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筱艷
新學校招生的時候,唯一的教學樓里基本是空蕩蕩的。
宿舍沒有建好,操場沒有建好,食堂沒有建好。
沒有圍墻,教學樓四周雜草叢生,對了,草叢里還有蛇—— 一種青色的小蛇,那么細小的身體,很有迷惑性,仿佛一腳便可踏個稀爛。
事實上,它可不允許你這樣對待它,它甚至沒等你抬起腳踩下去,便飛快地行動了,快得就像一道淺淺的、青色的風,或是一道微弱的、青色的閃電。然后你的腳或腿上便尖銳地一痛,很快你就會覺得腳麻漲起來。這種漲很快會沿著你的小腿,爬上你的膝蓋再爬上你的大腿,一直往上爬爬爬。
秀梅是北方人,但是她在云貴地區(qū)生活了大半輩子,她太知道這種小蛇的可怕。
她躺在教室臨時搭就的學生宿舍里,想著:開學以后,學生們來了,她首先得告訴她們,不要往那草叢里去;她還要隨身帶上一根棍子;頂頂重要的是,得抓緊把那草除一除。
對了,學校連廁所都沒有。
黑暗里,秀梅坐起來,靠著床欄。這是個大問題!她急得恨不得馬上下床去解決這個問題。
忽地,她想起來了,這個問題已經(jīng)解決了!她已經(jīng)跟鄰校的楊校長商量過了,讓老師和同學們借用他們的新廁所。沒錯,是這樣的,解決了。她昨天不還去參觀了一下那個新廁所嘛!很大很干凈,坑位足夠,她還特地去試了試廁所外的水龍頭,好用。楊校長是個好人,跟我對脾氣,她這樣想。
秀梅又躺了下來,想著:到底是年紀長了啊,現(xiàn)在記性真是不如從前了。
明天就是女高開學的日子了。
老師們就要來報到了。
一共十六位老師,有分配來的,也有招聘來的。個個都很好,有正規(guī)師范畢業(yè)的,也有已經(jīng)教了好些年的,調(diào)動過來了。
秀梅又睡不著了,她爬起來,因為她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老師們是沒有宿舍的,目前女教師只能在充作學生宿舍的教室里跟孩子們一塊兒住。
男老師,唉,男老師的宿舍,那都說不上是宿舍。
秀梅下了床,披上衣服,走了出去。
天已蒙蒙亮了。瓦灰色的天空,東邊染上了一絲絲黎明的淺緋色,秀梅看呆了。
她多喜歡這個配色??!她喜歡自然界所有的東西,都那么天衣無縫的漂亮。
以后,要讓孩子們看看這樣漂亮的天空,她們起床早讀的時候,時間剛剛好,可以飛快地看上十秒鐘,然后再去上早讀。
美麗的東西,會讓人更有精神去面對生活里需要費神費力的事務。比如學習;比如找工作;比如掙錢;比如,維持一個家,維持一個學校;比如,怎么樣把男老師們簡陋的住處弄得稍微舒服一點兒。
秀梅下了樓,來到一樓的樓道里。
樓梯間,已經(jīng)讓人用磚頭和木板搭起了簡易的床鋪,這就是男教師的“宿舍”了!二樓也有一個這樣的宿舍,三樓也有。因為男老師們還要充當學校的保安,全天二十四小時輪流值守。
秀梅在心里輕輕地對這些尚未謀面的同事們說了很多聲對不起,對不起。
天光更亮了。這一天,免費女子高級中學迎來了十六位老師。
這一天,秀梅帶著老師們在學生宿舍里一直忙碌了一整天。他們得整理好一百一十五張床鋪,九十九張學生的床鋪,還有十六張是老師的。
秀梅很高興,因為她發(fā)現(xiàn)老師們的手腳都很麻利,女老師們更是能干。是了,秀梅想,他們中有不少是農(nóng)村來的,有著曬成紅紫色的臉龐,略顯毛躁的頭發(fā),都是吃過苦的人哪。
學校的招生早在兩個月前就開始了,那個時候樓還沒有建好。
縣教委統(tǒng)一印制的二〇〇八年年度高中招生簡章中多了一頁:女子高級中學。與其他高中相比,女高的簡介真的是“簡”,只有幾行字:公辦,全日制,女子高中。但是這簡介又是那么不同尋常,因為簡介中有這樣的一行字:招收家中有經(jīng)濟困難的女生,成績不設底線,免學費雜費,自愿報名。
從來沒有哪所高中有這樣的宣言:不收學費雜費,成績不設底線。
這無異于在這次中考招生中放了一顆小小的衛(wèi)星。
兩個月里,女高一共招了九十九名學生。
還差一個,就能湊個整數(shù)了,秀梅心想。
可是,九十九也挺好的,九九歸一嘛。秀梅記得,這是《道德經(jīng)》上的一句話,意味著由終點再到新的起點,這樣循環(huán)往復,以至無窮。正符合辦學的原則。一屆學生來了,這是起點,然后畢業(yè)了,是終點,又有新的學生進來,這是新的起點。就這樣一屆一屆地送出去吧,把盡可能多的大山里的窮家困戶的女孩子們都送出去吧。
孩子們陸續(xù)地來了,幾乎是步行來的。大多數(shù)孩子的布鞋上裹滿了泥巴,已經(jīng)干了,這使得她們的腳都好像大了一圈。所以,開學頭一天整理內(nèi)務,秀梅就和老師們一起,組織孩子們刷鞋。小刷子是早就準備好的,是覃老師提的建議,也是她負責去買來的。覃老師也曾是山里的小姑娘,是走過山路的。“小時候有一回,我的鞋都陷在泥里拔不出來了。”昨天整理宿舍的時候,她這樣對秀梅說,“后來只好用手摳啊,摳啊,摳出來了,我就拎著那么泥乎乎的鞋,打著赤腳去上學了。到學校的時候,一手一腳的泥?!瘪蠋熢窍Mこ痰氖芤嬲?,讀完師范學院后回到故鄉(xiāng)來教書,三十五歲了,是個能干的人。昨天她去鎮(zhèn)上批發(fā)了一箱子小刷子,自己扛著就回來了。
所有的孩子都把鞋洗干凈了,一雙一雙排著,晾在樓道,看上去還挺壯觀的。
正干著活兒呢,男老師韓啟明匆匆跑上樓,來找秀梅。
“校長,外頭有一個男的,帶個小姑娘,像是來報名的。我讓他進來,他不敢呢。”
秀梅快步往校門口走去。
但是校門口并沒有人,望出去,只有一條光禿禿的土路。秋天,炎熱的陽光當頭照下來,土路上方的熱空氣像是在微微地顫抖,連帶著土路也像是在微微地顫抖著。
秀梅往前跑出幾步,沒見著人。壞了,她想,可能是家長來了又走了。
這事兒一天前發(fā)生過,一對母女來了,在校門口徘徊了良久,等到忙碌的老師們在樓上看到她們追出去時,兩人已經(jīng)走遠了。
明天記得在校門口專設一個點兒,由自己坐鎮(zhèn),接待那些站在校門口猶豫不決的家長們。秀梅這樣想著。一轉(zhuǎn)頭,她笑起來。
一大一小兩個人正蹲在校門口的一個小角落里,那里落下了一小方陰影,父女倆正縮在里頭。
秀梅快步跑過去?!笆莵砼邎竺膯??”
那蹲著的漢子站起身來,黝黑的臉盤上汗水滾滾,藍色細格子舊土布包著頭,舊得不像樣的短衫,褲子及膝,褲邊已磨得絲絲縷縷。他有著傈僳族人典型的扁平臉和扁平鼻子,還有一雙烏黑烏黑的眼睛,此刻,這雙黑眼睛正吧嗒吧嗒地猛眨著,像受驚了似的,那么眼巴巴地看向秀梅。
秀梅又問了一聲:“是帶孩子來報名的嗎?咦,孩子呢?”
剛才還縮在陰影里的小姑娘不見了蹤影。
那高個子的傈僳族漢子伸手從身后抓出一個小姑娘來,同樣烏凜凜的眼睛,扁扁的臉,只是臉色蠟黃。舊上衣已經(jīng)看不出原來的顏色,腿上的一條褲子倒是很醒目。那明顯是一條成年男人的運動褲,倒是還算齊整,褲腿被高高地挽上去,粗針大線地縫上了。小姑娘被父親抓出來后害羞地垂下頭,手里捏著布包的一個角揉來揉去。
“是來報名的吧,來,快進來跟我去辦手續(xù)?!毙忝氛泻羲麄儭?/p>
那高個子漢子卻沒有動腳,喃喃地說道:“沒有錢?!?/p>
秀梅說:“不,不需要交錢,我們是公辦的,免費高中。”
可是那漢子還是不動:“聽說……要交吃飯的錢?!?/p>
是的,辦學最初,孩子們?nèi)绻彝l件許可的話,可以交一點兒伙食費。
那漢子烏黑的眼睛里幾乎要落下淚來,“沒有錢?!彼呃⑷f分地說。
他是會說普通話的山里人,難得。秀梅想,他說得還挺清楚。
還沒等秀梅發(fā)話,小姑娘忽地開口:“老師,我想讀書!”她清清楚楚地說:“但是我沒有考上,差二十分?!?/p>
秀梅聽明白了,這孩子中考離高中錄取分數(shù)線差二十分。“我想讀書?!毙」媚镉终f。
忽地,小姑娘的父親行動起來。他從放在地上的竹背簍里掏出一大摞紙來。
這高個子的漢子蹲下去,一聲不吭地將那一摞紙一張一張地鋪在土黃色的地上:一張,又一張。
全是獎狀,印著金邊的,還有紅花,大的,小的,折成兩半的,平平整整的,大紅的,黃色的,淺粉的。
整整鋪了一地。
漢子站起身來,說:“以前得的,成績好的,乖的,后來考壞了。”
秀梅聽懂了他的話。她見過太多山里的小姑娘,小學時成績很好也用功,到了初中,因為課程難度加大,孩子還要承擔家里的活計,學習時間也不夠,成績就漸漸落后了,中考差個十幾二十分的,很多很多。上不了學,只好回去了,回去了,就很快嫁人或者外出打工了。
“老師,我想讀書,我一定會好好讀書,考好……”小姑娘流下淚來,眼淚把臉上的污垢沖出兩道印子。
“當然可以??梢缘模梢缘??!毙忝访ΟB聲地說。
“伙食費……”那漢子又囁嚅著。
“不,不用交,不用了?!毙忝汾s緊說,“快跟我來,外頭多熱?!?/p>
這里是典型的金沙江干熱河谷氣候,秋天開學這些日子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候。
秀梅領著父女倆走進校園,上了三樓,走進臨時充當學生宿舍的教室。
漢子吃了一驚,小姑娘又笑起來,倚著門,開心地看著眼前的一切。她笑起來很甜,扁扁的鼻子皺起一道紋,顯得特別稚氣。
那一排一排的床鋪,已經(jīng)鋪得整整齊齊,涼席是淺黃色的,細草編的,顯得特別涼爽。
“進來?!毙忝氛泻糁麄儭P」媚镒哌M去,漢子卻留在外頭。
“進來看。”秀梅又沖他招手。
漢子搖搖頭,“姑娘家的屋子。”他簡短地說。
秀梅聽懂了他的話,他的意思是,小姑娘們的屋子,他一個大男人進來不方便。
秀梅心里一暖:這個漢子,看來是受過一些教育的,他有著良好的禮貌修養(yǎng)。這樣的人,往往最希望讓孩子好好地讀書。
小姑娘看著眼前的床鋪,忽地又湊近了去細看那床欄。每個床欄上都掛著一個小小的名牌,上面是漂亮的字,寫著各人的名字。
這個主意是秀梅出的,字卻是小韓老師寫的,他是今年新畢業(yè)的師范生,云南師大的,一個高大健壯、面目端正、圓頭圓臉的小伙子,寫一手漂亮的隸書。
“你叫什么?”秀梅問小姑娘。
“海藍莉?!毙」媚镙p聲回答。
“好,回頭我就讓老師把你的名字寫好掛上?!毙忝沸χf。她拍拍靠門邊的一張床:“你就睡這里,行不?”
海藍莉點點頭,臉上綻放出笑容。她趁著老師不注意的空當兒,飛快地依著父親的胳膊,用臉頰在上面蹭了一下。
她父親摸了摸她的頭。
其實秀梅眼睛的余光已經(jīng)看見了,她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