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海霞
他的父親在電話里說,明天打款過來??墒沁^了好幾天,他的賬戶里仍沒有錢。他開始焦躁不安,甚至有些惱怒了。
其實家并不遠(yuǎn),從學(xué)校出發(fā),坐四十分鐘的公共汽車就可以到達(dá),可他并不想回家。自從六歲失去母親,那個塞滿廢品、陰暗逼仄的家,對于他來說就只成了一個符號。
他的父親是農(nóng)民,田地被集體租賃建廠后,騎著三輪車收起了廢品。兒時,他覺得好玩,常坐在三輪車?yán)锔赣H去收廢品。一個斷了臂的機器人、一本沒了封面的小人書都會讓他開心很久。可自從小伙伴帶著鄙夷的神情,取笑他是父親收廢品收來的后,他就再也沒跟父親出去過,甚至下意識地疏遠(yuǎn)父親。
十歲那年,他在操場上玩耍時,突然聽見校園外有人高喊他的名字。逆著光,他揉了揉眼才看清——瘦小、黧黑的父親緊貼在柵欄上,手里舉著一本書,沖他高興地?fù)u晃。同學(xué)們紛紛投來好奇的目光。他慌了神,像受驚的兔子拔腿跑回了教室。
那天,他磨蹭到很晚才回家。等在門口的父親想說什么又咽了回去,把書塞給他,轉(zhuǎn)身去了廚房。那是一本九成新的《十萬個為什么》,父親收廢品時撿到的,想著兒子會喜歡,特地留下的。得到了心心念念的書,他卻高興不起來,抱著書呆呆地站著。那本書很沉,沉得他幾乎要使出全身的力氣才抱得住。
那天,父親并沒責(zé)怪他,只是從此再沒去過學(xué)校。
時光如水,轉(zhuǎn)眼他已是一名大一學(xué)生,穿上白T恤、牛仔褲,英姿颯爽。最近他有了女朋友,花銷陡增,手頭拮據(jù),便想著各種借口找父親要錢。父親每次都會迅速地把錢打到他的卡上,而這次,他失望了。
前些天,他和女友逛街時,一雙新款運動鞋擦亮了女友的眼。她滿懷期待地看著他,而他捏了捏空癟的口袋,紅了臉。女友失望地扔下他,轉(zhuǎn)身走了。第二天,他打電話給女友,女友沒接,他慌了,尋去她的學(xué)校,她還是不理他。這是初戀,他怎會輕易放棄。買鞋哄女友開心,是他想到的唯一辦法,可是打電話給父親,卻一直打不通。
父親用的是老人機,四年了,手機油漆脫落,磕碰得變了形,還時常沒有信號。他勸父親換成智能手機,接打電話信號好,微信轉(zhuǎn)賬也方便,父親卻怎么也舍不得換:“手機還能用呢,換掉可惜了?!泵看谓o他匯款,父親還是不厭其煩地跑銀行。
他不想再等下去,匆匆回了家。院門上掛著一把鎖,父親不在家。
“孩子,你咋回來了,你爸去醫(yī)院了……”鄰居大媽好心告訴他?!搬t(yī)院?”他問。他的心猛地一緊,懷疑自己聽錯了。大媽解釋道:“你爸被車撞了,住院好幾天了……”他的腦子里轟的一聲響,亂成一團。
懸著一顆心,他奔去醫(yī)院。在走廊盡頭,他看到了一個瘦小、佝僂、緩緩移動的背影。那人上半身幾乎趴在拐杖上,右腿打著石膏,向前方斜伸出去,像個巨大的感嘆號。他一點點艱難地向前蹭,每一步都搖搖晃晃,看得讓人心驚。
“你怎么下床了?做完手術(shù)才兩天,快回去躺著……”一位護士見了責(zé)備道?!皟鹤幼x書急用錢,我要去下銀行……”那人小心地解釋著,沙啞的嗓音里透露出焦急和不安。
他的心一酸,眼里泛起一片水霧。“爸……”他呼喚一聲,快步跑上前去,挽起了父親的胳膊……
后來,他刪除了女友的電話。那筆遲來的匯款,他拿去給父親買了新手機。
(聞言摘自《春城晚報》2022年8月24日 圖/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