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華
內容摘要:《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也是其后續(xù)一系列優(yōu)秀作品的基點。在這篇小說中,在鄉(xiāng)村的自然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作家打破了小說敘述的理性邏輯,通過對官能的極致調度實現(xiàn)了一種直覺式的寫作。這種官能調度的手法背后隱藏著作品的文本邏輯,也暗示著作者創(chuàng)作的內在意圖。或許莫言希望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實現(xiàn)的對生命、對希望的呼喚,最初就是從黑孩對紅蘿卜的追求開始的。
關鍵詞:莫言 《透明的紅蘿卜》 官能調度 生命意識
莫言的中篇小說《透明的紅蘿卜》自發(fā)表便廣受好評,作者莫言也不曾吝嗇表達對這篇成名作的喜愛。他對作品的主人公黑孩稱贊有加:“黑孩子是一個精靈,他與我一起成長,并伴隨著我走遍天下,他是我的保護神?!盵1]
可以說,《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創(chuàng)作的轉折點,也是其后續(xù)一系列優(yōu)秀作品的基點。在鄉(xiāng)村的自然環(huán)境中成長起來的莫言第一次找到了獨屬于他的筆調,講述了一個70年代中國北方農(nóng)村的故事。在文本中,他打破了小說敘述的理性邏輯,轉而以一種感性的、直覺的方式進行寫作,具體體現(xiàn)為對官能的極致調度。他不僅讓作品中的人物被官能所主導,甚至會讓讀者不得不最大程度調動感官去追隨作家的文字,探尋文本的主旨意圖。
一.文本的官能調度
在《透明的紅蘿卜》創(chuàng)作談中,莫言說:“這篇作品第一次調動了我的親身經(jīng)歷,毫無顧忌地表現(xiàn)了我對社會、人生的看法,寫出了我童年記憶中的對自然界的感知方式?!盵2]為了將自己對自然、對人事的直覺感受融入到作品中,作家強化了作品中人物的感官體驗,同時將情感注入對自然景物的描寫當中,營造出神秘與真實相交織的氛圍。為了更加突出作者想表達的內容,文本中人物的官能也在作者的調度下相應地放大或削弱,構成了互相之間力量的轉化。
1.聽覺的變形
文本中聽覺的變形可以說是本篇小說的一大特色。故事主人公黑孩全文沒有說過一句話,幾乎所有交流都是通過神態(tài)變化或肢體動作完成。我們從小石匠的話中能得知,他是從一個說話像“竹筒里晃豌豆”的孩子變成當下沉默寡言的“小啞巴”的。文本的小天地中,人們的語言極度貧乏、野蠻,在基礎交流之外缺少深層溝通的欲望和能力,語言存在的意義被大大削弱。與此同時,文本中的自然之聲被相應地放大了。作為一個關閉了語言表達系統(tǒng)的孩子,黑孩具有超自然的聽覺。他能聽到“黃麻地里的音樂和秋蟲鳴唱”,能聽到“霧氣碰撞著黃麻葉子震耳欲聾的聲響”和“螞蚱剪動翅羽的聲音”。自然之聲的放大一方面是因為黑孩關閉了部分的語言表達官能,而增強了聽力;一方面也是因為黑孩將自己的想象與聲音結合了起來。換言之,他聽到的聲音都是被他的主觀精神所放大的。比如在菊子給他送飯的時候,他聽到菊子“頭發(fā)落地時聲音很響”。頭發(fā)落地的聲響是正常人的器官無法捕捉到的,但因為黑孩對菊子隱秘復雜的感情,這種聲音就在他耳中被無限放大了。
2.視覺的強調
文本中存在著兩個維度的色彩,一是現(xiàn)實環(huán)境中存在的景物、人物外在形象的色彩,一是超現(xiàn)實的、抽象化的色彩。這兩個維度色彩之間的界限被作者有意模糊,導致文本中的色彩呈現(xiàn)處在一種介于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之間的境界中。作者在寫作時儼然以畫家自居,以油畫的方式對文本的人物、景物進行大面積的著色。作品中的人與物都被強烈的色彩所包裹,色彩被賦予了符號化的意味。
主人公黑孩就是這樣一個被色彩包裹住的人物。他不需要有名姓,一個“黑”字就能準確地稱呼他。黑孩瘦小的身體、清澈的眼睛、在風箱邊烘烤出的煤炭似的皮膚仿佛都可以被黑色概括。同時,黑色也能表現(xiàn)出黑孩的沉默、陰郁,以及他本性中的靈氣。除了黑孩之外,女性角色菊子也被濃烈的色彩所籠罩。菊子蒙著紫紅色頭巾,穿著有紅線交叉成的方格的上衣,連手帕上也繡著鮮紅的月季花。紅色,代表炙熱的情感,也是引人迷亂的情欲象征。文本中還有多處紅色的點綴,如小石匠的紅運動衫,小鐵匠燒紅的鋼鐵,黑孩的紅蘿卜,無一不附著了這近乎妖冶的色彩。
在這篇小說中,色彩可以代表人物的形象、個性,也可以抽象為一種情感、欲望,甚至可以指向某種能量。當反差強烈的色彩共同出現(xiàn),讀者就能直觀地感受到能量的交鋒。小石匠與小鐵匠因菊子大打出手,視覺上的呈現(xiàn)即為“一白一黑兩個身體扭在一起”。爭斗的結果是瀟灑漂亮的小石匠敵不過粗魯野蠻的小鐵匠,黑色蓋過白色,意味著黑色代表的原始獸性悄悄抬頭。當菊子與小石匠在黃麻地里野合,菊子的紫紅色頭巾落到黃麻桿上,紅格兒上衣也落到地上,衣料的紅與黃麻的黃相融合,人也在自然的懷抱中釋放欲望與情感。文本的最后,黑孩被扒去衣服鉆入黃麻地,就像一尾黑色的游魚回歸黃色的大海。作家通過對畫面中色感的強調,抽象地表現(xiàn)出了人與自然的交互關系。
3.觸覺的削弱
故事主人公黑孩在官能上的另一特征就是他觸覺的極度鈍化。這種鈍化人物某種感官的情況與上文寫到的聽覺類似,意味著作家希望在關閉黑孩某種感受通道的同時打開他另一個小天地的大門。黑孩感受不到冷熱的刺激,對疼痛的反應也十分遲緩。因而,讀者在不自覺代入黑孩這個人物的同時,也就隨之淡化了觸覺上的感受,在閱讀時下意識選擇不在意外界環(huán)境給黑孩帶來的觸覺上的刺激,轉而更加專注于他腦中種種奇異的想象,或是心中隱秘的情感。同時,黑孩對肉體傷害的無感,也意味著他不會因為感受到身體上的折磨而被傷害。
事實上,黑孩所處的環(huán)境充斥著野蠻和暴力。在小說里的年代,最被輕視和最被重視的都是人的身體。人的價值以其能等價的勞動力為單位進行計算,包括工分其實也是一個力量單位。此時,環(huán)境的邏輯已經(jīng)退回到原始社會弱肉強食的模式當中,這也就導致了人性的野蠻,精神溝通的缺位等等問題,肉體力量成為了最重要、最基礎的東西。或許正因如此,故事的每次沖突都會引向一次肉體力量的交鋒。小鐵匠對黑孩的毆打、小鐵匠與老鐵匠打鐵時的暗中較量、小石匠與小鐵匠的沖突,這些沖突充滿了力量的較量。同時我們也可以發(fā)現(xiàn),小鐵匠這一人物幾乎就是環(huán)境邏輯中典型的強者——結實的肉體、優(yōu)秀的打鐵技術,這讓他區(qū)別于普通的勞動力。圍繞著小鐵匠有兩條故事線,一條是兩代鐵匠之間的地位之爭,一條是小石匠、小鐵匠與菊子之間的三角戀。作為學徒的小鐵匠迫切希望學到淬煉的手藝,真正能夠替代老鐵匠的地位。這種急迫的爭奪欲促使小鐵匠以野蠻的方式逼走了老鐵匠,代價是在小臂上留下了一個疤。而老鐵匠小臂的同樣位置也有一個紫色的疤痕,暗示著師徒間力量的爭奪、代際的更迭成為了規(guī)律。但在另一條故事線上,作為三角戀中的一角,小鐵匠因為嫉妒小石匠與之大打出手。小鐵匠雖然獲得了肉搏的勝利,但在情感的較量中,只有力量作籌碼的小鐵匠永遠都不可能成為勝者,所以他最后變成了一個空有力量的軀殼。
二.文本的欲望邏輯
由作者對人物感官的極富特色的運用,可以看出文本中普遍存在著官能力量的轉化。換言之,作者在關閉人物部分官能的同時放大了其他官能的作用,拓寬了讀者感受的疆域。作家文字中對官能的充分調動,也能直接地對讀者產(chǎn)生沖擊,從而將其帶入到文本奇異的環(huán)境當中。在這樣強調感官而弱化思想的環(huán)境中,肉體力量成為了最淺顯的邏輯。我們或許可以猜想,作者將故事的時代背景、發(fā)生地點模糊化,就是為了呈現(xiàn)出人類最原始的生命狀態(tài),即原始社會弱肉強食的生存模式。但我們也發(fā)現(xiàn),力量為尊并不是在所有情況下都適用的。作為力量象征的小鐵匠最終失去理智,淪落成了一個瘋子。這也就說明,肉體力量并不是真正的主宰方,其背后必然有更根本性的存在。
重新回到文本開頭,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實整個故事的發(fā)展始終是在不同人物不同欲望的影響下進行的。隊長的出場狀態(tài)就是進食,老鼠一般的咀嚼動作傳遞出了強烈的饑餓感。而緊接著村民們眼巴巴望著隊長腮幫子的目光告訴我們,故事就設定在一個連人的基本生存都無法保障的環(huán)境中,從而順理成章地讓滿足基本生存需求的欲望成為了支配性力量。但小說的幾個主要角色顯然并不滿足于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是產(chǎn)生了滿足更高層次需求的欲望。此處,我們可以把這種欲望的實現(xiàn)分成三條線來進行簡單的區(qū)分:一是小鐵匠、老鐵匠對于地位的欲望;二是小石匠、菊子、小鐵匠、黑孩對情感與性的欲望;三是黑孩對于自我實現(xiàn)的欲望。如果按照這樣的思路梳理文本脈絡,可以發(fā)現(xiàn)文本的兩個高潮(紅蘿卜事件與打斗事件)正發(fā)生在這三種欲望交織并相互碰撞的時刻,其中前者可以說達成了欲望的滿足,后者則伴隨著欲望的破滅。
1.欲望的滿足
某天晚上,眾人為了滿足口腹之欲在橋洞里烤地瓜、吃蘿卜,這個場景其實承載了多重含義。具體來說,這個夜晚既是老鐵匠的謝幕之夜,小石匠與菊子的定情之夜,同時也是小鐵匠與小石匠的結仇之夜,黑孩的成人之夜。
鐵匠師徒力量爭奪的最后結果是小鐵匠完成了對老鐵匠權威力量的挑戰(zhàn),并且成功擁有了超越老鐵匠的力量。老鐵匠顯然希望在這個夜晚最后一次釋放出屬于他的,或者說屬于他那個時代的力量,所以他傾注所有感情吟唱了一段戲文。這段吟唱同時成為了菊子與小石匠的催情劑,二人在歌聲中敞開心扉,達成了情感上的溝通。因此,自第二日起菊子與小石匠在黃麻地里私會,來滿足克制已久的情欲。二人情感的圓滿刺激到了兩個人:一是對性有極強欲望的小鐵匠,他直接被激怒,產(chǎn)生了與小石匠爭奪菊子的想法;二是對菊子有畸形情愫的黑孩,但與小鐵匠不同,一直以來他對自己的欲望沒有明確的認知,是小石匠與菊子的戀愛激發(fā)出了他的嫉妒和占有欲。也可以說,菊子與小石匠的戀愛成為了黑孩成人的催化劑。菊子清洗遺留下來的紅蘿卜上附著了黑孩對母性溫情的需求、朦朧的情欲,所以他會看到一只禁果一般閃耀的“包孕著活潑的銀色液體的蘿卜”。當然,這并不是黑孩成人的全部動因。天性中的靈氣指引著黑孩對大地的饋贈有著神秘的感知,而老鐵匠的存在同時教導了黑孩關于人世的體會,于是黑孩擁有了能在自然與人之間穿梭的感知能力。由此,他才能從一顆自然的作物中體會到人類心靈的震撼??梢哉f,這棵紅蘿卜不僅凝結著黑孩青澀的情欲,更閃爍著他理想信念的光芒。
2.欲望的失落
然而,幾個人物之間欲望的互相影響最終產(chǎn)生了強烈的沖突,小鐵匠失控地扔出了紅蘿卜。隨著蘿卜沉入河流,老鐵匠隨之離開。留下的四個人物中,黑孩與小鐵匠、黑孩與小石匠、小石匠與小鐵匠之間都存在著矛盾。當小石匠與小鐵匠為了爭奪菊子貼身肉搏時,黑孩沖出來幫助了小鐵匠,實現(xiàn)了自己情欲不得滿足的報復,這場鬧劇最終以小石匠的重傷、菊子的失明、小鐵匠的發(fā)瘋和黑孩的悵然若失收場。打斗中占上風的小鐵匠并沒有獲得實際上的勝利,因為肉體力量永遠無法成為復雜世界里單一的主宰。而余下的各人也因為欲望的破壞與消解從而失去了存在的意義,逐漸離開了故事的中心。最后留下的黑孩,心中終于只剩下那顆金色的、透明的紅蘿卜。
在黑孩最后一次去蘿卜地偷盜時,作者特意讓他換上了衣服,又很快借懲罰為由將衣服全部扒光。在這個極富象征意味的情節(jié)中,黑孩的眼睛清澈如水,他赤裸的身子最終化成了一尾游魚回歸到了自然的懷抱中。黑孩在鉆入黃麻地的那一刻成為了一個獨立的、有生命力的個體,他直接通過自我與自然的結合找到了自己的歸宿。由此,因眾人欲望的失落而失去生機的黃沙漫天的世界終于回到了明晃晃的秋色與陽光之下,一種全新的力量由此誕生。
三.文本背后的生命力量
莫言曾說過“這篇小說里寫得幾乎全是‘我”[3]。在寫作過程中,作家調動了自己對最熟悉的故鄉(xiāng)的土地和人事的記憶,創(chuàng)造了一個極簡的、原始的、真實的空間。人退化到最簡單的狀態(tài),基本的生存法則是力量至上,大多數(shù)人都被個人的欲望所支配。這個世界里沒有人與人之間的深入交流,也沒有什么深刻的情感或者感人至深的情愫。人只能偶爾凝結起微弱的情感,或者直接選擇面對自己純粹的獸欲。作者剝落了復雜社會的外殼,向我們呈現(xiàn)出他所認知的時代與社會的本質關系,展示了人性的卑弱,以及人類生存模式的亙古不變。然而,荒涼且貧瘠的人類世界還是有斑斕色彩的,這是感知力與想象力的功勞。作者賦予了黑孩細致入微的感知,甚至近似于超自然的能量,并且通過黑孩最后回歸自然的一幕讓我們明確感受到了人與自然相融合所迸發(fā)出來的強大的希望感與生命力。文本中真正有力量的都是人與自然的產(chǎn)物,譬如老鐵匠的歌聲、透明的紅蘿卜、用以野合的黃麻地。只有這些存在的時候,人才能感受到希望。而這種力量和希望或許就是那個時代所缺少的,也是作家希望通過作品來呼喚的,對這些東西的信仰是作家寫作整部作品的支撐。
《透明的紅蘿卜》是莫言找到自己創(chuàng)作方向的起點。莫言說黑孩子伴隨他走遍天下,是他的保護神,或許也是因為他希望通過藝術創(chuàng)作實現(xiàn)的對生命、對希望的呼喚,最初就是從黑孩對紅蘿卜的追求開始的。與莫言之后的一系列作品相比,《透明的紅蘿卜》在技法上似乎表現(xiàn)得還不夠純熟,但恰恰是這種青澀讓莫言小說里包含的生命意識被含蓄地表達出來。因而,我們閱讀《透明的紅蘿卜》也就是在嘗試解開莫言創(chuàng)作的冰山一角。
參考文獻
[1]謝尚發(fā).莫言的“紅蘿卜故事”——《透明的紅蘿卜》文本內外[J].東吳學術,2017(03):131-143.
[2][3]莫言.莫言散文新編[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0.28-29.
[4]楊聯(lián)芬.莫言小說的價值與缺陷[J].北京師范大學學報,1990(1):63-69.
[5]趙歌東.“種的退化”與莫言早期小說的生命意識[J].齊魯學刊,2005(4):97-100.
[6]殷相印.莫言小說色彩詞的超常運用談片[J].修辭學習,2000(01):7-9.
[7]張清華.細讀《透明的紅蘿卜》:“童年的愛情”何以合法[J].小說評論,2015(1):96-102.
[8]程光煒.顛倒的鄉(xiāng)村——再讀莫言的《透明的紅蘿卜》[J].當代文壇,2011(05):16-22.
(作者單位:無錫城市職業(yè)技術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