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刷牙的時候,他發(fā)現(xiàn)右邊下面的牙齒下有個洞。就在靠近最里面的位置,當(dāng)時他正將牙刷伸過去,牙刷在那里短暫地卡了一下。他以為是牙齒尖帶住了,又試了一下,才發(fā)現(xiàn)那里凹下去了。吐掉泡沫,他用手指伸進去一摸,那里有個洞。它并不疼,沒有帶給他痛苦,雖然他看著鏡子里的自己,一副齜牙咧嘴的怪樣。他決定還是去看看醫(yī)生。
躺倒在椅子上的那一刻,他卻忽然有點兒驚慌,鈉燈從上面打下來,仿佛自己是正等待宰割的一塊肉。但牙醫(yī)的動作很輕,很人性化,每次動作他都會預(yù)先提醒。“這可能會有點兒涼,”那是鑷子伸進去。“這可能有點兒微痛,”那是輕輕敲打牙齒之前。最后確認,那僅僅是個洞,不涉及其他問題。也就是說,用一些材料將它填起來即可,不讓它繼續(xù)擴大,傷害到牙齒根部。
用鉗子小心地夾起一塊材料,慢慢往洞里塞進去,塞了三塊后,牙醫(yī)嘀咕了一句:“這洞看起來不大,還挺能裝的?!庇谑怯痔盍艘粔K,接著又填了一塊。填了十幾塊之后,他歪著頭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洞竟然還在!”牙醫(yī)驚訝地叫起來。他躺在那兒,身子半抬,不知是應(yīng)該躺下去還是坐起來?!白屛以僭囋??!毖泪t(yī)這次夾起的不再是綠豆大小的材料,而是蠶豆大小了。然而填了數(shù)次之后,洞仍然還在,就像那個洞不是在嘴里,而是直接通向了外面,每一塊填充物都漏掉了。
“這真是咄咄怪事?!毖泪t(yī)張大嘴,向他感嘆道?!耙苍S,您可以先清洗一下,或許能看得清楚點兒?!彼亟ㄗh。牙醫(yī)狐疑地點點頭,認為他的說法不無道理。纖細尖長的沖洗噴頭伸進嘴里,隨著高壓水流開啟,水像激射到石頭上,被全部反射回來,打濕了牙醫(yī)的臉。他扭過頭去,大叫著抹了一把臉,隨手關(guān)掉噴頭。待牙醫(yī)回轉(zhuǎn)頭來,想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剛才填進去的材料一顆接一顆地從他嘴里噴了出來。就好像牙醫(yī)剛才朝里面扔了一串啞彈,現(xiàn)在被埋伏在里面的人給一一擲了回來。又像是給親愛的她買了許多小禮物,卻沒有討到她的歡心,被她賭氣地從房間里全部扔了出來。
看來洞希望自己待著,他這樣想著,坐了起來,回家去了。
二
午后,他從床上爬起來,走到書房,坐在書桌前發(fā)呆,好像在想什么事,但又似乎沒想。而且他感覺隔壁那個臥室現(xiàn)在空著就像一個洞,雖然他對它再熟悉不過了,但當(dāng)你沒有真正走過去時,你總覺得那里也許會有一些奇怪的事情發(fā)生,比如有個人躲在里面,突然會走出來和你打招呼,又或者太陽透過一杯水一直照射使床單燒了起來,甚至一只椅子腿厭倦了長期被固定在那里,忽然出走了……他暗自發(fā)笑著搖搖頭,拿起手邊的《伍爾夫日記選》,胡亂讀了起來。寫作、散步、聚餐、無休無止地聊天,不知是否這種生活過于無聊,讀了幾頁他就又打起了盹兒。他仿佛看到了倫敦街頭匆匆的人群,不斷改變方向的風(fēng)像一群打鬧的孩子穿過街道……但是忽然就響起了某種聲音,是風(fēng)吹過窗前的聲響嗎?還是樓下的孩子們在唱歌?他醒來,那個聲音就在身旁,若有若無,聽不真切,但又一直都在。
他站起來,打開門,樓道里很安靜。又走到陽臺上,站著聽了一會兒,只有風(fēng)在草樹間逡巡的聲音。他走到衛(wèi)生間,用涼水洗了把臉,回到書桌前,《伍爾夫日記選》攤開在那里,前面翻過的幾頁倒伏著,正讀到的那兩頁立在那里,看上去就像有一只看不見的手在翻頁,讓進入室內(nèi)的陽光舔一舔那些一直藏在暗處的文字。
這時,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更清晰,也更近,仿佛有人在耳旁說著悄悄話,或者哼著情歌,他情不自禁地跟著哼了起來。忽然他發(fā)現(xiàn),有兩個聲音從他嘴巴里出來,就像是沒有練習(xí)好的二重唱,兩人不是相互配合,而是在相互搗亂。他停下,那個聲音繼續(xù)。他把嘴巴張到最大,歌唱聲更響了。是一個優(yōu)美的女聲,類似于他很喜歡的一位女歌手的聲音,并不尖銳、柔亮、清脆,而且綿綿不絕。他用手指伸進嘴里,摁在洞口上,聲音小了下去,拿開,歌唱繼續(xù)。
他笑了。他一直喜歡音樂,甚至在他成為一個作家之前,他就喜歡。音樂是人的本能需要,就像血流的汩汩聲,隨生命而亙古常新。但是他不會唱歌,唱起來五音不全,常常被阿武和周薇嘲笑。他倆拿他開玩笑就說:“我現(xiàn)在真想聽你唱首歌?!被蛘摺澳阋粸槲页赘?,我都會死不瞑目?!边@難道是對他不擅長唱歌的補償?他又張開嘴,聽了一會兒,好像又換了一個聲音,但仍是女聲,唱的旋律很熟悉,仿佛是《千千闕歌》,是的,那一下一下的樂器敲打著,敲打在他的心上。就像他剛剛與親愛的人分別,留戀與傷感掛在樹梢,在月光下被風(fēng)吹響。
多么奇怪,在那么小的一個洞里,就藏著一個樂隊,藏著一位多情的歌手,隨時會唱起不同的歌曲。古人有南柯一夢,在一棵樹下藏著大槐安國,那么在牙洞下有一支洞中樂隊,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不是說在每一個細微之處,都有一個宇宙,都有它的無限么。他在寫作時,曾有多次這樣的感受,那些文字并不是他構(gòu)思、召喚出來的,它們不由自主地涌出來,從心的動脈、從心瓣的振動上,這些歌唱也是如此。那洞里的人知道他想要表達,渴望歌唱,而他卻不知道如何召喚。他忽然決定下午要去見見阿武和周薇,讓他們聽聽牙洞的歌唱。
三
在電話里,阿武嘲諷他:“一向以袒露心靈為榮的作家也學(xué)會打誑語了?!倍苻眲t不屑地打斷他:“你一定是寫作太賣力,用腦過度傷及耳朵,出現(xiàn)幻聽了?!蹦且馑际撬撊タ瘁t(yī)生,而不是見她。不過,作為死黨,他們當(dāng)然最后都答應(yīng)來見證他的奇跡。
他坐在長津公園的一片水杉林下等他倆。長椅上修長的水杉筆直向上,像是把什么送到了高處,只有那些落到地上的羽毛般的樹葉,像是被風(fēng)從他身上吹下來的歌聲。長椅仿佛也長在地上,就是其中的一株,那他就是枝頭的鳥兒了,風(fēng)吹動羽毛。但他此刻沒有被風(fēng)影響,他很興奮,急切地要給他們唱一首歌。
來的時候,走過平水路,他把嘴張開了一些,讓她唱起來。他嘴張得并不大,以免路人把他看作怪人。他沒聽清那是什么歌或曲子,但一陣輕柔的旋律伴著他輕快的腳步聲,他感覺自己不是在行走,而是在滑行,就像坐在隨水流淌的小舟上,眼睛閉著,樂聲在周圍響起,營造出一個封閉的世界,這個世界里只有他一人,自足、自得、自適。后來,他又坐了一段公交車。車廂里報站聲、司機的催交費聲、乘客打電話聲、熟人們彼此問候與交談聲,會合到一起,喧鬧一片,像一個不容違拗的命令或指示,傳達給每一位乘客。在這輛車上,他們只是憑著本能還記得自己應(yīng)該在哪一站下車,至于其他的他們一概不知,全都被收編到一個指令之中。然而,他把嘴唇微微開啟,用一只手張開托在下巴上,在外人看來他似乎在思考問題,而實際上他已經(jīng)沉浸到一曲為他個人所獨享的音樂之中。那是一支古琴曲,悠長、舒緩、柔韌,大跨度的留白仿佛一張網(wǎng)濾掉了喧鬧與嘈雜,渾厚之聲在弦上顫動,如水滴下,滴入腳下干渴的車廂地板,令土地濕潤,從鐵銹和塵土間,從座椅、扶手和地板間,松開板結(jié),長出幼苗,無限生機,長出招展的枝蔓,在行李架上、乘客的頸脖間輕柔地纏繞,用葉片將他的臉遮護起來,讓他安穩(wěn)地隱入枝葉間,甜美地做夢。
當(dāng)他下車時,他感覺把一整座森林移到了公園里。但看到阿武和周薇時,他似乎又清醒了一點兒,他擔(dān)心當(dāng)著他們的面,牙洞又不唱了。他倆還是嘻嘻哈哈的,說真高興看到他還是挺正常的,沒有學(xué)梵高切掉半邊嘴巴,用紗布包著要送給他們當(dāng)中的一個。他卻沒有多說什么,只是把嘴巴張開,就不動了。一開始阿武還說笑著要把腦袋伸過來看,周薇也戲謔地用手摸摸他的頭,被他推開后,他們也就坐下不鬧了。
音樂聲漸漸響起,從他嘴里慢慢擴散開來,如一縷煙升騰、擴散、彌漫。他們都聽出了這不是一首歌,而是一支鋼琴曲,黑白琴鍵按下又彈起,如同水珠的迸濺、清越、柔亮、響脆,每一顆水珠都落入準(zhǔn)確的位置,都匯入血的流淌與運送,深達身體的每一個角落。他從來不知道一支鋼琴曲能如此打動人,像一只微型探頭,可以穿過血肉縫隙之間深入到人的五臟六腑。而最為震驚的無疑是阿武和周薇了,他們一開始將信將疑,圍著他四處看,后來就被音樂陶醉了,沉浸其中,慢慢地索性閉上眼睛好好享受。一曲終了,又是一曲,接著又是一曲,他們?nèi)齻€人就那樣坐在長椅上,始終保持著同一個姿勢,整個下午,整個黃昏,他們成為了一組雕塑,任柔軟的手在自己身上刨鑿、敲打,而在那堅硬的外部,在他們的內(nèi)心里,他們在漫游蒼穹,讓肉身時而放大時而縮小,與塵埃、星辰一起凌空飛舞,旋轉(zhuǎn),穿越廣袤無限的宇宙,由無數(shù)原子構(gòu)成的肉體仿佛散成了億萬顆粒,輕盈,飄逸,毫無牽絆,御風(fēng)而行,穿云而過,可以穿越任何堅硬的墻壁與鋼鐵。
他不知何時閉上了嘴,也許是因為太累了。時間已經(jīng)是夜里,阿武和周薇向他轉(zhuǎn)過身來,看著他,他們都如此嶄新,充滿生機,眼睛在夜色下閃閃發(fā)亮。他倆承諾,只要他有空兒,他倆就要來聽他的牙洞唱歌,如果他要出門,他們就是他的御用駕駛員,載他去任何地方。他慷慨地同意了他們的請求,然后起身示意他們該回家了。在走出公園的路上,阿武問他:“你的牙洞怎么知道你什么時候希望她唱歌呢?我看你只要張開嘴巴就行,仿佛是擱上唱針?biāo)频??!彼嬲\地回答道:“我也不知道,說實話。她如何知道我什么時候希望她歌唱,或者我怎么知道她什么時候想歌唱,這是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我沒有答案,要知道,今天上午我才發(fā)現(xiàn)她會唱歌。但是,我感覺她歌唱就像我邁開腿走路一樣,我的腿總是知道我何時要它走路,我也總是知道它會走到哪里去。所以,你看——我覺得那就是另一個我在歌唱,不是別人,就是我自己,是我的身體在振動,發(fā)出聲音,是我朝著你們唱出這些音樂,所以在你們陶醉之前,我自己先就沉醉其中了。”
周薇眨巴著眼睛:“我明白了,這就像你的寫作,在我們想要聽你的牙洞歌唱之前,你自己早已經(jīng)渴望她歌唱了,當(dāng)然你并不僅僅是為自己,你也為別人歌唱,這就是你今天急切地把我們喊出來的原因?!?/p>
四
他似乎從未曾與自己的作品貼得如此近,如此讓自己沉入其中。即使他過去將近二十年的寫作也是如此。也許他的寫作從一開始就是與眾不同的。他觀察一棵樹為風(fēng)賦形的姿態(tài),看它的震蕩、搖擺;他看著走過街頭的一個女人,看她兩手自然擺動,依次經(jīng)過理發(fā)店、咖啡館、文具店、書吧,那些店門像是她身體的一部分而漸次打開;他游覽各地的山水,看大山沉默、高聳,獨自端坐在天地間,而河流從不停息,它總想著要把水送出去,但一旦把水送走,河流也就不復(fù)存在,干涸、皸裂、淺平,它已經(jīng)用盡了自己;他體察世態(tài)人情,被一個人物的身世與命運所吸引,感嘆上天與大自然的意志竟會如此巧合地集中在一個人身上。盡管如此,盡管他飽讀詩書,飽覽世情,他卻幾乎不懂自己。寫了近二十部作品,但卻沒有一本是為自己寫的。那些作品不像是不由自主地歌唱,而更像是站在一個合唱隊中,漸漸就跟著他人唱了起來,也許他比其他人唱得都好,但那不是他選的歌。這就像你圍著一個東西打轉(zhuǎn),不停地轉(zhuǎn)了一圈兒又一圈兒,但全都是在外圍,中間仍然是空的。最終,畫出的是一個空心的圓。而牙洞的歌唱則不同,她從一開始就畫出一個大圓,而回頭將圓心包圍在里面。
自此以后,他就經(jīng)常被人請求:“給我們唱支歌吧!”在小飯館里,在馬路上,在散步的小河邊,隨時隨地。他們那么真誠,那么充滿期待,那眼神仿佛是為了讓他開唱,他們自己先開口唱了起來。他到超市去,在貨架間穿行,挑選商品,不一會兒,他身邊就有好幾個人驚喜地圍了上來,帶著滿身熱氣對他說:“給我們唱支歌吧!”他不好意思拒絕,于是張開嘴讓她唱了起來,有時是一支老歌,引得人們紛紛跟唱;有時則是一首民謠,瞬間就喚起了大家的回憶;而一首吉他曲竟然也受到熱烈歡迎,每一次彈撥都在人群的縫隙間引起回響。就這樣,人群越集越多,人們從零食區(qū)、冷凍區(qū)、服裝鞋帽區(qū)、家電區(qū),總之,從超市的各個角落趕來,由近及遠地圍著他。最先到來的人也并不占有優(yōu)勢,因為他們靠的是耳朵,而不是眼睛,不如說,他們應(yīng)該忘記眼睛。最后到來的人們也驚喜地發(fā)現(xiàn)歌唱會把聲音清晰地送到每一圈層、每一個方向的人耳朵中。如果從遠處看去,就會覺得那是一大餅向日葵,細密的瓜子以他為中心一圈圈有序地向外層排列,而他們都一起把臉向著那看不見的太陽傾斜。一開始,超市工作人員試圖阻止,后來他們也不由自主地停下來,找好一個位置,讓自己進入那音樂的共振之中。而且,盡管這么多人聚在一起,但他們沒有任何過激行為,不會造成任何損害,聽完之后,人們不管是對商品、還是對其他事都更容易達成一致意見,所以超市也就把他當(dāng)成了受歡迎的人物。
對于這類表演,他越來越有經(jīng)驗,也越發(fā)體會到其中的美妙,那就是你不知道你接下來會遇到一群什么樣的人,你也不知道她將唱起什么樣的歌,一切都是現(xiàn)場發(fā)生的,類似于一場即興創(chuàng)作與演奏。在這樣隨性而來的發(fā)生中,你可能遇到各種不同的人,他們用渾身熱氣向你發(fā)出呼吁,希望通過一次聆聽,將生命鍥入到你的生命之中。而你用一首歌,一支曲子在他的生命塑型中加入新的元素、材料,即使只是微量元素,最終也使他煥然一新。這樣的事件甚至遠遠超過了一大群人隨著同一首樂曲舞動,它緩慢又堅定地發(fā)生,改變著血液的配比和粘稠度,將無限的可能性擺在他面前。這樣一來,仿佛他的每一天都是重生,都是完全嶄新,獲得了完全的清洗。
就這樣,他度過了完全不同的一周。接下來的一個下午,他到知止書店參加一本新書《玫瑰金字塔》的分享交流會。面對幾十名觀眾,他說了起來,關(guān)于那本書,關(guān)于他自己,關(guān)于生活和寫作,他有很多要說的。那是一部小說。一個詩人獨自生活在一個閣樓上,遠離鎮(zhèn)子,處在邊緣地帶。他在那高高的閣樓上干什么呢?他從不下來,有人說他用杯子接露水喝,又有人說每當(dāng)列車從閣樓旁邊經(jīng)過時,都會有人從列車上將補給傳遞給他。偶爾,他也會通過一個小門洞與鎮(zhèn)子上的人交談,但也許是他獨自待的時間太久了,人們根本無法理解他說的是什么。于是,人們一起用力,將閣樓舉起來,搭上梯子,一級一級地把它送上天空。當(dāng)人們回到地面,他們的鎮(zhèn)子不見了。他說完,停頓了一下,好像是留一些時間給人們消化、回味。聽眾中一片寂靜,也許他們都在四處翻檢,尋找丟失的鎮(zhèn)子。這時,一位姑娘站起來說:“你給我們唱支歌吧。”他應(yīng)聲看去,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一件衛(wèi)衣裹著她纖薄的身體,一張白晰瘦削的臉龐,頭發(fā)隨意地一挽,在腦后扎了一對雙尾燕。這時,其他人也附和起來:“給我們唱支歌吧?!彼饝?yīng)了,將一場文學(xué)集會轉(zhuǎn)變成音樂會,他覺得這也是他的義務(wù),是他不能推卸的責(zé)任。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想到,這本書也許只屬于他自己,而他的牙洞的歌聲則屬于眾人。他張開嘴,美麗的音符從他的嘴里流淌而出,如一場春雨潤澤著面前這一方園地,令那些青綠的秧苗越發(fā)精神。而且,他真的感覺是自己在唱,他已經(jīng)和牙洞渾然一體,不分彼此。人們很快就沉浸到歌唱之中,忘記了鎮(zhèn)子和詩人,也忘記了自己和身邊的人,每個人都化作一粒微塵,附著在輕盈的音符之上飄飛、蕩漾、旋舞,超越時間和空間,在一個失去了時空坐標(biāo)的絕對場域存在著,而且將一直存在下去,永不磨滅。當(dāng)書店老板走出來宣布打烊,人們才很不情愿地慢慢離去。
走出書店不遠,那位姑娘從后面追上前來:“我叫小燕,我能陪你走一段路嗎?”他看著她的眼睛,夜色下那是一對小燈籠,他忽然覺得在他的漫漫長路上,多么需要這樣一對小燈籠的照耀。
“好啊,何樂而不為。”他爽快地回答道。
“我喜歡你的那本《玫瑰金字塔》?!彼恢皇州p輕地搭在另一邊手臂上,雙唇藏著神秘的微笑,“我提議請你為我們唱歌,你不會認為我是因為不喜歡你的作品吧?”
“其實你喜歡我的歌,我也很高興。”
“不,不,恰恰相反,我是因為太喜歡那本小說了。你知道嗎,剛才在書店里,我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詩人就居住在書店的樓上,我有一種要馬上撥開眾人,立刻跑到樓上去找到他,一把抱住他,再也不松手的沖動。我讀出了你小說中的深意,我們每個人都多么孤獨啊,詩人也就是我們每一個人,都據(jù)有一個屬于自己的閣樓,從來沒有人來敲門,只能日復(fù)一日,等著自己像花一樣枯萎。難道不是這樣嗎?”她一口氣說了這么多話,以致當(dāng)她說完,停下來,轉(zhuǎn)身對著他的時候,胸口還一起一伏的。
他的目光在她全身上上下下照射了一遍,仿佛是深思熟慮了很久,才開口說道:“你深化了它。你簡直就是重新創(chuàng)作了它。我無法回答你的問題,作家對于自己的作品往往是無知的,作品總是背對著作者,向前走向讀者,它與作者之間的斥力有多大,它走向讀者的驅(qū)動力就有多大。但我要感謝你,正是因為你這樣的讀者的存在,才使得這部小說重獲新生。”對于自己說出的這番話,他感到詫異,因為通常他是不會與一個讀者探討作品背后的東西的。
“所以你明白我為什么請求你唱歌了,因為在那樣一個亂哄哄的環(huán)境里,閱讀帶給我的孤獨感幾乎就像一滴蜂蜜滴入水中一樣快要被稀釋掉了。我想守護我的孤獨。只有在眾生歌唱的時候,它才會重新凝聚起來,回到自身,讓我意識到自己?!?/p>
他又一次驚奇地張大了眼睛,幾乎是用力地捉住了她的雙手:“你是我所見到的第一個不在小說中尋找故事的女孩!”
“我讀過的故事夠多了,不僅僅是從小說中,從電影中,從飯局中,從道聽途說中到處都是?!彼斡伤街旖菐е?,“但是一個故事不能滿足我,當(dāng)我一個人的時候,它不能真正為我增添什么,它甚至造成了新的饑餓?!?/p>
“我完全贊成!”他舉起雙手,大聲說道,“故事本質(zhì)上是反小說的,情節(jié)有自我增生的傾向,沒有作家的控制,它就會把小說擠走,完全占領(lǐng)巢穴?!彼麄儧]想到,兩人竟然聊得如此投機,他們的觀點如此相近,從遙遠的不同方向延伸過來,在一條線上慢慢重合,正如這天晚上他們散步時愈行愈近、最后合而為一的軌跡。
五
此后一段時間,他幾乎足不出戶,藏在深深的窠巢里。那是對人的深入研究,是對人之本質(zhì)的探析,他將它推進得如此之深,仿佛一個人獨自挺進到了最遙遠的邊境。但再遙遠也越不出小燕的五尺之軀。這又是一次重生,他以再生之眼去尋找生命的秘密,愛與死的秘密。他探究兩個生命星系的相遇,它們?nèi)绾慰鞓返刈冃?、變軟,長出接口,完成完美的對接。他像魚兒尋找水源一樣尋找她的嘴唇,像尋找餌食一樣尋找她的舌頭。一旦咬住,就不會輕易放走。他要吮吸盡它飽含的生命之蜜,然而他越吮吸,蜜就越多,源源無窮,沒有盡頭,也許他自己就是源頭之一,令它不斷涌出。他意識到在她的嘴唇和舌頭上也有一個無限,洞穿他整個心神,他把它叫做永恒。這無限感引領(lǐng)著他,使他感到他寂寞的生命與整個宇宙大生命相連接,永遠不會寂滅,永遠不會死亡,一直匯入大循環(huán)的轉(zhuǎn)動、起伏、歡喜、暢快、坦然,仿佛用盡了它,但它又立即變得豐盈。
他們把自己狠狠地撞入對方的身體,渴望自己爛在對方的血肉中,渴望自己像一截嫁接的枝條,在對方的生命分叉上生長,一起迎接花與果。而對于他來說,小燕的身體就是一個樂園,一個他五歲時日日在其中玩樂流連摸爬滾打永遠不愿聽母親喊他回家的芳草地。他總是狠狠地挖掘,不用盡力氣就無法表達他的渴望,他像一個挖井人,希望撞擊出美妙的泉水。但那口井卻沒有盡頭,永不見底,它幽深、包容、樂于奉獻,當(dāng)他挖掘之時,她總是主動地坍塌,向他圍聚過來,作為同一個整體向著地底陷落,向著更加黑暗、更加靠近熔巖的方向掘進。他把頭深深地埋在她的雙乳之間,有時是在雙腿之間,那么深沉而又迷醉,有那么一刻,他感覺她會把自己重新生出來。有時,他會長時間地沉迷于觀察、欣賞她的膝蓋,白晳的皮膚包裹著藍色的血管,它活動自如,一只鹿的小腿躍動,有時會有輕微的響聲傳來,傳導(dǎo)到他枕在膝上的臉上,那仿佛是兩個生命對接時,將愛與痛貫通。
在文學(xué)之外,他第一次觸摸到無限,愛的無限,托著生命向著無窮開闊的遠方打開,越是去愛,越是把自己像柴火投入進去,它就立即打開更加寬闊的遠景。不,這不可能是一場戰(zhàn)爭,而是一次心甘情愿的獻祭。他從黑暗中走出來,懷著必死的信念,迎向那光亮的炮口,把自己送上去,期待著自己粉身碎骨,由此獲得更高的完整,把她一并包含在內(nèi)的完整。那種寬闊、純凈,讓他抱著她不時會爆發(fā)出一陣戰(zhàn)栗,有時是無聲的哭泣,是的,只有哭泣才能潔凈自身,才是他唯一值得奉獻給她之物。當(dāng)她咬住他的肩頭,一陣至高的幸福襲來,痛定義了它,使它清晰、明確、肯定,可以說出形狀和高度。
當(dāng)他們仰面躺下來,在床上或地板上,頭頂著頂,像兩只螞蟻,牙洞唱起歌來,音樂在房間的半空中飄蕩、盤旋,他們覺得自己沉到了世界的底部,不僅屋頂、日光、樓頂,還有窗外的樹影、遠處的大山,一切都在上面漂浮,就連水杯、書本、面包都飛了起來,把他們留給底部的自己。他們在底部,在水里,在羊水里,就要重新出生,他們像一對孿生之子,嘴對著嘴,互為對方的給養(yǎng),又希望對方把自己一口吞掉,讓生命在生命里生長。
她會爬起來,隨著音樂起舞,飄散的黑頭發(fā),發(fā)亮的黑眼睛,一只雙尾燕在房間里飛舞、翔躍,倏忽來去,隨意上下,那么自由、無忌,像一個超越時間與重力的精靈。她的四肢扭動,從樹上折下枝椏,又長出來。她像一個魔法師,嬌小的身體穿著寬松的外套,口袋里裝滿了音符,隨著身體的舞動,音符不斷掉落下來,在地板上反彈之后,又重新回到她的口袋里。有時她會挎上一把吉他,坐在椅子上,將音樂的把手搖慢,憂郁、憂傷,在她的臉上流淌……
六
一個月后,他又出門了。當(dāng)然是和小燕一起。阿武和周薇高興不已,他們又可以聽他的牙洞唱歌了。有幾天,他們幾乎是在與小燕爭奪他,不管他走到哪里,他們都跟到哪兒,不愿放棄一點兒時間。一個月不見,他們發(fā)現(xiàn)她唱得更好了,往往一開口就伸出一只手來,直接把他們抓住,死死地摁在各自的位置上,不讓他們移動一下,甚至不允許他們喘氣,發(fā)出呼哧聲。
當(dāng)他寫作時,小燕會在旁邊閱讀,有時戴上耳機聽音樂。他們倆也會拿上一本書,胡亂看著,隔好一段時間都不翻頁,不知是在打盹兒還是在發(fā)呆。而一旦他合上筆記本,站起身來,他們丟下書就立即跟上來,“我們?nèi)ツ膬??”他們簡直成了一個樂隊,他是主唱,阿武和周薇負責(zé)打節(jié)拍,小燕則總是站在遠處,靜靜地看他們表演。他有種奇怪的感覺,正是因為小燕的沉默,他的牙洞才能唱得盡性、投入,或者反過來說也對,這是一種平衡,在動與靜之間有一個廣闊地帶,可以擱下他倆的歌唱與心情。他的表演越來越多,越來越頻繁,他也表演得越來越投入,把大部分時間都用在這上面,有時他來不及整理手稿,小燕就自告奮勇地留下來,一頁一頁幫他謄寫清楚,擱在桌子上。而此時,他往往是在馬路上,在校園里,在購物中心,在老年之家,張開他的嘴,讓牙洞發(fā)出聲響,而其他的人突然之間一起沉默。這種感覺把他迷住了,他樂此不疲,表演了一場又一場,走遍了城市的一個又一個地區(qū)。當(dāng)他又累又樂地回到家中,小燕已經(jīng)離開,幾十頁整理好的手稿整齊地碼在桌子上,像一堆火焰。
多少日子過去了,這種傾聽已經(jīng)成為城市生活的一部分,成為市民日常的生活習(xí)慣,在她的歌聲里,人們坐下來用早餐,迎接新生命的到來,搬進人生的第一套房子……歌聲與生活如此無間地融合在一起,仿佛這一切都是從歌聲里掉落下來的,她的聲音有著巨大的生殖能力。
六月的一天,他要去參加一個規(guī)??涨暗摹把莩獣保粌H參加的人很多,而且市文娛協(xié)會還要給他頒發(fā)特別勛章。小燕本來不想去,但最后還是去了。阿武和周薇兩人當(dāng)然是不會缺席的。廣場上人潮涌動,主辦方還專門搭了臺子,頗有點兒節(jié)日的氣氛。活動高潮的一刻,是全場共唱一首《人間》,她的聲音通過擴音器傳到廣場的每一個角落,數(shù)千觀眾一起隨著音樂俯仰搖擺,如河堤上被風(fēng)吹動的成排樹行,各自發(fā)出高低不同的伴奏。最后,協(xié)會會長上臺為他頒獎。他站在臺上,看著下面密集的人群,你擠我我擠你,有如在臺階上等待餅干屑掉落的蟻群,讓他忽然戰(zhàn)栗了一下,就像忽然被螞蟻咬了一口。繼而,一陣風(fēng)吹過,他的眼睛被什么打濕,水霧迷糊了他的雙眼,他看見臺下人群之中的小燕浮在一大片白浪之中,她的雙手無助地揮舞著,又被浪吞沒。忽然,她的雙翅猛地拍打起來,從水面上一飛而起,在他的面前盤旋了一下,飛走了。
從此以后,她就待在他的書房里,再也不肯跟他出去表演了。她把他以前的作品翻箱倒柜地找出來,一本一本地謄寫、整理,因為他幾乎沒有時間寫作,不再有新作出來。她把那些作品抄了一遍又一遍,用各種不同的稿紙,抄出不同的版本,并裝訂好。等他回來,她讀幾頁小說,看看他,又看看房間里的四壁,仿佛是正在尋找他。一個下午,他發(fā)現(xiàn)臉頰發(fā)痛,嘴幾乎張不開。那時,他試圖讓牙洞唱首歌來哄哄小燕,才發(fā)現(xiàn)嘴沒張開,疼痛已經(jīng)沿著腮幫子傳遞過來,令他馬上閉緊了嘴巴。她看了他一眼,眼里閃過一絲欣喜,然后就張開手臂摟住了他。
沒有歌唱的日子,他寢食難安,一會兒站在窗前盯著外面,一會兒坐在椅子上發(fā)呆,面前攤開的一本書總讓他覺得無趣。那些成排的黑方塊字如同一群群螞蟻,在他的心上爬著。他把書扔到一邊,一把抱住小燕,頭蒙在她懷里,沉沉睡去。
當(dāng)他醒來,小燕已不在身邊。他試著輕輕地張張嘴,一個聲音像從巖石下鉆出來:“你不讓我歌唱?!彼f。
“我希望你唱,可是我的腮幫子疼?!?/p>
“疼是因為你抵制它?!彼脑捴忻黠@有了恨意。
“我怎么會抵制呢,你的歌唱就是我的歌唱,我真切地感受到音樂從我的身體里流淌出來,流向眾人。”
“那只是表面上。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當(dāng)我歌唱,你看似在開心地笑,但在你的笑容背后有一種深層的不安,也許連你自己都沒意識到,現(xiàn)在它浮上來了。小燕就是它。”
“那不是不安,而是本能,當(dāng)我一個人時或者與小燕在一起時,歌唱來自丹田深處,它驅(qū)動我整個身心;當(dāng)我面對眾人時,歌唱來自嗓子,來自喉嚨,急急地跑出來。”
“那是你的主觀分類與評價,本來并沒有什么不同。一種簡單的快樂,你用價值觀污染了它——讓我歌唱!”她發(fā)怒了,聲音聽起來咬牙切齒。
他無奈地嘆了口氣:“在我的臉頰好起來之前,那是不可能的了?!?/p>
“那只不過是你抑制我的借口罷了!你這個忘恩……”他猛地緊緊閉上嘴,把后半句話給吞了回去。
這次對話,他甚至沒有對小燕說起。一個我和另一個我吵架,這實在有點兒讓人難以相信。但是,他知道,這是必經(jīng)之路。而當(dāng)小燕在身邊,就有一種無形的慰藉。寫作又多了起來。一個又一個想法不斷冒出來,將他緊緊地釘在書桌前。那些奇思妙想在移到紙上之前,往往已經(jīng)在他心里經(jīng)過了反復(fù)構(gòu)思、講述,寫下它,只不過是選擇其中的某一形式,將它固定下來。小燕不時會過來,她總是徑直推門進來,在門口站上幾秒鐘,然后就走過來摸摸他的頭,坐下來,撿起一本書或者手稿,在他身邊讀下去。在他寫作最投入的時候,她無聲地來,無聲地去,但是他都知道,他也知道他們用不著打招呼寒暄,她已經(jīng)被他寫下了,她使那些作品熠熠生輝。寫作之余,他也會想起她,但是臉頰依然發(fā)痛,令他不敢輕易張口。
一個午后,天剛下過雨,他走出家門,來到街上透透氣。街上空氣清爽極了,一陣風(fēng)吹過,像揭去一層死皮,露出嶄新的肉體。人們興高采烈地走著,過節(jié)似的。走過熟悉的梧桐樹咖啡店,幾名中年女性忽然一陣風(fēng)追上來,興奮地站在他面前:“請給我們唱支歌吧!”
“很抱歉,我臉頰痛,唱不了?!彼ξ⑿χ?。
“試試看。”她們鼓勵他。
他苦笑著張了張嘴,歌唱沒有響起。他正想解釋兩句,忽然,從嘴里傳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呼喊:“救命啊,大家快救命!”瞬間,人們從四面八方趕過來,將他團團圍住,他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已經(jīng)有人將他的嘴強行扳開,伸進手指,將某物用力取了出來。在他反應(yīng)過來之前,他們已經(jīng)跑遠了。帶著撕裂的痛苦,他失聲痛哭起來,他彎下腰,不停地跺腳,嗚咽著,淚水捶打著水泥地。一只燕子凌空飛來,展開寬大柔軟的翅膀,從背部緊緊抱住他,她喃喃說道:“我在這里……你在這里……”
作者簡介:思不群,本名周國紅,男,1979年生,安徽望江人,江蘇省文學(xué)院簽約作家。作品散見《世界文學(xué)》《鐘山》《作家》《大家》《詩刊》《揚子江詩刊》《詩歌月刊》《星星》《詩選刊》等,著有詩集《分身術(shù)》,文論集《左手的修辭》,編著《蘇州作家研究·車前子卷》(合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