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毓方
閑來重溫陶淵明的《桃花源記》。“林盡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五柳先生的想象力使我豁然開朗,我沒有跟他“舍船,從口入”,而是折回頭,走進(jìn)另一條時間隧道。
那時,我五歲半。
此前不久,祖父帶我看過京戲《失空斬》。幾年后,我才知道,這部劇目是《失街亭》《空城計》和《斬馬謖》的合稱,取材于《三國演義》。當(dāng)時我卻懵懵懂懂,不明白啥叫“京”,啥叫“戲”,三國時期的人物為啥長成、穿成那個模樣,講話為啥總拿腔拿調(diào),平常為啥在街上看不見他們,難道是單獨(dú)住在一個叫“三國”的地方?一切都云里霧里,稀里糊涂。
我心頭癢癢,覺得太玄妙,太神秘。
我很想再看一次。那是另一個世界,燈光燦亮、景色輝煌,人物衣冠齊楚、氣宇軒昂,一動一靜、一言一語都像在天國,絕不是我們所在的人間——正因此,要看就得付費(fèi);正因此,票再貴也有人爭著買。平日瞅那些看過戲的,逢人就得意揚(yáng)揚(yáng)地炫耀,似乎打劇場坐一坐,自己也成了舞臺人物。
祖父啥時再看戲呢,天曉得。我是小孩子脾氣,上午栽樹,下午就想吃果子。
戲票分三等,我記住了,最便宜的是五分錢。
對于窮人,五分錢是什么概念?不清楚。
我也不覺得我們家特別窮,左鄰右舍,看上去都差不多。
是日午前,天朗氣清,母親在屋后小洋河的碼頭洗衣服。
我站在后面哼哼:“我要五分錢,我想看戲?!?/p>
母親摸摸口袋,又縮回手,不同意。
母親不給,我就不走,一直站著磨。
母親是疼我的,每當(dāng)我和大姐、二姐鬧別扭,她不問青紅皂白,總是站在我這一邊。
這天,母親洗完衣服,卻頭也不回,徑自走了。
只得斷念,我知道這戲票是買不成了。
午后,我到底不死心,又一個人跑去劇場。
劇場在小鎮(zhèn)的中心,正門朝北,有人查票。每個大人可以免票帶一個小孩,所以已經(jīng)有一幫小孩在門口混,訣竅是見人就堵,一個勁兒地喊“爺爺”“伯伯”,然后扯著人家的胳膊,大搖大擺地闖進(jìn)去。
我瞅著眼熱,但學(xué)不來。
南門,即后臺,也有人把守,我剛想走近瞄一眼,立刻遭到“當(dāng)頭棒喝”。
轉(zhuǎn)來轉(zhuǎn)去,我轉(zhuǎn)到西南門。那是一扇木門,右側(cè)有道豎形的裂縫,約一拃長,中間像被小刀挖過,有拇指寬,狀如一只狹長的細(xì)眼。我踮起腳,還是夠不著,看來是比我高的孩子干的。
身后是處土院,堆著柴火,碼得整整齊齊。再過去是人家的東門,半敞著,也許有人正從門后監(jiān)視,我不敢隨便搬動柴火。
劇場的南邊臨河,我去河浜搜索了一圈,撿得幾塊半截磚頭。轉(zhuǎn)回去,門眼已被一個大孩子占領(lǐng),也許那洞就是他挖的。
無奈,只得在一旁干站著。
他故意激我,大呼好看。
我讓他講講,怎么好看?
他說:“兩個女的站在臺上,穿的衣服好看,頭上插的簪子好看,一扭一擺好看,后面的布景也好看?!?/p>
他沒文化,而我已經(jīng)在私塾讀了一年書,剛才在正門,看到海報上寫著鹽城淮劇團(tuán),演出劇目是《西廂記》。
好不容易等到他大發(fā)慈悲,把門眼讓給我。我墊好磚頭,站上去,勉強(qiáng)夠到,閉上左眼,拿右眼對著,卻是一片漆黑——門里有人擋著。
難怪那個大孩子放棄,他看不到了。
好無奈。
身后嘁嘁喳喳,來了兩個女的。年紀(jì)大些的,比我母親年輕,短發(fā),圓臉,穿藍(lán)洋布旗袍;年紀(jì)小些的,比我二姐大,長辮,瓜子臉,著粉紅衫。她們走到我這里就不走了。她們想干什么?是劇場巡邏的?是拿我當(dāng)小偷了?
不,我太小,她們眼里根本沒有我。柴火堆南邊有塊空地,兩個人擺開架勢,一比一畫,開始對唱。
我不懂唱詞,只聽出幾句“喜鵲”,但曲調(diào)婉轉(zhuǎn),聲情并茂。我索性倚在門上,當(dāng)她們倆唯一的觀眾。
聽到后來,我恍然大悟,原來她們唱的是淮劇《梁山伯與祝英臺》。鎮(zhèn)上人談得最多的戲文有兩出,其中一出就是這部劇,另一出是《白蛇傳》。
若干年后,我查出她們唱的是《十八相送》中的詞。
兩位女子唱罷《梁山伯與祝英臺》,又唱了一陣歌曲,有幾支我熟悉,是《小放?!贰栋酌贰队螕絷犞琛贰督夥艆^(qū)的天》。然后,像完成了一次街頭演出,兩個人擊掌慶賀,興高采烈地離開。無論是當(dāng)時,還是現(xiàn)在,我都覺得她們倆是受老天爺指派,特意前來為我表演,以安撫我功虧一簣、瀕于絕望的失落的。
過了一段時間,到中秋節(jié),私塾放假。那日下午,我又去了劇場,老地方,仍是西南門。謝天謝地,門眼還在,也沒有旁人,我隨身帶了兩塊泥磚,墊著正好。
這回演出的劇團(tuán)是建湖淮劇團(tuán),劇目是《秦香蓮》。
因為縫隙太窄,角度又偏,只能看到半個戲臺,人物面對觀眾,于我僅是個側(cè)影。俗話說“門縫里看人——把人看扁了”,是說把人看小了,或者扁平化了。我倒不這么認(rèn)為,反而覺得這樣更聚焦,更詭秘。往小了說,有點兒像把兩掌并攏,從掌縫里瞧風(fēng)景;往大了說,仿佛從兩壁夾峙的縫隙覷探藍(lán)天。無論如何,這是一個特殊的、與眾不同的視角,你要是沒經(jīng)歷過,就很難理解什么叫山阻水隔的世外桃源,什么叫讓人嘆為觀止的“一線天”。
干擾也有,中途有一位觀眾,大概是后排的,蹭到了門前,正好遮住我的視線。
我比前番來得機(jī)靈,清了清嗓子,奶聲奶氣地求人家:“大叔,讓開一點兒好嗎?”
門里的人聽到我的話,回頭瞟了一下,立馬移開了。
淮劇《秦香蓮》,我沒看過,但劇情聽過若干遍。打從被抱在母親懷里起,到蹣跚學(xué)步聽鄰家婦女拉呱兒,到夏夜乘涼聽大人講故事,她們都會說這部戲。
是日我看完全場,盡興而歸。
是日我一步三跳,心花怒放。
我怒放的心花中有一朵是,哪天我掙了錢,要買頭排的票,把他們劇場的戲挨個兒看完;如果錢有富余,就買好多張票,送給那些窮人的孩子。
半個世紀(jì)后,我歷盡滄桑,風(fēng)塵仆仆還鄉(xiāng)。像武陵人重訪桃花源,我去探望那座老劇場。是它,就是它。它還屹立在那里。外形雖然蒼老——這是不可避免的,但功能完好,不時還有演出。我大喜過望,向陪同的朋友提出想看一場淮戲的請求。這是鄉(xiāng)愁,這是鹽阜大地的文化結(jié)晶,另一種生命的鹽分。朋友積極安排,錢嘛,自然不用我掏。我掏的是熱淚——沒有人知道,此刻,我又變回了那個從門縫里看戲的小男孩。
(郭旺啟摘自《光明日報》2023年2月24日,李 晨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