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不知自己是如何進入地下的。就像一個跳水運動員,在跳臺上扭肩膀、扭腰,做夠五分鐘的準備動作,伸開臂膀,深呼吸,仰頭閉眼,還沒起跳,腳下一滑就出溜下去了。
此前我想了很多:地面和人是格格不入的,我應以什么身份進入?若為固體,那就是“鉆”。腳上安個鉆頭,尖酸刻薄,一頭扎入,在土地上硬生生摳出一個容下我身體的洞口。我走到哪里,洞就在哪里。它的傷痕,我的道路。若為液體,那就是“流”,或者“滲”。地下總有各種縫隙,見縫插針,順流而下,根據(jù)既有的一切,隨時修訂自己的路線。若為氣體,只能是“飄”。行進方式略似液體,又比液體更具可能性。但氣體也會碰壁。那些堅韌無比的巖石和堵得滿滿的地下水,都會見招拆招。所以我只能選擇三種身份之外的一種,我稱之為“無體”。其形,可意會不可言傳。其質(zhì),現(xiàn)有詞匯無對應。沒有事物可以阻擋它——這種方式確確實實存在。
我還準備了背包,內(nèi)裝電鉆、相機、錄音機、翻譯機、干糧、礦泉水、速效救心丸等等,就像一次專門的出游。
毫無儀式感地入地后,像被兜頭澆了一頭冰水,涼啊,剛才那濕熱的空氣瞬間消失,由彼至此,無需過渡;靜啊,僅僅一兩米的地下,腳步踢踏,汽車鳴笛,保安拿著喇叭使勁吆喝“大家下樓做核酸了”,這些聲音都被一塊無形的鋼板隔在頭頂之外。地下是另一個世界。我向前行走,自己掌握著方向盤,可快可慢,可進可退,無需推開厚重的土層,我與土層融為一體。
第一眼即是一窩老鼠。剛出生的小耗子粉嫩粉嫩,閉著眼,偶爾吱吱兩聲。大老鼠左嗅嗅右嗅嗅,腦袋靈活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第一次看到這么長的洞,并不潮濕,曲曲彎彎,直通上面茂密的綠化帶。洞口很隱蔽,也很安全,誰會無緣無故扒開綠化帶找它的麻煩。試著用胳膊探測,剛好撐滿。老鼠們無視我的存在,即使和我對視。我看到一雙雙亮晶晶的眼睛,它們感知到的是一股淡淡的莫名的熱氣。
還有蛇。我沒想到蛇的洞穴離老鼠洞這么近。那條蛇垂垂老矣,半死不活地趴在淺淺的洞中。它再往左邊挖兩三米,就和老鼠窩打通了。那么多年,這兩個你死我活的天敵是如何忽略彼此的呢?燈下黑?更近處的一窩螞蟻正忙忙碌碌地搬運食物。哪一天,當這條無毒的蛇善終于洞中,螞蟻們就會循味而來,將其分解為一塊塊的碎肉,搬回自己的家中改善生活。
還有蜈蚣。還有我從沒見過的蟲子。就統(tǒng)一稱為蟲子吧。我若有科學知識,是可以叫出它們名字的;如果叫不出來,那我就是發(fā)現(xiàn)了新物種,憑此一招就可以后半生吃香喝辣,再不愁房貸和車貸。
榕樹的根歷歷在目。榕樹之根實為氣根,長在樹干上,須子一樣,越長越長,逐漸觸地,再往下扎。露在地面上的就成了新的樹干。扎到下面的,堅硬而扭曲,與我碰了個對臉。在地下行走的我,所有事物都是那么切近。
樹根、草根、植物的塊莖,它們不是死的,也在運動,仿佛影片中小貓小狗的慢動作,一拱一拱的,真美啊。我若是畫家,親眼得見之后,一定能繪出舉世聞名的作品,成為當代畢加索或者梵高??上也皇?。
下水井,那個空曠的巷道里,藏污納垢的地方。我這么愛干凈的人,怎受得了那股味道。一路走過去,破舊的鞋子,嬰兒的衣服,干枯的樹枝,辨不清面目的塑料制品,橫七豎八。它們被雨水帶到這個地方,再無下文,要慢慢腐爛于此。在它們的身下,一株綠草頑強地探出頭來。
電纜、輸油管道、輸氣管道、水管。人們的生活越來越舒適,體現(xiàn)在地面以下就是增加更多的管線。管線如利刃,把土層切割成一塊一塊。那么長,那么粗,彼此交錯穿越。偶爾有一條按捺不住火氣,便沖出地面,引發(fā)驚叫一片。路面上迅速聚集了大批工人和機器,有條不紊地“開膛破肚”動手術(shù),輕松壓制暴動者。
一坑嶄新的共享單車,層層疊疊。上面的土并不厚,但也長滿了新草。這些地面上的精靈,最短距離的載客者,如何落到這般田地,不得而知。它們旁邊還有一兩堆骨殖。是幾年前的,還是幾十年前的?也看不出來。走在平整的路面,誰想到下面有這么豐富殘忍的內(nèi)容。
我執(zhí)意要到地下來,并非全出于好奇,也有一點目的性。以前,我讀一本書,如果作者寫得足夠好,我會身不由己跟著作者進入“他(她)的世界”,多少天走不出來。那種感覺很美妙。如果作者的書是一個系列,有一個整體的架構(gòu),我可以在里面居住,樂此不疲。久而久之,在其庇蔭下培育了自己的喜好,定型為性格??匆粋€電影,聽一個人的歌,比如羅大佑的歌,就會跟著他喜悅和哀愁。我與這些“他者”常常穿越彼此,互換身份。一個我,可以成為多個我?,F(xiàn)在我天天刷手機,讀簡短的文字,看短視頻和段子,幾乎沒有超過一兩分鐘的時候。這種碎片化帶給我巨大的快感,卻讓我像在地面上走馬觀花一樣,無法與任何一個信息互換身份,它們都是以我王國華為中心的消費品。天地間再無一個他者。這些海量的信息像一股大水把我蕩起來。我剛低下頭,一個浪來又把我蕩一下。幾年過去,我感覺自己變了,貌似和很多人發(fā)生了關(guān)系,卻不再與任何人發(fā)生關(guān)系。
感覺極其孤獨。于是就想,可能是身邊的氣氛不對,人氣太重。換一種情境吧。天空不合適,抬頭即見,把自己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我還靦腆,豈敢如此招搖。地下倒可以試試。一個人走路的時候,我是產(chǎn)生過這種想法的,腳下到底是什么?我踩到了什么?是誰的腦瓜頂?
在地面下平行行進,不小心會突然穿越回現(xiàn)實世界,一輛輛汽車整整齊齊排列著。好大的場面。有人拿著鑰匙在找自己的車。有人趴著身子往后備箱里裝東西。我先是一愣,以為自己回到了地面。其實這里是壹方中心或者海岸城的地下車庫。現(xiàn)在的我是穿墻而入,絕非“穿墻而出”。我從另一個世界掉進喧囂,我的身份變了。這里沒有我的車。幸虧自己反應快。若不及時轉(zhuǎn)回去,后果堪憂。
有時候,也被突然而至的地鐵嚇一跳。那個碩大無朋的家伙貼著我的鼻子尖兒飛了過去,里面晃動的人影粘連在一起。這個漆黑的通道里,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巨獸呼嘯而過。以我目前的狀態(tài),倒不用擔心安全,可以輕松穿越之。這里的土本是整體一塊。幾年前,一臺盾構(gòu)機鉆到地下,像特大號的老鼠,一邊鉆一邊往外面掏土,生生掏出一條通道。被運走的土堆里,生靈涂炭,死尸遍地。
地下停車場和地鐵,連接著地上和地下,卻與地下無關(guān),不會得到和透露任何地下的消息。這些尸位素餐的假象,很容易把心懷期待的人帶偏,需警惕之。
行走在地下,不經(jīng)意地穿透是常有的事兒。我也曾突然從厚土層進入到海水中。當時只是走神,被伶仃洋的海水灌了一鼻子,嗆得我連連咳嗽。海水和土層的區(qū)別大了去了。土層里隱藏著那么多的秘密,每一個都獨立于地面事物。海水里豢養(yǎng)的魚蝦鱉蟹,從根兒上講還是地面上的東西。它們的庸常之氣差點要我的命。我連滾帶爬地回到土層中,捂著胸口喘了好半天。
我還看見了病毒。那些一度在空氣中飄來飄去,肉眼完全看不見的病毒,此刻現(xiàn)形了。它們?nèi)鋭又?,掙扎著,圓滾滾的肉體令人惡心。被壓在五行山下的孫悟空只有一個。這里的孫悟空數(shù)以億計,每一個身體都壓著一塊土坷垃,令其難以飛躍。土層里的冷和靜,是它們最適宜生長的環(huán)境。億萬年了,病毒們親眼目睹地表上的智慧生命換了一茬又一茬——都是自己把自己毀滅,然后重來?,F(xiàn)在地表上的初級人,不過智慧生命的一個階段。這些病毒像對待歷屆生命一樣,對人類毫無善意,就像人類對它們毫無善意。但若說它們渾身惡意,也不確切。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病毒亦然。即使參與了智慧生命的輪回,無愛亦無恨,只是按著它們自己的節(jié)奏行走。如不相見,并無剮蹭;若有剮蹭,房倒屋塌。
就在病毒旁邊,一股股清泉正在聚集。這是上面的雨水滲漏,還是土層深處的血脈上升?
我在地下行走,看到的這些事物并不是各自獨立的。老鼠在嚙咬病毒,海水悄悄漫延進停車場,樹根緊緊纏繞著煤氣管道,地鐵碾軋著植物的塊莖。它們給我新鮮感,讓我有了深入事物內(nèi)里,與其身份互換的訴求。當然這是我的一廂情愿,對方怎么想的,我并不清楚。它們只是給我提供了一個視角、一個證據(jù),讓我暫時從碎片化的淺嘗輒止中走出來。不過,這個小小的功利性目的,在行走的過程中也越來越淡。抱著一定的目的而來,最后脫離了所有目的。
每一個新鮮的事物,莫說內(nèi)核,僅其表面都已足夠我震撼。以我初級人的智力和想象,還遠遠理解不了,甚至記錄不下來,描述不下來。我把受眾能夠接受的事物先行告知,那些他們無法接受的,只好大量忽略掉。此時,背包里的東西幫不上我任何忙,拿出一件來,左右打量一番,扔掉再拿出一件,再打量,再扔掉。土層里不知不覺就增加了一些粗制濫造的工具,有一天被后人挖出,以為是寶貴文物。
我給這次出行設定的距離是地下十米以內(nèi)。這個距離,仍是我所居住的城市的延伸,地面一部分,地下一部分,彼此有關(guān)聯(lián)。說它有用,但你看不著;說它沒用,也得讓它慢慢變得有用。那是歌唱的尾音,裊裊回響,不可能戛然而止。再往深處,是熔巖或者憤怒的地震,已無人氣。我怕。
需要補充的是,在這個區(qū)間,我還意外地遇到了身邊的一些朋友,近人、郭社勛、徐西、許木林、方濤、李夏俊……他們背著不同顏色的背包,煞有介事地各自前行。有人頭上還掛著一個蠔殼,據(jù)判斷也曾誤入過海水中。進入土層這么大的事,大家此前居然都沒有溝通。這些平時與我偶爾身份互換的人,也和我一樣孤獨嗎?
我要回去了,跟他們連個招呼都沒打。有事到上面去說。
我站在路邊看影子。深圳夏日的正午陽光,烈如火,燙如爐,明如鏡,清似水,什么影子照不出來?平時這些影子都藏在高樓的陰影里、城中村的夾縫里以及林蔭路上。脆弱的它們,風一吹就星散,雨一來就流走。今天只因我在這里,都一一顯現(xiàn)出來了。
龐大的影子,呼呼啦啦伸展過來,宏大敘事一般,地面都跟著一顫一顫。渺小的影子,叮叮當當,一蹦一跳,遠遠就能感受到那種靈動和調(diào)皮。大大小小的影子穿插著。它們明明來自同樣一群人,個頭差不多,穿著也相似。都是超市服務員嘛,怎么會反差這么大?影子對她們來說,似乎不只是影子。
深淺也不一樣。同一塊地盤,一輛汽車閃過,影子如涂了濃墨,用手蘸一下,濕漉漉的。另一輛汽車過去,淺淺的一個影像,似有似無,以腳驅(qū)之,它們竟從黑白中脫離,變顏色了。有紅色的、粉色的、藍色的、黃色的……影子們紛紛挑出自己喜歡的顏色穿在身上。路面仿佛打翻了一個顏料罐,流淌著讓人眼花繚亂的水。偶爾一個黑色影子夾在中間,籍籍無名,泯然眾人矣。整條街道被抹了一層力量,一下子熱鬧起來。
是的,力量。
發(fā)生什么事情了?
一個人,兩個人,一隊舉著牌子的人。一輛車、一條狗、一只螞蟻、一只小鳥。他們和它們,按自己的節(jié)奏走過去,流云在頭頂緩緩移動。但影子們留在了這里。萬物一心向前,毅然決然,根本不在乎(或許是完全沒意識到)發(fā)生了什么。影子對他們是可有可無的東西。他們不會為此心痛。
有知覺的人們,聽門外的腳步聲,差不多就能猜出那個人是誰。遠遠地看到一個影子,他也可以判斷是誰來了。這折射了主體和客體的關(guān)系(此處主客體迥異于庸俗哲學中的主體與客體)??腕w可以透露出主體的核心秘密。每個事物(無論動物還是靜物)皆有前因后果(主體和客體)??腕w之于主體,既不是簡單復制,也不是繁衍生息,二者的邏輯關(guān)系,非是現(xiàn)在的初級人可以看到。若干年后,若人類避開隨時毀滅自我的戰(zhàn)爭以及天譴一般的瘟疫,發(fā)展成智人,或可在主體與客體之間摸索到那一條條順暢、明了的繩索。
客體脫離了主體,應該自行銷毀,以便主體另做打算。在初級人階段,這是基本的道德。但現(xiàn)在,影子們暴動了。它們緊緊貼著地面,拽開與主體關(guān)聯(lián)的扣子,撕掉身上的標簽,側(cè)耳傾聽,“刺啦,刺啦”,斷裂之聲清晰可見。一時性急者,哪怕皮開肉綻,血染長空??諝庵袕浡男任丁K鼈兛粗黧w的背影,互相之間忍不住說起話來。先是竊竊私語,然后由小聲變大聲。
我看到滿地的影子。烏央烏央,漸漸幻化成一個舞臺。有的在唱歌,表情沉醉;有的慘叫,緣由不清;有的在擁抱、親吻,半天也沒分開;有的在打架,一個沖上去,狠狠抽打另一個的脖頸。這是下死手啊。這么多的愛恨情仇,悲歡離合,卻沒有一個單獨的個體。我只能在群體中看到劇情的片段,無法走近乃至成為其中的某一個。我跟它們隔著一萬重山。
從早晨到傍晚,我一直沒離開。我又遠又近地望著它們。事物不斷經(jīng)過,影子還在不斷增加。先前留在這里的影子,有的悄悄長大,迎風而長的那種。一邊長,一邊用肩膀抗開旁邊的影子。有的變得衰老,疲憊不堪的樣子,粉紅的頭顱垂到胸前,體量越來越收縮。小者已不如拳頭大。我見證了它短暫的一生,其長度堪比蜉蝣。對于它自己來說,或許真是漫長的一生。
有那么幾個,從以平方計變成了立方計——它們居然站起來了,連大地的面子都不給,更不要說毫無生氣的柏油路了。路邊大榕樹的須子根根倒豎,為這反常的一幕而吃驚。
它們不但擺脫了客體身份,而且變成了主體,而且有了自己的客體,而且這個客體我只能聞其聲,不得見其面。這是一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感覺。它們傳達出的信息,我全部接收到。
影子如此變化多端,我毫無心理準備。以前以其無根,輕視它,忽略它,不信任它?,F(xiàn)在它已經(jīng)扎根于深圳市羅湖區(qū)紅荔路,和我對視、對話,眼睛一眨一眨的,那么鮮活,我又無所適從了。
其實,從影子脫離事物的那一刻,我就開始傷感。原先的我,心里藏著好多大悲大喜,究其原因,是有一個生活不安定的大背景。如今我心越來越平靜,幾無波瀾。我刻意避開世間各種紛擾,躲進小樓成一統(tǒng)。但今日的影子觸動了我。我試圖攔住一個站起來走動的影子,和它聊聊。這是一條寵物狗的形狀。它應該會說話。從其高頻搖動的尾巴可以看出,它也對我感興趣。我問:你怎么是藍色的,這跟現(xiàn)實中的狗不搭調(diào)啊。它說:事情是這樣的……
然后一群影子沖過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它淹沒了。它們圍住它,模仿它,帶著它走,一個隊伍竟瞬間成型。那個影子遠遠向我擺擺手,沉沒于激流中。答案明明就在眼前,我竟什么都得不到。我猜,那個影子應該是違反了某條規(guī)定。是的,這些似乎已經(jīng)走出來的影子,都不能成為明顯的個體。它們必須是庸眾。它們形態(tài)各異,天壤之別,神態(tài)卻極其相似。從根兒上講,大家都是一個編號,可以表演,不可以出圈。歸根結(jié)底還是一個影子。
太陽漸漸落進樓群。木棉花啪嗒啪嗒地掉下來,砸到站起來的影子肩膀上,然后又落在地面上的影子旁。一只鳥形的影子狠狠地啄它。如果天黑下來,五顏六色的影子們怎么辦?它們還能活到第二天否?我也有點累了,擦擦眼睛,看到影子們在集合、粘連、彌漫、上升、放大。它們先是覆蓋了街道,再是覆蓋了整個城市。這僅僅是個開始,接著,它們洶涌澎湃地向天空撲去。在太陽消失之前,它們似乎要覆蓋那個太陽。
紅荔路的輔道上,有人騎著單車和我擦肩而過。我知道那是影子,但我不揭穿他。他也裝作不認識我。大家都不尷尬。或問,這小一天的觀察和發(fā)呆,有什么意義呢?我哪里知道,我就是要看,這個“看”就是我的全部。硬說意義也可以,那就是我“能”看到,這個“能”字,要加黑加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