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池塘里的蓮藕被挖干凈后,水也一天比一天少。池塘露出的胸膛被一覽無余,等塘里只剩下淤泥,大人們就開始動手清淤了,他們把淤泥用糞桶或者糞箕一擔(dān)擔(dān)地挑到池塘邊的草坪上曬干。等來年開春,和著牛糞、豬糞、稻草灰用糞水一起攪拌均勻后,挑到田地里,再用農(nóng)具敲碎成拇指甚至是筷子頭般大,作為種花生的肥料。
池塘邊有兩棵荔枝樹,都是老樹。兩棵樹并排站立,好像在暗暗較勁,又好像不是。
大人到塘邊的菜園摘菜,孩子在荔枝樹下跑來跑去。
母親的大腳板每天赤腳在田地上丈量土地,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也不落下。她的腳后跟在冬天會裂開一條一條的口子,有時口子會滲出血。她不得不用藥膏貼住那些口子。晚上,母親洗了澡。伴隨一聲“唉喔”,把舊的撕下,然后繼續(xù)貼上新的。家里長年都有這種膏藥的味道。
荔枝結(jié)的果,叫六月紅。荔枝品種除了六月紅,還有妃子笑、白糖罌、糯米糍、狀元紅、黑葉、桂味……這是我長大后才知道的。
這,不能怪我。誰讓父親種的莊稼是晚熟的,養(yǎng)的孩子也是晚熟的呢。
二
開春,大姨家的母狗養(yǎng)了一窩小狗,便從中挑了兩只送來我家。
這兩只狗是不是就像隔壁被送走的女嬰一樣啊?剛生下來,看見是女的,就馬上被送走?
看著兩團(tuán)黑白分明的圓乎乎的小絨球,它們是不是就叫小黑和小白呢?才不是。母親看著黑狗兩只眼睛上面分別長著兩撮醒目的白毛,少見的霸氣跑了出來,你就叫“四眼狗”吧。
這哪跟哪呀?這么敷衍的名字,分明是欺負(fù)人家是被送來的吧?不過,我的傷心也就是一瞬間,就被歡喜所替代。
我這種歡喜只持續(xù)到荔枝花開滿枝頭的時候,便被終止了。
伯母,一口氣為伯父生了五個兒子。我一路喊下來,一直喊到五哥。
伯母在家族里的地位穩(wěn)如泰山。這種穩(wěn)如泰山的氣勢延伸出一種強(qiáng)悍態(tài)勢,一直蔓延到我家廚房。連爺爺、伯父也不知道什么時候?qū)W會了保持緘默,裝聾作啞。
母親在連續(xù)生了五個男孩的伯母面前是自卑的。這自卑感令母親不敢在伯母面前大聲說話。只有村里做教師的五伯來我們家向父親提起,姐姐是學(xué)校里的學(xué)習(xí)標(biāo)兵,讓姐姐加把勁,爭取到城里念初中時,母親的膽子才稍微大一點點。
這時母親帶著難以抑制的喜悅,帶點夸張地問我,你姐姐又當(dāng)上學(xué)習(xí)標(biāo)兵?以后有機(jī)會到城里念書是不是?
她的聲音帶著少有的清脆,我也用響亮的嗓音大聲地配合她:剛才五伯就是這樣和父親說的。
失落爬上了站在對面喂雞的伯母的臉。伯母的幾個男孩讀書沒有我姐姐厲害。
那天,早晨的陽光心情極好。從廚房的窗照進(jìn)我家的廚房,也照著正在喝粥的我們,伯母氣勢洶洶地來到我家廚房。
不過,我每次見她,她好像都是這樣。她手里還撈著一件東西。她用本地白話對著我和姐姐哇哇地嚷,說我父親毒死了她家的狗。
接著她把手上的東西往我們面前一扔。姐姐驚叫一聲,連手中的碗也被嚇掉在地上,碗里的粥撒了一地。
一旁的兩只小狗,也不敢叫喊,只是低聲地嗚咽。伯母聲音大、語氣狠。臉上的雀斑在跳動著,罵聲傳出屋外,驚嚇到一團(tuán)挨著一團(tuán)、一簇挨著一簇的荔枝花。
看看眼淚在眼眶打轉(zhuǎn)的畏怯的姐姐,又看看高大壯實的伯母,還有被伯母扔在地上吐著長長舌頭、一動也不動躺在地上的狗,緊張不安開始在我體內(nèi)四處亂撞,接著恐懼又向我襲來。我忘記了要爭氣,哇的一聲,打開了淚水的閘門。
最后,伯母陰沉著臉,掉頭離開。
母親來到廚房,看著淚跡斑斑的我們和地上的死狗,愣了一下,便迅速把狗拖出到天井,并用稻草蓋住。
過幾天,我家的兩只小狗也撒手而去。我們才弄明白,那段時間,狗發(fā)狗癲。
從此,我們家不再養(yǎng)狗。
從此,我看見伯母,也像那兩只死去的小狗一樣毫無生氣。
三
荔枝樹的花剛退場,青青的小果子就立馬登場,一分鐘也等不及。待到青色的果子長得手指頭般大的時候,有些坐得還不夠穩(wěn)當(dāng),歷經(jīng)一個晚上,總有一些迷惘不解的果子向大地投懷送抱。
這時候的果子撿來吃,母親說,別吃,會酸掉大牙??墒俏业拇笱肋€沒長出來呢,又怎么會被酸掉呢?
大伯公,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人,在荔枝樹下制作了很多小陀螺等著孩子們上鉤。把荔枝核那個頭,用小刀切掉,中間插上一根像牙簽大的小木棍。用拇指和食指拿著小木棍放在平地上,一扭,一個小陀螺就轉(zhuǎn)了起來。
大伯公經(jīng)常左手拿著一張小板凳,右手拿一把蒲扇,坐在荔枝樹下。
每次路過,我心里總生出一種怕被他看到的怯怯的感覺。這倒不是因為我怕他,我是怕他考我,考我說話,說家鄉(xiāng)的方言,叫時州話,客家話的一種。
父親的祖輩是從福建遷徙到這里。到爺爺這一代,還保留有上一輩人痕跡的是房子和方言。他們把房子叫竹篙屋,同一個父親生的孩子全都住在一間竹篙屋里。“竹篙屋”的中間是塊空地,我們叫天井,供住在里面的人共用的,像個“口”字。天井四周都是房子,所有的人都從同一個大門進(jìn)出。孩子多的,這個“口”就建長點,少的就建短點。無論“口”的長短,都會建成二重門,或者三重門。建在旁邊相鄰的竹篙屋,單看是獨立的,可中間有條通道是連通起來的。
為何叫竹篙屋?母親說,兩邊一間挨著一間的房子就像一條長長的晾曬衣服的竹篙??晌矣X得這只是母親自己的理解。
真正的答案,現(xiàn)在我該問誰呢?怕是無人可問了,每想到這點,如同在夢中一腳踏空,然后驚醒過來。
遙想當(dāng)年,一對夫婦帶著幾個孩子舉家遷徙,歷經(jīng)千里,遷徙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安家。最大的希望就是全家人和睦共處,團(tuán)結(jié)一致。即便是長大成家后,一樣希望兄弟間能像一雙筷子那樣同心協(xié)力,房子才建成這樣的吧。
在家里,我和母親說本地白話,和父親說時州話。遇到不懂表達(dá)的時州話,就說母親教的白話。
大伯公看見我,朝我招手,我想躲都躲不掉。我遲緩、害羞地走過去。他邊搖著蒲扇,邊問。
“叔物廣?”(怎么說?)他手里拿著地上撿到的青澀荔枝問我。
“賴果(荔枝)?!蔽颐摽诙觥?/p>
“果只呢?”(這個呢?)他用手指了指池塘那邊。他是想我說池塘還是哪里?一點都不明確。
我一連說了幾個,他都不滿意。
我開始變得支支吾吾,撓頭摸腦、扭扭捏捏。
他皺起眉頭,眼睛睜得大大的,不由分說就罵:“你廣時州話,廣跌半蛇半拐,冇系果堵皆人,冇本賴果你吃,獵你果喔?!保ǚ窖裕耗阒v時州話,講得半陰半陽,不是這里的人,不給荔枝你吃,趕你走喔)
最后,他甚至把蒲扇倒過來拿,扇柄向著我的屁股,忽略我那憋得通紅的臉,讓我再說一遍。
直到我說得正確,才給我?guī)讉€小陀螺,放我回家。臨走前,又笑著看著我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不要忘記講自己家鄉(xiāng)的語言。
大伯公接著守候下一個經(jīng)過荔枝樹下的孩子。
大人常說,孩子的臉像六月的天,說變就變,我倒覺得大人才是。
四
南方夏天的雨,像和大地戀愛,來得有點密,情緒也不穩(wěn)定。有時挑逗,有時敷衍,有時派烏云來探視。電閃雷鳴一陣子,雨才隆重登場,狠狠地親吻大地,那股愛恨交織的狠勁,像是因鬧了別扭分開一段時間的戀人。
在這對戀人來回幾次的約會催促下,荔枝樹葉間就逐漸透出紅的顏色來。荔枝青澀瘦弱的身姿不知何時已換成鮮艷豐腴的體態(tài)。
頭上明晃晃的陽光越來越耀眼,荔枝便越來越紅。一串串披著紅盔甲的荔枝,壓著枝頭,好像相互間有話要傾訴。
這天黃昏,當(dāng)荔枝樹下狗肉的香味飄起時,把一位堂哥吸引了過來。
他喜不喜歡吃狗肉呢?我不知道,不過我知道他不能吃。為什么呢?母親說,他從小就“認(rèn)契”,不能吃狗肉。
這位堂哥從小體弱多病。三伯母問了“吃米神仙”,說要“認(rèn)契”才好養(yǎng),才能順利長大成人。至于認(rèn)什么、認(rèn)哪里的,都由“吃米神仙”說了算。
有的孩子需要認(rèn)人,有的孩子需要認(rèn)樹,有的孩子需要認(rèn)石頭。認(rèn)人就叫契娘契爹,認(rèn)樹就叫契爹樹,認(rèn)石頭就叫契爹石。認(rèn)了之后,每年八月十五帶上果子、月餅,過年帶上果子、雞去探望或者跪拜。直到結(jié)婚之后,才可以“脫契”。這個時候,才可以吃狗肉。
對了,這位堂哥認(rèn)的是一塊石頭,當(dāng)然這塊石頭不是隨便一塊石頭,我沒有見過,母親也沒有見過,只知道他一年兩次都要去跪拜他的“契爹石”。
不知道是他穿錯了衣服還是他真的長得瘦弱,衣服的領(lǐng)口處,脖子和一邊肩膀同時露了出來——村里認(rèn)契的都是體弱的男孩。
堂哥拿了一些荔枝吃。他用手剝開荔枝的紅外衣,露出里面的果肉,晶瑩剔透。
圍在一起吃飯的,是在采石場上一起干活的叔叔伯伯們,他們還高興地喝上一杯小酒。他們放開肚皮吃,我也認(rèn)真吃。那層黃澄澄的脆皮在我的舌尖上綻放出合乎時宜的香。
十九叔幾杯酒下肚,臉上泛起了紅暈。酒進(jìn)了肚子,就把他想說的話勾引了出來。
“均哥,你家妹仔上什么學(xué)校?大了就是別人家的人,浪費錢。要培養(yǎng)也是培養(yǎng)男仔?!比缓笏蛄艘粋€飽嗝。
“均哥有兒子?”十八叔突然接上。
“老均,下次吃狗肉不要帶妹仔來了!”
他們嘴里的均哥、老均是指我爸。
咳!咳!咳!五伯不知為何突然咳起嗽來。
“大家吃狗肉,吃狗肉。吃了荔枝別忘吃狗肉,一顆荔枝三把火。吃狗肉,中和中和,不用心煩燥熱……”教書的五伯就是不一樣,說的話不但慢條斯理而且有節(jié)奏。
父親的下巴一直頂著膝蓋,無言以對。
我是饞吃狗肉他們才不喜歡我的吧?可為何他們也不喜歡學(xué)習(xí)厲害的姐姐?
我想起有一天傍晚,隊長挨家挨戶通知,每家每戶派一個人去守田水。
母親對姐姐說,阿潔你去田里守水。
半個小時后,姐姐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母親看著上氣不接下氣的姐姐,就想開罵。姐姐帶著委屈說,人家說,派女的不算,要派男的去。
母親突然像觸電般,定住了。
哦,我怎么又想起這事了呢?
父親拉著我的手先行回家。我們的腳步聲讓一只鳥兒撲棱從荔枝樹上飛起。它身邊的鳥兒介意它是雌的還是雄的嗎?
這一天,是夏至。我隱約覺得父親失去了什么東西,我說不上。但那之后,父親真的不再帶我去吃狗肉了。
五
荔枝樹上的荔枝全部摘得一顆不剩的時候,從荔枝樹下騎過來十多輛自行車,浩浩蕩蕩來到村里的曬谷場。
母親說,村里一戶人家辦壽宴,出三十元請隔壁縣一個唱牛嘿戲的團(tuán)隊過來賀壽。
他們是懂唱戲的農(nóng)民。唱戲是他們的生計,也是他們的精神慰藉。
母親還說,十八嬸是村里唯一一個結(jié)婚請了牛嘿戲的新娘子。
我想,健碩的十八嬸,在那天晚上分外柔弱,眼睛里一定帶著一種盈盈的波光。
那些自行車架上有鑼、鼓、鈸、二胡……他們在村里的曬谷場上搭了個簡單的戲臺。上臺唱戲的在后臺化妝,孩子就鉆進(jìn)去看。比起戲來,他們臉上的妝容和服飾對我的吸引力更大。
她們的手不停地在臉上細(xì)細(xì)描畫,像姐姐寫字時一樣認(rèn)真。
姐姐在寫字時不允許我觸碰她,連筆和本子,我想幫她拿,她都拒絕。如果我亂動,姐姐就趕我走到一邊去。我想,她們應(yīng)該也像姐姐那樣,我一吵,肯定趕我走。于是,我便靜靜地在旁邊觀看。整個過程,我全神貫注看著那個演茶娘的女人的手的每一個動作,幾張臉在我的眼皮底下很快就變了樣。
陸續(xù)趕來的人們把曬谷場全都站滿了。連隔壁隊的也聞訊趕過來。
觀看牛嘿戲,是人們晚上唯一的節(jié)目。牛嘿戲能消除辛苦勞作一天的疲勞,或者牛嘿戲還可以對抗生活的苦難吧?
飾演穆桂英的茶娘踏著器樂聲的節(jié)點碎步走出來。鑼鼓聲停,二胡聲咿呀響起。茶娘的秋波在人群中流轉(zhuǎn)一圈,在輕快悠揚的二胡伴奏中唱出:天波府里走出來,姓穆桂英我上前臺,頭戴金冠壓雙鬢,鐵甲又披上我身……
那晚,盡管我沒有聽懂他們唱的是什么,那曲調(diào)依然傳達(dá)給聽者歡樂的情緒。
聽著聽著,我在父親的懷里睡得神志不清。
等戲收場,月光灑下的清輝,照著十多輛自行車從荔枝樹下返程,塘邊的荔枝樹上早已入睡的鳥兒被驚醒,撲棱撲棱地飛了起來,之后又還巢。
夜已深,父親寬大的懷抱讓我沒有受到驚擾。我醉入夢鄉(xiāng),夢見我和堂哥并排坐在荔枝樹下,開開心心地吃狗肉,他還夾了一塊狗肉放到我碗里。我們邊吃邊吐出順暢的方言,荔枝樹聽了,雖一言不發(fā),肯定把欣喜藏了起來。調(diào)皮的風(fēng)一來,施出魔法,我們神奇地長成兩棵根部筆直的荔枝樹,并排佇立于池塘邊,好像各不相干,又相互依賴,凝望著村里的一切……
四四方方的房子
那個下午,雨來得突然、猛烈,由著性子不管不顧地從天上向大地?fù)鋪?,好像有滿腹的委屈要向大地訴說。大姨的電話就在這個時候打來,大姨的聲音和雨點一樣急促:阿蘭,你快到市里那個康復(fù)醫(yī)院,接蓮蓮和佳佳回我住的房子。
蓮蓮和佳佳是大姨的兩個孫女。
大姨住的房子,二樓有個陽臺,陽臺上有一臺縫紉機(jī)、一張熨衣桌,還有大姨和大姨公。一時間,那個目光清澈、嗓音清脆、一頭干練短發(fā)的大姨,那個在我家困難時送來溫暖和光的大姨……那些逐漸淡薄的記憶,在這個時候被這場雨迅速喚醒。
(一)
大姨在一個鎮(zhèn)上的車衣鋪上班,大姨公則在城區(qū)的水泥廠上班。他們兩地分居忙著工作,為買地建房積攢著每一分錢。表弟怎么辦?他早早被送到鎮(zhèn)上的幼兒園托管。
表弟體質(zhì)很差,經(jīng)常發(fā)燒,發(fā)燒時全身抽搐,每回都得送醫(yī)院才能把燒降下來。大姨最怕的事就是表弟發(fā)燒,比沒有錢讓她更焦慮。表弟發(fā)燒,大姨就無精打采、暗地垂淚。這些都是母親后來跟我說的,我沒有親見。我親眼見到的是一個臉色蒼白和我年紀(jì)相仿的表弟。
那天圩日,父親用自行車載著我去大姨上班的車衣鋪門前的拔牙攤拔牙。所謂拔牙攤,一把椅子、一個師傅、一把鉗子、一包棉花。我看著那把在師傅手下一張一合的鉗子,牙齒的疼痛感倍增,淚水也跟著出來湊熱鬧。看著流淚的女兒,不善安撫人的父親輕輕地訓(xùn)斥一句:不怕的,哭什么呢?
那個師傅示意我在椅子上坐下,一邊隨意和旁邊的理發(fā)師傅說說笑笑,對即將為我拔牙的事一點也不放在心上。他拔牙會不會就像我在田里拔草一樣不認(rèn)真和隨意?
可以哭的,只要張開嘴巴就行了。那個師傅似笑非笑看著我說。
我一愣,到底讓哭還是不讓哭?我木然地張開嘴巴,沒想明白該不該哭,就聽到那個師傅說,可以了,用手按著棉花。
拔了牙,父親需要去買谷種,讓我去大姨那里待著。
鋪里客人絡(luò)繹不絕。留著短發(fā)的大姨在忙著用尺子幫顧客量身,然后在一個本子上把尺寸記下來。那個本子上密密麻麻地記滿了數(shù)字。她說,你上二樓閣樓找吃的,眼睛依然盯著顧客的袖口。對了,你表弟也在上面。大姨忍不住又補充一句。
我踏著木板做的樓梯一小步一小步地走上去。二樓的安靜與一樓的喧嘩截然相反。陽光從二樓閣樓的木窗臺照射進(jìn)來,幾縷陽光亮堂堂地照射在地板上,灰塵在陽光下愉快地不停上下飛舞。哦,灰塵是無處不在的,只是我看不見而已。
我差點看不見的還有表弟。
有個人獨自坐在小板凳上,小板凳在一個簡易的飯桌邊,飯桌基本把他遮擋住,不仔細(xì)看,是發(fā)現(xiàn)不了的。他背向我,正往窗外看。從窗口往外看,除了看到幾朵孤單的白云在天空偌大的懷抱里,再看不到別的。
許是覺察有人上來,他突然轉(zhuǎn)過頭來。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看到眼神憂郁、臉色蒼白的表弟。我們沒有打招呼,那張酷似大姨公的臉,讓我瞬間判斷出他就是他們唯一的孩子。那時大姨和大姨公都領(lǐng)工資,只能生一個。
命運之手,讓這個孩子在不到三十歲時,失去了父親,三十多歲又成為兩個腦癱孩子的父親。
(二)
無論我是乘坐公交車還是騎自行車抵達(dá)大姨家門口,眼里看到二樓陽臺的畫面依然不變:大姨在踏著縫紉機(jī),大姨公在幫忙打紐扣、熨衣服或者剪線頭。他們有說有笑,有時他們的笑聲,不甘心在屋內(nèi)轉(zhuǎn)悠,我在屋外樓下就能聽到。
我靜靜地平復(fù)好情緒后,才對著陽臺大聲喊了一聲:大姨,我來了!
哎!阿蘭來了?等住,我下去開門。耳邊傳來的是大姨清脆的聲音,下來開門的是大姨公,他滿臉笑容。
大姨公腳下穿著一雙木屐,上衣是一件白色的馬褂,不用問也知道是大姨做的。褲子是一條西褲,這條西褲也逃不過大姨的手掌心。大姨能做的,大姨公都不會買外面的。無論是吃的還是穿的。
房子在郊區(qū),離市區(qū)有點遠(yuǎn)。四四方方的房子,結(jié)構(gòu)很簡單。前面是一間房,附帶一個陽臺,中間是旋轉(zhuǎn)樓梯,后面也是一間房,兼一個公共衛(wèi)生間。
上到二樓,大姨還在利索地踏著縫紉機(jī)?!班钡穆曇粼诜块g里不停地響起來。你口渴了吧?自己倒水喝,然后看一陣電視,大姨公去煮飯了,我要趕做衣服。
一看見我來就煮飯,在他們眼里我是不是很能吃?應(yīng)該是吧,不然也不會比小三個月的表弟高出一大截。突然覺得有點難為情,當(dāng)時我的臉一定像大姨公煮飯的鍋底下的火苗一樣紅。
這時候表弟在三樓,他在上面干什么呢?我不敢上去看,也不敢問大姨。我的個頭與膽量成反比。大姨和母親無話不說,我和表弟無話可說。
大姨身材瘦小,和母親比起來起碼顯得瘦小。她坐在縫紉機(jī)前,腳板上下地踏著,手不停移動縫紉機(jī)針下的布。手腳靈活地操作,與在田里伺候莊稼的母親相比,大姨才符合我少年時想到的美好的中年婦女模樣。
(三)
后來,我到市里念師范。每個月母親給我的伙食費都是掐著給。就好像我小時候放幾根手指頭伸進(jìn)鎖住的抽屜,從抽屜的縫隙里夾錢一樣,怎么折騰就是夠不著。差一點,就是差一點。
每個月都這樣,何時是個盡頭呢?我發(fā)愁了。缺錢的日子像虱子上身,渾身不舒服,這加重了我在教室的坐立不安。
后來,我把主意打到了大姨的身上。哎呀!不對,其實我打大姨的主意很早就開始了。
每年暑假,家里種的幾畝水稻讓我和姐姐望而生畏。天天盼著大姨和大姨公來。眼看我就要失去了耐性,他們?nèi)缇锐{般降臨。
大姨和大姨公的到來,有時騎一輛自行車,有時騎兩輛。
他們是我眼中的“神雕俠侶”,只不過他們的“雕”是自行車。他們的“俠義”經(jīng)常把我從農(nóng)活中解救出來。
插秧,我喜歡和大姨公插一撂。可這種喜歡不能被母親看出來,不然她就不讓我和大姨公一起。母親見不得大姨公插秧苗的行距和間距超出她接受的范圍,于是便讓我暗中監(jiān)督。我把頭點得比雞啄米還頻繁。
烈日下,大姨公沒有戴草帽遮陽,他嫌礙事。大姨公額頭上黃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滴到田水里蕩開一圈又一圈,偶爾他抬胳膊擦一下。兩條胳膊也被汗水爬滿了,擦也白擦。我這發(fā)呆的狀態(tài),要是母親在身邊,我的小腿肚早被母親的大手掌賞一巴掌。而大姨公卻安慰我:你天天跟著大人做工,肯定很累,你慢慢插,我插快點。這話讓沾在我臉上的泥巴都跳動起來。等秧苗在整塊田站好隊的時候,母親才發(fā)現(xiàn)我根本起不到她想要的作用。冇打緊(方言:不要緊),讓你父親施肥的時候多放點肥料就可以了。母親又自我安慰一下。
返程時,大姨公等大姨穩(wěn)妥地坐上車后架,才小心地騎上去。當(dāng)然,大姨也懂跳上車后架,不過大姨公一般不給她這樣的機(jī)會。有時,實在太晚,大姨會留在我們家過夜。不過這種情況屈指可數(shù)。大姨一般和大姨公成雙成對地回去。她對母親說,我不放心他一個人騎那么遠(yuǎn)的夜路。
他們是我青春期眼中最好的愛情模樣。在后來的日子里,我不斷在其他的伴侶身上看到愛情的模樣,那些伴侶也不斷地闡述出愛情的另外解說,但大姨的愛情是她獨有的。
其實,打大姨主意的還有我的母親。我上學(xué)的一部分學(xué)費,母親是向大姨借的。還是上學(xué)前的一天下午騎車去大姨家借的。
后來我問母親,為何遲遲才去借錢。母親說,大姨買地建房欠了別人一屁股債,我實在沒有辦法才拉下臉借。你運氣好,她把錢借給你讀書,而推遲還給人家。
存折歸大姨保管。大姨說,你還要和你姐夫說一聲。
母親向大姨公提出借錢后,一向不輕易生氣的大姨公聽了,責(zé)罵母親一句:孩子上學(xué)是大事,怎么不早點借?就算我有錢借給你,也要等明天銀行開門才能把錢取出來(那時銀行還沒有二十四小時取款機(jī))。要是我沒有錢借給你呢?你還打算不讓孩子去讀書了?
大姨在那邊扯扯大姨公的手說,她知道錯了,你明天一早去領(lǐng)出,交給她就可以了。就這樣,他們的“俠義”又救了我一次。
這個時候,大姨應(yīng)該想起傷心的往事吧?
那年,到底是哪年呢?至少也有幾十年了。一個扎著一根長辮子的女孩雙手支著頭坐在放著針線盒和書本的桌子前,她正在等候一個消息,一個讓她夢想得以放飛的消息,卻被告知貧血不能上學(xué)。那一刻她全身被汗水濕透,難過爬上那張稚嫩的臉。懂事的她竭力地想裝出鎮(zhèn)靜的樣子,不讓外公和外婆操心。
這個少女就是大姨。書不能再讀,聰慧的大姨卻學(xué)什么懂什么。小小年紀(jì)很快就在生產(chǎn)隊脫穎而出。一顆紅心,讓她很快從陰郁地帶走了出來。先是做生產(chǎn)隊的宣傳工作,后又擔(dān)任婦女主任,最后被抽去三線修鐵路。幾年后回來,還入了黨。公社安排她進(jìn)了集體企業(yè)被服廠,當(dāng)了被服廠的主管。
十年間,她擺脫了農(nóng)民的標(biāo)簽,成了吃公家飯的人,也從當(dāng)初那個青澀的女孩長成一個能獨當(dāng)一面的自信堅毅的女青年。勤于工作的她,接著被貼上大齡女青年的標(biāo)簽。
大姨說,當(dāng)年她和大姨公兩個大齡青年一見如故。大姨提起往事喜歡用“當(dāng)年”開頭。人生難有幾回大笑,她說,遇到大姨公,就是她一次大笑的機(jī)會。
月末的那幾天中午,我利用午休請假外出,午休結(jié)束前必須趕回。
離開校門,街上會路過很多衣服店、鞋店、粉店……這些店是留給不餓肚子的人消費的,我嚴(yán)重地警告自己。如何填飽肚子是我的首要任務(wù),要一心一意專心解決。我把借來的自行車騎得飛快。過教育路、沿江路、東門口,接著過汽車總站、客運站,再過……快了快了,心里默念。
等我上氣不接下氣來到大姨家,他們有時吃了午飯,有時在等我。我狼吞虎咽吃飽飯,準(zhǔn)備離開,大姨便遞給我一個飯盒說,我不經(jīng)意煮多了,不要浪費,你帶去學(xué)校做晚餐吧。那幾天中午,大姨天天都不經(jīng)意煮多,我也順理成章天天帶晚飯回去。我知道,大姨是在化解我的窘迫。我內(nèi)心是感激她的,只是木訥的我羞于表達(dá)。
(四)
大姨經(jīng)常對母親說,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
當(dāng)大姨家的經(jīng)念到大姨公去世那年,我出來工作還不到十年。
大姨公得的是肝病。大姨公生病期間,沒有去醫(yī)院住院。他為何不去呢?他是不是擔(dān)心賬本上再一次出現(xiàn)一長串可怕的數(shù)字?
大姨公隔幾天就去家旁邊的藥店買點藥吃。晚上,在那臺黑白電視機(jī)前,他們?nèi)耘f說說笑笑。只是大姨公的笑聲已沒有力氣傳出屋外。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一個月,就被病魔無情地終止了。
一天晚上,大姨公上廁所,四肢無力摔倒在廁所的時候,大姨才真正地覺察出大姨公病情的嚴(yán)重。那晚,大姨公被匆匆忙忙送進(jìn)了ICU,便再沒出來。他熬過了民間說的鬼節(jié)七月十四,卻沒能和大姨過上最后一個喜慶的團(tuán)圓節(jié)八月十五。從此后每年的八月十五,大姨心中的月亮都是殘缺的。
大姨公臨走前笑著安慰大姨:別難過,每個人都會走這條路。孩子還沒有成家立業(yè),我走了之后,辛苦你了……大姨想笑給大姨公看,淚水卻不聽使喚地奔涌而出,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
親戚們沒有來得及與大姨公告別,就永遠(yuǎn)地不再相見。平常有事他也不麻煩親戚朋友,在“死”這件事上他同樣如此。他讓大姨不要通知親戚朋友送他,有大姨和兒子陪著就夠了,他悄然地去了那個世界。
有些事適合一個人去做,比如,想念一個人。我想大姨也是這樣想的。大姨公走后幾個月,大姨靜靜地待在這房子里整理思緒,哪里也不去。家里擺放著大姨公生前的照片,這張照片承受了大姨多少的思念和淚水?
大姨公走的時候,我在干嗎呢?也許我在工作,也許外出。我一點也想不起來。人與人的緣分真奇妙,該盡的時候,連打個招呼都顯得奢侈。
母親說,以后有空多去大姨家走走。這次,我從心里順從了母親。
(五)
時光之鐘嘀嗒嘀嗒地往前走,幾年又過去了。大姨家迎來兩個孫女,一個是腦癱,另一個也是腦癱。那時我怕面對大姨,怕找不到妥當(dāng)?shù)脑挵参克?/p>
一天黃昏,金黃的太陽緩緩地落下。晚霞灑在大姨和孩子身上。大姨帶著孫女路過鄰居家。門剛好沒有鎖,里面的聲音,一字不落地被大姨聽到。這些話像一把利箭向大姨射來。
你知道嗎?隔壁那家接連生的兩個孩子都是腦癱。一個尖細(xì)的熟悉的聲音驟然響起。
不會吧?就是那個死了老公的阿英家?一個耳語說,可聲音卻很響。
對!三年生兩個,現(xiàn)在大的五歲,小的三歲。手腳不聽大腦使喚,說話吐詞不清,問也不懂答。來我家,東西被她們翻亂,我討厭她們來我家。熟悉的喋喋不休的聲音充滿著厭惡。
會不會是那間房子風(fēng)水有問題?不然她老公死那么早,還一次又一次生腦癱?聽說,她家入住時沒有用風(fēng)水先生的日子。另外一個聲音急促地說道。
…………
什么風(fēng)水?你們說的事和我家房子的風(fēng)水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大姨對著鄰居家的門發(fā)狂似的喊道。大姨這一喊,她覺得保住了體面。不過,她拉著孩子的手在瑟瑟發(fā)抖。
此刻表弟媳在房子里默不作聲。孩子開始在屋內(nèi)不停地走來走去,又吵著要出門。
表弟媳陰沉著臉??諝庵袧M是壓抑的氣息。孩子依然吵著。壓抑的氣息越來越濃,最后終于爆發(fā)。兩個孩子的屁股成了著力點。結(jié)實的衣掛被孩子的母親拿在手上,高高舉起又急急打下來。左邊孩子打一下,右邊孩子打一下。邊打邊咬牙切齒地說,讓你們出去丟人現(xiàn)眼,讓你們出去丟人現(xiàn)眼。以后誰把孩子帶出去,我連她一起打。
屋里兩個孩子的哭聲,此消彼長。黃昏過去,黑夜來臨。此時夜降臨到室內(nèi)的每一處角落,大姨瞬間被一片黑暗籠罩。
大姨驚恐地充滿疑惑地看著孩子的母親。你干嗎?孩子懂什么?你居然下得手打?接著,大姨用低得連自己也聽不清的聲音,和表弟反復(fù)講述著同一件事:大姨公臨走前對她的囑托。
同一種焦慮在這間房子里流轉(zhuǎn),這一整夜,誰都沒睡熟。一個決定正在大家的靜默中悄然發(fā)生。
天亮后,表弟媳婦帶著孩子快速搬離了這間房子,后面還有頻頻回頭的表弟,他們?nèi)チ肆硗獾囊粋€地方住。誰也沒看見此刻躲在房里失聲痛哭的大姨。
(六)
大姨的兩個孫女看到我的那一刻,蓮蓮的嘴巴發(fā)出“啊!?。 边@個音,佳佳還不會說話,只是跺跺腳。我馬上整理好自己的思緒。我知道她們認(rèn)出了我,卻喊不出“表姑”二字。
上車后,我透過后視鏡,時不時看一眼這兩個孩子。她們只是身高有差別,其他地方都很像。兩雙黑白分明的眼睛都睜得無比地大,大眼睛后面隱藏著什么呢?我看不出來,也許她們什么都沒有想,又或者她們想了很多,只是我看不到而已。一路上,蓮蓮反復(fù)地重復(fù)一個音,婆婆,婆婆,但吐字不清。至于我說的話,沒有得到半句回應(yīng)。
孩子回了,大姨就忙開了。喊孩子吃飯,幫孩子洗澡。兩個孩子好像也沒有聽到大姨的叫喊,臉上毫無表情,身子也沒有絲毫的反應(yīng)。大姨每做一件事,都不厭其煩地連喊好多次,然后拉她們坐下來,用手摸摸她們的臉,她們渙散的眼神才有點聚焦……大姨對兩個孩子的表現(xiàn)早已習(xí)以為常,沒有絲毫的慍色。眼前的大姨眼窩深陷,臉龐像風(fēng)干的柿子,身子單薄得像樹上的枯葉。
離開的時候,我回望這個四四方方的房子,二樓的陽臺早已空空蕩蕩,那臺縫紉機(jī)和熨衣桌隨著大姨公的離去已被大姨收起來,可記憶也能這樣收起來嗎?這么多年,大姨天天在這間房子里,心中的思念是不是開成漫天的花朵?
抬眼處,陽臺的墻角處有張蜘蛛網(wǎng),織得密不透風(fēng),里面的一只蚊子動彈不得,每掙扎一下,都要用盡全力,卻被束縛得更緊,這讓它陷入深深的絕望……
【曹美蘭,廣西北流人,廣西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于《詩歌月刊》《廣西文學(xué)》《紅豆》等刊。】
責(zé)任編輯? 韋 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