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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不

2023-05-24 06:27何剛
金沙江文藝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親家母親家婆婆

何剛

一直到現(xiàn)在我也沒有想明白,這一聲“小不”的含義,“小不點”“小布丁”“小不滿”“小不丟”等等,不得而知。

那天晚上,我喝了酒,這么說吧,有一點微醉,和一群醉鬼告別,又送也同樣充滿醉意的表妹回家,之后,我情緒低落地返回飯館門前打算騎車離開,打眼又看見街那邊文藝之家燈火通明,動了過去看一眼的念頭。我抬腿過街,踏上人行道,恰好此時,一只豎著耳朵的小狗跑到我面前,搖著尾巴表現(xiàn)親熱地圍著我嗅了一圈,狺狺發(fā)聲。

我心里涌起一絲歡喜,情不自禁咂巴了一下嘴,那小東西一下子跳開,仰起狗臉,沖著我汪了一聲,算是打了招呼,尾巴和屁股一起左左右右搖擺,有了諂媚的味道。我心里的歡喜立馬四散。我走向單位掩著的門,透過縫隙,見一間辦公室有人正在臨帖,沙發(fā)上還坐了個抽煙筒的家伙。此情此景,想進(jìn)去看看的心情也沒有了。我轉(zhuǎn)身,卻一腳踢在跟過來的狗身上,小狗再次跳開,汪,汪。

“小不”這時候,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夾雜著一絲怒氣。我看了那女人一眼,女人穿得很冷的樣子,羽絨服,戴著護(hù)耳。滿臉慍色。我立馬收回目光,揚起右手,不知怎么地,我拇指中指一錯,打了個響指。我的響指有一絲愜意。此時,小狗,這條叫“小不”的小狗,扭擺著屁股,朝我走著的林蔭道跑去。在植被間鉆進(jìn)鉆出。許是昏暗原因,那女人只在后面一連聲“小不小不”的叫,卻沒有跟過來。

這條清幽小道臨著一池水,走過去是一條岔街的出口。

我穿過街道,回到原點。從我即將騎走的車那里,我繞了一個大大的橢圓。我跨上車,插進(jìn)車鑰匙,剛要打火發(fā)動,“小不”又傳來這個聲音。我側(cè)目看,那個女人此時在我的右前方,喚著她的狗。汪,一聲輕輕的吠聲,卻從我左腳一側(cè)傳來,扭頭,那只叫作“小不”的狗此時正在親熱地望著我,搖著尾巴,狗頭也左右搖擺。

“小不,小不!”女人像是感覺事物遲鈍,勇往直前地呼喚,我看著她的背影,咯噔,是的,當(dāng)時心里真實地咯噔了一下,這個身影非常熟悉,熟悉得似乎有一絲暖意。淺灰色的羽絨服,背著一頂帽子,哎呀,表妹不也正是這樣的背影嗎?剛剛,她帶著講述家庭瑣碎后的憤懣被我送回家,他媽的,估計此時正在服侍一只狗老爹。

我頭腦凌亂。那女人已經(jīng)不見,或許已經(jīng)拐進(jìn)哪家店里,或許又走入哪條岔道。小狗,叫它“小不”吧,跟著我的車跑了一段,見追不上,就站在街道上,大聲汪汪汪地叫著,似在發(fā)泄它的不滿。

我在后視鏡里瞧見,心里又是一暖,浮現(xiàn)另一只狗影。

一直到我回到家,躺在沙發(fā)上,腦袋里想著的除了狗影還是狗影。這是一只幾年前的狗,它的結(jié)局和今天晚上的“小不”一樣。時間空間不同而已。

一個春風(fēng)沉醉的晚上,我坐在家里,正在漫不經(jīng)心地翻閱梭羅的《瓦爾登湖》,看他種麥子和計算收成。獅子狗不知從哪里鉆出來,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個半圈,然后前爪搭在我膝蓋上,伸長狗頭,越過書本,狗鼻子呼呼噴著熱氣,嗅著書頁。我很奇怪,難道這條狗也要看梭羅?我揚起書,拍在狗頭上。狗連忙跳開,汪汪兩聲,又習(xí)慣性地鉆進(jìn)沙發(fā)下面。

狗的舉動倏地一下子點燃我的怒意。此前,它一次次地鉆進(jìn)沙發(fā),一次次地惹我發(fā)怒。

這次,我下決心要在今天晚上把這只狗徹底拋棄,讓它再次流浪。誰讓它是一只不知好歹的狗呢?

這只獅子狗是妻子領(lǐng)回來的。妻子說,那天晚上她在路坡上推著單車,不知怎么地就被這條小狗跟上,上了坡頭,繼續(xù)騎車了也跟著,一直跟到了家里。

本來,收養(yǎng)一條狗也不是什么大事,養(yǎng)就養(yǎng)吧。像我家這樣的農(nóng)家院落,過去也一直養(yǎng)狗。我和妻子也曾經(jīng)養(yǎng)過一只剽悍的狼狗,因為死于車禍,妻子抹眼擦淚地哭過一場,才絕了養(yǎng)狗之心。

但是,這條獅子狗狗心勢利。從踏進(jìn)我家開始,就長期對我充滿敵意,對妻子卻十分媚態(tài),搖尾乞憐哼哼討好。我一從外面回來,它都要對著我起勁地吠叫,全然不認(rèn)可我的家庭地位。一開初,我不當(dāng)回事。一而再,再而三之后,某一天我勃然大怒。你媽的!好歹我也是一家之主,難不成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也要受這狗東西的氣?

獅子狗咬得正歡,我架起車,快步流星朝狗沖過去,抬腳就踢。獅子狗大吃一驚,立即閃躲,夾起尾巴,慌不擇路尖叫著逃進(jìn)房間,鉆入沙發(fā)。然而吠我之心不死,繼續(xù)一聲半聲汪、汪、汪汪……我找來衣鉤,找來掃把,妄圖把狗趕出來痛痛快快收拾了。可一次次都未能了卻心愿。這狗東西!

后來,這狗東西和我的關(guān)系有所緩和,見到我,吠聲漸減漸短,然后隔著三五米哼哼著搖尾巴。盡管獅子狗依然對我保持警惕,戒備之心卻是一日日減去。所以,有了今天晚上的例外。獅子狗似乎有了進(jìn)一步和我交好之意?,F(xiàn)在,我怒意升騰,因為有前車之鑒,卻也無可奈何。我猛喝幾口涼茶,滅滅火,靜悄悄等待。

獅子狗鉆出來,遠(yuǎn)遠(yuǎn)看我,一副忐忑不安表情,趨前趨后,惶然緊張,時刻準(zhǔn)備第二次逃遁。

汪!它搖了幾下尾巴,好像說,老大,我們和好吧!

我在心里冷哼一聲,臉上漾著笑意:狗東西,你就好好等著吧!

獅子狗把狗頭支在前腿上,趴在地上。我嗒嗒嘴。狗頭揚起,朝前走了幾步。我起身,又嗒嗒嘴。獅子狗搖著尾巴,隔著兩三米跟著我。狗東西竟然跟著我走到了大門外。

哈哈,這只二貨狗,真心找被拋棄的節(jié)奏。

獅子狗最終上鉤,跳進(jìn)我挖的坑里。我發(fā)動摩托車,咂巴著嘴喚上獅子狗。一開初,我低速行駛,獅子狗在后面跟著跑。走出一公里,在進(jìn)城的一座橋頭,我突然提速,30邁、40邁,我從后視鏡里看見,獅子狗在后面努力奔跑,前腿雞啄米似的點地,狗影亂顫,生動極了。獅子狗留給我的最后影像,是蹲在街面上使勁地汪汪吠叫……雖然我聽不到聲音,但我估計應(yīng)該是聲聲凄厲,夾雜憤怒和傷心。

妻子找不到獅子狗,問了幾天,得知真相后,沉默無語,最后說了一句,真正是人心險惡。

表妹很漂亮。在我們茅陽市,曾經(jīng)搞過一次茅陽之花評選,據(jù)說花魁得主卻被人詬病,說這枝花右手小拇指指甲蓋那里有一個小小的殘缺。我不止一次地仔細(xì)觀察,在心里暗忖,表妹的五官、手足都是毫無瑕疵的。妻子卻冷冷地說,她的右眼顯小。妻子和她是正兒八經(jīng)的表姊妹。她家父輩的一個二孃是妻子的奶奶,說起來還算正親。

一開初我不知道,所以先打了親家。

我雞零狗碎地寫了幾年的文字,游離于作協(xié)、文聯(lián)以外自由撰稿,博得一些浮名。所以,我認(rèn)識了表妹。彼時,她在一家民營機(jī)構(gòu)上班,我為她們單位鼓吹。

這樣,自然地有了一些飯局。

那一次是到一所學(xué)校做公益。吃飯的時候,遇到一位領(lǐng)導(dǎo),一定要她喝一杯,她就喝了。領(lǐng)導(dǎo)走后,我說,你光給領(lǐng)導(dǎo)面子是不行的,我也要敬你一杯。倒嘛!我沒想到她這樣好說話。飯局耗時很長。她扭頭和一個同事說話,然后起身說單敬我一杯。我笑著說,好呀,美女敬酒豈有不受之理。席上就有人攛掇說,三杯吧,她說,好。又有人說,你回敬三杯吧。她也干了。我?guī)Я俗硪?,話多起來,天上地下,神鬼怪異,金融地產(chǎn),漫無邊際,無所不知無所不能地胡說。

我隔著桌子和她不停說著。

這個時候,坐在她旁邊的一個美女不樂意了,一絲酸意地說,看你們說得這樣火熱開心,老師我和你換座位可好?我哪里聽得,連忙說好呀,端著碗筷杯盞就搬過去。我們愈發(fā)肆無忌憚地說笑。無奈搬過去的美女索性站起來,舉著酒杯,笑著說,來,來,我敬你們兩親家一杯。

兩親家?我?和她?

我反應(yīng)過來,馬上應(yīng)和著說,好,親家母,來!

她臉一紅,略微踟躕,也是淡淡一笑,舉杯干了。

從那時起,隨后的時間里我都叫她親家母,盡管她沒有回應(yīng)一聲親家,但我叫她,她都回以默許。

以這樣的方式吃了幾次酒。某一天,一次飯局上同時遇上和我們都很熟悉的人,聽見我叫她親家母,兩個朋友萬分詫異,一番盤問之后,一個問有沒有殺大公雞,我說沒有,一個問有沒有搞一個儀式,我說沒有。他們就一起大笑,說這不嚴(yán)肅也不正式。要怎么樣呢?他們就開始安排。讓我去買一只大紅公雞,一個說他負(fù)責(zé)兩瓶好酒和一支干豬腳,一個說他剛好儲藏一塊牦牛干巴,還養(yǎng)著幾條魚,也可以貢獻(xiàn)出來,這樣,基本上就湊成一桌飯的模樣。兩個朋友最后一起望著親家母,要她表態(tài):星期六一起到她家去煮這頓大餐。

我以為親家母會很為難,強(qiáng)調(diào)說可以在外邊吃,請餐館里加工就行了。她卻沒有怎么猶疑,爽快地答應(yīng),還和那兩人喝了一杯定酒。

她說,打親家這件事她已和家里說了,她家說行,還說他以前也認(rèn)識我。

親家很客氣,他的父母也很客氣。

在登門之前,已經(jīng)不止一次地聽親家母談及過她的家庭。在她口里,公公是一個平易的人,默默做事,遵循老人不管閑事原則,接送孫女上學(xué),買菜,認(rèn)真做自己的事情;對于婆婆,卻有許多語焉不詳?shù)牟粷M。

公公退休前是一位醫(yī)生,婆婆從醫(yī)院保潔員起步,最后也成為一名醫(yī)生。我問親家母讀小學(xué)的女兒:小瑞,你奶奶做醫(yī)生時是不穿鞋子的嗎?小姑娘一臉疑惑。為什么?買不到鞋子嗎?幾個上了年紀(jì)的人就笑。一個爺爺級別的,費了半天口舌解釋什么是赤腳醫(yī)生,到最后,小姑娘也似懂非懂。

那天,婆婆湊過來和我們一起擇菜。她一邊做一邊絮絮叨叨說話:唉!我現(xiàn)在老了!你看看,包個餃子也不好瞧了,擺也擺不齊了。

吃過早飯,有一段時間各自休息。這是一幢獨立小樓,院墻外是一片田野,一條新建街道把田野切開。再遠(yuǎn)處是一片大棚,然后是遠(yuǎn)山。一側(cè)是一個村莊。

咚,咚咚咚……

好像二樓有什么東西滾落。我低頭去看,左側(cè)的樓梯上一件牛奶骨碌碌滾下,最后跌在樓梯板上。我正覺詫異,又見婆婆扶著樓梯扶手挪著腳走下,撿起已經(jīng)斷了手提帶的牛奶,抱在身上,抬頭四顧,似有一絲慌張,收回目光后往樓下走去,最后出門。

很長時間之后,我才明白那天婆婆是把東西送到姑母家?;蛟S也正因為這樣的一些扯不清的芝麻綠豆,親家母,有時候是小姑娘,就對婆婆奶奶心生了怨氣。

星期六這一場鬧嚷嚷的酒宴之后,名正言順,我們就一直以親家相稱。

知道還有一層親戚關(guān)系,是在一年之后。親家母的一個表姐在她家見到我,就說起來是正兒八經(jīng)的親戚,我和妻子回娘家后最后確認(rèn)。

坦白地說,一開初,我對親家母是懷有一絲不軌企圖的。原因無須我說,地球人都知道。但是多年之后,我的這絲不軌已經(jīng)消失無蹤。

前邊我們喝了一場酒,親家和我一起酩酊大醉。事后有清醒的人饒舌,學(xué)說了我和親家的一段醉話。

親家,老實說我非常敬重親家母。

怎么說?

她是一個非常有親和力的人,率真坦誠,沒有心機(jī)。

那當(dāng)然。不然我討她干嗎!

親家……

嗯……

我認(rèn)識她十年,你信不信,我連她的手都沒有牽過一下。

這個我知道……

我向親家母求證。

她說,她家的一條褲子摔了一跤之后,破了一個洞,要不成了。

她說,我和親家一起在路邊撒尿。

她說,我和親家一起撈一碗面條吃。

我和親家一起哈哈大笑。

認(rèn)識親家母那年,女兒小瑞還小。我第一次到她家里,她家的房屋也剛剛從別人手里買來,正在作一些簡單裝修。小姑娘一直奇怪地跟著我。再后來熟悉,只要小姑娘出門和我在一起,就和我黏糊,走路的時候拽著我,乘車的時候要坐在我腿上,毫無拘束地把我當(dāng)作玩伴,我也享受著這種快樂。現(xiàn)在,小姑娘已經(jīng)讀到高中,小時候的溫馨一日日淡去,終于,只留下一聲陳老師或者老陳的淡淡稱呼。

下了一場百年未遇的雨。

一早起來,停電。因為頭晚上喝酒,手機(jī)忘記充電。到從手提電腦里把手機(jī)充了兩格電后,我一刷微信吃了一驚。汪洋般的水,坍塌和廢墟。一只豬匍匐在水泥瓦頂上。

一夜之間洪水滔滔把茅陽市沖洗一遍。群里一位詩人率先寫出一首詩歌《洪水過茅陽》。此后多天,我也寫出一首。一場洪水之后,各類文章可以編輯一本厚重的書。

我住在城郊接合部。所以,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是并沒有真正意識到事情有多嚴(yán)重。當(dāng)天下午天氣轉(zhuǎn)晴,第二天艷陽高照,我在南郊參加一次聚會。又過了一天,我打電話給親家母。她說正在抗災(zāi)。她正在院子里排水。她反問我說也不知道問問災(zāi)情。我漫不經(jīng)心回答,雨停了會有多嚴(yán)重。她說,你瞎扯,旁邊的村莊都坍塌了。

我吃了一驚。一個城中村成為一片廢墟。沒有坍塌的土木房屋已經(jīng)東倒西歪,倒了一堵土墻,露出木頭,幾溝瓦歪歪扭扭。幾處鋼筋混凝土修建的大門堅強(qiáng)地矗立。一處廢墟上冒著青煙。道路四周一片灰白,防疫部門在村莊里消殺。地勢稍高的村文化室安然無恙。院心里搭建三排帳篷,不斷有人進(jìn)進(jìn)出出。我去的時候有人引領(lǐng),我們走進(jìn)的屋子里搭著兩張床,一個人仰躺著,頭臉蓋著一頂草帽,看不清模樣。

我還沒有怎么問,一張簡陋辦公桌前的一個胖子遞過來一頁紙,說,災(zāi)情什么的上面有。實在忙,也抽不開身陪,你們自己在村里轉(zhuǎn)一下,注意安全。

村莊道路已經(jīng)清理出來,殘垣斷壁都撒了石灰。防疫人員背著噴霧器消毒。怎么不用小飛機(jī)消殺?有人說風(fēng)涼話。

村街盡頭是村里自建的一條步行街,和城市連接。越接近街道,村街上的房屋也似乎越牢固,鋼筋水泥樓房一幢也沒有倒塌。

噼噼啪啪,一陣鞭炮聲響過。

哎呀,抬人了!

抬什么人?

抬死人呀!

哦。是了。這場水淹死了一個人。

是那個叫八婆的嗎?

是呀,是呀。唉!

一圈人圍在那里。像是繞棺。我們從一個小巷道拐過去,走向另一處城郊。這么說吧,洪水過茅陽,東南城郊接合部兩個村莊的土木建筑基本上坍塌。設(shè)置了三個安置點。群眾有吃有穿有住,很安定。

晚上吃飯的時候,親家母聽到了八婆的死訊。

她就回憶八婆。說八婆沒有任何歧義。小時候叫八娣,現(xiàn)在因為天天在步行街賣腌菜,小孩子叫她八婆婆。

這么一說,我也想起來這個人。一個胖胖的婆婆,穿著一件太太樂雞精的大號圍裙,在一張擺著幾個大玻璃罐的矮桌前站著,忙忙碌碌地為顧客裝一袋一塊錢兩塊錢的水腌菜和老腌菜。

幾個人都說起八婆。一個說她用整棵青菜腌出的老腌菜煮燒煳豬皮最好吃,那真是一個酸爽。一個說那小青菜腌出的碎腌菜炒肉絲炒青椒炒什么也味道不錯。

怎么說死就死了呢?有知情的就三言兩語的講述,湊出一個大概。八婆在老房子里腌腌菜,沒有和子女住在一起。洪水過村的夜晚,八婆被困在樓上下不來,和房子一起坍塌。

洪水的陰霾很快過去,棚改代替洪水成為最熱詞語。四條老街被夷為平地。茶余飯后的談資陡然增多。一件事情發(fā)生,每個人都站在各自的立場,上演幾家歡樂幾家愁。一個說,我這個房子,如果不是遇著棚改,拿到市場去賣,賣給誰,又哪能賣這么多錢。一個說,我家祖祖輩輩在這條街上開鋪子,煮米線,現(xiàn)在我到哪里去煮,我的子孫依靠什么生活。

我們的一個朋友,也曾經(jīng)一日日為一幢自建房發(fā)愁。

有一天,差不多六點鐘了,打電話給我,很沖地說,下來喝酒。我剛說時間晚了,他竟然威脅說,20分鐘不到立即斷交。

我趕到的時候,親家母已經(jīng)為他點好菜和酒水。

他曾經(jīng)擔(dān)任過親家母所在單位的辦公室主任。朋友似乎心情不大好,脾氣很沖地逼迫我們喝酒。一杯又一杯,已經(jīng)喝了兩杯。朋友肺不太好,年紀(jì)也大,我怕他喝多,就開始勸。

他不理我。

親家母沒有勸。說,李主任,這樣,我們再喝一杯,你喝半杯。

他不理我們。自己把自己杯子加滿,說,喝。

李主任,真要喝,出了事可不要怪我們。

親家母話一出口,馬上發(fā)覺不妥,趕緊說,呸,這叫什么話,李主任你不要計較,我自罰一口。

他沒有計較。臉色稍有不快,又馬上堆笑,說,我喝酒幾十年了,我有數(shù),有數(shù)。

事后親家母和我說起,她夸贊說李主任有修養(yǎng)。我說有狗屁的修養(yǎng),一個老倌怎么會和女人計較。我還舉例子說,你回娘家,罵你爹罵你媽,一大句一大句的,爹媽幾時和你計較。你哥敢罵嗎?親家敢罵嗎?

她說我亂扯。

李主任為什么瘋狂喝酒,第二天我們也就知道了。是房子補償款的事。一開初測算和昨天領(lǐng)到的通知數(shù)額差了9萬多塊。妻子和他爭吵,他和拆遷辦的吵,吵出一肚子的火氣。

差不多我們剛好要把借酒澆愁事件忘記的時候,李主任卻在不同場合講棚改如何如何的好。

我們也從他的喜悅里得知,他的補償款還是原先測算的數(shù)。

親家母言語里也直接表達(dá)出不屑。她在的電話里直接說,叫李老倌請客吧,既然多得了9萬塊錢。我的心思不在請客上,我猜測他用什么方法打通關(guān)節(jié),竟然能夠從暴怒到眉開眼笑。人心如此?,F(xiàn)在,他已經(jīng)拿著一筆滿意的款項,遠(yuǎn)離茅陽市,和兒子一家在幾百里外共享天倫。

薩摩耶,我記住這個狗名字至少反復(fù)了三次。

這種寵物狗長了一張狐貍臉,很耐看,也很惹人愛。

我不知道親家母兩口子通過什么渠道從一個縣城里領(lǐng)回來這么條小狗。小狗一身雪白,狐貍的腦袋,狐貍的一雙媚眼,狐貍的嘴,用一雙狗爪子搭在人身上,打一個滾,收著前爪,虛空里蹬著后腿,伸著狗舌頭,一骨碌翻起來,匍匐著朝人汪,又汪汪兩聲,萌到極致。

小瑞已經(jīng)讀到初中。親家母兩口子說,這條狗就是她執(zhí)拗著買來的。小孩子家心性,要逗狗玩,也遛狗,但是給狗洗澡,給狗沖洗屎尿,她堅持不了幾天的。

親家母的事情多起來。

公公死了一段時候后,遇到她要回家煮飯服侍婆婆,我們就和親家母開玩笑說,還要招呼一個狗老爹。

婆婆是不煮飯的。婆婆也是不買菜的。婆婆自己說,她買的菜看相不好,也不好吃,還一直被人欺騙,總是買貴了。我們到外邊吃飯,親家母就要在上午把菜準(zhǔn)備好,該燉的、要煎的,晚飯時在微波爐加工一下,如果加上喂狗,有時候要用不少時間,有時候也免不了抱怨起來。

親家在鄉(xiāng)下工作,有時候忙,當(dāng)然,有時候也是找借口在外面躲清閑。親家母抱怨的時候,我們就說她自找的。為什么要養(yǎng)一個狗老爹,為什么婆婆買菜要不放心,為什么婆婆煮出來的飯菜她要嫌棄。

她一邊抱怨,卻一邊勤快要強(qiáng)地忙碌。這里還抱怨著婆婆話語絮絮叨叨,蠻不講理,內(nèi)孫外孫不分,兒子姑爺不分,打電話給婆婆一張口卻親熱地叫一聲我媽,我們今天要去下鄉(xiāng),不回來吃飯了,什么菜在電飯鍋里蒸一下,什么菜在微波爐熱一下,碗筷我回來收。

公公住院的時候,我們?nèi)タ赐?。人已?jīng)瘦得變形,說了沒有幾句話,就閉了眼睛靜靜地躺著。在最后的幾個月時間里,和婆婆形同陌路,不需要這個和他相守了幾十年的人喂他吃飯。他用手拍打床鋪,用手撕扯床單表達(dá)他的不滿。他只接受女兒和兒媳的照顧。婆婆也是恨得牙癢。

親家說,自己的媽不講理,父親懦弱,受了她一輩子氣。

在殯儀館舉行告別儀式那天,我和親家母單位的幾個人一起等著,還有一個退休的黃經(jīng)理。黃經(jīng)理是一個樂呵呵的人,我們混得很熟。我因為工作關(guān)系一次次到墓園來,已經(jīng)沒有更多的生死忌諱。

有人說,我們到墓園轉(zhuǎn)轉(zhuǎn)如何,有人馬上反對。

我看著最不愿意去的似乎是黃經(jīng)理,就有心逗他一下。

黃經(jīng)理,走吧,我們上去看看我們的墓碑。

他愣了一下,沉著臉說,不要亂講話,怎會有我們的……

走嘛走嘛,萬一真有同名同姓的呢。

哦,原來是說這個意思。

幾個人就往墓地走。

當(dāng)真,就遇到都熟悉的長辭于世的名字。

走了十多分鐘,幾個人都忙于緬懷故人,只有我和李主任還在往上走。

快,黃經(jīng)理,快,你的墓碑。當(dāng)我發(fā)現(xiàn)和他同名同姓的碑刻,我興奮地一連聲叫。

我們駐足凝視,我們一起回憶。

走下來的時候,黃經(jīng)理神情黯然,情緒低落。

幾天以后,他對我說,那天他心里其實是有些惱火我的。但是,后來認(rèn)真想了想,回顧了經(jīng)歷過的很多事,卻突然有了種頓悟的感覺。人生也就這么回事,生即生了,死也就死了,熙熙名來也罷,攘攘利往又如何,墓園都是最終的歸宿。比自己小的有人走了,比自己大的也有人走了。還活著的日子,健康快樂以外還計較什么。過去很多事情真值不得。

云南紅梨,兩塊錢一堆。

大蒜便宜賣,三塊錢一斤。

快來,快來,新鮮的重樓。

一條街道鬧鬧嚷嚷,小喇叭不知疲倦地廣告和吆喝。

在夏天和初秋的幾個月時間里,我們說不上每天,但兩天三天里,總要到這條野生菌交易的街道去逛,買一點自己中意的,一兩斤青頭菌,二三兩松茸。在哪家煮一頓,在哪個小食館吃一餐,都是很方便的。

街道上有一家醫(yī)院,醫(yī)院旁邊是一個改造的小區(qū),小區(qū)里有一套回遷的房子,是親家母公婆最初的集資房換來的。親家母說自己嫁到他家,在這里住了五年?,F(xiàn)在,住在這套新房子里的是姑老太。

我開玩笑說,還是要怪你兩口子。

為什么?

啊,守土有責(zé)呀!

婆婆說,姑爺也是兒子,手心手背哪一面都是骨肉。

姑媽家搬進(jìn)這套新居的時候,全家人聚餐,親家母送小瑞去讀書,親家在鄉(xiāng)下加班。親家母回來的時候,時間有一點點晚了,已經(jīng)過了開飯時間,她卻沒有接到一個催促的電話。那天她打電話說的時候,電話里就聽得出她的心情,我安慰她說,幾千大塊的紅包都省下來了,高高興興地到外邊買吃喝嘛。

后來,我那天說的高高興興被親家母發(fā)揮發(fā)揚,她教育和家里鬧別扭的一個小表妹說,你每天要高高興興地去上班,高高興興地下班,高高興興地去吃飯,高高興興地去睡覺。這是后話。我問她最后有沒有送紅包,她說,第二天她丈夫屁顛屁顛的送過去了。

我和親家大笑。

清明節(jié),我和他們一家到墓園,小瑞跟著大人磕頭祭拜,最后留在爺爺墓前抹眼淚。一個孩子跑過去偷聽,跑回來說,小瑞姐姐和爺爺有一個秘密,我聽見了,但我不能告訴你們。

小孩子的心機(jī)哪能時時警惕,沒過了幾天,大人就知道了孩子保守著的秘密。爺爺生前不止一次地給孫女說,小瑞,你是親孫女,爺爺已經(jīng)給你攢好了錢,你讀高中給你10萬,讀大學(xué)給你10萬。

小瑞現(xiàn)在讀到大學(xué)。她向我講述奶奶的身世,奶奶這一輩有三姊妹,她自己好不容易生了一個兒子,但是孫子一輩里只有一個外孫。小姑娘是漫不經(jīng)心分幾次講給我聽的。一開初我也沒有怎么在心上,后來覺得孩子是有所指的,是和上一輩人的一種和解。

薩摩耶也長成一條大狗。

狗也學(xué)會了看麻衣相。從籠子里放出來,親家低喝一聲,他退過去三米,親家母拿著一根棍子,認(rèn)真打一下,它也退出去兩米,像我,好像打狗要給主人留著個面子,狗就在我面前撒歡,兜著圈子往我身上撲,留在衣服上一個個狗爪印,還留下涎水。他們服侍狗老爹的時候,我只能縮在樓梯上,或者遠(yuǎn)遠(yuǎn)地站在墻角。

有一天晚上,幾個人還走在門外好遠(yuǎn),狗就在院子里汪汪。親家不知怎的火起,說,這個二貨,教訓(xùn)多少次了,讓它不要亂咬亂出聲音卻死不悔改。親家拿著棍子,狗匍匐在地上,有人的腳步聲從門外傳來,狗立馬異動,耳朵一豎,悶聲悶氣地汪一聲。親家開罵。狗很老實地靜下來。

但是第二天,狗還是老樣子。該吠照吠,該咬還咬。

親家很氣餒,說了聲真正是狗性不改。

我們都笑,有狗性的狗才是一條好狗,按照狗性活著的狗才是幸福之狗。

婆婆一天天老去。親家母說,自己專心做家務(wù),一轉(zhuǎn)身突然見婆婆站在自己身后,歪著頭看,嚇一跳。有時候突然說話,有時候跟著自己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至于忘記關(guān)水龍頭忘記關(guān)門,一天搬三個凳子到院子里,都不說了,有時候你忙忙碌碌煮好飯菜,她說困死了,自己要去睡覺。婆婆已經(jīng)80歲,很老了。

晚飯是頭天就約好了的,到鄉(xiāng)下一個親戚家吃殺豬飯。

一見面,親家母很嚴(yán)肅地問:“親人死了是不是應(yīng)該悲傷點?”

我一頭霧水。

聽半天聽出事情原委。上午,他們兩口子去看望一個姨爹,姨媽昨天夜里死在醫(yī)院。直接從醫(yī)院里把人拉到殯儀館,家里也就沒有設(shè)靈堂。一家人沒有一點悲傷的樣子,幾個子女談?wù)摴ぷ魃系氖虑?,一個忙著聯(lián)系出兩天差的事情,完全不像死了母親的樣子。姨爹和他們說,自己要把現(xiàn)在住的房子賣掉,聽起來好像姨媽死了他得到了一個大大的利好。

親家瞪她一眼。她說,哪怕裝也應(yīng)該要裝出來一絲絲悲傷。

我想起聽來的一件事情。一個村婦和人到西瓜地做活計,突發(fā)心梗死在地里,丈夫很悲傷。幾個親戚就勸他說,不要太過悲傷,過些時候再找一個。正在苦心地勸,讀初中的女兒哭了起來,說,我媽剛死,你們就勸我爹重找,你們心腸怎么這樣歹毒。

幾個人說一陣感嘆一陣,但親家母似乎心情愈發(fā)沉重,好一陣低頭不語。

世事無常,才過了幾天我們又一次親睹一起死人事件。

那天,我們的車子駛進(jìn)美食街,瞥見一個路口鬧嚷嚷圍了一圈人。

哎,這點兒是發(fā)生什么事?

要么打架,要么死人。

我們的車沒有停下來。但我們到了餐館時,請客的還沒有來。這個時候就起了折回去看看的興致。

果真是死了人。

跳水淹死的。

圍著的人七嘴八舌,很快就有了一個大概。兩個曾經(jīng)戀愛的人,很別扭地坐在一起吃早飯,男的喝酒,女的喝飲料,最后不歡而散。誰知又在這個人工湖一座橋上相遇,兩個人發(fā)生爭吵,男的一激動就投了湖,最后溺死。

說半天,又把男人的背景說了個一清二楚,說是某某主任家的兒子,一群人唏噓不已。說到世事,說到無常。

快點,奶奶找不著了。

我接到親家母電話的時候,愣怔一下,馬上說,你家有個狗老爹,什么時候變成了奶奶。

唉,說急了。小瑞奶奶找不著了,電話也放在家里。

怕是找人玩去了。

不會。因為要送人,我買了兩盒腐乳擺家里,現(xiàn)在不見了一盒。

三個小時后,在一條鄉(xiāng)村土路上有人認(rèn)出了多年前的劉醫(yī)生,在她語焉不詳?shù)馁樖隼锇阉偷结t(yī)院旁女兒家里。她說她要把牛奶給孫子。院子里有人逗她說,外孫子二十幾歲了,不會吃奶了,再說了,你拿的也不是牛奶。老人像是自語,又像是告訴別人,說,不是外孫,是親孫子呢,我提的是牛奶,是我安排兒媳婦買回來的。

親家母說,她一定是走錯了方向。她還說,現(xiàn)在已經(jīng)習(xí)慣了她在自己身后突然說話和突然出現(xiàn),她還和以前一樣跟著自己轉(zhuǎn),但是也習(xí)慣了。只是,她已經(jīng)越來越記不住事了。剛吃過飯,我們問她,大媽你吃飯了沒,她聽清楚后,很肯定地說,沒有,要等到媳婦下班回來才吃得成呢。

薩摩耶終于要離開這個家了。這條養(yǎng)了七八年的狗被裝在狗籠里,一雙狐媚眼巴巴地望著親家母,汪汪吠著,在窄窄的籠子里打轉(zhuǎn)和抓咬。

親家母抹著眼淚。

此時,我想起我曾經(jīng)拋棄的那條獅子狗和寒夜里我遇見的那只“小不”,不知道它們可還活在這個世上。

我們和解吧。

春節(jié)里落了一場雪,世界銀裝素裹,像《紅樓夢》里所說,白茫茫大地真干凈,放晴的那一刻,所有的陽光撲向雪,雪即將消失,真的,一切很快如常。

責(zé)任編輯:李學(xué)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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