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小棣
《雜記趙家》的作者楊步偉(1889—1981)是著名學者趙元任的妻子,堪稱民國時代一位奇女子。一般人只知道趙元任與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當年并稱清華四大導師,聽說過他太太楊步偉女士的人則少了一大半??墒巧罹科饋恚斈甑娘L頭名望怕是絕不亞于她的夫君?!峨s記趙家》也不是她的第一部著作,而是她最后寫的一本書。
她的第一本書是《中國食譜》,最先以英文版本于1945年在美國出版,書名是How to Cook and Eat in Chinese,向西方讀者介紹中國菜肴與飲食文化,由大女兒趙如蘭譯成英文,趙元任作注。該書由胡適、賽珍珠分別作序,原本還有一大堆名人都要寫序,其中包括林語堂,結(jié)果作者不樂意,問到底是出版名人序言集還是她的書。于是,賽珍珠提議由一位中國人、一位美國人寫序,這才確定下來。出版后被《紐約時報》報道,廣受歡迎,再版重印二十多次,后來被譯成多種文字出版,在歐美持續(xù)暢銷風行二十多年。書中還寫到,麻省理工學院的學生當年曾經(jīng)在實驗室里測定過,如法炮制的中式烹調(diào),并未大量破壞食材中的維生素。她后來又補寫了《怎樣點中餐》(How to Order and Eat in Chinese),一并匯入此書。
不僅書暢銷,人也沒閑著,不斷有人邀請楊步偉演講和上電視廣播教做菜,都被她回絕了,說如果從書上看不懂,那就是這本書寫得不夠好。但她在波士頓還是被賑濟中國聯(lián)合會(United China Relief)請去每周辦一個中國餐,連哈佛大學和麻省理工學院的校長、教授太太們都加入了。一次午餐總有一百七八十人,會里出每份二毛五分的材料費,頭一天就要組織人手到批發(fā)地買便宜材料,第二天早上做好了拿去每份賣一元八毛,賺下來的錢就用于賑災。
楊步偉本是大家閨秀,從小不用自己動手做菜。只因在日本留學期間自己的中國胃消受不起,才舉刀下廚,開始掌鍋。她動手能力極強,甚至可以說一雙手就從也閑不下來,分分秒秒都要抓一樣東西在手里或是攬一樣差事在身上,才算把時光打發(fā)得足以心安理得。所以,廚藝也是一開始就無師自通。據(jù)說她父親過世后需要辦祭奠酒席,她居然自告奮勇要獨自包攬,眾人全都不相信,還講風涼話,說小姐的廚藝大概只能供死人享用,不料她一連做了幾十個菜,人們嘗了都叫好,于是紛紛圍坐開吃,擺了整整四桌。
她在日本學的是西醫(yī),1919年回國后與同學合開了一家診所,只設婦產(chǎn)科與小兒科,算起來比林巧稚在北京協(xié)和醫(yī)院里擔任婦產(chǎn)科助理醫(yī)師早了整整十年?,F(xiàn)如今人們普遍把林巧稚看作中國婦產(chǎn)科的奠基人之一,卻少有人提及這位比她大十二歲也早行醫(yī)十年、專攻婦產(chǎn)科與人工避孕的楊步偉。若不是因為她一年后結(jié)識了趙元任,兩年后與趙結(jié)婚,婚后隨丈夫去美國做了“全職太太”,中國現(xiàn)代婦科學的歷史就要改寫,應該可以說,她是一個被語言學家耽誤的婦產(chǎn)科醫(yī)生。
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她當年開辦診所時就考慮到有條件節(jié)育的只是少數(shù)女性,大量窮人根本無法來診所,于是就想出一個兼濟天下的主意,允許每一位付費來診所的婦女可以介紹三位貧窮女人來免費就診。這個辦法雖然不錯,但由于社會階層的分化,上流社會的婦女也沒能結(jié)識那么多下層女子可以來分享這樣的醫(yī)療資源。
楊步偉原本已得到黎元洪要捐贈十萬元來蓋醫(yī)院的允諾,但由于趙元任的出現(xiàn),她只好對黎元洪說,自己馬上就要結(jié)婚,婚后又須出國幾年,只能請他暫停捐款蓋醫(yī)院。她的人生軌跡就此發(fā)生根本性變化,一位婦產(chǎn)科先驅(qū)消失了,但世界并未從此損失一位獨特傳奇的女性。賽珍珠在給《中國食譜》的序言里寫道:“我想要提名她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因為要取得世界和平,還有比圍坐一桌享用鮮美菜肴更好的方法嗎?”“還有什么比這更好的促進友誼的方法嗎?和平只能建立在友誼之上啊。”“從前我們大體上知道中國人是世界上最古老最文明的民族之一,如今這本書證明了這點。只有高度文明的人們才會這樣享用食物。”
賽珍珠的序言未免過多溢美之詞,可是《中國食譜》的問世與走紅也不能說是與世界和平無關(guān)。1945年,日本終于在被美國扔下兩顆原子彈之后宣布無條件投降。這樣的國際環(huán)境背景下,一本宣揚中國飲食文化的書脫穎而出,要想不走紅都難。出版商和胡適都勉勵作者一鼓作氣接著寫一本自傳,于是作者又開始用中文寫起了《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據(jù)作者后來在《雜記趙家》中描述,“元任覺得越看越有趣,就接著快快地譯下去”,一位看似沒有自己事業(yè)的“全職太太”的自傳就這樣出籠了。
我是1987年秋天在作者的大女兒趙如蘭女士家里讀到這部書的。說來也真是湊巧,那一年我只身自費赴美攻讀碩士,有一天在就讀的麻省大學波士頓校園內(nèi)遇見一位出生于美國的華裔學生。對方聽說我來自中國,問我聽說過趙元任沒有,想不想見一見他的女兒。于是,他熱心地把我領(lǐng)到哈佛大學音樂系拜見趙如蘭教授。如蘭女士說當天晚上家里有個華人聚會,歡迎我們參加,后來由于那個學生聽不懂普通話,只好抱歉僅邀我一人,囑咐我提前到哈佛燕京圖書館門前等候,有人會安排車輛接送。當晚我如約前往,由燕京圖書館工作人員張鳳女士安排車輛送去趙府。張鳳來自中國臺灣,十分熱情,她按照傳統(tǒng)習俗,稱呼麻省理工學院教授卞學鐄的妻子為卞趙如蘭教授。
當晚跨進如蘭女士家中那間寬大的客廳,只見一面墻排滿了線裝古籍的書架,對面墻跟前有個半人高的小書架。我初來乍到,便挑了小書架旁邊的座位入座,把中間一圈沙發(fā)座椅讓給資深賓客。后來,才知道他們這樣的聚會每月一次,每次一位主講人,隨后大家即席發(fā)言,自由討論。就在等待開講的時候,我隨手從書架上抽出一本書來翻閱,不意剛巧正是楊步偉女士的《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一上手便被書中的語氣和故事吸引,完全忘記了身邊正在進行的沙龍活動。
自由討論結(jié)束后離開趙家時,我手握書本依依不舍,趨前與如蘭女士攀談。我對她說起,就在當年春天,我曾攜女友去北京旅行結(jié)婚,特地去父親的老友趙樸初先生家里送喜糖,當他聽說我正在申請赴美留學深造,等候錄取通知,便與我說起他自己1979年訪問美國時曾在趙元任夫婦家里住過一晚,年過九十的楊步偉女士還親自下廚做了一碗菠菜請他這個未滿七十的小老頭品嘗,感懷故人,記憶猶新。如蘭女士聞聽此言喜出望外,要我下次一定再來,我便開口向她借閱她母親的這本自傳,即刻獲允。
一個月后我去還書,興奮地告訴她從書里得知金陵刻經(jīng)處的創(chuàng)始人竟是作者的祖父楊仁山,于是提及一件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初期的往事。當時我父親每月回家一次,他曾特地請來一位老部下、原南京市宗教事務處史正鑒處長一起騎車去金陵刻經(jīng)處查看“文革”中的損毀狀況,寫信詳細告知趙樸初先生。如蘭女士問我這是發(fā)生在1973年周恩來總理在人民大會堂接見她父母之后還是之前,還說趙老當時也陪同會見。我說我還真是記不清了,我父親不是沒有可能主動去做此事,但受趙樸初委托的可能性更大。趙老不是那種高調(diào)聲張的人,絕不會打著總理招牌去號令地方官員,他也指揮不動,而讓我父親暗自查訪的可能性極大?!捌咂摺北R溝橋事變后,我父親就曾受黨指派,協(xié)助趙老在上海租界開辦過幾十所難民營。
后來,我每月都去趙府,聽說這個聚會還有一個正式名稱,叫作“劍橋新語”,從二十世紀上半葉就開始舉辦了。大家每次都要簽到,如蘭女士還曾當眾展示過當年胡適等人簽到的筆跡。我去參加的那些年里,活動分別輪流在趙府以及楊聯(lián)陞的弟子陸惠風先生家里舉行。趙家總是煮一鍋八寶紅粥待客,陸先生則熬一鍋八寶白粥酬賓。那時,我在趙府見過的主講人包括余英時、季羨林、李慎之、葉嘉瑩、杜維明等,我還在陸家見過王蒙。
記得有一次如蘭女士還親自介紹過劉半農(nóng)、趙元任作詞曲的《教我如何不想她》,說她父親主張用一種不同于今天所謂美聲與民族唱法的發(fā)聲方法來唱此歌,甚至當場播放了父親當年留下的錄音。最令人難忘的是,她說就在魯迅先生發(fā)表《記念劉和珍君》那會兒,劉半農(nóng)和趙元任還合作譜寫了歌曲《嗚呼三月一十八》,今天只記得二位譜寫愛情歌曲的人們,又怎知他們高貴的良知與品性。
雖說我是那樣熟悉趙府的客廳,卻發(fā)現(xiàn)如蘭女士完全不是“交際花”類型的女人。每次開講前她幾乎從不在客廳露面,多半由張鳳女士張羅招呼客人與嘉賓,介紹大家相互認識,卞學鐄教授也是等到差不多快要開講了才在客廳落座,認認真真地聽講。只有到了自由發(fā)言時,他們二人才會插話提出個別問題,甚至一個問題也沒有。旁觀者如果不了解內(nèi)情,簡直猜不到這是趙家的客廳,這讓我想起當年頗負盛名的林徽因的客廳,真是大相徑庭。
再后來,參加聚會的人越來越多,客廳已經(jīng)容納不下,便改在哈佛大學燕京圖書館的會議室舉行。1998年,我的英文回憶錄Thirty Years in a Red House由麻省大學出版社出版后,我也榮幸應邀主講過一回,由趙如蘭女士親自主持。做事一向認真的她,為了這次活動還特地收集各種書評集萃(包括韓素音女士給我的私人賀信摘要)打印出來分發(fā)給大家。現(xiàn)如今這一紙短短介紹,業(yè)已被香港中文大學圖書館作為卞趙如蘭特藏保存。
雖然她曾親口對我說過她母親還另著有《雜記趙家》一書,英文書名The Family of Chaos,系由羅素先生在她本人出生時所起,Chaos在英文里同時兼有雜亂與趙姓的意思,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才拜讀中文版本。除了記得曾在《一個中國女人的自傳》里介紹過的一個故事以外,大都是聞所未聞的情節(jié)。那則老故事是說,有一次作者二女兒患重癥發(fā)高燒,雖請了醫(yī)生來家里打針,仍然十分危險。幾個小時之后醫(yī)生再來看時,發(fā)現(xiàn)楊步偉正在家中不緊不慢地剔螃蟹肉,詫異她為何如此鎮(zhèn)定。她對醫(yī)生說,越是這樣緊張的時刻,越是要找一件不相干的事情來做,才能打發(fā)時間,不亂陣腳。
我在《雜記趙家》一書中屢屢看到的正是這樣一個臨危不亂、始終都有主見的精干女子。趙元任先生一生不愿擔任行政職務,每每推脫,另薦他人,甚至不惜避而遠走他鄉(xiāng),客居國外,他和那個著名的中央研究院以及史語研究所的關(guān)系即是如此。自從有研究院起,楊杏佛就答應趙元任不任行政職務,傅斯年也知趙的心意,不讓他做總干事。所以,后來只是由陳寅恪掛帥歷史組,趙元任擔綱語言組,李濟領(lǐng)導考古組,許多行政雜務還是由趙太太一手包辦,尤其是在抗戰(zhàn)期間遷往西南后方的途中。
該書最有意思的精彩片段就發(fā)生于此,讓我們充分看清當年那批形形色色的知識分子。對于各類低下人品都揭露無余,遠比小說《圍城》里的描寫還要精準真實、入木三分。那對吳之椿夫婦,嘴臉如此丑惡,勢必遺臭萬年。就連李濟及其老父的表現(xiàn),也再三讓人跌破眼鏡。掩卷之余,我不免暗笑,想那《南渡北歸》的作者怕是沒有讀過《雜記趙家》,否則筆下又怎會竭盡頌揚之能事。其實,人品人格的高低上下總是客觀普遍存在的,絕無可能某個時期某個國度里人人皆君子。聯(lián)合國機構(gòu)內(nèi)和美國的高等學府里,小人也比比皆是,《雜記趙家》里亦有記載,白紙黑字。
值得一提的是,抗戰(zhàn)勝利后的1947年,趙元任已辭退哈佛工作正準備回國,聽聞要他去南京做中央大學校長,急得大叫:“我從來不喜歡做行政事,也不會做!”幾度推辭不成之后,還是趙太太當機立斷,只有暫?;貒拍苊獬巳危谑墙邮芰思又荽髮W的聘請。書里說,傅斯年后來“只得罵我:‘什么主意都是你出的。元任若做校長,還不是你做?多好!’我說:‘就是因為這樣,所以我才不愿他做校長——我背罵名,好的都是你們男人的,壞的都是我們太太的,我才不受這種罵名呢?!?/p>
快哉!斯人妙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