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产日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三州_亚洲少妇熟女av_久久久久亚洲av国产精品_波多野结衣网站一区二区_亚洲欧美色片在线91_国产亚洲精品精品国产优播av_日本一区二区三区波多野结衣 _久久国产av不卡

?

扯 白

2023-05-20 21:34:35何飛龍
湖南文學 2023年5期
關(guān)鍵詞:公貓婆娘耗子

何飛龍

一、狀元石

十多天前,石匠在我身上刻下“狀元石”的字樣,據(jù)說這幾個字是從顏真卿的書法中集字而成。

我的身上只有這三個字,除此之外再無其他,連個落款都沒有?!盃钤比齻€字刻下后,石匠又在這三個字上刷了紅漆。我躺在石匠工作的亂石堆中,格外顯眼。

石匠滿意地點點頭,盡管他只是在我身上刻下三個字。石匠的女人說,這樣的石頭黑水河岸邊多的是,不稀奇。石匠說,你懂啥?這叫藝術(shù)品。造物主給了我石頭的生命,流水使我變得圓滑,石匠的刻刀賦予了我藝術(shù)的生命。

我站立起來足有一個成年人高,五百多斤。這是一個戴著眼鏡的中年男人來拉貨的時候稱的。他遞過一沓紅色的票子給石匠,夸贊石匠的手藝。然后在我身上摸了摸,上下打量??滟澋溃檬^,好手藝。

中年男人說,你別小看它,知道為啥子叫狀元石嗎?我們村里出了個全縣狀元。賈老板說得對,石頭和石頭能一樣嗎?就像人和人,他能一樣嗎?石匠接過賈老板的話說道。賈老板又從油亮的皮包里拿出一包煙給石匠,石匠沒有推辭,將香煙放在兜里。

賈老板鉆進黑色的轎車,后面跟著一輛小貨車,貨車上,一塊紅布遮住了我。我仿佛能看到石匠站在遠處目送著我,他絕非是送賈老板——一件藝術(shù)品從他手下脫胎而成。謝謝你,石匠,這是你的榮光,也是我的榮光,謝謝你。

賈老板將我送給了賈家村第一個大學生,也是今年全縣的狀元。賈老板是他的本家,關(guān)系很遠了。非得論親疏,往上數(shù)八輩肯定是一個祖宗,畢竟賈家村賈姓的祖先是同一個。

我本是黑水河岸邊的石頭,不知從何年起,我身上的棱角逐漸被磨去?!盃钤比齻€字讓我脫胎換骨,這得感謝這位賈狀元,他是賈家村第一個大學生,我便是賈家村第一塊狀元石。

賈書禮看著八竿子打不著的本家賈老板送來的“狀元石”,尷尬無比。他認為一個縣狀元稱不上是狀元,更對不起這塊刻著鮮紅字體的狀元石。

這些都不重要,愧疚是賈書禮的事情,我自當享受著無上榮耀。前來為賈書禮道喜的人與他寒暄幾句之后紛紛圍觀我,試問大千世界有幾塊石頭能如我一般?紅色的布將我蓋得嚴嚴實實的,幾個小孩試圖掀開紅布,被大人呵斥后跑開了。一條狗抬起狗腿,正欲往我身上撒尿,被人一腳踢中,痛苦地叫著跑開了。人間事,真是有意思極了。

賈老板與賈書禮的父親掰扯了輩分,賈書禮有些尷尬地沖著賈老板叫了聲“幺叔”,臉上寫滿了不情愿。

在“盤”這個地方,是很講究家族觀念的。賈書禮的“狀元”榮耀,不是他一個人的榮耀,是整個賈氏家族的榮耀。族長一年主持一次祭祖活動,全縣狀元成為族長破例的由頭。祭祖儀式自然在賈書禮家舉行,族長親自主持,這動靜不小。

得知此事,賈書禮恨不得找條地縫鉆進去。他有個綽號“犟驢”,但此事容不得他犟勁,他無能為力,他的事兒,他做不了主。

賈書禮最近總是很忙,盡量不讓自己閑下來,一閑下來腦子里便有無數(shù)個賈書禮在打架。賈書禮給牛棚里的牛牯子倒上一桶食,牛低著頭吃食。這頭牛長相極佳,四肢、個頭都是完美的,賈書禮的爹把它養(yǎng)成了種牛。雖是種牛,但脾氣很好,騸了的牛都沒有這么好的脾氣。賈書禮的爹吆喝他趕緊到院子里去,他看了看牛棚里的牛牯子,嘴里說,你做不了你屌的主,我做不了我的主。

一塊紅布披在我身上,立在賈書禮家的院子里,一群人圍觀。族長在賈書禮家的堂屋里焚香燒紙,上敬皇天,中謝祖先,下感厚土。供桌上放著兩雙布鞋,兩塊米糕,兩盤花生,諧音“步步高升”。族長清了清嗓子高呼道:“一敬香,天公大恩澤四方;二敬香,地母厚德潤八荒;三敬香,祖宗庇佑爭榮光?!笨諝庵袕浡f嚴的氣息。族長一聲“行禮”,賈書禮跪了下去。族長一聲“禮成”,賈書禮站了起來。

人人都想活成主角,此刻作為主角的賈書禮卻渾身不自在。這些榮耀使他感到不愉快,真希望自己不是全縣第一名。他面紅耳赤,但這些繁文縟節(jié)還必須執(zhí)行。賈書禮和賈老板一人站在我的一側(cè),族長說“以左為尊”,于是二人更換了位置。族長吆喝道:“放炮!”鞭炮齊鳴。院子內(nèi)外掌聲雷動,賈書禮和賈老板同時掀起了我身上的紅布。這世界,請你認真看看我,我是一塊無比風光榮耀的狀元石,人們的歡呼聲幾乎壓住了鞭炮聲。這一刻,我是這世界的主角,你看看,我多風光,試問有幾塊石頭能如我一般風光?

我像個帶兵百萬的將軍矗立在賈書禮家的院子里,任憑來人仰視。原本我只有一人高,為了顯示我的獨特,人們在我的腳下砌起了半米高的臺基,我便比人高出半米多。我不必再像在黑水河岸邊時那樣,忍受河水中的惡臭,忍受著動物尸體腐爛的折磨。想起這些,別說石匠才在我身上刻下三個字,就算刻下三萬個字,我都能忍受。

幾日下來,來人越是對我贊嘆不已,我越覺得無限風光。實際上,我知道賈書禮并不待見我,甚至他爹、他娘都開始不待見我了。賈書禮給牛棚里的種牛添草料,將牛舔得干干凈凈的不銹鋼盆從牛棚里拿出來。然后又端了一盆水給牛喝,牛將頭埋在水盆里,喘著粗氣。喝吧,喝吧,等你吃飽喝足了,還有耗費體力的事情等著你呢!牛牯子做不了自己屌的主,它一會兒得跟一頭不認識的母牛交配。賈書禮做不了自己的主,他還要等著和不認識的人尋根論親。

爹,那塊石頭想個辦法把它遮住吧,看起來刺眼得很。賈書禮垂頭喪氣地像一只斗敗了的公雞,只想找個封閉的地方把自己關(guān)起來。

要我說,賈書禮你自己尷尬羞愧,可別把我遮住啊,我這是經(jīng)歷了多大的磨難才享受到的榮耀,你說遮住就遮住,那石匠的刀可是刻在我的身上的啊,你不覺得疼,我還覺得疼啊。再說,大千世界,有幾塊石頭如我一般呢?就算我求你了,行了吧!你千萬別把我遮住,我吸納天地之靈氣,積下萬世之福緣,才修得這份榮耀與風光,你大發(fā)慈悲吧。

紅布從我身上揭下的第三天,院子里總算清靜了。賈書禮疲憊地將院子里破碎的炮仗紙掃在一起,然后裝進了塑料袋。賈書禮一手拄著掃帚,另一只手卡在腰間看著我。他凝視著我,長嘆一聲,欲言又止。

你小子有什么不高興的呢?你是村里第一個大學生,又是縣狀元,你該高興。我一塊頑石享受你帶來的榮耀,你瞧瞧,“狀元石”三個紅字在我身上多耀眼,多風光啊。我說,兄弟,你完全擔當?shù)闷疬@份榮耀。你想想,在這世間,人生一世轉(zhuǎn)瞬即逝,百年之后,人們看到我“狀元石”的時候,還能夠想起你,如此算來,你倒是不朽了。造物主讓我存在于這世間,你能讓我見證你的不朽,這也是你的榮耀啊。我不能稱你為兄弟,我比你那茹毛飲血的祖先都年長。

你要好好讀書啊,你看全家族把希望放在你身上了啊。賈書禮的爹接過他手里的掃帚繼續(xù)掃著一地殘紅。那些破碎的炮仗紙遍布院子,任人腳踩得失了本色,顯得骯臟不堪。

你不要給娃娃壓力,什么全家族的希望,關(guān)他們什么事?以前不問一聲,考上大學了一個個都是親戚了。賈書禮的娘端著一瓢玉米籽倒在雞籠里。

話不是這么說的,難道他不姓賈了?他是賈家第一個大學生,一個家族都指望著他,你沒聽到族長那天說的那些話?那些話難道只是說給賈書禮一個人聽的?啥叫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就是?。?/p>

爹,你別說了,“一人得道,雞犬升天”放在這里不適合。反正,你們莫要再說了,我感覺整個腦殼都要爆炸了,頭疼得厲害。

原來這小子是愁這個,要我說有什么好愁的?你愁,要面對。你不愁,也要面對。人們常用鐵石心腸來形容一個人心腸硬,要我說,你只需要像我一樣石頭心腸,就沒什么事情值得發(fā)愁。

他爹,你說這個賈老板和咱們家是幾代人的親了?他倒是有心,送狀元石還送錢,可叫咱家賈書禮怎么還他這個人情喲!

他娘,你不用管他是幾代人的親,一代親,二代好,三代四代管不了,同姓同宗,反正是一條根。

爹,等我開學了,你想辦法,別讓這塊石頭就這么矗在院子里,看著讓人臉紅,臊得慌。實在不行,把它放倒,藏在屋里也行。招搖過市,早晚會出事情的。

這一家人,你一言我一語,中心主旨就一個,不待見我。說歸說,但絲毫不妨礙我享受這份榮耀,每個進入院子的人都要仰視著我,然后稱贊一番。不管你是要將我遮住也好,放倒也罷,此刻我依舊無比風光。

狀元是什么?狀元是第一,我能被稱為狀元石,本身就是第一。什么東西做到第一,便就是狀元了。

二、賈憨包

“憨包,你要是能把樹上的那個鳥窩拿下來,我給你一支煙?!?/p>

“真的?我要是拿下來了,你們不給我煙,你們是我兒子?!?/p>

“這傻東西,還曉得占別人便宜?!?/p>

“不給我煙,我就不爬?!蔽艺驹谑磷訕湎?,紅著臉看著那兩個與我打賭的男人。

我叫賈書智,鬼曉得我十七還是十八了。鳥窩不高,但真要爬上去,得費點力氣。我必須確保我能得到他們手里的香煙,我才爬樹。都說我傻,那是他們的說法,我才不傻。

“憨包,你倒是爬啊?!蹦腥藢⒁话鼰煆囊露道锾统鰜沓一瘟嘶危缓笥謱⑾銦煼诺揭露道?。

“誰不給,誰是狗日的?!睘榱俗屇前銦煶蔀槲业哪抑兄铮覜Q定爬到樹上去。不記得從哪一年起,我學會了抽煙。

我卷起褲管,朝著手心啐了口水搓了搓,抱著樹便往上爬。別以為我是他們口中的憨包,我就真的一無是處,說到爬樹,我絕對是高手。

“賈書智,你趕緊下來,你再不下來,我讓你爹收拾你,他一會兒就到?!焙霸挼娜耸俏业淖娓?,他朝著正在爬樹的我走來。聽到他的喊聲,我用雙腿夾緊樹干,沒有繼續(xù)往上爬,也沒有滑下來,像樹上長出的瘤。

“你們兩個吃人飯要做點人事,娃娃這個樣子,你們逗他玩,他腦殼是憨的,你們的腦殼也是憨的?滾蛋!”那兩個男人灰溜溜地走了,隔著很遠又將那包香煙朝著我晃了晃。

祖父罵跑了那兩個男人,我卻很生氣。我從樹上滑了下來,快到手的香煙,就這么沒了。

“給我煙,不要跑。你們不給煙,你們以后就是我兒子了。”我很生氣,準備追上那兩個男人。祖父用手里的竹條指著我說:“你再跑,我先修理你一頓。”我被他這么一恐嚇,便停下腳步,但我依舊很生氣。

祖父蹲下身,拉了拉我的褲腿,看著我小腿肚子上爬樹留下的刮痕,嘴里直嘆氣。祖父從自己的衣兜里拿出香煙給我點上,他自己也點上了一支——他很少抽紙煙。我緩緩地將緊握的拳頭舒展開,接過香煙抽了起來。煙從我鼻腔里噴出來的那一刻,一切不愉快都消失了。

“走吧,回家去,你爹一會兒要回來?!蔽易咴谇邦^,他走在后頭,他手里的竹條沒有扔掉,嘆息聲不時傳到我耳朵里。

我手里的煙抽完了,忍不住向祖父再要了一支,祖父便又遞了一支給我。還未到家,我已經(jīng)抽了兩支煙,舌頭有些麻了。祖父將他手中的竹條放在門后面,那是竹條專屬的地方,竹條是祖父專門為我準備的。祖母打了一盆清水,給我洗去身上穢物。從祖父母的對話中,我聽得出陣陣嘆息。

“你說,這個娃娃的腦殼,要是正常的該多好,和他差不多大的人都上大學了,賈書禮還考了個縣狀元。你說這娃娃……唉。”祖母端著一盆污水正欲起身,祖父接著說:“莫要說了,娃娃好孬都是咱家的種,四肢健全,能吃能睡。”

不知道我爹做什么生意掙了不少錢,在城里買了房住到城里去了。才買房那會兒,我娘已經(jīng)大肚子了。有一回,我爹莊嚴地向我宣布一件事。

“爹對不起你,沒能治好你的病,爹知道你是個好娃??扇抑竿闶侵竿簧狭?,你娘要給你生個弟弟。等你以后長大了,給你討個婆娘,你這輩子就這個樣子了?!彼L嘆一聲,“不騙你,真給你討個婆娘,爹也算對得起你了?!蔽业牢覍W會了抽煙,便給了我一支煙,也是從那天起,祖父每次去趕集都會買煙。

我坐在屋前的石磨盤上,我爹坐在我對面的木頭上,我只管聽,也搭不上話?!暗溃銢]福分和爹去城里生活,你到處跑?!蔽业又终f:“唉,是我自己沒有福分。”

“煙,再給我一根?!蔽疑熘窒蛭业獰?,他又給了我一支,但我并沒有點燃,而是將香煙別在耳后。

“爹知道,你是個好娃,四肢健全,能吃能睡。過幾年,給你找一個婆娘,李家寨有個和你一樣的,到時候爹就去給你說媒?!?/p>

“啰啰唆唆,啰啰唆唆,啰啰唆唆。”我接連說了三個“啰啰唆唆”便站起身不再理他。我拖著一根竹子,騎馬似的到處跑,嘴里哼著村里男人教會的葷曲。

祖母將污水倒掉,給我找了一身干凈衣服,并叮囑我不能到處跑,一會兒我爹就回來了。

祖父在抽旱煙,他把銅制的煙斗在地上磕了磕說:“小書智,你曉得你自家?guī)讱q不?”

“一百歲,八十歲,一百八十歲?!蔽译S口說了一句,鬼曉得我多少歲。

祖父不怒不惱地說:“你記著,你今年十八歲,不是八十歲,也不是一百八十歲。等過兩年,讓你爹給你找個婆娘,你來世間一趟,也要做個真正的漢子?!?/p>

“給你也找個婆娘好不好?”

祖父被我的話逗得哈哈大笑。

祖母罵道:“老不死的,你不要再跟他講這些了?!?/p>

祖父說過很多次了,要給我找個婆娘。我爹有婆娘,我爺爺有婆娘,我的祖輩都有婆娘,不能因為我是個憨包就沒有婆娘。婆娘是什么我不知道,但他總告訴我,要給我找的婆娘是李家寨一個和我一樣的女人,找了婆娘就可以生娃娃,就能當一個真正的漢子。祖父說過,我來這世間一趟,得做一個真正的漢子。我知道,為了讓我能做一個真正的漢子,我得找一個婆娘,這才是重要的事情。

我爹回來了,他戴著眼鏡。他是個近視眼,但并沒有讀過多少書,只上過初中。村里的人都叫他“假秀才”,他本來就姓賈。跟他回來的還有他的婆娘,也就是我娘。人們常說兒子與爹是前世的仇人,可我和我爹關(guān)系很好,和我娘不親。

有一回,他們從城里開車回來。車里裝滿了我叫不上名字的東西,我?guī)椭鴱能嚴锇崃撕芏鄸|西回家,累得滿頭大汗。娘懷里抱著一個嬰兒,我爹告訴我,那是我的弟弟。我爹讓我洗手,我便洗手。我洗干凈雙手,我爹便讓我上前去看我弟弟。我走到我娘的身邊,嬰兒在她懷里熟睡,粉撲撲的臉蛋真是好看。我不知道這個嬰兒為什么會成為我的弟弟,我不知道“弟弟”與我有什么關(guān)系。

祖父說過,我的弟弟就是我爹的婆娘生的孩子,我也是我爹的婆娘生的孩子。祖父還說過,也要給我討一個婆娘,那樣子我才算得上是一個真正的漢子,才沒白來這人間一趟。想起這些,我不禁憨笑起來,笑得很大聲。嬰兒熟睡的臉上落了一只蒼蠅,粉嫩的肌膚上有一個黑點,真是丑極了。我一巴掌打到嬰兒的臉上,蒼蠅在我的手尚未靠近嬰兒的臉時便飛走了。嬰兒在我娘的懷中哇哇大哭,哭聲與我的憨笑聲交織在一起。娘的手準確地扇到我臉上,蒼蠅卻依舊在空中飛舞。我娘哭著罵道:“老娘不要你這個憨包兒子了?!蔽业话褜⑽依诉^去,他放下了舉在半空的手。

看著我爹和我娘回家來了,我躲在祖父的身后,任憑他們喊叫。我爹語氣中帶有威脅的成分,吼道:“你給老子過來?!蔽液ε滤蘩砦遥阕叩剿麄兩磉?。

我娘兩手托著我的臉仔細看著我,我努力地從她的手中掙脫出來。娘從她的包里拿出一袋零食撕開遞給我。“書智你吃這個,娘給你帶了好多吃的?!?/p>

我娘將我的衣服整理好,又從包里拿出一袋零食給我,讓我慢點吃。我的衣服上沾滿了零食的碎屑,我抖了抖衣服。

我會忘記很多事情,只記得一些較重要的事情。我爹做生意掙了錢,在城里買了房子,我的祖父母自然不會跟他到城里去住,這里是他們的根。我爹把我送到城里的特殊學校,我在里面待了沒幾天就被攆走了。老師告訴我爹,我損壞了很多掃把,我總喜歡將掃把放在胯下,拖著到處跑,跟騎馬一樣。有一年過年,我和祖父祖母一起到城里過年,過完年我們被送了回來,和我一起回來的還有一只灰色公貓。貓來的那天祖父拎著貓的后頸看了看說,這是一只公貓,我就記住了。我很喜歡和動物打交道,村里的狗和我關(guān)系很好,但這只公貓似乎很不喜歡我。

我的弟弟在縣城里讀書,我并不羨慕他。他總是被關(guān)在學校里,每個月只能回家待幾天。這一點,他可遠不如我,我想怎么跑就怎么跑,高興去哪兒就去哪兒。

祖父像個老友一樣跟我說,我們村出了大學生,考了全縣第一名,算起來是我的本家弟兄,盡管我只在村里的小學上過幾天學,那也算是我的同學。我有個縣狀元同學,算起來倒是有些榮耀了。我努力在腦子里回憶,可總是想不起誰是我的同學。滿腦子里一片空白,卻又像被裝得滿滿的。

“賈書磊沒有回來?”

“他還在上課,還有一個星期才放假。老師打電話說,賈書磊的英語很好,語文差得很。一個中國人,語文還學不好,等放假了是要給他好好補一下了?!蔽业а狼旋X,恨鐵不成鋼。

“娃娃還小,慢慢來。一個家庭有一個能讀得走就可以,每個成績都好,那哪個來種莊稼?”祖父說的話,總讓我腦袋里像閃電掠過一樣,接著往下想?yún)s又變成了黑夜。

“我給賈明德家那個小子送去了一塊狀元石?!蔽业易娓冈谡f話,我娘和我奶奶不知去哪兒了。

“送那東西做啥子,不當吃不當穿的?!?/p>

“雖然不當吃不當穿,也是一份榮耀。咱們賈家那么大的一個家族,總算出了個大學生。唉……如果憨包的腦殼不憨,說不定今年咱們家也出了個大學生?!?/p>

我爹將我稱為“憨包”我是不大認可的,只是他們從來沒有走進我的世界罷了。我不同于大眾,我能與動物對話,與草木對話,能與世間萬物對話。可惜,我爹他不懂我。他不知道我的世界是如此的有趣。

“不管他憨不憨,總是咱們家的人,手好腿好,能吃能跳的?!弊娓傅氖掷锬弥歉铧c被我燒掉的竹鞭煙斗。

“一塊石頭,能有什么奇怪的?狀元石就當是為娃娃積德,再說書磊的名字帶著石頭。說不定這小子以后也能像賈書禮一樣考個狀元?!蔽业f完這話,看了看我,我聽不懂。

祖父說:“算起來也是本家,說不定以后人家能幫上大忙,你給紅包了嗎?”

“給了。我也是這么想的?!?/p>

我的爹和他的爹在交談,我認真地吃著零食。

“算起來,賈書智今年也十八了,得給他找個婆娘。再怎么說,也得把他這一脈續(xù)上,龍生九子,子子不同,憨包生的不一定就是憨包?!蔽液芟矚g祖父說的話,聽了讓人心花怒放。

“過兩年吧,李家寨那個比憨包還憨,已經(jīng)嫁掉了,我昨天才去問的。要是早半年去,肯定沒得問題?!边@話針一般刺入我耳里。“可惜空有這么好的身體,腦殼里頭……”我爹的話沒有說完,只說了前半句,哀嘆聲填滿了后半句。

祖父說過,男人來世間一趟,得找個婆娘才算得上是真正的漢子。我娘說過不要我了,他們有了能好好讀書的賈書磊?,F(xiàn)在,我的婆娘也沒有了。我的內(nèi)心正如被無數(shù)只螞蟻咬一般。

我將手里尚未吃完的零食狠狠地摔在我爹面前,“不吃了,你還我婆娘,我要婆娘。”我拖著一根竹子,騎馬一般跑掉了。

“賈書智,你回來?!蔽业谖疑砗笞分?。

“找婆娘,找婆娘。憨包也要找婆娘?!?/p>

我胯下的竹子長了腿,發(fā)出馬鳴,我頭也不回地策馬奔騰。天邊的云朵,都被我的馬踏在腳下。

馬蹄踩在云朵上的聲音被吞噬掉,我也被吞噬掉。

三、三腳貓

我是一只三腳貓,左前腳連同爪子被一種叫鐵貓的捕鼠器夾斷了。

我渾身金黃,是一只母貓。曾經(jīng),我還有一個風光的名字:金貓。金、銀、銅、鐵,我是老大。曾經(jīng),我風情萬種,無數(shù)漂亮的、丑陋的、英雄的、窩囊的公貓都為我癡情?,F(xiàn)在,我是只名副其實的三腳貓。

他們將一塊石頭送到院子里來的那天,陽光明媚。

“老哥,你家娃娃是賈家村第一個大學生,還是全縣第一名。當兄弟的送來一塊狀元石,還有一點心意,你莫要推辭?!蔽姨稍谠鹤永飸醒笱蟮貢裰?,懶得動。我年紀太大了,小主人賈書禮來這個世界的第二年,我就來了。賈書禮是那樣年輕,他的人生才開始,而我卻很蒼老了。

“賈老板,你這是……賈書禮,你燒點開水泡茶,先拿幾張凳子來?!崩现魅俗炖镞汉戎≈魅耍≈魅四弥鴰讖埖首觼矸旁谠鹤永?,然后又跑了。賈明德招呼賈老板坐下,自己卻繞著那塊被紅布包著的石頭看了看,摸了摸。

“老哥,叫啥子老板,腳底板差不多。兄弟這有幾個錢,只可惜家里大的那個兒子了……”

“哦,我認得你,你是賈明兆?!?/p>

“是的,老哥,我不常在家,我那兒子四處跑,他的名氣倒是大得很?!?/p>

“是啊,咱們雖然一個村,但咱們賈家村太大了,一個村三四千人,你家在上村,我家在下村?!?/p>

“孟水源來世及心,奇允耳岱望東景……玉奉秉德天君顯,嘉子登庭明書音。咱們是一輩人,往上數(shù)八輩肯定是一條根?!辟Z老板掰著手指數(shù)數(shù),嘴里念著賈氏家族的字輩。

賈書禮端著茶放在凳子上,又跑開了,他最近忙得很。

賈老板坐了一會兒便走了,賈明德再三挽留,也沒能留住他。這個中年男人過幾天會以更正式更隆重的形象出現(xiàn)在這個院子中。當然,那時候小主人賈書禮才是主角。

夜幕降臨,我蹲坐在破桌子下打瞌睡。人上了年紀睡眠時間會變得很少,我是貓,總犯困,總睡不夠。

“喵喵,三腳貓,來吃飯?!辟Z書禮手里拿著一只不銹鋼碗,那是我的碗。這是我一生中的第三個碗。我的第一個飯碗是瓷碗,被我不小心打碎了。第二個碗是塑料的,雖然打不破,但我討厭它發(fā)出的氣味,在我的努力下,塑料碗被火燒了,一點渣都不剩下。為了防止我的飯碗再次消失,賈書禮專門給我準備了一個打不破也燒不壞的飯碗,我也有了鐵飯碗。

“老貓年紀大了,耗子也不抓了,看看哪家有小貓去要一只來喂養(yǎng),家里沒只貓,耗子翻天了。晚上睡著后,總感覺耗子爬來爬去的,該死的耗子,死絕了就好了?!?/p>

“娘,三腳貓又不是不抓耗子,只是年紀大了,抓得少?!?/p>

我活了那么久,懂得世間萬物本就如此,新陳代謝,自然之道。我是貓,人間十多年于我而言是很長的歲月了。我老了,懶得動了。有時活動筋骨抓幾只耗子,動作一點不笨?,F(xiàn)在我抓耗子咬死后不吃了,吃了一輩子耗子,不想再吃耗子。

“憨包他爹送了塊石頭來,我看石頭上面有‘狀元石三個字,我們賈家出了你這個狀元,你去讀大學要好好學,莫要讓大家失望?!?/p>

“娘,我曉得了。憨包憨包,人家不是沒得名字。貓貓狗狗都還有個名字,憨包怎么了,有名有姓的,人家叫賈書智。小時候還和我當過幾天同學,唉……”

小主人賈書禮這話聽起來很舒服。是啊,貓貓狗狗都是有姓名的,世間萬物都是有名的。我叫三腳貓,曾經(jīng)的金貓。我認識的貓都是有名字的,大將軍、小雜毛、老狼、花花、灰灰……

“人家以后有什么需要幫忙的,能幫的一定要幫一把。雖然他掙錢了,但賈書智又是那么個情況?!崩现魅速Z明德在身上摸索。

“這是賈明兆給你的心意,你看看有多少,等他家辦事的時候,咱們好回禮?!崩现魅藦囊露道锬贸鲆粋€紅包給賈書禮。

“你們自己數(shù),自己揣著。政府不讓辦酒,就不要張揚了,勞民傷財?shù)??!?/p>

“這個事,恐怕我說了不算,族長才知道你考得全縣第一名的時候,比誰都激動,到處說你是賈家村第一個大學生,還是縣狀元。他那個人,你是知道的,遇到哪個就跟哪個說?!?/p>

我不想再聽主人一家說話,從破桌上跳下,出門去了。走出主人家的院子,我走進了黑夜。

夜太黑,盡管我有夜眼,但視野畢竟有限,心中難免有些恐懼。黑夜總是會帶來無盡的恐懼感,我的瞳孔在放大。

路過一口水塘,我喝了很多水,剛才吃的臘肉太咸了,感覺嗓子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喝夠水,我伸了伸懶腰,繼續(xù)往前走。

我記得我就是在這條路上遇到公貓灰灰的?;一冶任倚『芏?,住在賈家村上村?;一也皇潜镜刎?,我也說不出是什么品種。那時候我的腿還沒斷,我吃過晚飯閑得無事,四處溜達。只聽見幾只貓在路邊的地里撕咬,我聞聲而去。大家見我來,都很樂意給我面子,立即罷斗。我比他們都大,且不管我是否名副其實,至少年紀在那里擺著,老資歷還是很吃香的。

“金姐來了,大家別打了?!蔽蚁褙埥绲耐跻粯觽涫茏鹁?。

“為啥打架?”

一只雜色母貓說:“為他?!贝蠹野涯抗馔断蚰侵黄恋幕邑?。

我看出來了,原來是幾只母貓為一只公貓吃醋打架。“好了,不要打架,凡事好好商量,打架解決不了問題?!眲e看我們是貓,在貓界也有一套規(guī)則,我們很有契約精神。

“好,大家都聽金姐的。”瞧瞧,我三言兩語把事情解決了。

大家散去。我肚子里的食物消化得差不多了,也打算回家了。

那只公貓一直跟著我,我心中充滿不悅。

“你別跟著我,滾回你自己家去?!?/p>

“金姐,謝謝你。我這么稱呼你行嗎?”

“隨你便,愛怎么叫怎么叫,別跟著我就是。再跟著我,當心收拾你?!?/p>

“金姐,我叫灰灰,不是本地貓,是外來的。我才來這里不久,忘記回家的路了,你能送我回去嗎?”

“你這該死的蠢貓,空有一身好看的皮囊。”

罵歸罵,但我還是好心地送公貓灰灰回家?;一腋嬖V我,他原本待在城里的一家寵物店里,后來被一個戴眼鏡的中年男人買走了。再后來,不知為何就被送到這里來了,灰灰的語氣里充滿了委屈。

“這里咋個了?委屈你了?”

“沒有沒有,金姐你別誤會。我的意思是這一切都發(fā)生得太突然了?!被一疑抡f錯話,我就會不送他回去。

在送公貓灰灰回家的路上,基本上是他在說,我在聽。在我的一生中,我也記不清有多少只公貓為我癡情過,他們漂亮、丑陋,善良、兇狠,聰明、愚蠢……和他們相比,灰灰的故事平淡無奇。但不可否認,灰灰是最單純的,像個才出生不久的孩子。

灰灰說,過年那天家里來了兩個老人和一個憨包,過完年他就被送到這里來了。灰灰還說,實際上他很喜歡這里,這里的一切充滿了野性。這里的貓,各個兇狠無比,好勇斗狠,這才是一個獸該有的樣子。不像寵物店里那些公貓,被人把睪丸割掉了一樣溫順。

灰灰說到這里的時候,我不禁笑了出來,喵喵喵。你別以為每一聲貓叫,都只是貓叫,那里面可充滿了無數(shù)的含義。那你呢?你也像被人把睪丸割掉了一樣溫順?我想,不應(yīng)該啊,那幾只母貓還為他爭風吃醋呢。

灰灰接著說他的故事。“金姐,不瞞你說,我剛剛來這里的時候,各種不適應(yīng)。說出來不怕你笑話。有一回我在屋里看到一只耗子正在偷吃苞谷?!?/p>

“那你等什么啊,趕緊抓了,這種耗子最肥,吃起來味道也不錯?!?/p>

“金姐,我如果有你這樣的本事,自然會抓住耗子,然后吃掉??墒恰?/p>

“咋個啦?”我有些迫不及待。

“金姐,我給貓界丟臉了。我被那只肥肥的耗子嚇了一跳,我一直躲在柜子后面。它吃飽了,耀武揚威地從我面前走掉了?!?/p>

“你怎么這么慫?你帶我去,我替你抓,然后吃掉,這耗子也太猖獗了。”

“對不起,金姐。后來我再也沒見過那只耗子,估計被其他的貓逮到吃掉了?!甭牭焦埢一艺f起這些,我挺同情他的。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只毛茸茸腦袋的貓被耗子嚇得瑟瑟發(fā)抖的樣子,那一幕并不好笑,甚至有些悲傷。

“沒關(guān)系,你以后再遇到那么膽大妄為的耗子,只管沖上去,別看這些家伙肥頭大耳,你真的沖上去,它們會被嚇得走不動路的?!?/p>

喵喵喵。公貓灰灰很贊同我的說法?!敖鸾?,謝謝你,下次我再也不會那么慫了,無論如何也不能給貓界丟臉?!被一易旖堑暮毼⑽⑸下N。

我將灰灰送到家,叮囑道:“下次別再走丟,走丟了,沒人管你。”

“謝謝你,金姐?!被一矣盟兹椎哪X袋蹭了我一下,正準備轉(zhuǎn)身進屋,只見一人將一根竹子置于胯下作騎馬狀,一路跑著。

灰灰從城里來的時候,戴眼鏡的中年男人將男孩子也送了回來。灰灰說,憨包經(jīng)常會將他抱在懷里,憨包身上的味道很難聞。有一回憨包被灰灰咬了,灰灰被憨包用竹子在毛茸茸的腦袋上打了一棒,這讓灰灰更不喜歡他了。

男孩子騎著竹子飛奔而來,嘴里喊著“討婆娘”?;一也幌矚g這個人,我自然也不待見他。我一下子鉆到路邊的草叢里。

一個老人喊道:“小書智,你不要到處跑了,趕緊回來吃飯,你看灰灰也回來了?!?/p>

燈光的照耀下,我看到灰灰用它肥大的頭蹭著老人的褲管。灰灰嘴里喵喵直叫,那是在向我道謝及報平安。賈書智看到灰灰,扔下手中的竹子,欣喜地跑來抱灰灰,灰灰一溜煙跑進了屋子。這只小公貓還不算太笨,我在草叢里逗留了一會兒,我也得回家了。

我走在黑夜里,像這世間唯一的造物主,像這世間唯一的主宰者。

黑夜逐漸變得明亮起來,并不是天亮了,而是逐漸靠近我的主人的家了。燈光撕破了漆黑的夜,燈光將空空蕩蕩的夜又填滿了。填滿空蕩蕩的黑夜的,還有我的撕心裂肺的叫聲。

我踩到捕鼠夾“鐵貓”了,我的左前腳被那該死的鐵貓夾斷了。

我撕心裂肺的叫聲沒有引起任何人的關(guān)注,我的叫聲被無盡的黑夜吞噬掉。我是那么無助,那一刻,我真以為我死去了。

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我躺在草叢間,大地喝飽了我的血,小草也飲夠了我的血。

我的嗓子已經(jīng)叫得嘶啞,不知道是哪個該死的壞家伙,設(shè)下如此惡毒的鐵貓。我叫金貓,可還是敗在了鐵貓的手里。

賈書禮將我從草叢間抱了回去,在我的傷口上倒了白色的粉末,疼痛讓我再次暈了過去。

后來,我多了一個稱呼——三腳貓。

四、狀元郎

一周前,族長在我家舉行了盛大的祭祖儀式,當然不僅是祭祖那么簡單。族長那番話我記憶猶新,他完全將我樹立為家族的代言人。

實際上,早在我才知道成績的時候,縣里面就給鄉(xiāng)政府打電話了,說我考了全縣第一名,每年的全縣第一名都會得到一定的獎勵。族長是個閑人,沒事總到處閑逛,在賈家村,除了我爹我娘,最早知道我考了全縣第一的人就是族長。

祭祖儀式結(jié)束后,族長讓我穿上供桌上的布鞋,讓我穿三天再換。這些繁文縟節(jié),我還必須得遵守,真是叫人難受。

那天忙完的時候,夜很深了。夜里下了雨,次日的早晨空氣里帶著一股腥味。

我在水龍頭下洗漱,刷牙的時候我的目光轉(zhuǎn)向了那塊石頭。夜里的雨水將“狀元石”三個字洗刷得鮮艷如血,亦如火焰,我覺得渾身不自在。

“吃過早點,你把這兩瓶酒給族長送去?!?/p>

“我曉得了。”

“酒在墻角,你給族長送去的時候,找個黑色的袋子裝一下?!?/p>

“我曉得了。”

“喵喵”,我沖著三腳貓叫了一聲,她便走了過來。我把碗里的肉挑了出來,放在三腳貓的不銹鋼碗里,她吃了一些就沒再吃。

“死貓,不抓耗子,吃東西也不好好吃?!?/p>

“娘,你不要罵她了,你看她也老得很了?!?/p>

“我沒罵她,家里耗子成災(zāi)了。他爹,你看看村里哪家有小貓,去要一只來喂養(yǎng),家里沒有貓,耗子變成妖。”

“你吃個面條啰啰唆唆。”我爹這不算罵我娘。

我穿著那雙布鞋,拎著兩瓶酒往族長家去了。族長不在家,我將兩瓶酒交給了他的女人,說了一些感謝的話。我從族長家出來,腳底生風三步并作兩步往家里趕,不想見到族長??墒?,你越是怕什么,就越是來什么。在快到家的岔路口時,遇到了族長。

“書禮,我正準備去你家找你商量個事,沒想到在這里遇到你,省得去你家了?!?/p>

“叔公,你到家里坐?!?/p>

“不去了,是這么個事,你是賈家村賈氏家族第一個大學生,又是個狀元。我們幾個老骨頭商量了一下,整個賈家村有不少學生在讀書,等你放假,你就來祠堂里開個補習班,給那些學生補補課,我讓家長交學費。你不要介意,你的名字還是我給起的,知書曉禮。當然了,這事兒還得你決定,我們幾個老骨頭也只是有這么個想法。就是這個事情,我還有事,先走了?!弊彘L說話的時候激動地握緊我的手。

??!我的腦袋被鐵錘重擊了數(shù)下,一片空白。族長不是找我商量事,是向我宣布事。他說我的名字是他取的時,很刻意。當我的腦袋里不再是一片空白的時候,他的身影已經(jīng)從我的視野里消失。

讀書有成,回報家鄉(xiāng),這是我從小就立下的志愿??墒亲彘L這么一鬧騰,我竟不知如何是好。

布鞋是從大地上生長出來的,我的腳底愈發(fā)沉重。我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家里走,不再像此前一樣腳底生風,而是腳底生根。

我爹正守著牛牯子吃料,一盆剁碎了的芭蕉樹拌著苞谷面。我爹身旁還放著一包鹽,牛喜歡吃咸的。

“咋,又有人要拉母牛來配種?”

“嗯!酒送去了,遇見人沒?”

“送去了,沒遇見。”族長說讓我假期在祠堂辦補習班的事兒,我從嗓子口咽到肚子里去了。

“爹,”我長嘆了一口氣,“這幾天,好累。”

“是挺累人的?!?/p>

“爹,想個辦法把那塊石頭推倒吧,它矗在院子里我看了心頭煩得很。”

“我也覺得煩,一開始我還挺高興的,這幾天總覺得事情不是這么個事情。”有人給我爹打電話了,我娘叫他去接電話。

“你守著牛牯子吃完,如果不吃了,就撒點鹽攪拌一下,吃完后端一盆水給它喝。得讓它吃飽喝足,下午要配種?!?/p>

“好,我曉得了。”

牛牯子很乖,都說種牛脾氣大,野得很。但我家的牛牯子很溫和,像被騸掉的一樣。前幾天它才與不認識的母牛交配,而今天又要與另外一頭不認識的母牛交配,往后它還會將自己的種子播撒在不同的母牛的子宮里。

我爹思之再三,決定讓我親自去請賈老板一家來吃頓飯,并借此機會說一下推倒狀元石的事。推倒的不只是一塊石頭,我爹說,自作主張只會叫人誤會。

賈老板來我家吃飯那晚,我們還沒開始吃飯,賈書智已經(jīng)吃了兩大碗飯,他爹只允許他在我家的院子里玩,不能跑遠了。

我打開院子里的電燈,整個院子被照亮。賈書智在院子里騎著馬,嘴里喊著討婆娘。都說這家伙傻,他可不傻。

我給賈老板敬酒,如火的液體從杯子里轉(zhuǎn)移到我的胃里,我的世界天旋地轉(zhuǎn)。

一聲巨響,地動山搖。

大家紛紛走到院子里,張大了嘴巴,半天說不出話。

五、智慧的人

人們常說,心中是佛,見眾生是佛。

人們稱呼我為“憨包”,那就權(quán)當我是個憨包吧。

我認為,我的世界是無比充盈的,但太過充盈,使我的腦子無暇去思考其他的事情。

如果你覺得我在扯白,那就當是在扯白吧。

反正,我也不奢望你會相信一個憨包說的事情。我爹我娘都不相信我說的話,更別說其他人了。

我們村修了一條馬路,馬路上鋪滿了黑黢黢的東西,我不知道那東西是什么。鋪路的那天,卡車一輛接一輛地將那滾燙而漆黑的東西運來,在路面上鋪開。我一腳踩在上面,只覺得腳底發(fā)燙,甩都甩不掉。

“憨包,你腦殼進水了?那是瀝青,燙死你?!?/p>

這話說得過了,倒還不至于燙死我,只是踩了瀝青的那只鞋壞了。從馬路到我家那段路上,也鋪了瀝青。別看我是個憨包,我也知道瀝青路比泥巴路好走多了。瀝青路也有不好的地方,到了冬天,路面特別滑。

我有個弟弟賈書磊,我們很少見面。逢年過節(jié),他才會回來。我很想和他玩,可他總是不和我玩。每次賈書磊從城里回來,都會使喚我給他拿東西,他從不管我叫一聲哥哥,總是憨包長憨包短的。有時他還會趁著我爹我娘、我爺我奶不在身邊的時候打我。若是他被我打了,我也要被我爹修理。我被他打了,我說不出個所以然,我爹也不修理他。

我爹把車停在路邊,我拖著我的竹子,那是我的馬兒。馬兒健步如飛,腳底一滑,摔了下去,竹子將車身劃了很長一條痕。我被我爹狠狠地修理了一頓,竹子被折斷放到灶里燒掉。竹子在火焰中噼里啪啦地響著,我的馬兒,你在火焰中發(fā)出最后的嘶鳴。原本我不用被我爹打得這么慘的,都是賈書磊慫恿的。賈書磊跟我爹說,如果不讓我記住這次教訓,指不定下次會把別人家的車給劃了。我爹覺得賈書磊說得在理,于是將我狠狠地修理了一頓。

那是一個冬日的早晨,天空飄起了面粉一樣的雪。我爹一個人開著車回來了,他要接我們?nèi)コ抢镞^年。

“爹,我在城里頭買房子接你們來住,你們不來,今年過年你們總要來一次。年年都回賈家村過年,今年賈書磊死活不回來。爹,你們就聽我的,來城里過年,你們住不慣的話,過了年我就送你們回去。”幾日前,我爹在電話里說著,祖父不為所動,依舊推辭。

“爹,我曉得,我開車回來接你們,總不能過年了一家人還分開。到時候你、我娘還有賈書智,都來城里過年?!弊娓覆辉偻妻o。

“賈書智,你爹回來接我們?nèi)コ抢镞^年,你去不去?”祖父這話自然是逗我玩的。

“去,怎么不去?王八蛋才不去。你什么時候給我討婆娘?”

“等過兩年,現(xiàn)在你還小。”

“賈書磊也討嗎?”

“等你弟弟讀書有出息了,不愁討婆娘?!?/p>

“我也要讀書?!弊娓刚f這話我很傷心,你別以為憨包不會傷心,看來讀書出息了娶老婆這條路我是走不通的。

我爹在門口將身上面粉一樣的雪抖落。沒等他先開口,我從他身后擠進屋問道:“你是不是男子漢?”我爹笑了,祖父也笑了,我爹不知所以然。

“憨包兒子,說話莫名其妙?!蔽业氖衷谖翌^上摩挲。

“個個說他腦殼有問題,他的腦殼好得很,他是想討婆娘。”我很喜歡祖父說話,祖父很懂我的心思。

“討個婆娘容易得很?他如果能像賈書磊一樣那倒是不愁?!?/p>

我爹的話讓我生氣了,我憤怒地說:“是我討婆娘,不是賈書磊討婆娘?!?/p>

我爹不與我一般計較,只管讓我的祖父祖母收拾一下,馬上就去城里,再過一會兒怕雪下大了封路。

我爹取下他的眼鏡擦了擦,從兜里掏出煙盒,給了我一支。抽煙的時候,我很安靜,我很享受這一刻,煙從我的鼻腔里噴出來。

“爹曉得,是你的命不好,也是爹的命不好。醫(yī)了那么多年,還醫(yī)不好,也不能怪爹了。等你長大些,爹給你討個婆娘。爹不是說你不如弟弟,但是……”爹欲言又止,化成一聲嘆息。對于我,他總是說前半句,后半句變成嘆息聲。我不喜歡聽我爹說話,我喜歡聽祖父說話,祖父說話總是一語中的。

“憨包是不是???”我問道。

“憨包不是病?!?/p>

“不是病為什么還要去醫(yī)?”

“你到底是真傻還是假憨?”我爹好奇地看著我,那雙凹陷的眸子讓人害怕。

“你管不著?!蔽业臀矣幸痪錄]一句地說著。

祖父跟我說過,我爹送我到醫(yī)院,從我的腦殼里面抽出了一些水,叫什么腦積水。我特別反感別人說我腦殼是憨的,說我腦殼進水的話。我多希望能抽干我腦殼里面的水,那時候興許就能和賈書磊一樣,不愁討婆娘了。

“我不去,賈書磊會打我。”我的手里拖著一根竹子,那是我的馬。

“你爹大老遠來接我們,我們?nèi)ミ^了年就回來?!弊婺甘掷锪嘀粋€塑料袋,試圖從我手上奪過那根竹子,我握得更緊了。

我爹從車上下來,沖著我走來?!澳愕降兹ゲ蝗??”

“不去,賈書磊會打我?!?/p>

“他不打你?!蔽业恼Z氣溫和了許多。

“聽話,去過了年就回來。讓你爹開車經(jīng)過李家寨,帶你看看那個和你一樣的姑娘,過兩年給你討來做婆娘。”祖父很懂我,我很喜歡祖父。

我爹開車繞道而行,經(jīng)過李家寨。祖父用手指著一棟刷了白色石灰的房子對我說:“賈書智你看,那就是你老丈人家了?!?/p>

我爹笑了,我奶奶也笑了。我沒有笑,我不知道老丈人是什么。

“我要討婆娘?!?/p>

“憨包兒子,那就是你婆娘的家。過幾年來討回去,現(xiàn)在還不是時候?!闭f這話的時候,我爹將喇叭按得很長。

透過車窗,我緊盯著那棟刷了白色石灰的房子,直到它消失在我的視野中。我期待能看到那個和我一樣的姑娘,討了她做婆娘,我就是真正的男子漢了。

“賈書磊,爺爺奶奶來了?!蔽业林闲?,朝著一個房間喊話。

賈書磊應(yīng)聲從屋里跑出來跟祖父母打招呼,我躲在祖父的身后。他才上小學,個頭卻和我差不多高。

我娘很熱情地朝我走來,我還是躲在祖父的身后。我娘在廚房做菜,她從碗里拿了一塊剛炸好的食物給我,很好吃。見我吃完了,我娘索性夾了一碗給我,我很快吃完。賈書磊對我不屑一顧,拿著游戲機坐在沙發(fā)上打游戲。

吃完一碗,我還餓,我娘不讓我再吃?!奥犜?,一會兒再吃,年夜飯就要一家子團團圓圓地吃,你現(xiàn)在吃了一會兒吃不下了,好東西還在后頭?!边@句話祖父也說過。

吃過年夜飯,我娘將桌子上的碗碟收好,又端上各種各樣的食物,果然好東西都在后頭。

吃飽了就犯困,我爹不讓我睡,得過了十二點才能睡,這叫守歲。他們在一旁聊天,賈書磊繼續(xù)打游戲。我想他在打游戲,自然不會打我。我壯著膽子坐到他身邊,多希望這個叫作“弟弟”的人能夠接受我。

“哪個讓你調(diào)電視的?我要看動畫片?!辟Z書磊不止是打游戲,他還看電視,一心二用。我彈簧似的從沙發(fā)上站起來,我剛才坐到了遙控器。他拿過遙控器重新調(diào)回剛才的頻道,里面一群卡通人跑來跑去。

賈書磊起身走進廁所,我在他坐的地方坐下。他的游戲機在充電,我好奇地鼓搗著他的游戲機。賈書磊從廁所回來的時候,我正欲起身,只覺胯間一熱,我尿了出來,整個人舒服多了,這種感覺就像餓了很久能吃飯一樣舒服。

“哪個喊你動我的游戲機的?”賈書磊三步并作兩步?jīng)_了過來搶過我手里的游戲機。

“不要和你哥哥吵架。”我爹朝著我們這邊看了看。

“你是不是屙尿在褲子里頭了?”賈書磊這話音量很大。

我一著急,又一股溫熱的液體從胯間涌出來。

“你看,尿都順著你的褲腿流下來了。”賈書磊的語氣里充滿著鄙夷。

“尿就尿了,大過年的,不要吵,你去拿一條你的褲子給哥哥穿?!蔽夷镎酒鹕沓覀冏邅?。我很多衣服都是穿他穿過的,他長得很快,才小學就和我差不多高,而我卻總也不會再長。

“不要穿我的褲子,我沒得這樣的哥哥。”

我哪見過這樣的陣勢,情急之下哭了出來,嘴里卻說著:“討婆娘。我要討婆娘?!?/p>

“大過年的,你吵啥子?你哥哥這個樣子,你讓著他點不行嗎?”我爹的話震懾住賈書磊,他怒氣沖沖地朝著我吼道:“都怪你,死憨包,腦殼進水的還想討婆娘?!闭f完便沖進他的屋子。

“跟你說多少回了,你哥哥腦殼都那個樣子,不要欺負他?!蔽业糁T警告著賈書磊。我已經(jīng)嚇得大哭起來了。

那天的夢里,我騎著竹子化作的馬兒,策馬而去。學我爹的樣子,在門口抖落身上面粉一樣的雪,走進了那棟刷著白色石灰的屋子,我要去見我的婆娘了。

第二天,我爹開著車送我們回到賈家村,一起來的還有一只毛茸茸的灰貓。我很喜歡那只貓,祖父說過,那是一只公貓,叫灰灰。

后來我爹告訴我,李家寨那個和我一樣的姑娘已經(jīng)嫁人了。我很傷心,我的婆娘沒了。其實,我傷心的不是婆娘沒有了,我傷心的是我不能做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哎,那都是往事了,今夜在賈書禮家的院子里,就讓我忘記這一切吧。李家寨和我一樣的姑娘嫁人了,說不定張家寨王家寨譚家寨還有。

我突然變得十分高興,我胯下的竹子長了翅膀一樣,看我策馬奔騰吧。我騎著馬,嘴里高呼“討婆娘,討婆娘”。

一只黃貓離我遠遠的,它走到院子里,蹲在石頭下。這只貓是用三只腳走路的,走得很慢。

嘿,黃貓,你認識灰貓嗎?那是和我一起從城里來的貓。你肯定不認識他,你看看你又老又丑,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就是只三腳貓。黃貓不理我,瞇著眼睛。我想去抱黃貓,但怕它咬我,我被那只灰色的公貓咬過。

我繼續(xù)策馬奔騰吧。誰曾料想,那塊石頭傾斜欲倒,它真的要倒下了。

黃色的貓蹲坐在石頭的下方,瞇著眼睛。我情急之下,縱馬而去,竹子擊中了黃貓的頭,黃貓射箭一般彈了出去。

那塊比人還高的石頭轟然倒下,發(fā)出巨大的響聲,大地搖晃了一下。我對黑水河起誓,那塊石頭的倒下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如果非得說上點關(guān)系的話,石頭是我爹送給賈書禮的,我和賈書禮當過幾天的同學。真的和我沒有任何關(guān)系啊,你們千萬不要因為石頭的倒下而打我一頓啊。

黃貓驚聲尖叫,跳出院子,帶著哀嚎走向了無盡黑夜。

他們從屋里走出來,看著院子里的景象,張大了嘴,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們站在燈光下,每一張張著的嘴,像一個無盡的黑洞,和這黑夜一樣。

六、黑夜

公貓灰灰的樣子依舊在我的腦子里,他肥大的腦袋,毛茸茸的。

在貓的世界里,我已經(jīng)算是很年長的了,賈書禮說過,人一歲貓八歲。我蹲坐在那塊石頭的臺基邊上,昏昏欲睡。我的腦子里閃現(xiàn)著那些和我交媾過的公貓,我不記得有多少個了。我腦子里還閃現(xiàn)著我生育過的孩子們,我也忘了是多少個了??傊?,它們有些被送人了,有的則早夭,有兩個孩子被村里的惡犬咬死了。想到這些,悲從心中來,一滴熱淚從我的眼中流出來。

前幾年,絕孕多年的我居然又懷孕了。雖然我生過很多小貓,但那都是早些年的事了,現(xiàn)在懷孕了,我小心翼翼的,就像第一次懷孕一樣。我一生中第一次懷孕,是我一歲多的時候。我四處尋找合適的窩生孩子,別以為貓是畜生就很隨便,貓是很挑剔的,一旦察覺有危險,立馬換地方。

第一胎我生了三個孩子,兩個隨我,是金貓,一個隨他們的爹,灰白相間的毛色。我換了四五個地方,小主人賈書禮放了一些衣服在裝稻谷的竹簍里,我在里面哺育著我的孩子們。后來,那兩只隨我的金貓被人抱走了,不知去向,而那只隨他們爹的雜色貓害病死了。哎,我的第一胎孩子就那么和我生離死別了,我傷心了很久,后來生下的孩子也避免不了那樣的命運。

我回想起我一生中交往過的公貓,英俊的、丑陋的,白色的、黑色的、雜色的,那時候我風光無限,一身金色,無數(shù)的公貓為我癡迷。歲月流逝,那些公貓逐漸從貓的世界里消失掉。人們有句話,人一歲貓八歲,十年老貓最珍貴,況且我還不止人間十年。

我變成三腳貓之后,公貓灰灰常來看我,這家伙還算有點良心。

嗷嗷嗷,公貓灰灰處于變聲期,其他的貓都是“喵喵”叫,他卻是“嗷嗷”叫。

“嗷嗷嗷。金姐,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那一夜如果不是我請求你送我回去,你也不會踩到鐵貓,也不會夾斷腿?!被一液芾⒕?。

“金姐,我后來才知道,你送我回去那一晚斷了腿。我回家之后就努力地回憶我走過的路線,我很笨。你是知道的,我在城里的時候,時常被關(guān)在籠子里,我的世界也就是那一間寵物店,這里的世界太大了,每一只貓身上都充滿野性活力?!?/p>

“都說了,踩到鐵貓不關(guān)你的事,該來的終究會來。抓耗子是我們真貓的事,哪用得著鐵貓?命中注定了?!被一液苷J真地聽著。

“對了,你現(xiàn)在看到耗子不會再被嚇得瑟瑟發(fā)抖了吧?”

“金姐,我在慢慢地改變?!?/p>

別看我只有三條腿走路,但逮耗子絲毫不遜色于那些正常的貓。

看在灰灰常來看望我的分上,我決定訓練他抓耗子的本領(lǐng),貓不抓耗子那還像話嗎?灰灰學得很快。

灰灰一開始從我送他回去的那條小路來找我,后來他就順著柏油馬路而來?;一艺f,柏油馬路很平坦,走起來也很干凈。他說得對,貓是最愛干凈的物種。我教會灰灰抓耗子,灰灰陪我一起走在柏油馬路上。

我與灰灰逛馬路那段時間里,我想起了很多與我交往過的公貓。他們都是些混蛋,灰灰和他們不一樣。

有一回灰灰跟發(fā)瘋似的來找我,言行舉止都很異乎尋常。在我的追問下,灰灰才說出他被賈書智打了。灰灰告訴我,賈老板一家從城里回來,賈書磊打了賈書智。賈書智大哭,賈老板教訓了賈書磊,可賈書磊私底下又打了賈書智一頓,還威脅賈書智如果再敢告狀就搶他的婆娘。憨包賈書智自然不敢告狀,他最大的愿望就是討個婆娘。賈書智受了委屈,抓住公貓灰灰,抱著灰灰自言自語?;一液苡憛捄┌砩系奈兜?,急于脫身,便咬了他,結(jié)果被憨包用竹子在他腦袋上打了一棒。

“好了,不要這么委屈了,我受過的委屈可比你多?!被一摇斑鬟鳌钡亟校窃诳隙ǖ鼗卮鹞?。

“金姐,憨包說他自己來世間一趟要找個婆娘才算得上是真正的男子漢?!?/p>

“是嗎?你來世間一趟,不是也要找一只母貓才算是一只真正的公貓嗎?”

灰灰用毛茸茸的腦袋蹭了蹭我,“金姐,我……”

“上次不是遇到幾只母貓為了你咬架嗎?怎么了?你沒有找到一只母貓?”

灰灰沉默不語。

“改天金姐我給你找個合適的母貓,你長得這么漂亮?!蔽覀兝^續(xù)走在平坦而干凈的柏油馬路上。

有一段時間,灰灰沒有來找我,我竟然有種莫名的期待。

終于過了很久,灰灰還是來看我了?;一腋嬖V我,他被憨包賈書智用繩子拴在家里。憨包的祖父對憨包說,貓也是一條生命,不能虐待貓,萬物有靈。憨包很信服他的祖父,于是灰灰被放掉了。

有一晚,下起了大暴雨。灰灰來找我,他回不去了。我們躲在村里一棟破舊的瓦房里,房子沒人居住,如此最好。

“金姐,我回不去了?!?/p>

“你胡說,雨停了就可以回去了。”這棟瓦房距離小主人賈書禮家很近,中間隔著幾戶人家,但此時下大雨,我也沒辦法回去。

“金姐,我餓了?!?/p>

“餓了那你去房屋里轉(zhuǎn)轉(zhuǎn),看看能不能逮到耗子?!?/p>

灰灰垂頭喪氣轉(zhuǎn)了一圈回來,“金姐,我沒有看到耗子。我在角落里吃了一只蜘蛛?!?/p>

“你吃那玩意做啥子,味道很臭的。”我吃過蜘蛛,知道那味道很臭。

“你等著,我去轉(zhuǎn)一圈?!?/p>

我叼著一只耗子回來,耗子并沒有被我咬死。我把耗子放在地上,用健康的右前腳踩著?!澳阆氤?,就去把它抓回來?!蔽姨鹉_,耗子先是瑟瑟發(fā)抖,然后跑了出去。

這貓不算太笨,我這個師傅也算合格?;一液芸彀押淖映缘簦蛑栢?。屋外一片黑暗,只有旁邊人家的燈光穿透夜的黑。雨水嘩啦啦地從天上灌下來,雨水打在瓦片上,瓦片發(fā)出難聽的聲音。瓦房年久失修,不一會兒屋里積水了。我們只好去高處,我倆蹲在一只木柜上面。

那天夜里的雨下了很久,第二天的空氣中彌漫著一股腥味。而在頭一天的夜里,公貓灰灰終于做了一只真正的公貓。沒多久,我發(fā)現(xiàn)我懷孕了,是灰灰的種。根據(jù)我多年生育的經(jīng)驗,我知道我懷了三只小貓。說起來真是巧合,我的第一胎是三只小貓,最后一胎也是三只小貓。

盡管我有過多次的懷孕生育的經(jīng)歷,但這次不同。我絕育了多年,現(xiàn)在我那么老,又懷孕了,我肯定得小心謹慎。我對所有人充滿了警惕,包括我的小主人賈書禮。

賈書禮看我肚子大了起來,問他娘:“娘,三腳貓是不是病了,肚子鼓鼓的?!?/p>

“那不是有病,是懷小貓了。這老貓好多年不懷小貓了,你離它遠點,小心它咬你。懷孕的貓,脾氣躁得很?!?/p>

我的脾氣躁得很,敵視所有的公貓,當然灰灰除外?;一抑牢覒言辛?,來看我的次數(shù)頻繁起來。

在我即將臨盆前一段時間,灰灰消失了。我日思夜想,左顧右盼,灰灰硬是不來。這個負心漢,空有一副好看的皮囊,和那些混蛋公貓沒什么兩樣,徒有其表啊。

我行動不便,四處尋找合適的窩生小貓。我決定就在那棟破舊的瓦房里生小貓,那個令我難以忘記的地方。生下小貓之后,我四處打聽灰灰的下落。我順著柏油馬路去尋找,這條路有我們太多的記憶。

幾只小輩的貓告訴我,那只灰色的長得漂亮的外地貓,在一個雨后的日子里,順著柏油馬路來找我的路上,被汽車壓成了肉餅。

我的天哪,世間慘劇也不過如此啊?;一冶粔撼扇怙灥牡胤剑挥晁疀_刷得干干凈凈,像從未發(fā)生過什么一樣。我的世界天昏地暗,腦袋里一片空白。

老大和老幺雖然是母貓,但性格隨我,而公貓老二隨灰灰,性格懦弱。我訓練了很久,才激發(fā)出老二身上的野性。作為一只貓,在這里,你抓不到耗子,是貓界的恥辱啊。親愛的孩子們,你們要像我學習,練好本事,不要忘記一只貓的天職。

小貓大一些的時候,我領(lǐng)著他們回到了小主人賈書禮家,主人家很是歡喜。我那可憐的貓孩子們,盡管他們不像第一胎那樣死了一只,但他們還是免不掉被送人的命運。老大被賈書禮的舅舅抱走了,老二被賈書禮的姑姑抱走了。本來他們打算留著老幺喂養(yǎng)的,有朝一日我辭世而去,老幺也可以代替我。只可惜,老幺也被賈書禮家一個遠親死皮賴臉地抱走了。我的貓孩子啊,但愿你們都生龍活虎的,也愿你們都有了自己的孩子。

親愛的灰灰,你知道嗎?今夜你的主人一家來賈書禮家吃晚飯了,他們的到來,使我又想起你,忍不住對你的思念。我寧愿那只被汽車壓成肉餅的貓是我,而不是你。

親愛的灰灰,你知道嗎?那一棟破舊的瓦房已經(jīng)不見蹤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棟高大許多的二層樓房。我很討厭樓房,門窗緊閉,一到下雨天,怎么都進不去。好在賈書禮家的房子還是瓦房,但我知道,他們已經(jīng)在商量要將瓦房推倒蓋新房了。

今夜,我很疲憊了。我只想好好地回憶我這一輩子的起起落落。當然,最值得我去回憶和思念的是灰灰,還有我的那些貓孩子們。我和公貓灰灰生了三只小貓之后,再沒有懷過孕。我蹲在院子里的狀元石下,瞇著眼睛。我有些困意,閉著眼睛。睡吧,睡著后興許就不那么疲憊了。

該死的憨包賈書智,他找到了一根竹子,將竹子放在胯下,假裝騎馬,嘴里高呼“討婆娘,睡覺覺”之類的話。誰曾料想,他將那根竹子對準了我,朝著我的頭揮過來,我來不及躲避,竹子重重地擊中我的腦袋。

我忍著疼痛,一下子躍出院子,朝著無盡的黑夜走去了。不知走了多久,我的呼吸急促,我走不動了。

這夜,如此地黑,夾雜著濕漉漉的水珠。

我倒在了黑夜中,我用死亡來填滿了空蕩蕩的黑夜。

一切是那么完滿,那么充盈。

責任編輯:胡汀潞

猜你喜歡
公貓婆娘耗子
一例公貓下泌尿道綜合征的診療
魚叫耗子叼去了
一樁離婚官司
喜劇世界(2016年17期)2016-11-26 16:31:45
串墳的老人
詩林(2016年5期)2016-10-25 07:30:06
健忘
滇池(2016年2期)2016-05-30 20:45:07
《陜北的婆娘陜北的漢》
Animals in life and works
史上最萌的重口味專題
耗子事件
歡迎狗咬耗子
松原市| 电白县| 客服| 仪征市| 开化县| 乌审旗| 礼泉县| 万安县| 罗城| 鹤壁市| 晋城| 十堰市| 巴林左旗| 商水县| 湾仔区| 沭阳县| 临武县| 石门县| 天门市| 商水县| 田东县| 洞口县| 西峡县| 呼伦贝尔市| 大冶市| 双鸭山市| 桐城市| 尼木县| 海盐县| 资阳市| 霸州市| 石阡县| 襄汾县| 独山县| 英吉沙县| 延津县| 资源县| 毕节市| 贡觉县| 常德市| 广昌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