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國偉

那時，我不孤獨(dú)，和堂哥、堂姐都住在老屋。在我們年紀(jì)很小時，經(jīng)常在午后的客廳玩跳棋、飛行棋、撲克等游戲，你爭我奪，毫不相讓，不分個輸贏絕不罷休，充滿歡聲笑語，絲毫不懂憂愁。我們把一塊方形木板放在只有20多厘米高的小竹椅上當(dāng)小桌子，三個人圍坐在一起，各自擺上幾個餅干、糖果之類的小零食和茶杯，高高地拿起小茶壺，有意識地模仿古人，像倒酒似的頗有介事地把茶杯斟滿，這情景像極古人的三五好友小聚，宴請文人雅士，來一場風(fēng)花雪月的暢談。多年后的今天，堂哥已成書法家，而我愛上寫作，這似乎是童年故事的延續(xù)。我們還玩“轉(zhuǎn)圈圈”的游戲，拿根筆輪流在木板中間轉(zhuǎn)，筆尖指到誰，誰就得一口喝光杯里的“酒”，還不忘夸張地帶著眨眼的表情發(fā)出“嘖嘖”稱贊的聲音，仿佛喝的真是美酒，令人回味無窮。童年的快樂就是這么簡單，俯拾皆是，隨處都有。

老屋兩側(cè)各有一條30米長的小巷直通盡頭處的民房，我們在這附近玩捉迷藏等，不記得還玩了什么，反正跑來跑去，都很開心。這些老房曲徑通幽，有點(diǎn)像迷宮，外人進(jìn)來，肯定轉(zhuǎn)暈認(rèn)不得路。老屋右側(cè)這條小巷的盡頭是另一片聚集的民居，民居和小巷間只用一道石門檻隔開?？邕M(jìn)門檻，是一片四方形大庭院，庭院前有一大片長方形空地，里面住著二十幾戶人家。

奇特的是，這個院落的左后側(cè)又藏著更小的小巷，寬約1米，曲曲折折地通向外面的縣城中心區(qū)，不用走大路。小巷地面用青石鋪砌，很干凈，兩側(cè)都是民居的厚土墻，陽光一點(diǎn)也溜不進(jìn)來，很陰涼，有古樸的舊年代感。夏日里，常見幾個小女孩蹲在地上丟沙包、玩跳繩等游戲，一派夏日悠閑的小清新。小巷旁一戶人家的院子里種著一棵開花的樹，有些枝葉悄然探出墻外，也把一陣陣淺淡的花香偷到小巷里，偶爾還會落下幾片白色的小花瓣，在地上用暗香襲人。這情景真有世外隱居的味道，想必主人也是有生活品味的人，既不遠(yuǎn)離鬧市，又有藏在生活深處的恬靜和安然，堪稱詩意棲居。

我和堂哥去過這里小伙伴的家。來到他們住的二樓，顯得寧靜，仿佛是另一個世界，不像我們只住在一層平房。墻上掛著彩色飛鏢盤，掀起我心中的動感。他們用的飛鏢是自制的，末端有白色的羽毛，前端是根細(xì)小的針，飛鏢身用紙一層層包住，并用透明膠紙纏緊，方便手指捏住，很小巧。我們玩了幾把，飛鏢末端的羽毛在半空中轉(zhuǎn)出旋渦狀，劃出一道輕盈好看的弧線，幾乎無聲地插在鏢盤上。鏢盤旁還斜貼著籃球明星喬丹的運(yùn)動海報，房間角落也擺著籃球，充滿青春運(yùn)動的氣息，我覺得好的生活就該這樣。而我，既沒有自己的房間，也沒有什么玩具，更不懂運(yùn)動，這讓我挺羨慕。

我們在一起聊感興趣的話題，有自己的天地，大人更不會來干涉，顯得自由。我們商量著每人出幾角，一起湊錢到冷凍廠買批發(fā)價的綠豆冰棒。冷凍廠逼仄、陰暗、潮濕，是老平房，只聽見從里面?zhèn)鱽頇C(jī)器運(yùn)轉(zhuǎn)轟鳴的響聲和東西的磕碰聲。我們怯生生地站在門口，膽大的孩子進(jìn)去說了句買冰棒，大人們對孩子似乎也理解，也肯零售幾根。我們心滿意足，馬上在門口撕開薄薄的包裝紙，嘴里含著冰棒回家，享受夏日舌尖的清涼。我們像一朵朵浪花，在夏天的角落里四處洶涌，無處不安好。

我們還曾和同學(xué)去郊外的田野玩耍。我第一次走在窄長的田埂上，走得歪歪扭扭，用雙手不停上下擺動保持平衡，青草在田埂兩旁隨性地歪斜生長。稻田里一小茬一小茬的秧苗綠得發(fā)青，像孩子可愛的臉，欣欣向榮。稻田里的水倒映出藍(lán)天白云，色彩鮮艷分明，比畫的顏色更好看，大自然是最美的存在，人無法與它相比。我在路上第一次遇見盤曲的蛇擋在前面，有些害怕，膽大的孩子叫我們跳過去，并不咬人。我們來到田邊，有個孩子拿根竹竿，系上繩子，再綁上蟲子誘餌，說要釣青蛙。他把誘餌吊在青蛙上方晃來晃去，與釣魚相差太多，讓我十分不解，這樣就能釣青蛙？我是第一次見到。正遲疑間，不過十幾秒，一只青蛙從田里自信地騰空而起一口緊緊地咬住誘餌，被孩子用手抓住，釣青蛙居然這么簡單，把我驚得張大了嘴巴。同學(xué)告訴我，青蛙對活動的物體很敏感，你要是一動也不動，它肯定不會上鉤。說完，又開始繼續(xù)上餌、繼續(xù)釣。

我們又往田野深處走，來到一條小溪前。那是一處有半米多高的水落差，溪面寬闊，流水淙淙，水干凈無異味，像個小瀑布，發(fā)出“嘩嘩”的大響聲，水量充沛。不知是孩子視角的獨(dú)特還是記憶淡忘的變形，這條小溪在回憶里有了特殊的色彩和象征。在明亮的陽光中，周圍綠色、蓊郁的草木把小溪掩映其中，連水面都變成好看的青綠色。一切色彩是如此濃重，顯出各自顏色的純澈和夢幻，宛如宮崎駿動漫電影里的夏天，唯美、清新又動人，是一幅十分優(yōu)美的大自然畫卷。后來，當(dāng)我看到所有關(guān)于美好夏天的電影畫面，如《小兵張嘎》白洋淀里漂亮的蘆葦蕩，都會想起這條小溪，都會偏執(zhí)地認(rèn)為，再美的風(fēng)景大概也就小溪這樣。我不會游泳，也不敢下水，只在河邊洗洗手和腳。但在我眼前，早有幾個孩子在水中嬉戲游泳，弄出一陣陣大浪花，如同自由的魚。我同樣羨慕他們，擁有可以放飛自己的膽量，沒有什么束縛。

我們五、六個人還在一片空地里，找來一個個小土塊，壘成半米高的土堆，只在底部留一個小口，往里添加撿來的干樹枝和枯草葉，用火柴點(diǎn)燃，火苗一下子“撲哧”地?zé)饋?，躥出土堆的縫隙，熏黑土塊外側(cè)的邊沿，把土堆燒得通透、高溫。然后把早已從田里挖來的地瓜扔進(jìn)土堆里，拿根木棒奮力地推倒土堆，直到把火苗掩滅，還不忘用腳踩幾下，用土堆自帶的高溫燜熟地瓜。正是盛夏，陽光毒辣，我們滿頭大汗，卻不怕熱，也沒有中暑的概念，家人不知道我們?nèi)ツ模硼B(yǎng)的日子，個個都健康成長，有著好體質(zhì)。

我們跑去玩其他，等到最后才翻土里熟透的地瓜。剝?nèi)M是塵土又略微發(fā)黑的表皮，露出已是黃澄澄的地瓜肉，十分酥軟好看，我們圍坐在空地上，個個稱贊地瓜美味，吃得喜笑顏開。在沒有豐盛物質(zhì)和什么零花錢的年代，我們自制美食，無需花錢，這是孩子的聰明和智慧。我第一次這樣吃地瓜，覺得香噴噴，比家里煮的更好吃。其他孩子早已是這種美食的老手，輕車熟路，我只是跟著他們幸運(yùn)地在大自然里真正地“野”了一回?？上У氖?，后來隨著把心思都放在學(xué)習(xí)上，這種經(jīng)歷不再有，這肯定是種偏頗和遺憾。

傍晚時，我們吃完飯后，又到鄰居小伙伴家串門。他家是一層石結(jié)構(gòu)房，只是多了通往二層的樓梯。二層只有一片露天陽臺，我們在上面聊天乘涼，看附近清代古厝的三角形屋頂?shù)耐咂瑥牡偷礁咭粚訉有变伓?，像魚鱗。有的瓦片長出一層薄薄的綠色青苔，像加披了綠毯，與褐紅色的瓦片相互映襯，顯得色彩協(xié)調(diào)、好看。有的瓦片有些黝黑，營造出古樸久遠(yuǎn)的意境，各有特色。有時，還能看見貓在瓦片間清閑地游走或躺下休息，伸伸懶腰，挺有意思。附近三樓露天陽臺有人家養(yǎng)鴿，一整群鴿子總在我們老房遼闊的上空漫天來回飛翔，發(fā)出“咕咕”的叫聲，在記憶里留下一種美好意象，仿佛它們是我們童年的象征，輕盈而自由。

夜晚降臨，我們那時最期盼看電影。老房這條街附近有三座土地廟，位置正好都面向三條小巷，每逢為土地神祝壽，都要放映電影。找個可以綁繩子的地方，比如電線桿，把白幕布掛在小巷里，熒幕正好面向土地廟。在早期那個電視節(jié)目簡單的年代，看電影成了人們最大的娛樂，連大人都愛看。還沒等電影開始，我們就吆喝小伙伴拿把小短椅，早早占據(jù)有利位置。聽別人說，要放映什么動作電影，興奮得不行，先把劇情猜測一番。

那時放映的電影都是當(dāng)時流行、熱門的影片，如《少林寺》，或是香港動作片，大受年輕人和孩子的歡迎。也因此，騎摩托車和自行車經(jīng)過的路人聞聲也會從街上拐進(jìn)小巷，坐在車上看。小巷人流少，放映電影不大影響交通，加上人們對此早已習(xí)慣，都會從幕布旁留出的空位經(jīng)過，不會有任何意見。電影上映到精彩處，人們都被劇情吸引住，會忽然變得很安靜。要是誰此時站起擋住放映機(jī)，會引起其他人不滿，在一陣奚落聲中悻悻退下。等到要換另一片膠片時，底下才會稀里嘩啦地說個不停，像放開閘的水。人們有的站著，有的干脆坐在路邊的石頭上，熒幕底下熱熱鬧鬧，這種氛圍有著溫?zé)岬纳钋榫w，令人懷想。

要是電影不好看，我們就去玩耍。有一次，我家旁邊的小巷居然出現(xiàn)一群群發(fā)出黃綠幽光的螢火蟲，在我們身旁輕盈、優(yōu)雅地閃爍，我們被籠罩在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螢光中，這真幸福。它們忽上忽下，或高或低，最高也只到我們頭頂上，伸手可及。它們唯美、夢幻，美得一點(diǎn)也不真實(shí)，又飛得十分緩慢，連時間好像都變慢了，仿若仙氣飄飄。我在螢火蟲底下伸出左手，擺出手捧它們的姿勢，好像我的手頓時有了魔法，會發(fā)光。它們并不怕人，依舊在我的手掌上從容飛舞，忽略我的存在。我很奇怪，小巷里只有幾盆植物，其他都是堅硬的水泥地和石頭，沒什么花草，怎么會有螢火蟲，或許是當(dāng)時生態(tài)好。一個小伙伴拿來透明塑料袋，把螢火蟲裝進(jìn)袋里揮舞，這樣就可以把夜的光精靈帶到屋里，帶到黑暗中照亮前路。這個記憶，足以閃耀一生。

有時，電影會放映到深夜，有些孩子困了，被大人抱在懷里睡著。街上已很靜，沒什么行人，夜有些深沉，周圍只有電影劇情的聲音和老街變壓器從遠(yuǎn)處傳來的運(yùn)轉(zhuǎn)聲。直到電影散場，人們搬著椅子紛紛回到家里睡覺，這個氛圍如此美好，在回憶里寫滿露天電影的詩意。

我仔細(xì)地回想這些，便覺童真的美好。它們大多都已消逝，連同當(dāng)時那些純潔的伙伴情誼，但仍可以對今天的生活有所啟發(fā)，這已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