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 燕

李苦禪（1899-1983）

唐王勃云“物華天寶，人杰地靈”，然千秋以降，地雖有靈而若天緣不至，則雖蘊人杰亦無以穎脫而出。昔和氏之玉，若不遇慧眼識者，雖千世萬載亦終不能發(fā)為連城之璧。

一

李苦禪先生一生之三落三起多為海內外所不了解。

“五四”新文化運動運動之后，群英輩出，苦禪先生為其一。美術理論家王森然先生在1936年出版、齊白石大師題簽之《李苦禪畫集》序言中寫道：“苦禪名英，山東高唐人，家貧苦，性剛直亢爽，能急人之急，尚善若谷……民八來京，入勤工儉學會學習西畫，頗能自創(chuàng)風格。初組織九友畫會，曾以豪放恣肆驚動藝壇，后以發(fā)起中西畫會吼虹社等，為中國新興畫派之開端。任藝術學院教授，為齊白石山翁之高足……極神明變法之妙，盡變古法，沉郁雄渾，大氣磅礴，掃除谿徑，另辟幽異，白石先生謂‘英也過我’，又曰‘英也無敵’，又曰‘若老死不享大名，世無鬼神’，可謂推崇備至!誠晚近以來，藝壇不可多得之杰才。年未及三十，已卓然成家，攜清風兩袖，禿筆一枝載游南北……車塵所到，倒屣爭迎。講學從游者甚眾，濟濟盈門，目不暇接?！?/p>

李苦禪 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 94.5×183cm 紙本 1981年釋文：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庚申冬月，自撰句于京華三里河。八十四叟苦禪書。鈐印：李（白） 苦禪（白） 神州藝民（朱）

1926年齊白石在李苦禪27歲之作《祭物圖》上題評：“龍行鳳飛，生動至極，得入畫家筆底必成死氣。今令苦禪畫此，翻從死中生活動。非知筆知墨者不能知此言?！?/p>

1937年9月30日《晨報》“現(xiàn)代藝人志”欄目有《名畫家李苦禪》標題，節(jié)錄其文：“年來北方藝壇上，創(chuàng)造派的先鋒，膽大心細，異幟獨標，絕類離倫，優(yōu)入化境者，要算這位大名鼎鼎的李苦禪先生。李其姓，英杰其名，近名李英，號勵公……家貧困而具奇才。學習西畫，嶄然頭角，出人頭地，領袖群倫，不避物議。中國新興畫會之開端，多賴提倡之力。豪于飲，談吐亦鋒，有‘飲如長鯨吸百川，高談雄辯驚四筵’之慨。痛快淋漓，不拘形跡，慷慨軒昂，熱腸古道，肝膽照人，賣畫及教書之資，到手輒盡?？喽U先生作品魄力之大，筆法之奇，神工鬼斧泄天地之靈秘，是非有絕頂之才，一身都是膽者，不易出此……”

然而此后，李苦禪之鼎鼎大名在報章上淡然若隱，其蹤影亦罕現(xiàn)矣。查史方知，1937年“七七”事變之后，一腔熱血為國家的李苦禪，甘心留在北平，以畫家身份為掩護，毅然投入地下抗戰(zhàn)工作中。在舉國抗日保衛(wèi)中華的民族危難關頭，苦禪畫屋便是各路抗戰(zhàn)志士來往交匯之所。李苦禪由此涉嫌，陷入日寇憲兵獄中，備遭酷刑而不招供，只誦民族英雄文天祥之《正氣歌》以自勵。僥幸出獄之后依然以賣畫之資暗助地下抗戰(zhàn)。故此長達八年之中報章竟有此一條“原以為畫家李苦禪已歸道山，不想今尚在人世”云云。

抗戰(zhàn)勝利后，北上接收國立藝專之徐悲鴻院長，誠邀李苦禪為藝專教授，并在徐氏發(fā)起首屆“中國美術作家協(xié)會”中選為理事。但因內戰(zhàn)未久而發(fā)，民不聊生之秋，又豈有欣賞美術之閑情逸致？故而苦禪先生又三載顛沛矣。

李苦禪 石壁桐蔭七言聯(lián) 紙本 1981釋文：石壁掛藤通篆意；桐蔭滴露聆琴聲。錄自藏祝允明聯(lián)句。八四叟苦禪。鈐印：李（白） 苦禪（朱） 神州藝民（朱）

至1949年后，李苦禪雖在中央美術學院任職，卻總緣其大寫意花鳥題材“不合時宜”而報章難覓其名。及20世紀60年代初，社會賢明方欲舉復先生之名譽，影視報章始顯先生之藝術而未得?？喽U先生以七旬高齡，又歷九死一生之磨難，非可言表。70年代初，幸蒙周總理等賢明關照，乃得機遇，為國家賓館、駐外使館等單位義務作畫三百余件。然聲名顯之未久又陷“黑畫”冤案中，屢遭批斗?？喽U怒對魍魎，感憤不已，其正直剛毅之人格及聲望歷此尤重于民間。

1976年后，苦禪先生始如魚得水，如龍躍淵，揮毫潑墨，大展平生未盡之志，時人謂之“煥發(fā)藝術青春”即先生此際境況。爾后乃于影視頻出，得八方邀請，與林風眠、趙少昂歡聚于香港，與中外來賓暢談于新居，揮毫“振興中華”于深圳蛇口，鳴鐘祝福華夏于姑蘇，足跡南北，報章屢現(xiàn)，其聲譽已不亞當年，且庶幾過之。

1983年，苦禪先生度天壽而寂化，有關領導或親臨致哀，或挽書吊唁。千百友朋則垂哀而痛別，十里長街皆放綠燈以送靈車，四海挽書驟至，盈室如雪。李可染先生挽曰：“花香百代，功薄昆陵?！笨狄笙壬煸唬骸傲凉?jié)高風，千秋式范；俊才絕藝，一代宗師?！彼孤?lián)懸之先生遺容兩側，來眾莫不默然垂首。

李苦禪 松下蒼鷺 180×140cm 紙本設色 1930年代款識：秋原遠眺，蓋嘗見之景耳。苦禪寫。鈐?。豪羁喽U?。ò祝?李英（白）

苦禪先生既逝三載，1986年6月11日，李苦禪紀念館于其家鄉(xiāng)山東省濟南萬竹園隆重開幕。千百來賓喜臨剪彩之際，不唯驚嘆偌大古園辟為先生之館，更欽佩先生所教之李門全家，夫人李慧文不以先生遺愛(文物字畫)遺作為私財，傾數(shù)百件恭獻家鄉(xiāng)，陳列于此，以供世人共賞。行文至此，或有問者：“既為畫集作文，何以數(shù)言先生如此多人生命運之事？”我答之，是緣先生一生素重“天人合一，人畫合一，必先有人格方有畫格”之觀念所致，“畫如其人，書如其人”是也?？喽U先生每每論此以溯源，引證孔夫子做人作藝之教導：“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惫势渌囆g誠非養(yǎng)尊處優(yōu)、明窗凈幾修習而就，乃如徐青藤一般，是將己身與國家民族命運同升沉、共榮辱所融鑄而成。魯迅先生曾云，離開一位作家所處之時代背景去談論其作品，是近乎說夢的。斯義即在于茲。

二

通觀苦禪先生藝術，主要有如下諸項：

其一，人品畫品統(tǒng)一觀，上文已略及。他常說：“藝術乃真美善之物，人格不佳，其心無真可言，流于書畫則多生虛偽與浮華，惶言美？而非至美難以臻于善境；美極而善，可教化于世，近世蔡元培先生稱為美育。身執(zhí)美育豈有不重人品之理？”其恩師白石山翁早在1928年即贈其書云：“苦禪仁弟畫筆及思想將起余輩，尚不倒戈，其人品之高即可知矣?！苯裼^苦禪先生一生之人品藝品，白石宗師當年之預言誠非虛妄也。

其二，苦禪先生以直接參加“五四”新文化運動之經歷，對比中西文化藝術，在學習西方有益文化中，并未泯滅民族文化自尊之心。六十多年來他一直認為：“利器之學中不如西，而審美之學西不如中?！庇纫詾槔L畫領域里，中華書畫非但略無落后可言，就其總體而論，直可統(tǒng)領未來世界美術之潮流。在其壬寅年（1962）手跡中即有：“中國畫駕于世界之表，不識者見之寒心吐舌，傷哉?！?/p>

其三，妙得天籟，與天同契。他認為作畫當通過“外師造化，中得心源”而達到蘇東坡所推崇“厭于人意，合于天造”之境界，即不留功夫造作痕跡，來于自然、融乎心田、流諸筆端而復歸于自然之“天籟自鳴”境界。他說，必以老子“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思想為指教，方可達到歸真返璞的至高境界，如此才是“與天同契”，苦禪先生奮書此四大字，如今高懸于李苦禪紀念館門楣。

其四，古為今用，寫自家胸臆?？喽U先生常引其西畫啟蒙教師徐悲鴻先生昔日之教：“文至于八股，畫至于‘四王’，皆至衰途?！惫势渖钽懓资鲙熃虒А皠h去臨摹手一雙”，絕不陳陳相因，以貌似古人與師長為榮。他多次借石濤和尚之言以明志：“我之為我，自有我在，古之須眉不能生我之面目，我自揭我之須眉，縱有觸著某家，是某家就我也，非我故為某家也，天然授之也，我于古何師而不化之有？”“故君子惟借古以開今也”。白石山翁于1926年贈其詩云：“苦禪學吾不似吾”“苦禪不為(謂其不造其師假畫—筆者注)真吾徒?！?/p>

時代在演進，《周易大傳》云“與時偕行”“與時偕極”，其義即是。人之作為，既應因時因地制宜地偕時代而行，又要將所處時地應作的事情做得充沛飽滿。齊翁之后的李苦禪，已處“五四”新文化運動之際，國運臨危，人心沸揚，天地翻覆，革故鼎新?？喽U先生早非象牙之塔、青燈古寺或山林野逸之文人。他就學于思想最活躍之北京大學、留法勤工儉學會和國立藝專，國家命運休戚與共，雖臨險厄而矢志不移。其間潑墨揮毫，盡抒“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的陽剛氣慨，“地勢坤，君子以厚德載物”的宏闊胸襟，復寄之自家意象：雄鷹、蒼鷺、魚鷹和虬松、勁竹、楚蘭等。章法更是肆外閎中，以一隅而現(xiàn)大千。佛典云“于一毫端，現(xiàn)十方剎”。其于如是歷程之中，或超然獨處，或天馬行空，縱意恣肆，開一代新風，故其恩師于1950年題其畫云：“雪個先生（八大山人）無此超縱，白石老人無此肝膽?！睂Π资倘绱撕币姲u，當不宜只作個人才華解，乃時代人文環(huán)境所使然。

其五，寫生為本，意象為要。苦禪先生謹遵白石山翁之教：“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彼J為，沒有大量真正的寫生基本功夫，便沒有綜合、變形、夸張、取舍和創(chuàng)造意象的資格。而且他指出，意象創(chuàng)造的最高心境應是經過以上理與法之實踐再忘掉這些理與法。他在畫雞時題道：“寫雞忘機是超雞。黃庭堅曾說，于無心處寫佛，于無佛處求尊?！睉斏钊肜斫獾氖?，他這番從“有意有法”到“無意無法”以至“忘意忘法”之觀念不只體現(xiàn)在意象創(chuàng)造方面，而且是貫穿在他的全部創(chuàng)作過程中。古圣云“不思而得，不勉而中，從容中道”即斯義也。他認為，作畫本為人識，由玄奘所謂之“第一識—眼識”，必以視覺可識之圖為載體。從唐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論》中可知，南朝宋的顏光祿已明言“圖載”有三：“圖理”為卦象符號，“圖識”為書寫文字，“圖形”為丹青繪畫?！皥D形”即圖畫形象，形象“甚謹甚細”為“表象”，黃賓虹與白石翁謂之“太似”，形象“真不了”為“不像”，二翁謂之“不似”，故云“作畫妙在似與不似之間，太似為媚俗，不似為欺世”。有川劇大家亦云“不像不是戲，太像不是藝”，那么何以把握這“之間”的適度呢？孔子的思想方法是執(zhí)兩端而用其中，“中”在何處？李苦禪從八大山人的造型中悟到“他既不杜撰非目所知的抽象，也不滿足極目所知的表象，而是創(chuàng)造以意為之的意象?！薄俺橄蟆痹凇吨芤状髠鳌分辛袨椤靶味稀闭撸捶恰靶味抡摺?，肉眼絕不能識之，只能列于玄奘所謂“第五識—意識”的范疇。當今流行的抽象畫之稱，究其義乃“看不見的畫”，實謬種流傳以訛傳訛之甚者，其錯在譯—將英文“抽取”錯譯為“抽象”所致。抽取諸象之美合而成象最美，何以合，以意合之，故稱“意象”，其義方明。八大山人所創(chuàng)之種種意象，尤其魚與鳥，李苦禪最喜其無名魚無名鳥與怪石，認為皆前無古人，后啟來者，誠于心，踐于行，“美在其中而暢于四支，發(fā)于事業(yè)，美之至也?！保ā吨芤状髠鳌罚?/p>

意象概念本源于《周易》，形于詩、文，論著可見南朝劉勰《文心雕龍》、唐司空圖《詩品》?，F(xiàn)于繪事，則明鑒于明項墨林之跋文，而近代數(shù)十載幾無人用之，尤以畫壇為最。至1978年李苦禪論及八大山人與寫意畫本義之際又重啟，刊于《八大山人畫集序言》，又囑我用之，刊于1980年香港大學《學苑》，絕非今日才“創(chuàng)新”的概念。八大山人所創(chuàng)意象之典范作品，有西方人士初見而訝之，謂之“中國現(xiàn)代派繪畫”，其實是將印加人、瑪雅人生活數(shù)千載的大陸自詡為他們“發(fā)現(xiàn)的新大陸”，誠妄度而已。

其六，以小見大，畫外求畫?？喽U先生常講：“一幅寫意畫魄力如何，先不在于筆墨而在于章法布局，要里出外進，大開大合?！爆F(xiàn)在叫做“形式感”，“實際上是把形物歸納成不同角度不同長短的一些‘線’，造成沖突矛盾而又令其統(tǒng)一?！边@樣作，“畫雖有限而意無窮，這是畫外求畫的辦法。只在畫里求畫是小家氣。”因而看他的畫雖屬一花一草、一石數(shù)鳥，但儼然是大自然之一隅，絕非園囿花圃之事所可相類。

其七，“運墨五色俱”的色彩觀。苦禪先生常以古之禪畫、文人畫完全用墨或極少設色的范例教示弟子說：“墨用好了，自可產生豐富的色彩感—由目及心的色彩?！?961年他致畫家李巍的信中言及“中國文人畫作之理，其要在《易》”。他由“陰陽生四象、八卦”的易理認為，黑白即陰陽，即可生發(fā)無盡層次之色彩感，所以最高度的大寫意畫乃是全用水墨。但是他也尊重觀眾喜愛明快顏色之時尚，不過他認為“畫如多用色須留意以大塊的墨與空白鎮(zhèn)住調子”，白石山翁之作即如是。他本人在當年專攻油畫時，亦曾自創(chuàng)過一種“金碧重彩寫意畫”獨特風格，乃大寫意筆墨與傳統(tǒng)金碧山水畫技巧有機結合的佳構。

李苦禪 劍門關一瞥 95.5×28.2cm 紙本水墨1951年款識：劍門關一瞥，苦禪。 五一年入蜀土改，歸由蜀經陜，曾經劍門小住。返京后微留印象，記憶如夢景，即案余瀋寫之，以贈守常弟補壁，僂指已廿六年矣。不意此畫尚存人間，而且益加裝裱，可謂大幸也。七七年復見，爰題記之，時年八十。鈐?。嚎喽U（朱） 苦禪（白）

李苦禪 盛夏圖 368×580cm 紙本設色 1981年款識:盛夏圖。國家日趨興盛，乃余之愿。祖國古稱華夏，想炎夏之際，荷花盛開，乃作荷塘即景，何不題之盛夏圖耶！歲在辛酉冬月之初，八四叟苦禪。 荷之性情，不支不曼，出汙泥而不染，余素喜愛之，故六十年來寫荷不計其數(shù)，然若如此巨幅，乃平生首次也。勵公又題。鈐?。嚎喽U（白） 李（白） 苦禪（朱） 神州藝民（朱） 摶飛萬里（朱）

其八，“書至畫為高度，畫至書為極則”，此乃苦禪先生名言。他一向認為，中國寫意畫是寫出來的，西洋繪畫是畫出來的，我們在這方面比西方高一籌：在世界畫壇上首先發(fā)明了“融‘結果美’與‘手段過程美’于一體”，并由此而發(fā)明了“融‘空間藝術’與‘時間藝術’于一體”的是我中國，而書法同繪畫結合恰是這一偉大變革之契機與關鍵。因此他從青年時代直至去世前六小時，除生病與災難之外，幾乎從未停筆，恒懸腕以練書。他說：“不懂書法藝術，不練書法，就不懂什么叫大寫意和寫意美學了?！币蚨谥袊跁ㄋ囆g之“畫家字”方面獨樹一幟。他在數(shù)十年覓碑訪帖之中自成樸雅渾厚而又風神婉轉之行草藝術，亦有極富金石魂魄的多種書體，其書與畫互為表里，相得益彰。至其絕筆之作，乃盈尺大字書聯(lián)，鐫懸于日本長崎孔廟儀門：“至圣無域澤天下，盛德有范垂人間?！蔽脑~與書并臻異境。他認為“手段過程美”的最大寶庫在中國書法藝術之中。李苦禪認為八大山人的書法藝術堪稱王右軍之后第一人，他認為八大所書《蘭亭序》，融王書與篆意之中，尤得《瘞鶴銘》之古樸行筆，若無緩急之痕，全無法度之跡，運筆與結體如同濟公無儀而“散僧入圣”。體會如此手段運之于筆墨，他謂之“用筆若綿里藏針，若太極拳，若行云流水，若《易經》之義‘剛柔相濟’‘剛中而應’”。仿佛不思不勉而自然使轉之際，或得其趣。東坡云“反常合道謂之趣”。他頗為欣賞寫意筆墨的這種東坡境界。

苦禪先生認為寫意之“寫”最忌手段造作，功痕畢露。以戲為例，如個別武生登場，盡顯習拳耗腿之力，其效果卻因功害戲。應知“真功不見功，真力不見力”；“太上，不知有之”（老子語），意拳大師王薌齋早年與李苦禪切磋拳理，曾云“形不破體，力不出尖”，故“意拳”亦稱“大成拳”，乃全不露武功相而集武道大成之謂?！督饎偨洝吩啤胺馃o相，有相即非菩薩”。上乘之筆墨手段“亡有所為，任運成象”（五代洪谷子語），卻全不露相而返樸歸真。莊子云“既雕既琢，復歸于璞，善夫”（按：“樸”為原木，“璞”為子玉，音與喻義同），又云“樸素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誠哉斯言。

其九，不可胸無點墨，要具備廣博的學識修養(yǎng)，乃是苦禪先生一貫的律己與執(zhí)教之主張。他從來認為，中國是了不起的文明古國，文化極豐富，因此中國歷來的大書畫家多非專職，他們大多具有多方面修養(yǎng)，甚至文武雙修而僅露其一面，或書或畫或詩或文，即頗有獨到成就，如蘇東坡、徐青藤便是典型者。他認為單打一地畫畫不過是小道而已，須知比畫高者有書法，書法之上有詩文，再上一層乃蘊含哲理之音樂，最高層次—大道乃是先賢之哲理：老莊、禪學、易學與儒學。因此要令自己的書畫高超，就必須在高層次學問上下一輩子功夫。他說過，沒有哲理頭腦、文學素養(yǎng)與書法修養(yǎng)的書畫家，筆下永遠是“武大郎放風箏，出手不高”。苦禪先生本人之作所體現(xiàn)的，正是那博大深厚的國學修養(yǎng)與同外國文藝一貫持比較態(tài)度、包容態(tài)度之治學精神，不斷滋育驅動著他的藝術生命。

三

縱觀畫史，凡成風格者謂之畫家，影響日彰者冠以著名，至人品畫品俱高而成就穩(wěn)泰者，知音擁戴而謂之大師，由此追仿日眾，漸成流派之勢者，則堪稱開宗立派之宗師，身后逾百年，后人回望，其若眾山凌峰者乃尊稱巨匠，巨匠之至尊者，史稱“畫圣”，榮被此譽者征途艱險，淘選無情，歷九九八十一難而成正果者寥寥無幾。

所謂畫圣者，畫壇圣人也。何謂圣人？儒典有論：“誠者天之道也，誠之者人之道也。誠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從容中道，圣人也?！鼻f子云：“淡然無極而眾美從之，此天地之道，圣人之德也?！笨喽U先生常言：“寫意書畫自分數(shù)品：狂涂亂抺，佯作才子態(tài)者為俗品；功力甚佳而畫意平平者為能品；只見其傳神而忘其功力修養(yǎng)者謂之神品；神來之筆，妙不可言，尤不能再者謂之妙品；全然隱去功力修養(yǎng)而似于不思不勉中從容中道者，物我兩忘，人即畫，畫即人。‘非畫也，真道也，當其有事，已知遺去機巧，意冥玄化而物在靈府，不在耳目。故得于心，應于手，孤姿絕狀，觸毫而出，氣交沖淡，與神為徒’（唐·符載語）。全若天籟自鳴，遂謂之逸品?！薄耙萜肪辰缥ㄖ袊嬛杏兄?，畫史中僅見石恪逸筆羅漢、梁楷潑墨人物、法常古松八哥、徐渭寫意花卉、八大山人簡約花鳥、吳昌碩率意小品，白石翁晚年之作即臻此境。”

逸品求之不得而得之不求，求必不足抑或有過，一如求法。禪宗史話有載：一徒問師“何處求法”，師答“座定即可，一求一覓便偏”。初學畫者必求種種法，至熟至煉則忘法，鄭板橋云“畫到熟時是生時”。石濤云“至人無法，無法之法乃為至法”。李苦禪笑道：“這‘無法’不也是一種‘法’嗎？終究未忘法，石濤雖高，終不及八大，似在于此吧。”而八大山人達到的境界當如何比論呢？李苦禪講了釋迦牟尼第一禪偈：“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此中真諦，有緣得之者，誠如菩提達摩所云“理入、行入”的“隨緣行、乘法行”之境界。而平生僅嗜訓考為文而執(zhí)著筆墨特技者，無緣此中三昧矣。如是禪理生出禪畫，始謂士人畫、文人畫。唐時禪理滲諸畫論，影響深遠，張彥遠《歷代名畫記敘論》有言：“夫畫物特忌形貌彩章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所以不患不了而患于了，既知其了，亦何必了？此非不了也；若不識其了，是真不了也?！睔w元寺柱上也有言：“見了便做，做了便放下，了了有何不了？”石濤深明“了法”卻執(zhí)著于“無法”，終不及八大山人“隨緣”“乘法”來得透徹，故如稱八大山人為“畫圣”，則列石濤“亞圣”可也。

詳悉苦禪先生人生歷程及以上藝術思想，始能真正理解苦禪先生作品。

以往畫集雖然集中了苦禪先生眾多的作品，但多系其大半生藝術之余燼與部分晚年之心跡。昔徐青藤遭逢不幸人生，未曾留下什么“賞心悅目”之畫，而只有天縱狂放之筆墨；今苦禪先生那風云譎變的人生也難以為后人留下什么“輝煌的殿堂藝術”，而多系坎坷間隙之中的凝云積雨，雖老逢安頓，然方展“怒放”于“晴雪”（二者皆晚年畫梅之題—筆者注）時便寂化作古矣。但是，他的筆墨留予世人的，卻終歸是深深內蘊的力量與躍躍勃發(fā)的生機。

或有現(xiàn)代評論者好將當代諸家以等級分列于“藝術之塔”，不禁憶及苦禪先生生前立于塔林所言，其意為：一般寂僧之塔如林并立，難分高下，唯佛祖之塔立于初轉法輪之地超然獨處，周圍無與比肩者。其余凡有佛寶之塔，寶皆不在層層之上，偏偏居于層層之下之塔基地宮中，故偷磚覓寶者雖至塔倒而基寶猶存，后人依基再立，寶塔復高矣。先生認為真做學問者當自存其寶于基而不屑于時譽與標價，我承其話鋒云：若借助金錢與勢力而非真學識與人格，即使其藝事喧囂于時者，則幾如比薩斜塔—正不出名斜出名。苦禪先生平生所卑者如是，而崇敬者乃宋之石恪、梁楷、文同、蘇軾、仲仁與法常之倫，明之徐渭、陳淳、林良之輩，清之八大山人、石濤與“揚州八怪”，清末之趙之謙、任伯年、吳昌碩及近代弘一法師、齊白石、徐悲鴻、林風眠諸公。尤為尊崇者則是明季兼抗倭英豪、戲曲作家、詩書畫家于一身的徐渭，有其詩句“時夢青藤是前身”“人云青藤是前身”堪證，苦禪先生之人生抱負及人品畫品由此不言而喻。

當代著名劇作家曹禺先生評價苦禪先生一生藝術時說：“歌德曾引過一句拉丁詩：‘人生短促，藝術長存?！抑肋@并不是說任何藝術，而是人民所肯定的藝術，苦禪老人的畫就是這樣的藝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