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紅薇
(中國社會科學院 郭沫若紀念館,北京 100009)
《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以下簡稱“《圖錄》”)自上世紀30年代刊行以來,迄今已80多年了。該書與《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以下簡稱“《考釋》”)前后相繼出版。長期以來,學者大多關(guān)注《考釋》部分的文字敘述,而對《圖錄》措意不多(1)就筆者所見,王世民先生文章中曾涉及過《圖編》的價值,“郭沫若重視銅器形制與花紋的考查,突出地表現(xiàn)是《大系》增訂本中含有‘圖編’。他將近代考古學的類型學方法,引入兩周銅器研究領(lǐng)域,成功地進行排比分析,匯編為這一粗略的參考圖譜,有其開拓性貢獻?!?見王世民:《郭沫若的殷周青銅器銘文研究》,收入《考古學史與商周銅器研究》,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7年;原載林甘泉、黃烈主編:《郭沫若與中國史學》,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似乎多將其視作《考釋》所附的配圖了。實際《圖錄》的意義遠不止于此。《圖錄》開創(chuàng)了我國學者以類型學方法著錄銅器的先河,所錄器影不管是圖像質(zhì)量還是編排體例,均代表了當時先進水平。只是由于作者沒有明確交代《圖錄》纂述緣由、編排體例、取舍標準、圖像來源等,一直以來學界未能充分認識其學術(shù)價值?;蛟u價說“《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一書對青銅器斷代法雖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仍以銘文為中心,并未在器形研究上創(chuàng)通條例?!?2)王睿:《遺落的章節(jié)(記陳夢家)》,收入《讀書》雜志編:《不僅為了紀念》,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7年,第412-422頁。王睿,曹菁菁,田天:《中國銅器綜述·譯者前言》,陳夢家著;王睿等譯《中國銅器綜述》,中華書局,2019年。所論多少有失公允,顯然并未注意到《圖錄》內(nèi)在體例。
有鑒于此,我們鉤沉相關(guān)史料,考察《圖錄》全書結(jié)構(gòu)及每一幀圖像的來源,總結(jié)體例,以期盡量發(fā)掘背后所蘊含的豐富的學術(shù)見解。
1927年大革命失敗后,郭沫若流亡日本,為探討中國古代社會性質(zhì),開始系統(tǒng)研究中國上古史料。1932年1月《兩周金文辭大系》(以下簡稱“32版《大系》”),(3)由于《大系》版本較多,為行文簡潔計,以下在不區(qū)分版本時統(tǒng)一簡稱“《大系》”,需要區(qū)分版本時,則冠以出版年份,如“32版《大系》”“57版《大系》”“02版《大系》”等。由日本文求堂書店出版。1935年8月文求堂又出版《兩周金文辭大系考釋》,系作者在32版《大系》基礎上補苴罅漏、增刪改寫而成,另同年3月先行刊印的《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已囊括了《考釋》部分所涉器物的器圖及銘文。1957年科學出版社將《圖錄》《考釋》增訂合印,統(tǒng)稱為《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考釋》。
《大系》依年代與國別,科學系統(tǒng)地整理了兩周金文,開創(chuàng)了標準器斷代法,即先將“器物年代每有于銘文透露者”定為標準器,再以標準器為中心,通過人名事跡等線索,輔以字體風格、文辭格調(diào)、器物花紋與形式等要素加以參驗,輾轉(zhuǎn)系聯(lián),推證它器的年代。其中《考釋》分上下兩編,上編收西周金文,自武王至幽王,以王世為次;下編收東周金文,以國別地域為次,分吳、越等30余國,“由長江流域溯流而上,于江河之間順流而下,更由黃河流域溯流而上,地之比鄰者,其文化色彩大抵相同。更綜而言之可得南北二系。江淮流域諸國南系也,黃河流域諸國北系也?!?4)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序言、解題,東京,文求堂書店,1932年1月?;蚩偨Y(jié)為“由長江流域溯流而上,復由淮河流域順流而下,更由黃河流域上達陜西”(見郭沫若:《青銅時代》,科學出版社,1960年,第308頁)?!秷D錄》序說(即《彝器形象學試探》一文)首次將銅器分為濫觴期、勃古期、開放期、新式期四個階段,并分別簡述了不同時期的器類、形制、紋飾、銘文風格等方面的特點(5)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序說(《彝器形象學試探》),《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文求堂書店,1935年。后又有所修訂,詳見郭沫若:《青銅器時代》,收入氏作《青銅時代》,科學出版社,1960年。。《圖錄》主要包括《圖編》與《錄編》兩部分,《圖編》收銅器圖像,《錄編》輯器物銘文。《圖編》《錄編》與《考釋》是相互配合的一套著作,《錄編》主要依《考釋》器物順序收錄銘文圖像,但特別需要強調(diào)的是,《圖編》器物排定次序與《錄編》有很大差別,并非與《考釋》編次一一對應。
武英殿古器復將由兄整理成書,甚欣慰。體例依《寶蘊樓》亦甚善。惟弟意于影片之下似宜注‘原大幾分之幾’……余意花紋形式之研究最為切要,近世考古學即注意于此。如在銅器時代以前之新舊石器時代之古物,即由形式或花紋以定其時期。足下與古物接觸之機會較多,能有意于此乎?如將時代已定之器作為標準,就其器之花紋形式比匯而統(tǒng)系之,以按其余之時代不明者,余意必大有創(chuàng)獲。(11)《郭沫若致容庚書簡》1930年4月6日函。
如果說《考釋》是作者利用標準器斷代法,以時代為經(jīng),地域為緯,系統(tǒng)串聯(lián)起兩周有銘銅器(12)“大系”源自日語,本義更多強調(diào)的是以一定系統(tǒng)把零散的材料串聯(lián)起來,郭沫若最早將“大系”一詞引介到漢語中,《兩周金文辭大系》是第一部以“大系”命名的漢語著作。詳見馬曉穩(wěn)、李紅薇《漢語“大系”考源》,《漢字漢語研究》2019年第1期。。那么在《圖錄》中,郭沫若顯然更傾向于以類型學眼光對器物本身重新編排,更多地觀照器與器間的關(guān)系,其方法與今日考古學之“器物排隊”已無太多差別。究其緣由,這當?shù)靡嬗谒娅C過不少西方考古學專著,還曾翻譯過《美術(shù)考古學發(fā)展史》(后改為《美術(shù)考古一世紀》)。該書介紹了歐洲各國考古發(fā)掘的成績,且在方法論上提供良好模板,“我們是該把它作為學術(shù)研究的指南的”(13)郭沫若:《美術(shù)考古學發(fā)展史·譯者序》,收入A.Michaelis(亞多爾夫·米海里司)著,郭沫若譯:《美術(shù)考古學發(fā)展史》,湖風書局,1931年。。放眼同時代其他金文著錄,《善齋吉金錄》(14)劉體智:《善齋吉金錄》,1934年影印本?!度鹞拇妗?15)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1937年影印本。等依舊沿襲宋代以來的體例,即便當時收錄全新出土器物的《新鄭古器圖錄》(16)關(guān)百益:《新鄭古器圖錄》,商務印書館,1929年?!缎锣嵰推鳌?17)孫海波:《新鄭彝器》,1937年鉛字排印本。等,在資料整理和器物編排上亦仍落入了傳統(tǒng)古器物學的窠臼(18)徐堅:《金村鏡像:考古學史和物質(zhì)文化的建構(gòu)》,收入朱淵清主編《考古學的考古》,中西書局,2019年,第175-214頁。。因此《圖錄》應看作是中國學者自覺運用類型學方法系統(tǒng)整理兩周銅器的首次實踐。后來容庚《商周彝器通考》、陳夢家《美帝國主義劫掠的我國殷周銅器集錄》、林巳奈夫《殷周青銅器綜覽》等可視作這種方法的延續(xù)。
《圖錄》所收圖版精良,器影、銘文都是作者精心取舍后的成果,作者雖未交代圖片來源,但每幀圖像都是大量比勘、考證甚至辨?zhèn)魏蟮某尸F(xiàn),并非隨機選取。
我們窮盡性地排比了《圖錄》中所有銅器在1935年之前的著錄情況,又據(jù)《圖錄》“諸家著錄目”、《沫若文庫目錄》、(19)[日]菊地弘:《沫若文庫目錄》,アジア?アフリカ文化財團創(chuàng)立五十周年記念志別冊,アジア?アフリカ文化財團,2008年。論學書札(20)廣東省博物館編:《郭沫若致容庚書簡》,文物出版社,2009年。黃淳誥編:《郭沫若書信集》,中國社會科學院出版社,1992年。馬良春,伊藤虎丸編:《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文物出版社,1997年。等線索,逐一比對,找到了《圖錄》中每一幀圖版的出處,發(fā)現(xiàn)其材料的抉擇呈現(xiàn)出很強的規(guī)律性。
青銅器圖像主要有線圖、全形拓和照片三種形式,《圖錄》優(yōu)先選用照片。銅器著錄始于宋代,起初用透視法描繪器圖,但由于摹繪水平良莠不齊加之歷代翻刻,故器形多有失真。清嘉道年間,出現(xiàn)了用全形拓制作器物圖像的新技法,即以線描、繪畫、傳拓、剪紙等手段,將器物原貌轉(zhuǎn)移到平面拓紙上(21)賈雙喜:《周希丁和青銅器全角拓》,收入陳紅彥主編:《金石碑拓善本掌故(一)》,上海遠東出版社,2017年,第71-76頁。。全形拓較畫圖舊法逼真,于紋飾等細節(jié)更有直觀體現(xiàn),但對拓工本身技術(shù)要求很高,且作品往往包含拓工個人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作為學術(shù)研究對象不夠客觀。晚清以來隨著攝影術(shù)傳入,拍照取得的器物圖像能完整呈現(xiàn)器物本來面貌,最大限度地保證了真實性。簡言之,就學術(shù)研究而言,同一件器物的照片優(yōu)于全形拓,全形拓優(yōu)于線圖。當時郭沫若顯然已注意到了這點,編制《圖錄》時利用已有著錄或輾轉(zhuǎn)訪征,將能夠見到的器物照片悉數(shù)囊括。如史頌匜,《澄秋館吉金圖》(22)陳承裘藏器,孫壯編:《澄秋館吉金圖》,1931年石印本。載有該器全形拓,郭沫若于1934年7月和9月前后兩次致函田中慶太郎(23)田中慶太郎(以下或簡稱“田中”)是日本東京文求堂書店的主人,郭沫若在日本流亡期間撰寫的大多數(shù)學術(shù)專著均由文求堂書店出版。,請其增印、追補《澄秋館》中史頌匜圖片(24)《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146號函:“急用左記諸圖,請增印……《史頌匜》——《澄》53”,第174號函“追補左記三器:《澄》53”。。而正式出版的《圖錄》中史頌匜的器形卻是照片,通過我們比對可知,該照片采自《雙劍誃吉金圖錄》(25)于省吾:《雙劍誃吉金圖錄》上卷,北平琉璃廠萊熏閣,1934年,第21頁。該書中每器均有器影照片。。郭沫若應在付梓前不久見到《雙劍誃》一書,臨時抽換了全形拓,更替為清晰直觀的照片。又如鄧孟壺、鄧公簋,《圖編》采《夢郼草堂吉金圖續(xù)編》器影,不用《陶齋吉金錄》線圖(26)羅振玉:《夢郼草堂吉金圖》附續(xù)編,民國六至七(1917-1918)年年影印本。(清)端方:《陶齋吉金錄》,1909年石印本。。陳侯簠取《夢郼續(xù)編》器影,不采《西清古鑒》線圖(27)(清)清高宗敕編:《西清古鑒》,清光緒十六(1890)年邁宋書館刻本。。邿伯鼎、穌公子簋,用《寶蘊樓彝器圖錄》器影,不取《西清續(xù)鑒乙編》線圖(28)容庚:《寶蘊樓彝器圖錄》,北平古物陳列所,1929年影印本。(清)清高宗敕編:《西清續(xù)鑒乙編》北平古物陳列所據(jù)寶蘊樓鈔本影印本,1931年。。虢季子組壺,取《雙王鉨齋金石圖錄》器影,不用《兩罍軒彝器圖釋》線圖(29)鄒安:《雙王鉨齋金石圖錄》,1916年影印本。(清)吳云:《兩罍軒彝器圖釋》,清同治十一(1872)年刻本。。
無器影照片時,選用全形拓。全形拓多采自《周金文存》《澄秋館吉金圖》等。如效卣,《圖編》選用《周金文存》全形拓,舍《長安獲古編》(30)(清)劉喜海:《長安獲古編》,清光緒三十一(1905)年刻本。線圖。義楚鍴,采《周金文存》全形拓,不取《善齋吉金錄》線圖。匽公匜、洹子孟姜壺一,《圖編》用《周金文存》全形拓,不用《懷米山房吉金圖》(31)(清)曹載奎:《懷米山房吉金圖》,清道光十九(1839)年翻刻本。線圖。洹子孟姜壺二,《圖編》采《周金文存》全形拓,不取《兩罍軒彝器圖釋》線圖。
器物無照片、全形拓時,采用線圖。多取自《善齋吉金錄》《恒軒所見所藏吉金錄》《攀古樓彝器款識》《兩罍軒彝器圖釋》《懷米山房吉金圖》《十六長樂堂古器款識》《長安獲古編》《西清古鑒》《西清續(xù)鑒甲編》《寧壽鑒古》《宣和博古圖》《考古圖》《續(xù)考古圖》等舊著錄。
利用舊著錄時,作者甚至注意到了同一典籍不同版本之間的差異,盡可能選擇相對精善的圖片?!缎筒┕艌D》多用泊如齋重修本,如伯克壺、晉姜鼎等,而不用比例相較失真的元至大重修本。但至大本某些器圖偶或更加精良:如中觶,泊如齋本反較常見的觶形矮胖且鼓腹,而至大本更接近觶的一般形制。故作者特意致函田中,交代需采用至大本圖像(34)《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145號函(1934年7月21日):“《圖錄》追加諸條,急用……《中觶》器——《博》(用至大重修本)6、32”。??梢娮髡卟蛇x《博古圖》一書圖片時,是在兩個版本中反復比較取舍的。
就《錄編》銘文而言,以拓本為先,次而以刻本或摹本入錄(35)郭沫若:《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引言,《兩周金文辭大系圖錄》,文求堂書店,1935年。。同一器物有多種拓本時,盡可能選用字跡最清晰者??吮S蓋銘先前已著錄多次,如《愙齋集古錄》《周金文存》等皆有拓本公布,但作者比較考量后,認為《歐米搜儲支那古銅精華》一書所載銘文最為清晰(36)《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108號函(1933年12月17日):“梅原氏《古銅器精華》中《克盨》之銘文最清晰,乞攝影,收入這次之《圖版》。就便亦將該器縮拍則更佳?!薄S秩缟眺绷科鲌D采自《周金文存》,但銘文卻采自效果更佳的《秦金文錄》。
在選用銘文時,郭沫若同樣也留心同一部書不同版本之間的精疏優(yōu)劣之別,通過精心比較選擇摹寫精善的版本。如《嘯堂》選《續(xù)古逸叢書》版,《歷代》選用清孫星衍平津館本(43)《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135號函:“《歷代鐘鼎》影鈔本收到。此書甚佳,如有存書,請寄下一部?!洱R侯鐘》四、七,見卷八(《嘯堂》未收)《邛仲盦》蓋、卷十六(寄下者僅該器)追加如右。不盡欲言?!薄?/p>
綜上可知,作者多方羅致,四處搜討,最大可能地呈現(xiàn)出當時條件下最準確、最清晰的圖像,這無疑是作者編纂的理念和選取的原則。
頗為有趣的是,據(jù)我們統(tǒng)計《圖錄》首次公布的銘文拓本中與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相合者,竟達48器之多,而這些拓本多系羅氏私藏(46)羅振玉《三代吉金文存·序》:“去年乙亥,馬齒既已七十,蓋念四十年辛苦所搜集、良朋所屬望,今我不作,來者其誰?乃努力將舊藏墨本及近十余年所增益,命兒子福頤分類,督工寫影,逾年乃竣,編為《三代吉金文存》二十卷”。?!度烦霭嬗?937年,晚于《圖錄》,緣何出現(xiàn)了這一奇怪的現(xiàn)象呢?
郭沫若致文求堂函札透露出不少線索:
請內(nèi)藤先生復制之羅氏金文拓本一件,費用幾何?若價過昂,以余目前狀況,能否負擔,尚躊躇,乞詳告之。
(1933年12月8日郭沫若致田中)
先生謂‘3月以后著手印刷《金文辭圖版》’,‘以后’之意殊難解。倘欲三、四月著手印刷,則必須立即著手編纂。復制羅氏拓本一事亦復如是,皆系口頭之約也。且聞羅氏亦有編輯成書之計劃。倘能先加利用,則于彼此均有益。
(1933年12月14日郭沫若致田中)
乞恕自作主張,羅氏拓本之85元擬自來年《圖版》印稅中扣除。
(1933年12月21日郭沫若致田中)
由此可知,田中曾托內(nèi)藤湖南復制了一份羅振玉所藏金文拓本?!傲_氏亦有編輯成書之計劃,倘能先加利用,則于彼此均有益”,郭沫若在得知羅振玉的計劃后,急欲搶在羅書出版之前印行《圖錄》,以便提升《圖錄》價值。由此一來,作者不等《考釋》寫畢,而先行出版《圖錄》的疑惑也有了一種合理的解釋。
此外,《圖錄》中不少材料來自《泉屋清賞》《泉屋清賞別集》《白鶴吉金集》《歐米搜儲支那古銅精華》《洛陽故城古墓考》等當時國內(nèi)稀見的海外著錄(47)[日]濱田耕作:《泉屋清賞》,泉屋博古館,1919年。[日]濱田耕作:《泉屋清賞別集》,泉屋博古館,1922年。[日]梅原末治:《白鶴吉金集》,白鶴美術(shù)館,1934年。[日]梅原末治:《歐米搜儲支那古銅精華》,大阪山中商會,1934年。[英]W.C.white:Tombs of Old Lo-yang(《洛陽故城古墓考》),1934年。,雖非首次刊布,但集數(shù)種重要材料于一冊,很大程度上方便了學人利用。
郭沫若雖然并未特意敘述《圖錄》編纂歷程,但經(jīng)以上論述,其工作量之大、過程之繁復是可以想見的。郭沫若流亡日本期間,避居千葉縣國分村須和田,生活困窘,資料匱乏,更缺少專業(yè)拍攝條件,因此經(jīng)常請?zhí)镏懈缸訋兔?。在《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保存?30封信札中,即有八十余封關(guān)涉《圖錄》,涉及資料借閱、圖片翻印、文獻代查等等,復雜艱辛可見一斑。但為務求全備,仍不厭其煩書信往還。如簋,1934年6月23日去信請翻拍《考古圖》線圖,26日函告已收到圖片,但7月24日再次告之亦需《嘯堂》線圖。比較后最后選用《嘯堂》。又如楚公逆镈,1934年6月11日致函請復印《復齋鐘鼎款識》楚公鐘銘文,7月21日又告之急用《夢郼草堂吉金圖》鐘銘(48)1934年6月11日去信田中,請其翻拍“《復齋》十八葉——《淮父卣》十二葉《楚公鐘》三十三葉《楚公鐘》”,7月21日又致田中“《圖錄》追加諸條,急用……《楚公鐘》——《郼》上2(器銘)”。見《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292、294頁。,但經(jīng)過比勘,認為《夢郼》拓本系偽刻(49)《大系目錄表》楚公鐘:“積以下均翻宋,夢偽刻,存亦偽,文缺下截,尤異?!?終棄之不用。
此外作者甚至精心安排了每張圖版的大小、位置。如1934年2月12日去函田中商議《圖錄》版本大小及樣式,考慮以32版《大系》插圖中《夨彝》銘文為標準,大于此者適當縮小,裁去周圍輪廓,“《楚王鼎銘》三紙,自上海金祖同假得,乞攝影(原大),蓋面文與鼎沿文可合作一幅”。2月17日托田中印一些“大小可收入《夨彝銘》之稿紙”。7月26日又函告:“僅此袋內(nèi)圖片尺寸縮小,將破壞整體之協(xié)調(diào)。請放大,可從中斷成兩幅……《散氏盤》《秦公敦》《寰盤》之照片為折疊放入《圖錄》,已請放大至半紙型或美濃型?!渡⑹媳P》前之‘散氏盤’三字應刪去?!洞笫飞甓Α房梢涝瓨??!?50)整理者注:“半紙,日本一種習字或書信用紙。美濃,日本歧阜縣美濃地方生產(chǎn)的一種紙張。”(見《郭沫若致文求堂書簡》第297頁)可見《圖錄》不僅圖像選取精善,甚至連裝幀、排版也耗費了作者不少心思,十分考究。
凡此種種,足見《圖錄》的價值決不是《考釋》的配圖或附錄。《圖錄》除首次刊布百余件新材料外,更多的是體現(xiàn)了作者新的學術(shù)理念與學術(shù)思考。彼時中國田野考古剛剛起步,除安陽殷墟外,絕大多數(shù)新出銅器仍屬盜掘,可資比較的考古資料很少,郭沫若面對的幾乎都是沒有明確考古信息的銅器,但他仍能從無字句處鉤沉出不同時代銅器的特點,整理出銅器發(fā)展序列,其研究不再只停留于證經(jīng)補史的文字層面,更深入到以考古類型學思想關(guān)照形制紋飾演變之過程。應該說,《考釋》《圖編》《錄編》互為表里、密不可分,三者合觀,才是《大系》全貌,共同構(gòu)成一套完整的學術(shù)話語體系,開啟了青銅器研究從傳統(tǒng)古器物學向現(xiàn)代學術(shù)范式轉(zhuǎn)變的新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