眭達明
曾國藩與左宗棠決裂的起因,歷來被認為是湘軍攻下金陵后,圍繞太平天國幼天王下落問題,兩人各執(zhí)一詞、互不相讓而徹底傷了和氣。對曾國藩和左宗棠均知之甚深的《湘軍志》作者王闿運卻認為,兩人決裂起因于李元度和劉蓉。
那是同治十年(1871)秋天,王闿運離京回湘,于九月初二日在蘇北遇到在當(dāng)?shù)貦z閱部隊的曾國藩。此后近二十天時間里,他與曾國藩不僅有多次深談,而且見面頭天就做曾國藩工作,希望他與左宗棠和好。當(dāng)天談話氣氛相當(dāng)輕松友好,曾國藩于是打哈哈說:“彼(左宗棠)方踞百尺樓,余何從攀談!”
王闿運碰了釘子,仍不死心,初十日晚上又去勸曾國藩,懇切希望他放下身段主動與左宗棠搞好關(guān)系。還說自己為左宗棠說話,其實是為曾國藩著想:曾的名望地位遠高于左,再跟左較勁有什么意思?大人應(yīng)有大量,不記小人過才對。
對于王闿運送上來的高帽子,曾國藩仍不領(lǐng)情,王于是在當(dāng)天日記中不無遺憾地寫道:“夜過滌丈,談家事及修好左季丈事,滌有恨于季,重視季也。季名望遠不及滌,唯當(dāng)優(yōu)容之。故余為季言甚力,正所以為滌也。此隙起于李次青、劉霞仙,而李、劉晚俱背曾,可為慨然。”
王闿運除了大發(fā)感慨,還提出了一個全新看法:曾、左決裂起因于李元度和劉蓉;李、劉后來跟曾國藩翻臉,是因為左宗棠在其中起了壞作用。李是曾國藩心腹幕僚和感情最為真摯的朋友,劉是曾國藩親密好友和兒女親家,只因左宗棠從中搗鬼,后來才與曾國藩反目成仇,所以曾國藩無論如何不能原諒左宗棠。
王闿運這一說法是否出自曾國藩之口,他在日記中沒有說,所以無法揣測;同治初年劉蓉不僅與曾國藩長時間鬧意氣,而且曾國藩連續(xù)幾年寫給他的拜年信都不回,其中是否與左宗棠有關(guān),筆者未作考證,所以也不好結(jié)論。但王闿運說曾國藩與左宗棠決裂起因于李元度,倒確有充分事實依據(jù),可惜除了王闿運,再無人知曉這一點。二十世紀(jì)初,專治晚清掌故的文史巨擘徐一士先生讀到王闿運這段日記,也不敢相信其事實:“至謂曾、左之隙,起于李元度、劉蓉,未知其審,或闿運一時興到語,未足據(jù)為典要也?!?/p>
要說清曾、左決裂起因于李元度,還得從曾國藩三參李元度說起。
曾國藩拜托左宗棠手下留情
在曾國藩所有幕僚和一生所交朋友當(dāng)中,他與李元度的私人感情最為真摯和深厚,然而受傷害最深和受打擊最重的,也是這個李元度,竟然遭到曾國藩三次參劾。更有趣的是,在曾國藩參劾李元度事件中,左宗棠不僅卷了進來,而且當(dāng)曾國藩醒悟到自己的做法嚴(yán)重過頭之后,曾打算留給“朋友看”的李元度這根“蒂兒”,最終卻被左宗棠毫不留情地扯了下來,結(jié)果曾國藩不僅沒有及時挽回與李元度的交情,反而使得兩人的關(guān)系一度降到了冰點。
原來曾國荃看到曾國藩的第三道參折后,立即致信哥哥表示不能這樣對待李元度,更不同意將李元度一棍子打死。曾國藩接信后,立刻意識到嚴(yán)重不妥,于是一面希望曾國荃“為我設(shè)法,有可挽回之處,余不憚改過也”,一面于同治元年(1862)八月十四日致信左宗棠,懇請他手下留情:“次青既將全撤,可否免其一劾?弟既據(jù)公義以參之,而尚不能忘昔日之私好。告蒼天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請為臺端誦之。”
曾國藩之所以要左宗棠高抬貴手,是因為在前一道參折中,曾建議朝廷將當(dāng)初打著援浙旗號拉隊伍,后來卻拖延不救,致使杭州陷落、王有齡殉職的李元度交給左宗棠差遣處理。左宗棠當(dāng)時已接任浙江巡撫并督辦全省軍務(wù),曾國藩的建議于公于私都合情合理。曾國藩當(dāng)時負朝野重望,一言之褒榮于華袞,一字之貶嚴(yán)于斧鉞,他不顧私情,接連參劾李元度,左宗棠趁機踏上一只腳,甚至落井下石,都是極有可能的。已有深刻反省的曾國藩要左宗棠“留點蒂兒,好與朋友看”,就是生怕他在李元度的傷口上再撒一把鹽。
曾國藩的擔(dān)憂不是多余。此后不久果有御史跟風(fēng)承旨,利用曾國藩參折中提供的材料上疏彈劾李元度“罪重罰輕”,希望朝廷嚴(yán)格依法辦事。這位御史還措辭嚴(yán)厲說:“朝廷用法,一秉大公。曲法以宥李元度之罪,不可也;廢法以徇曾國藩之請,尤不可也?!彼苑堑门刑幚钤戎匦滩豢伞?/p>
當(dāng)年閏八月初九日,軍機處為此發(fā)出寄諭:“前已寄諭左宗棠復(fù)查,并著曾國藩按照所參各情,秉公據(jù)實查明具奏?!币簿褪敲钤鴩妥笞谔陌凑沼返膹椲酪?,分別查核上報。
本有悔心的曾國藩,沒想到這位御史竟然以子之矛攻子之盾,更沒想到事情會鬧得這么大,本月二十日于是再次致信左宗棠商量對策:“次青又為言者所劾,朝廷命公查核,又命敝處復(fù)奏,而無會查之文。是否會銜復(fù)陳?抑應(yīng)各為一疏?應(yīng)否從輕辦理?均候裁示?!?/p>
左宗棠的“裁示”結(jié)果是:“將來兩處復(fù)奏,均擬從輕辦理,遂其(李元度)在家養(yǎng)親之志?!?/p>
左宗棠故意拖延不辦
兩人意見雖已達成一致,李元度也無生命之虞,左宗棠那邊卻一直拿不出復(fù)查報告。辦事向來雷厲風(fēng)行的曾國藩,于同治二年(1863)正月二十八日再致信左宗棠,希望他盡快了結(jié)此案:“次青事何時復(fù)奏?弟前疏著語過重,致言者以矛陷盾,尚祈大力轉(zhuǎn)旋為荷?!?/p>
然而不管曾國藩如何心急如焚,左宗棠仍是不緊不慢,過了兩個多月,曾國藩才接到他的答復(fù):由于自己“無幕無吏,紛冗萬端”,所以“此事未及復(fù)奏云云”。
此時的曾、左關(guān)系,暗中雖有曲折,但表面上尚能維持,彼此也能尊重和信任,左宗棠既然忙得不可開交,又沒有專門辦案部門和人員,曾國藩只得放下不提。
可是李元度的母親和朋友依然不依不饒,死死纏住曾國藩不放。他們不斷給曾國藩寫信,詰問此案何時了結(jié)。李元度的高齡母親更是派人帶著一大包申訴材料,從湖南平江趕來安慶,為兒子鳴冤叫屈。李家這樣做完全可以理解:案子不了結(jié),李元度的政治生命將長期被冷凍;蒙在心靈上的陰影不去掉,日子也只能在灰暗中度過。
被弄得焦頭爛額的曾國藩,就像魯迅筆下的祥林嫂一樣,一遍又一遍重復(fù)原話,翻來覆去地將左宗棠那邊的情況講給李家人聽,希望他們再耐心等待一段時間,到時保證給予滿意答復(fù)。但他們根本不信,因為李元度得罪過左宗棠。他們最擔(dān)心的是:左宗棠拖延不辦,故意給李元度留條小尾巴。
曾國藩當(dāng)然知道李元度與左宗棠有過芥蒂,且不止一次。
一是咸豐年間左宗棠在湖南巡撫幕府工作時,極力為駱秉章“主謀”,李元度則一心維護曾國藩利益,“因而遂有門戶之別”,李元度這邊或許“出之無心”,左宗棠那邊卻難免“蓄為芥蒂”。
二是咸豐十一年(1861)十一月二十八日杭州陷落后,李元度率部退守贛、浙邊境的江山縣,直接聽從左宗棠指揮作戰(zhàn)。開始階段,李元度帶領(lǐng)安越軍打仗稱得上得力,曾受到左宗棠通報表彰,可當(dāng)他得知曾國藩第二次彈劾自己,安越軍即將被裁撤,馬上牢騷滿腹,破罐子破摔。
當(dāng)時除駐防部隊,左宗棠能夠使用的兵力只有五千人,面對的太平軍卻有二十余萬,他打算從安越軍中精選五營兵力,暫不裁撤,隨同自己作戰(zhàn),正在火頭上的李元度卻意氣用事,不僅固執(zhí)不從,必求全撤,而且首先將左宗棠選中的部隊裁撤掉,以示絕無商量余地。李元度雖是沖著曾國藩來,其行為卻深深傷害了左宗棠。
更讓左宗棠惱火的是,李元度明知“浙境淪胥,無從得餉”,部隊“苦窘萬分”,卻天天向他索要遣散費,不給就大吵大鬧、指天罵地,搞得左宗棠焦頭爛額。左宗棠為此大罵李元度:“國家何負于爾,乃竟忍出此耶!”李元度還是不管不顧,逼索不已,兩人芥蒂由此加深。
但曾國藩相信左宗棠不是小肚雞腸,曾國荃也覺得“仁人君子之用心,或不借以遂其報復(fù)之私耳”。左宗棠如果“復(fù)生一波,處英雄以難堪之地,亦又何必”。
既然如此,同治二年三月十一日答復(fù)友人詰問時,曾國藩也就自信滿滿地寫道:“左帥往昔芥蒂,似已化去。茍懷宿怨,何時不可甘心而必遲之又久?”接著又信誓旦旦保證說:左宗棠既然是“無幕無吏,紛冗萬端”才“未及復(fù)奏”,也就“可知其無他也”。意思是左宗棠未能提交復(fù)查報告,是因為沒有時間沒有人手也沒有精力顧及此事,并無其他因素。
可能曾國藩也感覺到這種回答連自己都有些心虛,要別人相信更加困難,因為他把握得了自己,卻不能完全把握左宗棠。于是當(dāng)年八月初七日,他再次寫信催促左宗棠了結(jié)此案:“次青之事,尊處已復(fù)奏否?其母太夫人曾遣人至敝處,陳訴不平,今又已閱半年,敝處擬于月內(nèi)一為復(fù)奏也?!?/p>
讓曾國藩哭笑不得又萬般無奈的是:任由自己如何催促,如何降低身份請求拜托,左宗棠就是裝聾作啞,拖延不辦,仿佛有意要看曾國藩的笑話并讓他難堪。
復(fù)查報告終于出籠
直到同治三年(1864)十月二十七日,事情已經(jīng)過去快三年,曾、左也已形同路人,左宗棠才向朝廷呈上李元度問題復(fù)查報告。
左宗棠之所以選中這個時候提交報告,是因為當(dāng)年六月中旬湘軍攻克金陵,一干人等加官晉爵之后,曾國藩拜恩懷舊,于八月十三日呈上《密陳錄用李元度片》,希望朝廷替他彌補過錯,恢復(fù)李元度官職。朝廷收到曾國藩“密片”后,照例像以往一樣,要求左宗棠拿出復(fù)查報告——沒有復(fù)查報告,李元度的舊案不能了結(jié);舊案不了結(jié),為李元度恢復(fù)官職無法進行——這回左宗棠一反以往所為,不僅不再推三阻四,非?!凹皶r”地呈遞了復(fù)查報告,而且干脆利落地捅了李元度一刀。
筆者反復(fù)閱讀這一報告,得到的突出印象是:左宗棠對李元度的芥蒂不僅沒有完全消除,而且遲遲不提交報告的根本原因,是他一直顧忌曾國藩面子,卻不愿意與他一唱一和,如今已和曾國藩鬧翻,不再擔(dān)心得罪這尊大神,才敢無所顧忌一吐為快。
在左宗棠筆下,曾國藩以往三次參劾李元度所列的四條罪狀,只有徽州失守和虛報戰(zhàn)功勉強站得住腳,其他諸如不救浙江,有負王有齡等,均屬曾國藩揣測之詞,完全缺乏事實依據(jù)。不僅如此,曾國藩還置政紀(jì)國法于不顧,將“臣僚情義之私”置于“國家刑賞之公”之上,替“獨抱向隅之感”的李元度向朝廷“乞恩”,種種做法,均非正派的國家大臣所宜為。至于說曾國藩彈劾李元度不能努力援救浙江是“事外論人,每多不諒”,無異于人品攻擊。
左宗棠更沒有放過李元度。他在文中寫道:“李元度以一書生,蒙恩擢任皖南道,轄境失守,革職拿問,復(fù)蒙恩擢至浙江臬司(按察使)。革職后奉旨交臣差委,當(dāng)浙事危險之時,心懷怫郁,不顧大局如此!此罪之可議者二也?!?/p>
左宗棠敢于如此下筆,是因為他既是曾國藩三參李元度的見證人,也是直接當(dāng)事人,其中奧妙自然看得一清二楚。正是左宗棠有意溢出這一筆,加上了“心懷怫郁,不顧大局”這條復(fù)查內(nèi)容之外的罪狀,朝廷才給予李元度充軍處分。
作為清代刑罰體系中的一個刑種,充軍是輕于死刑、重于流刑的一種刑罰,州縣、府、省按察使都無權(quán)判決,只有中央刑部才有終審判決權(quán)。
左宗棠這樣做,一來可報李元度一箭之仇,二來能讓曾國藩痛心疾首:你不是想讓朝廷恢復(fù)李元度官職嗎?我偏要將他打入十八層地獄!讓你欲愛之,反害之!至于以前答應(yīng)的“從輕辦理,遂其在家養(yǎng)親之志”,早已忘到九霄云外了!
至此,曾國藩禱告蒼天“留點蒂兒”的“蒂兒”,終被左宗棠毫不留情地扯了下來,不僅給了李元度意外打擊,而且徹底封死了曾、左和好的大門。
曾國藩沒有忘記給李元度伸援手
此時的曾國藩已經(jīng)拿左宗棠毫無辦法了,悔青了腸子的他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次青之事又多部議(由刑部定罪),實深焦慮。自金陵幸克,鄙人忝竊殊榮,每念次青,寸心抱疚之至,此后恐難挽回矣。”這是同治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曾國藩寫給李瀚章信中的話,從中可以感受他的痛苦有多深。
到了同治四年(1865)正月二十四日“部議”結(jié)果出來之后,在《致澄弟沅弟》信中,曾國藩更是悔之無及:“次青因左之復(fù)奏,部議遣發(fā)軍臺(充軍)。沅弟(曾國荃)屢次規(guī)余待次青太薄,今悔之無及矣?!?/p>
但曾國藩沒有忘記給李元度伸援手。他與李鴻章暗中密商,相與設(shè)法營救。不久,李鴻章給沈葆楨、楊岳斌、彭玉麟、鮑超等人寫信征求意見,然后由李鴻章主稿會銜上奏,說李元度固有可議之罪,但以前的功勞是不可埋沒的。又聲稱李元度是家中獨子,母親撫孤守節(jié),年已七旬,一旦充軍,情實堪憫,因而請求朝廷從輕發(fā)落李元度。李元度應(yīng)該繳納的臺費銀兩,由他們數(shù)人共同捐廉代繳。
朝廷本無重譴李元度想法,只因左宗棠不講人情,只論國法,朝廷騎虎難下,才給予李元度充軍處分。收到李鴻章等數(shù)位重臣的求情信,朝廷不能不給面子,自己也有了臺階下,于是順?biāo)浦?,改判李元度免于充軍,代以罰款,李元度因此得以在家中繼續(xù)做他的學(xué)問。
另據(jù)同治四年五月十二日《翁同龢日記》記載,李元度的罰款后來也給免了:“刑部議李元度罪名,謂應(yīng)執(zhí)法,不能末減,請旨定奪;上準(zhǔn)其免戍并免臺費?!?/p>
曾國藩一聽到李元度已被寬免的傳聞,馬上給李鴻章寫信打探確切消息,心情之迫切溢于言表:“次青之事,尊處接有部文否?頃折弁自京歸,聞部議得及寬政,免其北戍矣。果否?乞示。年來此事最為疚心。”
為了把這件“最為疚心”的事情拋到九霄云外,省得繼續(xù)煩人,到了同治七年(1868)八月,曾國藩甚至在第三道參折的底稿上寫了這樣一段文字:“此片不應(yīng)說及李元度,尤不應(yīng)以李與鄭并論。李為余患難之交,雖治軍無效,而不失為賢者。此吾之大錯。后人見者不可抄,尤不可刻,無重吾過。”
曾國藩死后,主要由其弟子和幕僚編輯、傳忠書局刊印的《曾文正公全集》果然沒有收進這道參片。
李元度也應(yīng)深深自責(zé)
僅看以上內(nèi)容,讀者對左宗棠肯定沒有好印象,對李元度卻能生出萬分同情。事情鬧到這一步,其實責(zé)任不盡在左宗棠,李元度也有可議之處。
正如前文所寫,曾國藩二參李元度之后,左宗棠很想從安越軍中挑選數(shù)營兵力,按照楚軍營制改編后,繼續(xù)交給李元度指揮,隨同自己作戰(zhàn)。為此,他于同治元年四月二十四日呈上《甄汰安越軍存留五營片》,向朝廷作了如下請示:“計該軍(安越軍)共十五營,現(xiàn)令李元度撤去十營,存留五營,改照臣軍營制,由臣給餉,仍歸李元度調(diào)遣,務(wù)收餉節(jié)兵精之效?!?/p>
左宗棠之所以愿意接納和改編安越軍三分之一部隊,一是可以迅速擴充自己的兵力,二是經(jīng)左宗棠“留心察看”之后,發(fā)現(xiàn)該軍“能戰(zhàn)者實不乏人”,如果能將精銳保留下來,不管對左宗棠還是對李元度,豈不都是一件大好事?
為了得到朝廷批準(zhǔn),左宗棠甚至花了一大段筆墨,竭力為李元度說好話:“李元度于咸豐四年入曾國藩營襄治軍書,臣時在湖南撫臣駱秉章署中佐理軍務(wù),即識其人,知其性情肫篤,不避艱險。厥后軍事方殷,帶勇剿賊,轉(zhuǎn)戰(zhàn)江西、皖、浙之交,飽經(jīng)憂患……茲蒙恩命免其治罪,交臣差委,以觀后效,臣惟有隨時勖勉,箴其闕失,以副我皇上愛惜人才至意。倘再不知振作,頹廢自甘,亦惟有據(jù)實嚴(yán)參,不敢以私廢公也。”
據(jù)此我們可以發(fā)現(xiàn),左宗棠和李元度早年各為其主所產(chǎn)生的芥蒂不僅早“已化去”,而且在左宗棠眼里,李元度還是一個“性情肫篤,不避艱險”之人,印象可以說相當(dāng)之好。假如李元度不意氣用事,不破罐子破摔,也就是不讓左宗棠新生芥蒂,而是聽從他的安排,到他手下做統(tǒng)領(lǐng)帶兵打仗,哪會發(fā)生后來這些令人扼腕的事情?
然而令人痛心和遺憾的是,朝廷雖然同意了左宗棠的請求,李元度卻不顧大局,執(zhí)意全部裁撤安越軍,一點面子都不給左宗棠,如此感情用事,真的不可思議。事后結(jié)果表明,左宗棠出重拳打擊李元度,讓李元度受到充軍處分,正是兩年前裁撤安越軍一事上產(chǎn)生的過節(jié)實在太深,左宗棠始終不能釋懷所致。李元度如此“不知振作,頹廢自甘”,左宗棠果然“據(jù)實嚴(yán)參,不敢以私廢公”,說明左宗棠這個人說到做到,決不食言,也證明李元度的朋友和家人當(dāng)初的擔(dān)心不是多余。
然而左宗棠不遲不早,偏偏這個時候呈上李元度問題復(fù)查報告,就有可議之處了。
對于左宗棠的一箭雙雕之舉,稍知內(nèi)情的人都能一眼看穿。同治四年三月七日,李鴻章給李元度回信,就曾義憤填膺指出這一點:“去秋師相密片(即曾國藩《密陳錄用李元度片》),語語從心坎流出,惜未徑請免議,介在公私之間,廷旨故不得不交左帥查結(jié),乃太沖(左思字太沖,此指左宗棠)因以下石,閣下數(shù)奇至此,仍尋舊釁,真乃阿瞞(曹操小名)心腸矣。”
我們雖然可以責(zé)怪左宗棠不該痛下這樣的毒手,但李元度捫心自問,不是同樣應(yīng)該深深自責(zé)么?
回到幼天王下落事上來
同治三年六月十六日湘軍攻下金陵后,曾國荃放任部下燒殺搶掠,致使城墻豁口無人防守,當(dāng)天深夜,裝扮成湘軍模樣的數(shù)百太平軍騎兵和一千多步兵,從城內(nèi)沖出后向句容方向奔逃,幼天王也在其中。兩天后李秀成被俘,幼天王出城事實雖已得到證實,但曾氏兄弟還是聽信手下將領(lǐng)的謊言并向朝廷報告:“逆首自焚,賊黨悉數(shù)殲滅。”
七月初六日,左宗棠向朝廷報告并函告曾氏兄弟,說他獲得可靠信息,幼天王已于六月二十一日逃至廣德,二十六日又被太平軍名將黃文金迎入湖州。他是在《攻剿湖郡安吉踞逆迭次苦戰(zhàn)情形》的奏折里報告此事的,并不是專題檢舉揭發(fā),其動機顯然是讓朝廷知道:幼天王逃入浙江,既鼓舞了當(dāng)?shù)靥杰娛繗?,也大大增加了楚軍攻打難度,從而達到掠功于己、委過于人的目的。此種做法或說伎倆,雖名臣賢相也不能完全避免,熟悉中國歷史的曾國藩不可能不清楚。可當(dāng)曾國藩收到朝廷責(zé)備他所報不實,并責(zé)令其盡快查明原因的諭旨,卻覺得左宗棠專門跟自己作對,成心讓他們難堪,于是惱羞成怒,在奏折里對左宗棠反唇相譏:今年春天楚軍攻克杭州時,十萬太平軍傾城而走,左宗棠不僅沒有受到指責(zé),反而很快得到恩賞,金陵城破后走脫少數(shù)太平軍,何必苦苦追究,揪住不放?以左宗棠的為人和脾氣,自然要奮起反擊:“辭氣激昂,亦頗詆公(曾國藩)。”
兩人從此分道揚鑣。
此事曾國藩完全不占理,卻斷然與左宗棠絕交,且絲毫不給王闿運面子,至死不肯原諒左宗棠,確實讓人不解。
俗話說,事出反常必有妖。這個妖,就是在李元度問題復(fù)查報告一事上左宗棠確實做得太絕情,讓曾國藩痛恨失望到極點,情感上根本無法原諒他。兩件事情恰好交錯在一起,又彼此產(chǎn)生推波助瀾作用。王闿運說曾、左決裂起因于李元度,是完全站得住腳的,也是可以充分相信的。
還有件事值得一記。
左宗棠率部相繼攻克湖州和廣德之后,太平軍又保護幼天王逃入江西。浙江說逃走的太平軍只有數(shù)千人,江西不僅匯報十余萬,而且聲稱逃出來的都是精兵強將。更讓左宗棠難堪的是,江西一口咬定:幼天王能夠再次逃脫,都是浙江有意放走的。這件事寫在《湘軍志》之中且從未受到質(zhì)疑:“寇之自杭、湖、廣德西走,浙軍將報言眾數(shù)千,江西軍將言精悍者過十萬,督、撫各據(jù)以告。左宗棠前以洪福(幼天王)未死,譏切江南大軍(曾國荃部湘軍),及自浙逸出,諸帥皆言洪福由浙縱之?!?/p>
左宗棠時任閩浙總督,江西巡撫是沈葆楨,對這個狠打自己臉皮的人,左宗棠不僅沒有記仇,反而跟他越走越近,連曾國藩都萬分不解:“左季高之為人不可向邇,沈居然入其范圍……真令人不可解?!?/p>
這件事充分說明:如實向朝廷報告情況,即使揭了別人瘡疤,不管有意還是無意,也不管出于公心還是私心,為了共同事業(yè),對方都應(yīng)理解和原諒。曾國藩豈能沒有這點認識和胸懷?他與左宗棠決裂并記恨終身,真正原因確實不是幼天王下落問題,而是私人感情傷害太深。公仇容易化解,私恨很難消除,公仇私恨交織在一起,叫他如何釋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