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雨
在我老家,上世紀家家戶戶都要打一些粑粑,它是春節(jié)給親戚拜年的必備禮品之一。
打粑粑基本上用手工打,所用的主要工具一是石臼,平話叫“粑坑”,凹進去的地方呈 U 形,表面很光滑,有三百多斤重,需要兩個后生才能抬得動;二是捶打糯米用的木槌,平話叫“粑錘”,實木,兩頭粗如碗口,中間手握的地方小,差不多有一個成人高,很沉,有七八斤重,那時讀初一的我試著舉起來是很吃力的。一般是一個“粑坑”配兩根“粑錘”,一個村莊只有四五個“粑坑”,基本上是一個房族或鄰近四五家共用。由于是稀缺物,打粑粑需要排班,一家一戶輪著來。我家十口人,需要打三四甑糯米,排班時間長,父親咬咬牙,用給人剃頭掙來的錢買了一個“粑坑”和四根“粑錘”。每年臘月打粑粑前,父親將“粑坑”從堂屋角落移到堂屋中間,清洗坑里的灰塵,洗干凈“粑錘”并將其泡在裝有水的木桶里,讓它們嚴陣以待。我家住的泥磚青瓦木柱樓房,樓層有三米多高,打粑粑時舉起來的“粑錘”碰不著樓板。所以,每年臘月我家成了打粑粑的主戰(zhàn)場。
打粑粑“打”的是團結(jié)協(xié)作。每道工序都需要分工協(xié)作,先是主人家用木甑蒸熟糯米,然后將熟透的糯米倒入“粑坑”,青壯年男子兩兩一對輪番上場握著“粑錘”捶打,婦女們負責出粑粑、拍粑粑,年紀稍大點的男子則負責將呈餅型的粑粑裝在米篩和圍篩里,端回家涼著。家里沒有兩個以上青壯年男子是無法獨立完成所有工序的,需要兩三家或四五家組合在一起,分工合作才能完成。我家雖有十口人,但沒有一個青壯年男子,父親將近 50 歲,我和兩個弟弟都在 11 歲以下,所以即使有“粑坑”和“粑錘”,也不能獨自開工,父親要與鄰居、村里的親戚及朋友約定一個日子,確定人員分工名單,并商定哪家先打哪家后打。
一般確定每年農(nóng)歷臘月二十二或二十三打粑粑,因我家打得多,先從我家打起。吃了午飯,母親就開始用兩個大鍋、兩個木甑蒸糯米,叫弟弟和妹妹添柴燒火;父親將八仙桌擦凈,將米篩和圍篩擦凈,將門板取下來擦凈,并在八仙桌和門板上撒一層粳米粉末。大約下午兩點多鐘,來了五六個青壯年男子,來了六七個婦女和姑娘,當然也來了四五個小孩來湊熱鬧和嘗食粑粑。好在我家堂屋寬,人雖多也顯得不擁擠。父親將還冒著熱氣的木甑從伙房捧到堂屋,甑口放在“粑坑”口,母親用菜鏟把一定分量的熟糯米飯鏟入“粑坑”內(nèi)。兩個壯實的小伙子脫掉穿在外面的棉衣,擼了擼毛衣袖口,在手心吐了兩口唾沫,搓了搓雙手,握著“粑錘”上場了。
打粑粑“打”的是力量和技術(shù)。熱氣騰騰的糯米飯倒入“粑坑”后,不是直接捶打,而是先慢慢擂,直到擂爛,如果不爛,夾雜著米粒狀的話,打出來的粑粑不但不漂亮光滑,而且韌性嚼勁也不足。只見其中一位小伙子左手握“粑錘”,右手掌罩掐著上端的錘頭,蹲著馬步,用下端的錘頭一下一下用力擂糯米飯,一邊擂一邊繞著“粑坑”轉(zhuǎn)圈。幾圈下來,糯米飯越擂越爛,黏黏糊糊,擂得小伙子氣喘吁吁、大汗淋漓,停下來后不得不脫掉毛衣。
接下來是捶打。握著“粑錘”的兩位小伙子圍著“粑坑”蹲著馬步,面對面捶打起來。他們雙手握著木槌中間部位,先是猛力往上高高舉起,再使勁捶打下來,嘴里自然地喊出一聲“嗨”,錘頭隨之砸入軟軟的粑粑里,發(fā)出“嘭嘭”的響聲。捶打也有講究,兩根“粑錘”不能同時舉起和落下,而是你起我落、我落你起,有節(jié)奏地捶打著;也不能你捶打一處、我捶打另一處,而是捶打?qū)Ψ藉N頭拔出的地方,特別是當粑粑被捶打黏稠后粘連著錘頭時,一方必須捶打另一方錘頭粘連起來的粑粑。捶打者也不能馬步一直蹲在原地,而是一步一步地圍著“粑坑”轉(zhuǎn)動,且一直保持著面對面。隨著捶打的深入,“粑坑”里的白色粑粑越來越爛,越來越黏稠,黏得像“粘得牢”一樣將錘頭牢牢粘住,要費好大勁才能將錘頭舉起,舉起時錘頭還粘連著條狀粑粑。這時,進入了打粑粑的膠著狀態(tài),捶打者已是汗流浹背,汗擦了又擦,脫掉毛衣,只剩下一件薄薄的內(nèi)衣。耐力不夠、力氣不足者敗陣下來求助:“我搞不動了,哪個上來替我一下?”立即有自告奮勇者上場接替。也有未婚的小伙子即使勞累得不行,也要硬撐下去,使出吃奶的力氣捶打到最后——因為有等待拍粑粑的姑娘在場看著,他要展示出自己的力量,留個好印象。當高舉的錘頭將“粑坑”里的粑粑帶了出來,又猛然捶打下去,發(fā)出一聲“嘭”的脆響,引來滿屋的驚呼,特別是婦女和姑娘們的“嘖嘖”稱贊聲時,他身上又充滿了力量,甚至打完一“粑坑”也不換人,堅持打下一“粑坑”。
出粑粑也是一門技術(shù)活。當“粑坑”里的粑粑越打越軟、越捶越黏稠時,就可以出粑粑了,即將捶打好的粑粑全部提出“粑坑”。這時,母親上場了,她將兩張長條凳擺放在“粑坑”旁邊,將撒滿了粳米粉末的米篩放在兩張凳上,然后張開雙腿坐在兩張凳上,卷起衣袖,雙手涂滿粳米粉末,做好出粑粑的準備。比較滑頭的捶打者將“粑錘”從粑粑中抽出,嘿嘿地笑著對另一個說:“我先下了,你來出粑粑!”說完就已將粘有粑粑的錘頭放入米篩。母親趕忙用滿是粳米粉末的雙手,將黏附在錘頭上的粑粑捋下來,并一點一點地清理干凈。基本干凈的“粑錘”被放入水桶里泡著,等待下一輪再出擊。出粑粑的這位,考驗的時候到了。只見他將錘頭斜著往粑粑與“粑坑”坑面接觸處放,蹲著馬步繞“粑坑”半圈,快節(jié)奏地往一邊一點一點地撬糍粑,待粑粑成一團后,用錘頭快速撬起,出“粑坑”,趕緊放入米篩里。如果一點粑粑都沒粘連在“粑坑”里,說明出粑粑的水平高,會贏得一片稱贊聲。也有初次出粑粑沒有經(jīng)驗的,撬了幾圈也沒撬起來,此時,父親用濕毛巾擦一擦錘頭往一邊撬起后的坑面,待所有坑面擦一遍后,粑粑粘連不了坑面一下子被錘頭撬起;也有粑粑雖被錘頭撬起,但不成面團而是懸掛在錘頭上,有搖搖欲墜的跡象,出粑粑者趕緊將錘頭伸向米篩,錘頭還未落在米篩里,懸掛的粑粑就掉了下來——好險!再慢一點就掉在地上了。
母親將粑粑從錘頭上全部捋下來后,抓一把米篩里的粳米粉末撒在粑粑面上,然后將粑粑捏成一小團一小團的,丟到旁邊的八仙桌上。圍在桌邊的婦女和姑娘們用涂滿粳米粉末的手掌將小團粑粑輕輕壓一壓,再拍一拍,將它們拍扁呈餅狀,每個差不多有海碗口大,大拇指厚。父親將拍好的粑粑裝入米篩,送到樓上,或擺放在門板上,或移放在圍篩和其他米篩里涼著。由于我家打的粑粑多,樓上樓下的桌上、放下來的門板上、圍篩和米篩里到處都是圓圓、扁扁的、白白的打粑粑。
到了下午五六點鐘,我家的粑粑全部打完。大家各自回家吃晚飯后再趕回來,父親在堂屋里掛上幾盞馬燈,繼續(xù)打其他家的粑粑。這些家庭的粑粑打得不多,大概到晚上十二點多鐘就全部結(jié)束了。
打粑粑熱鬧的場景不亞于看村戲,人多,男女老少,擠滿一屋,人氣滿堂。擂、捶、打、撬、出、捋、壓、拍,哪個環(huán)節(jié)都是力量與技巧的展示。其間,家長里短,插科打諢,相互取笑,引得哄堂大笑,好不熱鬧。這樣的場景怎么少得了孩子們呢?他們竄來竄去,打鬧間抓一把糯米飯或一小團粑粑品嘗,大一點的孩子湊熱鬧跟著拍粑粑,將粑粑拍得小小的、厚厚的、凸凹不平的,大人見了笑著說:“這個就留著你自己吃啰!”每到這一天,我和弟妹們與鄰居的小伙伴們飽得都不用吃晚飯了,大人不收工我們不散場,竟然到了晚上十一二點鐘也沒有睡意,樂在其中。
打好的粑粑可烘,可煎,可水煮,也可油炸,視各人的口味??煞虐滋?,可放紅糖,也可以放專門用紅糖、餅干、芝麻等弄出來的粑粑糖。那時,老家春節(jié)給親戚拜年流行送打粑粑,與臘肉、白糖(或餅干)并稱為春節(jié)走親戚送禮的必備“三大件”。打粑粑存放也有講究,暴露置放一段時間之后,必須將它們放入水缸浸泡著,而且隔十天半個月?lián)Q一次水,這樣能長久不壞,久的可以吃到清明,不過,味道就沒有浸泡之前好吃了。
“現(xiàn)在村里年輕的絕大多數(shù)外出打工或定居,留下來的老的老、小的小,怎么打得起粑粑?想吃的話,將蒸好的糯米送進機器,打成米團,再拍成粑粑?!倍阍陔娫捘穷^的感嘆,打斷了我的回憶。是啊,就像我們村,連四五十歲的中老年人都帶著孫輩在縣城租住,讓孫輩在城里的幼兒園和小學借讀,村莊基本上成了空心村。二弟和三弟青年時打過粑粑和出過粑粑,但后來在外打工,一個全家在縣城租住,一個全家在浙江嘉興租住,我想如果他們現(xiàn)在回老家握著“粑錘”,可能都不會打粑粑了。前些年回老家,發(fā)現(xiàn)遺棄在我家老屋角落的“粑坑”和“粑錘”不見了,二弟告訴我,可能是三弟將它們廉價賣給了來村里收購舊物的人了。
打粑粑打的是人氣,如今村里的人氣逐漸“外泄”,打粑粑的場景也跟著漸行漸遠了……
美術(shù)插圖:劉子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