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德
早些年流行家庭卡拉OK,很多同事都買了,我也跟著趕潮流,一股腦兒購置了VCD機、功放、音響、話筒兩個和碟片數(shù)張,欲一展歌喉。
友人程不二知我如此,遠遠見了,乜斜著說:“你啊,真俗?!?/p>
然而,嘲笑我沒多久,他也購置了一套。周末,程不二在家里引吭高歌,還未等唱出點兒感覺,就被鄰居投訴了,說他鬼哭狼嚎,差點兒引得人家心臟病復發(fā)。
從此,他家的音響設(shè)備閑置了。我家的也沒用過幾次,同事的也是。這些設(shè)備閑置了好多年,本想把它們賣給收廢品的,人家不收。我再三央告對方,說一分錢不要,只需幫著拉走即可。好說歹說,人家才怏怏地幫著拉走了。
聊及此事,程不二說,人啊,一念俗,一念雅。阮咸是魏晉名士,“竹林七賢”之一,尚且不能免俗。《世說新語》中有一個故事,說有一年七月七日,住在道北的富裕阮家子弟把華貴的綾羅綢緞拿出來晾曬。道南的阮家都比較貧窮,其中就有阮咸。阮咸見道北人家如此,便把自己的一條粗布短褲拿出來,用竹竿挑著曬在了中庭。有人對他的做法感到奇怪,阮咸回答說:“未能免俗,聊復爾耳?!?/p>
說完,程不二狡黠一笑:“咱也未能免俗,更何況,我是跟著你才上的當,阮咸俗不蓋雅,你我追隨時代潮流,這叫能雅能俗。”
有個年輕人大學畢業(yè)后,在終南山上租了一方院落住下來,那一椽破屋,有榆柳蔭后檐,有桃李羅堂前,有雞飛矮墻,有鵝鳴山谷。他在那里養(yǎng)狗養(yǎng)貓,寫字畫畫,遠避塵俗,生活簡單。印象中,他的門板上紅紙黑字寫著四個大字:負日之暄。門板下有一個竹躺椅,常見他在深秋的上午,曬著秋陽,瞇著眼讀書。有人在他的自媒體平臺留言:“羨慕這樣的日子,真可謂優(yōu)哉游哉,美哉雅哉?!?/p>
他回復說這般生活哪里有想象中那么容易。河南老家的父母催他回去相親,要他趕緊結(jié)婚生子。有一次母親急了,千里迢迢趕赴終南山,要將他“捉拿”回去。后來母親也在山里住了一段時間,覺得終南山還不錯,才給他放寬期限,允許他以“為藝術(shù)”的名義,在山上多駐留一段時間。
小伙子說,活在俗世,一方面不想為難父母,一方面又不想為難自己,想過一段“觀照心靈”的雅致生活,何其難??!
《夢溪筆談》中有一個故事,說宋仁宗在位期間,有一次選東宮的官,皇上把這個職位給了晏殊,大家都覺得奇怪,想知道原因。宋仁宗解釋說,近來諸臣僚每天都在宴會賞景,嬉戲游樂,唯有晏殊閉門不出,跟兄弟們一起讀書。如此謹厚之人,最合適做東宮的官。哪料,晏殊知道后,向皇帝解釋說,他不是不想宴飲游樂,只是因為家窮,條件不允許,便只好閉門讀書了。晏殊的意思再明白不過,天下哪兒有什么雅士,哪兒有那么多一本正經(jīng),誰也難以免俗。好在宋仁宗“嘉其誠實”,還是重用了他。
大美華山,自古登臨者不在少數(shù)。明清之際史學家、文學家張岱在《夜航船》中說,有一年夏天,韓愈爬上了華山的頂峰,但因為山勢陡峭,他怕自己下不來,嚇得號啕大哭,為此還寫下了遺書。當?shù)氐娜A陰縣縣令獲聞此事后,“搭木架數(shù)層,紿其醉,以氈裹縋下之”—華陰知縣命人搭起數(shù)層木架子,又哄騙著韓愈喝醉,用氈毯將韓愈裹住,然后用繩子系住,把他從山上送下來。宋人呂大防在《韓愈年譜》中記載,韓愈于貞觀十八年(644年)請假回洛陽,其間到華山游玩??磥恚n愈確有游華山一事,如果張岱所記不夸張,這件看起來原本屬于凡人的俗事,因為發(fā)生在韓愈身上,便有了雅趣。
元豐六年(1083年)十月十二日夜,蘇東坡本解衣欲睡,月色入戶,于是到黃州承天寺尋好友張懷民,恰好張懷民也未眠,于是兩人一起到庭院之中,欣賞無邊的月色。這是一個極為平常的夜晚,也是一個極為偉大的夜晚;是一個極俗的夜晚,也是一個極雅的夜晚。庭中積水空明,空明處藻荇交橫,二人在月下,又似在水中,境由心造,相隨心生,此中有真意,俗耶,雅耶,或已無須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