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
母親雖不識字,但從外祖父那里知道許多書中的人物和故事,而且聽過一些舊戲,樂于將書中或戲中的人物和故事講給我們。母親年輕時記憶力強,什么戲劇什么故事,只要聽過一遍,就能詳細記住。母親善于講故事,講時帶有很濃的個人感情色彩。
我從五六歲起,就從母親口中聽到過《包公傳》《濟公傳》《楊家將》《岳家將》《俠女十三妹》的故事。我們長大了,母親衰老了。母親再也不像我們小時候那樣給我們講故事了,我們也不再滿足于聽母親講故事了。我們都能讀書了,我們渴望讀書。只要是為了買書,母親給我們錢時從未猶豫過。母親沒有錢,就向鄰居借。母親這個沒有文化的女人,憑著做母親的本能認為,讀書對于她的孩子們總歸是有益的事。
家中沒有書架,也沒有擺書架的地方。母親為我們騰出了一只舊木箱。我們買的書,包上書皮兒,看過后存放在箱子里。
一次,我想買《紅旗譜》,只有向母親要錢。為了要錢,我去母親做活兒的那個條件低劣的街道小工廠找母親。
那個街道小工廠里的情形像中世紀的作坊。200多平方米的四壁頹敗的大屋子,低矮、陰暗、天棚傾斜,仿佛隨時會塌下來。五六十個家庭婦女,一人坐在一臺破舊的縫紉機旁,一雙接一雙不停歇地加工棉膠鞋鞋幫。
所有女人都戴口罩。夏日里從早到晚,一天戴十個小時的口罩,可想而知是種什么罪。幾扇窗子一半陷在地里,無法打開,空氣不流通,悶得人頭暈。耳畔腳踏縫紉機的聲音響成一片,女工們彼此說話,不得不摘下口罩,扯開嗓子。話一說完,就趕快將口罩戴上。她們一個個緊張得不直腰、不抬頭,熱得汗流浹背。我站在門口,用目光四處尋找母親,卻認不出在這些女人中哪一個是我的母親。
負責給女工們遞送氈團的老頭問我找誰,我說出了母親的名字。
“在那兒!”老頭用手一指。
我這才發(fā)現(xiàn),最里邊的角落,有一個瘦小的身軀,背對著我,像800度的近視眼寫字一樣,頭低垂向縫紉機,正在做活兒。
我走過去,輕輕說了一聲來意?!百I什么?”“買書……”
母親不再多問,手伸入衣兜,掏出一卷毛票,默默點數(shù),點夠了兩元錢遞給我。
看過母親賺錢的心酸場景,我沒有用母親給我的那兩元錢買《紅旗譜》。
幾天后母親生了一場病,什么都不愿吃,只想吃山楂罐頭,卻沒舍得花錢給自己買。
母親下班后,發(fā)現(xiàn)了放在桌上的山楂罐頭,沉下臉問:“誰買的?”
我說:“媽,我買的。”
母親生氣了。 “你向媽要錢不是要買書的嗎?”“那你為什么要這樣做?一聽罐頭,媽吃不吃又能怎么樣呢?還不如你買本書,將來也能保存給你弟弟們看……”
“我……媽,你別去做活了吧!”我撲在母親懷里,哭了……
今天,當我竟然也成了寫書人的今天,每每想起兒時的這些往事以及這份特殊的母愛,不免一陣陣心酸。我在心底一次次呼喊:我愛您,母親!
(選自《齊魯晚報》,文字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