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清
放了學,剛進院子,看見一副剃頭的挑子放在門口,一把木拐倚在挑子上,我撒丫子跑,一個箭步越過小院墻,“嗖”一下鉆進黃瓜秧架,忍著瓜葉濃密的黃瓜架里的悶熱,忍著秧葉上的小刺拉得臉、脖子火辣辣地疼,大氣不敢出,連帶刺的小黃瓜撞到了鼻子也顧不上,因為我知道河對岸的曹舅舅來了。
我怕見到曹舅舅,不是因為他是走街串巷的剃頭匠,不是因為他跛足,走路需要架拐,而是因為他老想做我干爸。曹舅舅是媽媽的姨表兄弟,是姨姥收養(yǎng)的,和母親沒有真正的血緣關系。但他像親兒子一樣照顧母親年老的姨父姨母,這令母親感動。有一次曹舅舅來我家,酒酣耳熱之際,他說,你們家老幺招人疼,給我做干姑娘吧,等我到了66歲,也有人給我包餃子。曹舅舅年輕時因為家境和身體都不好,沒有結婚,所以沒有孩子。我聽到這話嚇得心提到嗓子眼,生怕母親應允,幸好母親沒有接住他的話茬,這件事兒就模糊過去,可是我老擔心哪天母親心思一動,我就去姓曹。
盡管母親沒有答應,但曹舅舅認定我是他干女兒,一見到我就“幺兒幺兒”地喊。每次我都嚇得一溜煙跑得遠遠的,讓跛足的曹舅舅望塵莫及。曹舅舅不但心里這么認定,行動也跟上,經常給我?guī)⊥嬉猓蠖嗍撬约鹤龅?,木頭刻的小人,盡管刷了油漆,可是那油漆刷得斑斑駁駁、捉襟見肘,一準是誰家裝修撿的剩兒。帶花的小辮繩,粗劣的做工昭示了它的來源地。粗制濫造的飲料,包裝拙劣的餅干、曹舅舅都很認真地送來,還一再叮囑母親,一定要交到我手上,他知道我會躲著他??僧斈赣H把那些東西交到我手上,它們最終的歸宿就是南園子的小墻下,我憤憤地用木棍挖一個洞,把它們埋在里面。
有一次曹舅舅竟然現身我午間放學的路上,他放下小板凳,非要讓我坐,并且說他給我烤了紅薯。就在他從挑著的爐子里往外拿紅薯時,我從板凳上跳起來跑掉了。第二天我避開小路,從高高的水渠上悄悄瞄著路口,看見曹舅舅正在路口給人理發(fā),我趕緊溜進麥子地,像一只地鼠穿過麥地跑回家。
整個的童年,我似乎都在和曹舅舅玩著這種貓鼠游戲。盡管他多皺的眼角和渾濁的眼睛看不出惡意,腮幫子上濃密的胡茬包裹的、略帶干澀的笑意也只顯露出窘迫,可我仍憤憤不平為什么選我做干女兒,仿佛那是莫名的奇恥大辱。在一次跟姐姐拌嘴時,因為她喊出你就該去姓曹,我破天荒一個星期都沒有跟姐姐說話。
雖然我從不曾喊一次他干爸,他還是按照鄉(xiāng)俗,逢我生日他會包紅包,買紅腰帶。母親有時很為難收下這些,可是曹舅舅總是說:“幺兒還小呢?!敝钡轿疑细咧?,他沒辦法說幺兒還小,母親推讓,他眼淚汪汪地說:“你就替她收下,我還求什么,過66壽日那天幺兒幫我包66個餃子就行了!”
母親對我描述,也含著淚。我很煩惱聽到這些,便扭身走開。
我大學畢業(yè)上班的第一份工資,除了留下生活費,其余給母親買了她愛吃的糕點、喜歡的衣服,都寄回了家,還囑咐母親給曹舅舅送二百元錢。母親在電話里沉默半晌,說:
“你曹舅舅剛過完年就去世了?!蔽彝蝗幌肫鹦@南墻根下的物冢,里面斑斑駁駁的小木人、拙劣的小頭飾,大概早已壞掉的餅干、飲料、辣條……敞開的窗子,柳絮兒在和煦的春風里蕩來蕩去。我對母親說:“好吧。”然后掛掉了電話。
好吧,曹舅舅。有一刻世界那么安靜,仿佛一切都被屏蔽了,我想起了你,想起了你一直盼望的、66歲壽日的66個餃子。
(編輯 雪彤/圖 槿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