,最遺憾的就是他不能喝酒,每次聚會,到最后他都是最清醒的那個人。有次我跟他說:你到底是不想喝還是不能喝?他笑笑對我說:你應(yīng)該寫一篇跟酒有關(guān)的文字。
于是我寫了一篇關(guān)于酒的散文,題目叫《飲者》,文章出來后,居然引起一群酒鬼的高度共鳴和廣泛關(guān)注。
我跟良柱說,喝酒其實跟生活一樣,喝得多了,有感情了,才能寫它。就像我在貴陽生活了二十多年,去得最多的地方是農(nóng)貿(mào)市場,因為喜歡做飯?;瞬畈欢鄡赡陼r間,我才和市場里一個賣豬肉的中年女人建立起相互信任的關(guān)系。剛開始去她攤位上買肉,總給我劃拉最差的部分,還會短斤少兩。但我還是咬著牙堅持在她那里買了兩年。我相信是我的執(zhí)著打動了她,直到有一天我去買肉,她給我劃拉了一塊最好的豬肉裝好遞給我,說兄弟,這次不要錢,送給你?,F(xiàn)在,我去她的攤位買肉,她總給我最好的部分。如果當(dāng)天肉不好,她會遠(yuǎn)遠(yuǎn)對我眨巴眼睛,我就點點頭轉(zhuǎn)身離去。
我和酒的關(guān)系,跟我和農(nóng)貿(mào)市場大姐的關(guān)系相似,處久了,理解了,也信任了,才有書寫的沖動。
最后我說良柱,你這輩子是寫不了和酒有關(guān)的文字了。
這次他沒有笑。
再回到我樓上的鄰居,他喜歡做飯,一開始其實不喜歡喝酒,來到貴陽后,慢慢喜歡上了喝酒,喝了酒你才能看到他臉上和幸福有關(guān)的、稀薄的光芒。每次看著他,我都會想起自己的父親。他們本來以為把子女培養(yǎng)成人送入都市后,自己可以守著故土安享晚年。誰想老了老了還得前仆后繼跟著爬進城里。我們只看到了他們的沉默寡言或者滿腹牢騷,卻從來沒有真正走進內(nèi)心去閱讀過他們。
能讀懂他們,只能在酒后。
前不久,應(yīng)《山花》相邀,去了一趟珍酒廠。
晚宴上,各色酒一字排開,從珍三十一直喝到珍酒1988,五官仿佛行走在珍酒的歷史回廊上。
扯遠(yuǎn)了,還是回到我的鄰居。這幾天我發(fā)現(xiàn)他又消失了,就問他外孫女:外公呢?外孫女說:跟我媽吵架回重慶去了。
我給他打電話,電話響了好久他才接。
我說:謝伯,還不回來?
他說:不回去,傷心得很。
我說:快來我們倆喝酒噻,珍十五。
他狠狠說:不回,就是不回。
我說:還有兩瓶珍三十。
電話那頭沉默一陣,才嚅囁著說:我看看明早重慶到貴陽還有沒高鐵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