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極命草木

2023-05-16 12:05琬琦
廣西文學(xué) 2023年4期
關(guān)鍵詞:木薯故鄉(xiāng)媽媽

原本山川,極命草木。

——枚乘《七發(fā)》

小時候,我們并不懂得憐惜草木。女孩子把一種三葉草從根部折斷,讓它們的葉子互相卡住,然后往兩個方向拉扯。哪一根三葉草斷了、裂了,持著草的主人便算是輸了。勝利的孩子歡呼起來,輸了的就急急忙忙躬身去找一根更大更壯的。如果剛巧尋到一根長著四片葉子的,便擎起來,驕傲地叫著:

“看,我這是四葉草,比你的三葉高級多了!”

走在村道上,如果兩手空空,孩子們會忍不住折一根竹枝在手里,一面走,一面抽打路邊的花草。秋天的野花開得茂盛,紫色的臭草花、白色的鬼針草花、黃色的野菊花……我不忍心看這些花被打碎,就只揀野茅草輕輕撥打。到了冬天,野茅草的葉子會變成像淡黃色的紙條,可抽出一條條絮狀物。遠遠望去,就像一支支白色的蠟燭,在風(fēng)中搖晃。茅草是一種帶有神秘色彩的植物。媽媽用背帶背妹妹出圩時,總要在路邊扯兩三條茅草葉,折疊成一個小包,塞進背帶縫里,口中還念念有詞:“妹妹聽講啰,睇牛出圩啰?!辈萑~小包跟著妹妹逛了一圈圩鎮(zhèn),又在媽媽念叨著“妹妹聽講啰,睇牛轉(zhuǎn)屋啰”中回到家里,然后丟棄。那皴裂了的草葉落在泥地上,是竭盡全力后功成身退的小神。

茅草的葉子一根根筆直地從地上伸向天空,長到一定高度,葉梢會微微彎曲下來。一整片茅草長在路邊,也很好看。在茅草掩映之處,會突然冒出一個挖空的泥窟窿,里面蹲著一只骨甕。媽媽說,那只灰黑色的壇子里,保存著一個人完整的骨頭。故鄉(xiāng)的殯葬習(xí)慣,人死之后,先用木棺材土葬,三五年后選黃道吉日再開棺“撿骨”。那時,木質(zhì)的棺材已經(jīng)朽爛,里面裝殮的遺體,血肉都已消融,只剩下一具骨架。如果墳地選得好,骨架會完好無損,并呈現(xiàn)一種淡淡的金黃色,像瓷器一樣閃著釉光。兒孫們將此視為吉兆,并感到自豪。反之,骨頭可能會被水泡成黑灰色,或者被蟲蟻咬噬了一些部位。兒孫們就會因此垂頭喪氣,深感自己成了不孝之人。骨頭撿起來,用白酒洗凈、晾干,再按腳掌、小腿、大腿、盆骨從下往上的順序,依次小心翼翼地疊放到骨甕里,然后蓋好,封上紙錢。走路時,猛然看到這樣的骨甕,我在害怕之余,總會不無同情地想,人在這樣矮小的骨甕里,只能可憐巴巴地蹲著,手和腳都無法舒展了。不過,那種情狀,跟胎兒在母親體內(nèi)蜷曲是差不多的。這也是一個隱喻:人死之后重新回到生命初始的狀態(tài),永遠蜷睡于大地母親的體內(nèi)。這些骨甕最終還是要另擇吉日,隆重地葬入嚴格選擇的墓地當中。但故鄉(xiāng)沒有公墓的概念,而是由風(fēng)水先生十里八鄉(xiāng)地勘查探訪,擇寶山而葬。這樣,一個家族的先人往往四分五散,占據(jù)著不同的山嶺。年年清明和重陽,兒孫們前去掃墓,就要翻山越嶺、東奔西跑了。有些墓地因為葬得太遠太險要,年代久遠之后,會漸漸被人遺忘,最終完全被洶涌的野草淹沒。

村里演過采茶戲后,女孩子開始流行“戴耳環(huán)”。把紅薯葉撕成硬幣大小,再把梗撕成一小段一小段的,段與段之間靠半透明的草皮連系著。掛在耳朵上,這冰涼、翠綠、有草汁氣味的耳環(huán)便輕輕晃蕩。再披一塊床單,便可扮演成小姐、丫環(huán)了。妮子甩開枕頭巾做的水袖時,我發(fā)現(xiàn)她的指甲是紅色的。一問,原來她家種了鳳仙花,那花瓣的汁液可以染指甲。誰跟她好,她就幫誰染。一時間,村里的小姐妹都爭先向她示好,我也不例外。

爺爺?shù)囊粋€堂弟,我叫他十祖叔,專門挑著擔(dān)子走村過鎮(zhèn)地賣戲服頭飾,非常受女人們喜愛。有些女人并不唱戲,卻攢下錢,從他手里買一支珠釵耳環(huán)什么的,拿回家藏在箱子底下。不外出的時候,十祖叔坐在院子里做針線活,把一根根彩色的絲帶小心地縫到衣裙上去。我們在門口探頭探腦,但沒有人敢走進去。其實他并不兇,有一回在路上碰見,他還給了我半塊餅干。我們怕他,也許是因為他沒有老婆孩子,因此顯得有點奇怪而神秘。他有一間閣樓,據(jù)說專門用來存放“綾羅綢緞”和“金銀珠寶”。他去世后,采茶戲已經(jīng)不再流行,但我每每想到那樓里的戲服珠釵從此蒙塵、朽壞,還是覺得十分惋惜。

藤酸子是一種長在山上的漿果,果實如小指頭般大,沒熟的時候,是硬邦邦的青色,酸得無法入口。男孩子截一段無節(jié)的小竹管,把藤酸子塞進去,用棍子迅速地一捅,那小小的青果便發(fā)出破空之聲,如子彈發(fā)射,在“敵人”的衣衫上印下淡淡的青痕。他們在口袋里裝滿“彈藥”,研究種種戰(zhàn)術(shù),互相攻營拔寨,鬧騰得不可收拾。

藤酸子熟了的時候口感酸甜,大人孩子都愛吃。它的葉子是淡淡的酸,偶爾也可以解解饞。三葉草柔弱的草莖也是酸的,一咬,那淡綠的汁液就濺落在舌頭上。我們被大孩子領(lǐng)著,什么草木都想往嘴里放。但有些東西是不能吃的,比如“羊角扭”,兩只尖尖的果實成對長在一起,吃了會中毒。更毒的一種叫苦蔓藤,聽說又名“斷腸草”,光聽名字就很恐怖?!捌崮尽眲t連碰也不能碰,碰了,皮膚會又癢又痛甚至紅腫潰爛。

農(nóng)歷七月,中元節(jié)之后,漫山遍野的稔子熟了,拇指大小的果實呈紫紅色,像腫脹的乳頭,圓鼓鼓地凸現(xiàn)在枝頭上。我們一天到晚待在山上采稔子,一邊采一邊塞進永遠饑餓的嘴巴里。最飽滿、最甜美的稔子往往長在墳地里,膽大的孩子才敢去摘。有一次,我一路追尋稔子樹而去,突然一腳踏空。定睛一看,眼前橫七豎八散落著腐朽的木板,板子上還殘留著黑色的油漆。那明顯就是一處剛撿了骨的墳地。我頓時頭皮發(fā)麻,呆在那里動彈不得,手上的稔子撒了一地。

故鄉(xiāng)的草木是我們認識世界的開始,是我們的零嘴、玩具,還是我們的藥。小時候感冒咳嗽,媽媽就把魚腥草切成段,舂出汁來,放點白糖拌一下,然后沖少量開水,讓我趁熱喝。那股濃烈的腥味灌進肚子,像游進去一尾液體的魚。這方子非常有效,媽媽于是在房前屋后每個旮旯都種上了這種耳朵狀的草。還有一種黑墨草,花朵像微型的白色向日葵。用它煮湯,會得到一鍋藍黑墨水。打一只鴨蛋進去,蛋白也被染綠了。這道“黑暗料理”的享用者不是我,是妹妹。有一段時間她變成一個脆弱的“血袋子”,打個噴嚏,咳個嗽,或者跑跳得太厲害,血就會像蚯蚓一樣,從她的兩個鼻孔里爬出來。按土辦法,讓她仰頭看天,給她的額頭上拍涼水,把紅薯葉卷成小卷塞進她的鼻孔里……統(tǒng)統(tǒng)沒用。媽媽心急如焚,到處尋求秘方。是這個黑墨草加鴨蛋煮湯,治好了妹妹。

寒冷的冬天,池塘上結(jié)了薄冰。我和蘭姐一起去撈浮萍。那些指甲蓋大小的浮萍,被凍得硬硬的,綠色里泛著淡淡的紫紅。赤腳踩進池塘邊的淺水里,一下子,尖銳的冷就像藏在水里的蛇一樣竄出來,咬住了我的腿肚子。冷得久了,腿腳會麻木,然后,奇異地發(fā)起熱來。這些浮萍挑回家可以喂豬。那時候沒有飼料,找豬草是每天的常規(guī)勞動之一。

青黃不接時節(jié),人們能吃的蔬菜永遠只有苦荬菜。早上炒一盤放在飯桌上,一直吃到顏色發(fā)黑,也還是吃它。油鹽少,苦荬菜吃起來是硬的,帶著一股澀味。媽媽的做法是:先將苦荬菜用開水焯一遍再炒,葉子和梗都變得柔軟了,比較容易入口。春夏之交,開始吃空心菜。一場急雨過后,太陽鮮鮮嫩嫩地照著山林,蘑菇悄無聲息地冒出來了??招牟伺淠⒐?,算是上等菜了。一種“黃猄菌”長得遍地都是,我們撿起來毫不費力。但媽媽怕有毒,她拿著蘑菇籃子站在屋邊,皺著眉頭挑來揀去,每每有路人經(jīng)過,就問人家:“這朵有毒嗎?這朵能吃嗎?”

吃蘑菇中毒的事情并沒有發(fā)生,但吃木薯被“惑”卻時有耳聞?!盎蟆笔峭猎?,意思是吃了木薯后頭暈嘔吐,嚴重的甚至一睡不起。媽媽把剝了皮的木薯扔到房頂上,任它們天天被太陽曬著,被風(fēng)吹著,甚至被雨淋著。過了一段時間,原本白生生的木薯變成灰色,有些還黑了半段。媽媽把它們?nèi)∠聛恚莶輿_洗一下,放鍋里蒸。吃起來綿軟糯口,但有一股泥瓦氣味。

木薯有多種吃法。最常規(guī)的是刮去表皮,剁成塊狀,曬干后打成粉,煮粥的時候加一些。這粥豬也吃,人也吃。剛開始覺得不錯,滑溜溜的。吃多了,嘴里淡得直淌口水。媽媽在鍋里涂一點點豬油,把木薯粉捏成粑粑,煎得焦香焦香的,也能哄我們吃幾天??次覀兿訔壞臼?,媽媽痛心疾首,給我們講起過去的艱難歲月:野草吃完了,剝山上的松樹皮來吃,導(dǎo)致松樹一棵棵枯死。還有人吃觀音土,吃多了,拉不出屎,活活憋死……我聽得目瞪口呆。那松樹皮又厚又硬,怎么吃?媽媽詳細解釋,是用刀刨了外面的厚皮,再慢慢刮取里面柔軟的那層。我照著操作,刮下一點樹皮嘗了嘗,有點濕潤,有點松香,更多的是苦澀。我呸呸呸地吐了出來。

最單調(diào)乏味的活計也是“刮木薯”。小板凳坐著,小篾片拿在手里,旁邊是如山堆積的木薯。要一下一下地把木薯紫紅色的表皮刮掉,單調(diào)、重復(fù),刮不完地刮,愚公移山地刮……

木薯葉長長的葉柄是純粹而好看的紫紅色,柔韌性很好。有一次,媽媽采了一把木薯葉,用葉柄給我編了一頂小小的轎子。它的精巧、復(fù)雜使我驚喜,但仔細端詳,這轎子里全是密密麻麻的紅色桿子,沒有空間可以乘坐千嬌百媚的新娘。我把它放在窗臺上,讓它自己一天天黯淡、枯萎下去。

聽說,爸爸十七歲那年,爺爺奶奶慘死于仇家之手。因害怕被“斬草除根”,爸爸于黃昏時分挑了一對箕畚,假裝去地里挖木薯,連夜逃離了故鄉(xiāng)。我想象,那天夜里,風(fēng)呼呼地刮著,木薯搖著紛亂的葉子遮蔽著什么,或者是為遠去的少年搖頭嘆息。從那以后,爸爸似乎喜歡上了遠走他鄉(xiāng)。即使是風(fēng)平浪靜之后,他還是一次次離鄉(xiāng)背井,到外地打工。過年前,他才背著一個蛇皮袋回來。那蛇皮袋里,裝著簡單的衣物和一把砌磚刀——那是他在城里謀生的工具。

春天一到,茶樹冒芽了,我和媽媽就天天去采茶。日復(fù)一日地采摘著茶葉,我竟感覺自己漸漸變得寧靜、舒展,似乎渾身上下長滿了眼睛和耳朵。我能看到一壟壟茶樹整齊排列的樣子,能看到茶葉邊緣那細小而柔軟的起伏。雨天,灰蒙蒙的天空上,細雨像篩面粉一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晴天,白云一朵朵飽含著水汽,懶洋洋地流淌著。我能聽見茶芽被拗斷時發(fā)出的聲音,一朵茶葉落入簍中,與其他葉子產(chǎn)生了輕微摩擦的聲音,泥干被曬得酥松了,在我鞋底裂開的聲音。要是偶爾飛過來一只蜜蜂,那嗡嗡的聲響簡直像一架小型直升機。我沉浸在這種奇異的境界當中,仿佛什么都在想,又仿佛什么都沒有想。我仿佛抽離了肉身,在半空中,在茶樹底下,在微笑,在瞌睡,在飛翔……這種狀態(tài)會被媽媽打破,她說:“我回到這里的時候……”

我知道她的意思,其實是指她嫁到我們村的時候。按她的說法,好像她在外婆家里出生、長到二十歲,也不過是稀里糊涂的“寄居”。要到結(jié)婚那天,她才算真正“回”到自己的家。我感到一陣迷茫。難道我也是暫時寄居在媽媽家的嗎?以后,我又將“回”到哪里去呢?

白天去采茶,晚上就要炒制茶葉?;鹨?,鐵鍋已隱約見紅了,才能把茶葉倒進去,用木制的叉子翻炒。把茶葉炒熱了,軟了,再倒進圓簸箕里,趁熱用手順時針揉搓。茶葉變涼后,要重新回鍋加熱,然后再揉搓。如此反復(fù)三四次,茶葉變成蜷曲的褐色小條,再倒入鍋中攤薄,小火烘干。就在這個過程中,茶葉中的黑色膠質(zhì)析出,深深地滲進手掌的每一條紋路,要好幾天才能褪去。有時,夜深了,我已經(jīng)睡著了,媽媽還在熱氣騰騰的廚房里忙活,直至天亮。那帶著焦香的茶葉味兒一直彌漫到我的夢境深處。

當然,在故鄉(xiāng),最重要的植物肯定是水稻。每年夏天“雙搶”大忙,太陽毒辣得晃眼,打谷機轉(zhuǎn)得人口干舌燥,稻谷一喂進去,禾葉碎片、塵土漫天飛揚。剛開始,我和哥哥負責(zé)“遞禾頭”,把割倒在地的稻穗一捆捆地遞給打谷的大人。我們赤著腳、蹚著稻茬,氣喘吁吁地來回奔跑。被驚起的大頭蜢、禾蝦也跟著我們慌里慌張地跳著,飛著。后來我也學(xué)會割禾了。鐮刀咬住稻稈,吭哧吭哧地吃進去,再吭哧吭哧地拖出來。我埋頭苦干,偶爾站起身來回頭看看,嗬,我竟然割了這么多稻子,心里有點驕傲。再一看,媽媽早已割到很遠很遠的前邊了,遠到我怎么也追不上,我就有點泄氣。

割了稻谷挑回家,要攤在地坪上曬。媽媽去鋤田,我就負責(zé)曬谷。谷子濕漉漉的,連同稻葉、碎絮一起攤曬。要用釘筢一次次將雜質(zhì)耙出去,用板筢將稻谷一小壟一小壟地翻身,還要用腳一趟趟地在稻谷中蹚開小路,讓它們早點干。赤腳走在滾燙的地坪上,稻谷尖尖地扎著腳板,我心里想,原來我的腳也是這么好的曬谷工具。然而,我實在不是一件合格的工具。因為那時候我已經(jīng)開始沉迷于“閑書”(媽媽的原話),經(jīng)常把稻谷忘記了。直到十二祖叔大喊:“落水了,收谷了!”我才驚跳起來。夏天的雨來得又急又猛,嘩啦啦地砸下來,把地坪沖刷得干干凈凈,來不及收好的稻谷會被水流沖走。

十二祖叔是我爺爺?shù)牡艿?,他不種田,似乎以捉鳥和賣鳥為生(那時還沒禁止捕捉鳥類)。他家的屋檐下、院子里、廳屋里,全是一只只鳥籠,里面關(guān)著畫眉、鷓鴣、鷯哥等各式鳥兒。因為女兒遠嫁了,妻子去世了,他也是孤身一人住著。但孩子們卻不怕他,常常跑來逗弄那些鳥兒。他種了很多雞冠花。這種紅色的肉肉的花朵,不是本地物種,但適合孩子們摘下來當肉切,切好了就放進瓦片做成的鍋里炒著過家家。他會看天,每次都能看出哪一朵云將帶來雨水,以至人們總愛找他打聽天氣情況。彌留之際,妹妹去看他,他用極其微弱的聲音對她說:“你走遠點,我呼出的氣對你不好?!泵妹煤髞硪槐楸榈貙ξ覐?fù)述這個細節(jié),那個已經(jīng)氣若游絲的人,用他最后的力氣呈現(xiàn)內(nèi)心的善良。

媽媽把所有的水田都用鋤頭翻了一次后,放滿田水,我們就要用腳把這些成塊的泥土踩散,把稻草和稻茬翻到泥下。一塊田反反復(fù)復(fù)踩著,直到稻草、泥土與水都融成軟爛的一體,就可以插秧了。秧苗扎根后,田里的雜草冒頭,又該薅田了。光腳,用腳指頭拔雜草,或者直接把雜草用力踩進泥里。一塊水田,從清空到重新收割,重重疊疊的,也不知道要印上多少層腳印。

媽媽對插秧這件事要求很嚴格,大概多少行距、株距都有規(guī)定,同時,插的深淺也要講究。媽媽是語言大師,往往在勞動時展現(xiàn)她驚人的比喻能力。比如渴得不行的時候,她說:“簡直是上甘嶺!”如果我把秧苗插得太深了,她會問:“你是想插到閻羅王屋頂嗎?”插得太淺了,她又說:“你是不是打算曬死它?”

后來拋秧技術(shù)很快普及,人根本不用下田,站在岸邊把秧苗胡亂扔下去就行。媽媽對橫平豎直的要求完全作廢,她憤憤地說:“這就是戳花整個田就完事嘛!”

十一歲那年,父親把我送往梧州市蒼梧縣姑媽家寄居,并進入龍圩鎮(zhèn)中心小學(xué)讀書。從此,我在故鄉(xiāng)的童年就結(jié)束了,我成了故鄉(xiāng)的“客人”,只在寒暑假回來“做客”。這期間,我家在村頭建了新房子。沒過幾年,老房子就坍塌了。腐朽的橫梁和瓦片掉落地上,被瘋長的野草掩蓋。廳屋里原本放搖籃的地方,長出一株枝繁葉茂的野桃樹。我眼前出現(xiàn)的搖籃幻影,就在桃樹碧綠的葉子里來回晃動著。那躺在搖籃中的人兒,不知道是我,還是我的妹妹。

年歲漸長,兒時的姐妹如同蒲公英隨風(fēng)飛散:蘭姐、妮子,和我一起戴過紅薯葉耳環(huán)的女孩,都出嫁了。最遠的嫁到澳門、臺灣,最近的,就嫁到鎮(zhèn)上或者附近的村落。這些女孩再回到故鄉(xiāng)的時候,無一例外,迎接她們的,都是一聲“又來啦”的問候。我也是一樣的。有時,我會因此而茫然若失。這是我的出生地、我的故鄉(xiāng),但卻不是我“于歸”之地。

不再外出打工之后,爸爸種了很多沙田柚。這種樹看起來并不起眼,巴掌大小的葉子憨厚樸素,但它的管護卻是一件非常煩瑣的事情。用我媽的話來說,侍候它,跟丫環(huán)侍候小姐差不多??厣摇⒊x、施肥、授粉和套袋、采收,都很講究時間節(jié)點,錯過了其中一環(huán),就等于錯過了一年。沙田柚收益不錯,茶山便逐漸被忽略,連水田也有一半荒蕪了。不久,哥哥娶了嫂子,家里多了侄女侄子……這些變化,好像與我有關(guān),又好像,我只能是一個旁觀者。然而,感情上,我也沒有辦法完全把婆家當成我終于“回去”了的家。故鄉(xiāng)這個詞語,變得似是而非了。

人到中年之后,來自故鄉(xiāng)的消息,便多了一些生離死別。被遺忘在記憶中的人,突然因死亡而被重新記起。在路上相遇,給過我一塊紅薯的,叮囑我不要在水井邊玩耍的,見我的擔(dān)子太重幫我挑過一段路的,驚訝地說我突然長高了的……都是些擦肩而過的溫暖,都是故鄉(xiāng)的一部分。就像故鄉(xiāng)的草木,與我的生命發(fā)生聯(lián)結(jié)之后,就會永遠地將它們的汁液、清香留在我的生命深處。

最令人惻然的是那些意外身亡的人。鄰家叔叔唯一的兒子,二十歲不到,去縣城同學(xué)聚會,酒后開摩托車回家,撞向路邊的護欄,就這樣沒了。另一戶人家,母親前兩年中風(fēng)逝世,父親遠赴浙江投奔兒子,沒料到才三十多歲的兒子夜里突發(fā)心臟病去世,只剩下可憐的老父親孑然一身地回鄉(xiāng)。果園跟我家相鄰的伯伯,在暴雨傾盆的夏夜出門看護田水,卻因一根掉落水中的電線觸電身亡……媽媽給我講述這些的時候,言語間充滿了一種“這都是命”的馴服和驚惶。

前年冬天,八十五歲的四伯父平靜仙逝,我回去奔喪。送葬的隊伍走在彎彎曲曲的村道上,靈幡在風(fēng)中招展,悲傷被煩瑣而莊嚴的儀式凍結(jié)著。遙遙傳來鞭炮聲,那是隊伍前面,有人用鞭炮為四伯父開路,也提醒村人們回避。每到一個路口,路邊都有一個小小的火堆?;鹈缥⑷?,那些隨手扯來的草木都已燒成炭、化作灰,只有一縷縷青煙裊裊升向天空。那是村人在用火堆向四伯父告別,也是用火堆告訴逝者:畢竟天人永隔,從此各自安好,無須惦記了。

——活著的人是這樣矛盾:既擔(dān)心亡靈因割舍不了塵世來打擾家人的安寧,又希望亡靈能好好庇佑家人的幸福吉祥。

四伯父是一個思維非?;钴S的人,在村人只知道種地養(yǎng)豬的時候,他已經(jīng)學(xué)會收購附近的豬肉,搭班車販賣到梧州去。他家的飯桌上幾乎天天有肉,我和妹妹都喜歡去蹭吃。那些香噴噴的記憶,給我饑餓的童年抹上了一點油亮的色彩。后來,四伯父買回了村里第一臺黑白電視機,鎖在高高的木制電視柜里。每天下午三點,《射雕英雄傳》準時開播,電視室里就擠滿了人。大家都仰著脖子看黃日華演的郭靖拉開了彎弓射大雕。四伯父就像劇中的江湖大哥,豪爽俠義,家中經(jīng)常高朋滿座。

由四伯父開始,我想起了另外一些逝去的親人。我的爺爺奶奶、會縫制采茶戲服的十祖叔,擅長捕鳥的十二祖叔……還有前幾年去世的五伯父。五伯父從小被過繼到岑溪盤古,成年后到梧州承包了很多建筑工地,我的爸爸和很多鄉(xiāng)親都曾經(jīng)在他的工地上打工。他就葬在岑溪盤古郊外的山坡上。我過去送葬時發(fā)現(xiàn),那里的草木,與故鄉(xiāng)的依稀相似……

送葬的隊伍離開村道,走向田野。收割過后的稻田空曠著,連麻雀也不知道到哪里去了。茅草在路邊的荒坡上隨風(fēng)起伏,擎著一根根白蠟燭。我似乎能看到一支縹緲的隊伍,那些先行逝去的人,都在前面,隔著遼闊和蒼茫的時空看著我們。而茅草就在我們之間搖動著,仿佛在虛幻中燃燒,又仿佛是真實的冥紙在嘩嘩作響。這些單薄的野草,用它的柔韌消弭了生與死的堅硬界限,保護著我們在塵世行走的平安,也是記錄我們命運的草簡。

按照事先被反復(fù)叮囑的習(xí)俗,我們把四伯父送到山上,圍著已經(jīng)挖好的墳地遙遙地轉(zhuǎn)了一圈,然后躲在荒草當中脫孝。這樣,當我們下山去,便不再是戴孝之人,行走四方也無須忌諱了。我在亂草當中走著,突然被誰扯住了衣衫。驚恐當中回頭一看,原來是一蓬金崗藤。它的藤蔓上長著倒刺,鉤到什么都會扯住不放。妹妹幫我將倒刺一點點扯開。就在那短短的幾十秒鐘里,我認出了很多似曾相識的草木:松樹、藤酸子、菟絲子、稔子樹、鬼針草……它們長得很茂密,遮蔽了上山的小路。好像這些年來,它們也像樸素的鄉(xiāng)親們一樣,努力地繁衍生息,以“人丁興旺、瓜瓞綿長”為榮?;蛟S,它們是故鄉(xiāng)的另一種形式?那些蒙塵的葉子、滄桑的枝條,就是親人們在時光中漸漸老去的面龐:那兩株并肩站立的松樹是我的爺爺奶奶,枝葉堅硬如針的杉樹是我的四伯父,十祖叔可能是一棵紅椎木,十二祖叔呢,一定是山腳下那叢葦芒,可以吸引很多鳥兒來筑巢。那么,我呢,如果我死去,會變成什么?我會變成一株菟絲子,一直纏綿于故鄉(xiāng)的土地嗎?還是變成一棵鬼針草,依附于某一個人身上離開故鄉(xiāng),走得越遠越好?

這些挨挨擠擠的草木,它們也是一支隊伍啊,一支靜默于漫長時光中的隊伍。在我偏僻的故鄉(xiāng),在被人忽略的山野起伏處,這一支隊伍發(fā)芽、拔節(jié)、開花、結(jié)果、枯萎,度過寂靜的一生。它們的搖落是如此輕盈,承受不了一滴清晨的露珠。它們的榮枯又是如此厚重,蘊藏著整個大自然的供養(yǎng)。我突然意識到,我們的命運與它們何其相似!我們本身亦不過是世間草木的一種,最終也將枯萎于大地的懷抱。一瞬間,就像一枝野花被風(fēng)推動,我踉踉蹌蹌地奔下山去,淚水潸然而下。

【琬琦,本名肖燕,廣西容縣人,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魯迅文學(xué)院第三十九屆高研班學(xué)員。曾在《作家》《小說界》《詩刊》《星星》《廣西文學(xué)》《飛天》等刊物上發(fā)表作品,有作品被《長江文藝·好小說》《散文選刊》《海外文摘》等轉(zhuǎn)載,散文《遇見樹》收入《2021年中國生態(tài)散文》,曾獲《詩刊》全國同題詩大賽一等獎、《廣西文學(xué)》“金嗓子”廣西青年文學(xué)獎等獎項。】

責(zé)任編輯? ?馮艷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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