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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妝

2023-05-16 04:37牛紅麗
廣西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生人別克

那人從樓上掉下來的時候,老別克正在翻找骨灰盒。他一邊找,一邊跟買家講,什么樣的骨灰盒結(jié)實耐腐、抗摔防潮。就在這時,他聽到外邊撲通一聲響,像誰從樓頂扔下了藥布袋。煎藥室離停尸房不遠,負責(zé)煎藥的胖女人圖省事,有時候領(lǐng)了藥,就從樓頂往下扔。裝滿中藥的袋子砸到水泥地上,就是這么灰撲撲一聲悶響。

可今天這聲兒不對,分明不是來自煎藥室。老別克還聽到了驚呼。那驚呼玻璃樣劃破傍晚的晴空,劃傷了他的手。老別克哆嗦一下,血珠從手背上滲出來,壘好的骨灰盒轟隆隆倒了一地。他聞到鐵架子散發(fā)出的血腥。

老別克慢慢回過頭,就見病房樓墻根蠕動著一團白物,周圍滲出大片血紅。那血紅不斷蔓延,一寸寸吞噬了周邊的土地。

樹上的知了沒命地叫起來。

老別克揉了揉眼睛,才看清掉下的是個人——臉朝下趴著,四肢攤開成“卐”字形,粘在地上,像佛教的萬字符。暮色就是這時候降臨的,隨著蟬聲,網(wǎng)一樣罩在男人身上。

急診科的醫(yī)生護士很快到了。他們圍著地上的人摸摸按按,翻翻眼皮,聽聽心臟,最后蓋上了白單。警察也來了,找人談?wù)勗挘{(diào)調(diào)監(jiān)控,合上本子也走了。圍觀者三三兩兩退去?,F(xiàn)在,昏黃的路燈下,只有那對母女。她們拒絕將尸體挪入太平間。

按以往經(jīng)驗,這樣的開頭多會引發(fā)僵持,持久僵持。老別克對著凌亂的骨灰盒嘆了口氣,又搖搖頭。

起風(fēng)了。

早落的銀杏葉飄到白單上。女人脖頸細長,穿著黃褐色連衣裙,身子單薄蜷曲,好像也是一枚葉子。女娃娃有六七歲,梳著花苞頭,跪在女人腳邊,背上的卡通書包一直沒有放下。她們呆呆地守著尸體,好像還在等,等地上的那個人鬧夠了,一骨碌爬起來,好領(lǐng)她們回家。他們家鐵定有貓狗,陽臺還掛著鳥籠,籠子里有八哥蹦跳。在厚樸縣城,年輕人的家差不多都這樣。盡管時有爭吵、打鬧,那家終究還是熱乎的、鮮活的,有過日子的煙火。如今出了事,那家鐵定要冰冷一陣子了。直到未亡人看見遺物不再感到痛心,她們才能彼此攙扶,在這陽世繼續(xù)走下去。

老別克燒了炷香,點亮墻上的罩子燈。停尸房一共有兩間,里間住人,外間停放尸體。外間靠墻擺放的都是冥物,中間砌了個水泥臺,專門停放遺體。別看醫(yī)院小,水泥臺往往不夠用。停尸房在大醫(yī)院叫太平間,在這兒,就是老別克一個人的天下。他二十四小時值守,沒有節(jié)假日。這兩間屋是他的工作室,也是宿舍,中間隔著一張薄竹簾,隔著陰陽、生老與病死。罩子燈的光線從這屋透那屋,條紋狀的陰影朦朧昏暗,很貼合未亡人的情緒。老別克曾換過燈泡和電棒,但感覺不好,一切照得太清楚了,悲傷無處可逃。

罩子燈還是老別克從部隊帶回來的,跟他一樣,老得軸節(jié)處生滿了黃銹,他也沒舍得扔。燈罩熏黑了,拿軟布蘸牙膏擦擦,就能恢復(fù)亮光兒;哪壞了,他會自己修,反正從事這種職業(yè),他有的是工具。

老別克沒有按時去里間搟湯面,就坐在光圈里等,等那母女倆上門。家屬來得越早,往生人的身體越柔軟,來得晚了,哪都不好修整。

他最先等來的是心內(nèi)科主任。主任說死者是他們科的,家屬可能要找事,叮囑老別克,化妝的時候靈活點,說院里已經(jīng)安排好,盡量讓她們滿意;說化好妝馬上給急診司機打電話,叫救護車送他們回家;有異常也隨時電話,保衛(wèi)科的同事有準備;最后他說,那女人身上有刀。

老別克默默凈了手,圍上灰藍色布裙,彎腰搬出了老木箱。方盤、艾葉水、凡士林、假發(fā)、縫線、細鐵絲、鑷子、剃須刀、粉底液、鴨蛋粉、口紅、眉筆、手術(shù)刀、橡膠手套,包括填塞用的海綿、石膏粉……一一擺上化妝車。

立秋已過,夜風(fēng)吹過樹梢,嗚嗚咽咽,伴隨蛐蛐拉長的尾音,讓人恍如置身荒野。

老別克后退一步,向往生者鞠躬,然后擰開錄音機,垂手站立。待阿炳的《二泉映月》水一樣流出,他才將雙手伸進白單,輕輕脫去往生者的衣物。

來,咱把衣服脫了,一會消消毒,您吶,好干干凈凈上路。他一面做,一面小聲關(guān)照。

現(xiàn)在,要給您洗臉、凈身……

這注定是一場沒有回應(yīng)的單方交流,老別克卻做得無比真誠。他絮叨著,再次將雙手伸進白單,用藥棉蘸去遺體上的血跡。白單隨著手的動作呈波浪起伏,給人感覺,他雙手有眼。盡管操作臺上的人不會感知疼痛,老別克仍然習(xí)慣了手輕。

男人是臉朝下摔下的,面孔糊了,五官只剩一雙大睜的眼,凸起如核桃。老別克試了幾次,都抿不攏。那是一雙凝固的茶色眼睛,老別克對視良久,仿若對方還活著。

老別克推來了化妝車。

女人披著發(fā),進來后就在地上坐著,目光呆滯地在老別克和水泥臺之間游走。直到老別克取出鐵絲、鉗子,她才激靈靈打了冷戰(zhàn),伸長脖頸站起來。

我們不解剖,他是自己跳下來的。她說。

女人的話讓老別克有些發(fā)蒙。攤上這種事,一般家屬會指責(zé)醫(yī)院安全工作沒做好,導(dǎo)致患者死亡,而不是強調(diào)自殺。

看老別克沒聽懂,女人又抬起胳膊,做出從高處往下飛的動作。

哦,不做解剖。仙家的腿摔變形了(對所有往生人,老別克都會尊稱“仙家”),手工矯正,要用些工具。老別克手心里墊了毛巾,一邊彎曲活動往生人的肢體,一邊向她解釋。

他的腿早壞了,不是摔的。女人板著臉。

那,面孔也不修嗎?老別克整理好白單,只露出往生人頭部。

女人看了看男人的臉,手里吧嗒掉下一把陶瓷刀——“憤怒的小鳥”。老別克警惕地望向女人,后者身上沾了不少土,此刻她大而無當?shù)难劬Υ┩咐蟿e克,目光牢牢盯在后墻上。顯然,悲傷已讓她魂魄飄散,好比蛾子飛走了,眼前剩下的只是繭殼。女娃娃早就哭得嗓音嘶啞,她卻自始至終沒有一滴淚。眼睛里只有一張蛛網(wǎng),空洞得叫人望不到邊。

敢問仙家是怎樣一個人?

他……很單純。

想要哪樣妝?老別克又問,一面在心里琢磨,哪種妝更適合單純的人。

跟女人的桃花妝、煙熏妝等眾多日?;瘖y不同,這種妝細分也就那么三五種。

一是童真妝,反復(fù)輕掃腮紅,將面孔修成紅潤的圓臉,襯托喜悅。但童真妝用在他身上顯然不合適。他老南瓜一樣摔壞了,臉面要重塑修補,在半復(fù)原妝基礎(chǔ)上,才能化出童真妝。而復(fù)原妝最耗時耗力,家屬選擇這種妝容的往生者,大多失了型,要根據(jù)照片或者親屬描述,加上化妝師想象才能完成,技術(shù)難度不亞于公安畫像。如果身體空缺多,還要根據(jù)經(jīng)濟實力選擇藥棉、竹片、石膏或海綿填充,然后縫合包裹。處理后的遺體穿上嶄新的壽衣,跟好人睡著了沒兩樣。這種化妝,說白了就是對亡靈的尊重,也是未亡人的體面。

從部隊轉(zhuǎn)業(yè)回來不到兩年(沒人知道那兩年發(fā)生了什么),老別克就拂去“塵?!?,在太平間干上了癮。幾十載過去,他每天待在不足五十平方米的空間,越活越淡定。隨著送走的一個個往生人,他還贏得了“化妝神手”的美譽。

為讓往生人體面舒適地走完最后一程,老別克沒少下功夫。

有年冬天,在兩公里外的高速公路上,一位中年婦女給壓成了“凍餅”。遺體拉到醫(yī)院,老別克花一天一夜,愣是結(jié)合石膏模具、蠟像技藝,讓她恢復(fù)了百分之八十的原貌。就連殘留的灰指甲,他都用銼刀整修,涂上了指甲油。往生人的兒子當場跪下了,懇求老別克照樣再塑一個媽,好讓他背回家。

時間長了,老別克名聲在外,其他醫(yī)院的往生人也時常拉來交由他打理,這讓他很惶恐。可那雙貌似粗笨的大手從不會撒謊,出來的“活兒”總叫人驚嘆。老別克一干干到兩鬢斑白,蓄起胡須,便有了張大千的味道。

化妝是技術(shù)活,也是體力活。隨著年齡增長,老別克每回掏空自己,總要瑟縮在簾子那頭念叨,該收手嘍!然而,卻總是收不了。離了這兩間屋,他都不知道該去哪。他很少與人交往,怕給人帶去晦氣,也怕委屈自己。他兒子研究生畢業(yè)后留在上海,找了純種上海媳婦。兒媳有潔癖,會算計,如果他去了,恐怕沾染陰氣的雙手都沒處擱。兒子也不大回家。起初他半年一回,后來延長到一年……現(xiàn)如今,除了那些寄回的郵包,他已經(jīng)兩年零九個月沒見著親生兒子了。小兩口忙得顧不上生孫子。

可是,有很多人羨慕老別克,羨慕他有個爭氣的孝順兒子。在人們的頻頻夸獎中,老別克樂呵呵翹著灰白胡子,也為兒子驕傲。本來嘛,沒什么好抱怨,活到這把年紀,人世、鬼世他早看得通透。

這屋子雖說簡陋,屋頂卻高。木架搭的頂棚空曠高遠,足以容納他數(shù)不清的“老友”在其中游蕩。那些往生人的臉,一張張在他手心里復(fù)原,團摸來團摸去,話也說了,天兒也聊了,最后還送他們一程,讓他們有尊嚴地飛升。這種圓滿,真正的老友也未必能做到。

而今天從樓上撲下來的這個,只能算新友了。

您有他的相片嗎?老別克問。

女人劃動手機,找到兩張男人生前的照片。

一張是背影,身形高大,白襯衫鼓蕩成巨鳥翅膀,面朝大海站在沙灘上。另一張像是在陽臺,照片歪斜。男人的臉隱在幸福樹葉子里,看不出五官;右手倒清晰,緊抓輪椅扶手,五指由于用力而痙攣,讓人想起鷹爪。

他銷毀了所有的照片,這兩張是我偷偷留的。自從坐上輪椅,他就拒絕拍照。

腿是怎么傷的?

他是工程師,收工的時候,挖掘機把他砸進了沙堆。

身邊沒人嗎?

他有過很多朋友。出事后,人就散了。女人答非所問。

老別克調(diào)整好頭燈,用棉球填塞住往生人的孔竅,然后是臉頰、額頭、鼻骨,挨順兒整修。塌陷的撐起,一點點修圓潤;水腫的抽吸,慢慢按壓平緩。完了再用一根細小縫針,在面孔勾勒喜慶。女人懼怕鉗子,他就選用最婉約的小工具。

夜越發(fā)暗沉,蛐蛐也不再聒噪。只有老別克戴了手套依然骨骼凸出的手,在那張破敗的臉上沙沙沙忙碌。

二十多分鐘后,一張無邪的孩童臉躺在老別克的掌心。

老別克抬起僵硬的脖子,示意母女倆過去。

女人沒說什么,伸著細長的脖子,人過來魂沒過來。

女娃娃嘴一癟,又哭起來,我不要大頭娃娃,我要爸爸……

唉嗨嗨別哭,別哭,再來啊丫頭!老叔一定還你爸爸。老別克鼻尖冒了汗,好像自己搶了小孩心愛的玩具。

和女兒在一起,他很慈愛,是柔軟的好父親……女人說。

剛剛她說單純,這會又慈愛、柔軟。好一個雙面人。老別克在心里感嘆。他本就有低血糖,晚飯沒吃,熬到這會兒只覺四肢泛軟、心頭發(fā)慌。他一屁股跌坐在竹椅上。

不著急啊,老伙計。他穩(wěn)穩(wěn)神,脫去手套,從口袋里摸出椰子糖。

面對往生人吃東西是對亡靈的不敬。他剝開糖紙,走到一邊。

還有一種妝,叫仙風(fēng)道骨,化出來慈眉善目的,也很受歡迎。仙逝嘛。老別克思量著,等糖化完,又回到操作臺。

用藥棉蘸卸妝油,化好的妝擦嘛,手下就又是一張糊了的臉。

半小時過去,女人聚攏目光,凝視那張新臉。

這張臉太虛了,不,不能這樣!她的語氣急迫而恐懼,好像一旦認同了,她的丈夫就會煙消云散。

那你說說,他能是什么樣兒?

女人沒有說話,眼睛里蒙上大片水霧。

仙家為的什么想不開?

女人手捂額頭,慢慢蹲了下來,披發(fā)順肩膀滑落,包裹住她的上半身。打眼望去,女人只剩下頭發(fā)。

這么多年,老別克還是受不了女人的眼淚。他想讓她們放開哭,又怕她們哭。真是要了老命。

什么樣……咱都能化,都能化,啊,別哭。老別克搓著戴橡膠手套的手,眼睛發(fā)燙。

我爸爸很神武。女娃娃走了過來,卸下雙肩包,完全是小大人的模樣。

單純、滄桑、慈祥、神武。老別克知道遇著了“拎不清”。

你想要爸爸跟沒生病以前那樣,壯實、有力氣,可以馱著你到處跑,是嗎?

這回是武松妝。往生者壯年病逝,寄予他來世無痛無災(zāi),更加強悍。女人三十來歲兒,男人理應(yīng)壯年。老別克朝女人哈了腰,后悔沒早點想到這個。

可還沒等他安上眉毛,女人又說話了。語調(diào)幾乎是不耐煩。

怎么化這么粗魯?他很文雅的。

老別克放下假眉毛,真犯了難。他還從未遇到過這么難化的妝。

蛐蛐半晌沒叫了,它們鐵定鉆進了他的膝蓋,啃咬得人難活。

千人千面,而眼前這個,一人千面,那是佛啊。

還有一種自然妝,基本不用化,眉毛嘴唇稍加修飾就成。但這種妝適合安詳?shù)倪z容,仙家……老別克的手機響了。

是主任。他走到門口。

人怎么還不運走?

妝沒化好。

緊接著,醫(yī)務(wù)科長、副院長的電話也相繼打進來。難怪他們緊張,對于醫(yī)院來說,有爭議的遺體就是定時炸彈,哪位“高人”在家屬面前稍微點撥,立馬就能引爆糾紛。

辭就辭吧,啊。越催越慢!老別克翹著胡子,很有些倔強的意思。

就是辭,走前我也得化好最后一張臉。老別克咕噥著回過頭,見女人正站在他身后,披發(fā)遮了半邊臉,右手緊緊握著“憤怒的小鳥”。那只空洞的眼睛有了內(nèi)容,黑黝黝藏著巖洞,還有旋風(fēng)。

這么多年,老別克什么人沒見過?精神病、老年癡呆、酒瘋子、街混混兒。但此刻,他還是感到了恐懼。老別克慢慢后退到門口。

沒想到,他死了,我還會這么難過。女人一步步逼近。

大……妹子,我知道你難過……可你不能,是吧?咱倆不認識。

幫幫我吧,不受了。幫幫我。

老別克這才明白,那把陶瓷刀對于女人的意義。

不受了。女人絕望地嘟囔著,用刀劃向自己的手腕。

快別鬧了!他在看著你,仙家要上路!老別克指著操作臺。女人扭頭怔怔望著水泥臺,身子一軟,癱倒在地。

得虧她沒有多少力氣了,刀口淺,出血量也不算多。老別克把刀收走,叫醒睡在墻角的女娃娃,合力把女人挪上條椅。

女娃娃花苞頭毛了,校服上也沾染了血跡。她吃力地托舉著女人的胳膊,頻頻扭頭張望老別克。那雙黑葡萄樣的眼睛布滿了驚恐。

丫頭,別怕,止住血就沒事了,啊。老別克轉(zhuǎn)身取出小藥箱,給女人包扎傷口。

待他回到操作臺,又更換一輪冰袋,心里倒穩(wěn)當了。但他不明白,這家兒為什么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人來打圓場?無論如何,都不能只有女人和孩子。

女娃娃哭累了,如受傷的小鹿,蜷縮在墻根再次睡著了。可她睡得并不踏實,冷不丁打個寒戰(zhàn),腦袋就從卡通書包上滑下來。她迷迷糊糊挪上去,不一會又滑下來。

老別克走到簾子另一頭,下了芝麻葉面片。

女娃娃吃掉了半碗。

老別克又端給女人一碗說,人到那邊其實也挺好,無病無痛。你也該吃吃,啊。

女人雙手抱肩,搖頭。

媽媽,我喂你!女娃娃端著湯勺,努嘴兒吹。

女人將碗放到一邊,默默攬過女兒,閉上了眼睛。

老別克又熬了枸杞姜湯。他的抽屜里常年備有大棗、桂枝、枸杞、干姜。太平間陰冷,哪怕是夏天,未亡人也需要些暖物。如果守夜的是男人,他會遞上一桿銅煙袋,煙鍋里塞滿煙絲兒,火星一燃,煙霧蒸騰,總能生發(fā)些暖意。

女人哄睡女兒,走過去摘下墻上的煙斗,抱著猛吸,咳出兩眼淚。

您不會抽煙,還是不抽好。老別克張張右手又放下,小心翼翼從她手里抽出煙斗。

仙家,為的什么想不開?老別克問她。

女人臉上亮汪汪一片水光,她接過茶碗,捧著暖手。

她緩緩開了口,他出事以后,多年來往的朋友就不見了。

我們要生活,賠款我開了茶藝店。他說,以后要靠老婆養(yǎng)了。從那時起,以前那個神武精明的男人就消失了。我要照顧生意,還要照顧他,忙不過來,就請了保姆。保姆很會做飯。他胃口不好,卻看不得我吃飯香,一見我吃飯就發(fā)脾氣,說我吃那么多,養(yǎng)壯了到處跑。我倒想不出門,可誰掙錢養(yǎng)家呢?后來我們有了錢,他又說我只認錢,不管他。親戚朋友都勸我離婚。但他以前真的很好,現(xiàn)在這樣了,我不能不管。就是貓狗一起生活這么多年,也有了感情。

你看這張照片,我們的五好家庭獎狀。我有三張這樣的獎狀。女人撫著手機屏,臉上第一次露出笑容。

醫(yī)生說,他的心臟病不重,如果調(diào)理好,活二三十年沒問題。你說,他為什么要死?我們把他照顧那么好,白胖、干凈,如果不坐輪椅,根本看不出他殘疾。整個五樓,就廁所那扇窗沒有護欄。值班護士說,他是故意支開保姆,要喝雞湯,趁那會兒沒人爬了上去。出事后,保姆嚇得到現(xiàn)在都聯(lián)系不上。

原本眾星捧月,吃喝玩慣了的人吶……這兩年他不止一次抱怨,說活得窩囊、孤苦,不讓抽煙喝酒,有什么意思。早知道,我讓他抽個夠、喝個夠。

女人走到殯葬用品前,撫摸著花花綠綠的“空中樓閣”“天外飛馬”“皇家劇院”“金絲縷衣”……

這些東西多美??!你說得對,那邊兒沒什么不好,無病無災(zāi),無痛。

窗臺那么高,他十年沒走路了,怎么上去的?從上邊往下跳,需要多大的勇氣?我都不敢。在醫(yī)院跳樓,呵,他是想最后留一筆賠款??扇藳]了,我們要錢有什么用?她拿起架子上朱砂紅的搖鈴,對著長明燈晃。

老別克這才看清,她身上穿的是棉麻茶服。

這搖鈴兒,是我十年前在北京同仁堂買的。聽人講,可以擊打通靈。您相信人有靈魂吧?有人做過實驗,通過測量六位病人生前亡后體重差,發(fā)現(xiàn)人的靈魂重二十一克。您有什么話要跟仙家講,就對著搖鈴說吧。

老別克沒有告訴她,每當搖鈴響起,他總能看到一群扎髽鬏的紅肚兜娃娃在屋梁上跳躍。有時候他們還會下來,揪著他的胡子打秋千,發(fā)出哈哥哈哥的笑聲。那笑聲南墻彈北墻,北墻彈南墻,彈得人無比舒心。那是他最快樂的時候。兒子兒媳顧不上生孫子,他就把他們當成了孫子。不,不用怕?;钊吮人麄兛膳露嗔?。只有你身邊的活人,才會為了利益跟你?;ㄕ?,傷害、掠搶、無底線作惡。這些亡靈,他們只會陪你開心、感嘆、發(fā)呆、思念,然后在那邊等著跟你碰一面。不過到那時,你又不記得與他們交往過了。就像一朵云在天空遇到另一朵,不記得它們某年某月某時曾遇到過。

醫(yī)院就是生死場。有人從這里出發(fā),有人從這里歸去。相遇、碰撞、分離。而他老別克,在“歸隱”之前就已經(jīng)僵化,僵化到哪兒都去不了。他也哪兒都不想去,就待在這太平間,專心研究手藝。閑了,有那么多隱身的“老友”陪著呢,聊天、下棋、曬太陽,日子也不錯。

女人咬著皮筋綰起長發(fā),露出天鵝頸。長發(fā)一閃的瞬間,老別克看見她脖子上兩片瘀青,像是手指印兒。他沒來得及細看,女人已經(jīng)晃著搖鈴飄了出去。

門外傳來清脆的鈴聲,還有囈語。

老別克又點燃一炷香,走到門口。

左邊柳樹右邊棗,樹干疙疙瘩瘩,都小孩腰一樣粗了。它們也是樹界的老人兒。如果是白天,老別克躺在屋里,就能透過高高的窗口看見它們。視線是橫的。藍天背景下,柳樹披著長發(fā),棗樹結(jié)著卵樣的果。偶有鳥的黑翅擦著樹梢飛過,襯著大片瓦藍,總讓人覺出活著的好。

現(xiàn)在,月亮行走在兩棵老樹中間,放出淡藍色煙霧籠罩了夜空。女人拿著搖鈴,像片月光被吹了進來。她身上的茶服沾染了夜露清香,眼睛也洗過一樣清亮了。

后半夜忽然響起驚雷,隨即狂風(fēng)大作。青棗跟雨珠一起啪啪砸到屋頂,又噗嚕嚕滾落地上。空氣中彌漫著濕漉漉的土腥。天氣預(yù)報,各省都在下暴雨,有的地方已水澇成災(zāi)。

看這雨下的。老別克說。

是冰雹。

女人話音未落,隨風(fēng)卷進一個濕漉漉的男人。男人的衣服貼著腱子肉,仿佛剛被雷從天庭打落人間。他摘下工程帽,抹了把臉上的雨水和疲憊,露出希臘鼻。他望著女人點了點頭。

女人微翹著嘴唇?jīng)]有說話。

你化妝手藝不錯,符合勇哥性格,哥兒幾個他最講義氣。男人走到水泥臺前凝視著往生人。

原來,他叫勇。

男人將一個巴掌大的布袋放到女娃書包旁邊,轉(zhuǎn)身朝門口走去。他剛走出兩步,女人猛撲上去,抱住男人的腿。猝不及防的哭聲驟然響起,震得燈罩里的火苗跟著晃。女人的手箍得很緊,男人掰了一陣,沒有掰開。過了一會,他扶她起來,屈起食指,抹去女人臉上的淚水和鼻涕。女人猛然想起什么,回頭望著老別克,臉上露出羞赧。

注意安全,太平回家!老別克沖男人的背影喊了一嗓子,像平日對所有離開太平間的人一樣。

剛才還狂風(fēng)驟雨,這會兒月亮明晃晃的。老別克懷疑自己發(fā)了癔癥。那么暴雨未曾來過?那希臘神男子也未曾來過?

夜幕在月光中洗褪了顏色,由黑轉(zhuǎn)藍,又變白。

夜里,婦產(chǎn)科收治了一名高齡產(chǎn)婦,隨著產(chǎn)房嬰兒響亮的啼哭,天呼啦一下亮了。有只鳥兒醒了,發(fā)出嘀哩嘀哩的叫聲。更多的鳥醒了,發(fā)出嘀哩嘀哩、啾兒啾呀的鳴叫。一時間,仿佛數(shù)千種鳥在老樹上合唱了。

家屬院的娃娃們發(fā)現(xiàn)了地上的落棗,蜂擁去搶,又呼啦散開。老別克也過去撿了兩顆。無論如何,生活還得繼續(xù)。

太陽緩緩升起,給蘇醒的人世刷上一層金粉。

經(jīng)這一夜,女人的臉色越發(fā)灰白,接近那些未經(jīng)打理的仙家。老別克覺著,這樣下去她撐不過今晚。女人拒絕了醫(yī)院派車的美意,她領(lǐng)著孩子找車去了。

現(xiàn)在,屋里只剩下老別克,陪著水泥臺上的往生人。

老別克坐在白天的燈影里,半天沒緩過神。有只僵蛾掉進燈罩,嗤一聲冒出黑煙,飄散滿屋子的焦香。他取下燈罩,吹滅了燈頭。整個院子瞬間活泛起來??床〉?、出診的、繳費的、煎藥的、孕檢的、手術(shù)的,還有提著包子豆?jié){上班的。來來往往的人啊,陽光灑在他們身上,溫暖得叫人落淚。

老別克收攏心神,重新戴好手套,拿起化妝刷,捧起一張樂呵呵的臉。他驀地發(fā)現(xiàn),那正是他自己的臉。

【牛紅麗,河南確山人,醫(yī)務(wù)工作者。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六屆高研班學(xué)員。2021年參加中國作協(xié)第十次代表大會。在《山花》《作品》《福建文學(xué)》《廣西文學(xué)》《莽原》《廣州文藝》等發(fā)表中短篇小說若干。著有長篇小說《厚樸記》、小說集《行走的陶罐》《馬骨琴》?!?/p>

責(zé)任編輯 羅 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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