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焱的詩集《時間終于讓我明白》中,闡述了時間本身的無限性,時間可以打亂清晰的頭緒,而其間交叉的經(jīng)緯———愛、生命、孤獨,更緊緊糾纏在一起,形成我們?nèi)松碾H遇與認識。詩人會尋找詩意的對接點,在疼痛里捕捉內(nèi)心的“蝴蝶”;而時間會使一切向下,沉淀,達成和解,進而加深生命的韌性和抒情的從容。顯然,我在這里說的就是熊焱,他將在時間里獲得了更多的饋贈。本文,我將從時間感、寫作新范式、親情書寫、生命記游四個方面來解讀這本詩集。
時間感
熊焱有清晰的“時間感”,這個概念里隱含了生命的焦慮,同時延展出無限的深情?!皶r間終于讓我明白”,是生命的龍卷風(fēng)裹挾一切,在降調(diào)的節(jié)奏里趨于平緩,歸于平寂。而這背后,還隱含著時間的疊加進程,這帶來了言語和精神的雙重代謝。之所以說這里有“焦慮感”,除去“讓”的被動性直接作用于主體“我”之上,還在于詩人“我已四十歲,我的祖輩們都死了”(《我們來自哪里》)“我不再幻想未知的命運,只是順從于時間”(《我已順從于時間》)一類的自我確認與修正。
“多么愧疚呀,時間終于讓我明白/我的鄉(xiāng)村有著斑斕的大美,只是作為故鄉(xiāng)的叛逃者/我已不配接受這人間豐腴的饋贈/不配獻上我廉價的愛與贊美”(《時間終于讓我明白》),這首詩不僅是對時間功用的體認,更是對人生際遇和生命情境的省察?!懊靼住边@個動詞干脆決絕,以生命的截面和暫時的領(lǐng)悟涵蓋全部。如果說因這種感覺過于絕對而否定它,似乎又否定了生命的所有進程,而顯得缺乏自信。事實上,秩序中又有著諸多破碎、顛倒、扭曲和不規(guī)則。時間、身份和自然的轉(zhuǎn)換,降低了抒情的調(diào)性,熊焱以一種仰視的方式轉(zhuǎn)換了精神視角來感受過去的“我的鄉(xiāng)村”,以及“我”的精神立場。
時間的概念是單向度的,但是在熊焱這里被交織成了網(wǎng)狀,生命、愛與孤獨,甚至?xí)r間本身都在網(wǎng)中被反復(fù)指認和標注。而寫作是他命運的年輪,“那是靈魂在沼澤中掙扎,又在時間的包圍中/成為精神的琥珀”(《寫詩的過程》),寫作是在歲月的沉淀中掙脫困境、獲取延伸和修習(xí)溫潤的情感。熊焱后來省思:“我所理解的時間,是一個立體、豐富、無盡無窮的概念。如果只把時間理解為年月日,理解為時辰、分秒,那就太片面了?!蓖瑫r,他指出:“時間讓我們似乎明白了許多東西,但似乎又什么都不明白,無窮的困惑便由此產(chǎn)生?!边@種反復(fù)與不確定感來自對現(xiàn)實和過往的反觀,是對人生況味的體味,是內(nèi)心焦慮的外顯。
寫作新范式
寫作是生命的出神、漫游與溢出,是現(xiàn)實的描摹、對抗和消解,同樣也是對理想現(xiàn)實的建構(gòu)與想象。熊焱在氛圍、技藝和精神幾個層面,去摹寫寫作的快意、向光和孤獨的特點。詩中同樣有對時光的喟嘆,“一眨眼就跑進了中年”(《夜航》),那么在某種意義上,寫作就成為滴漏和刻刀,一方面在催生暗夜的花朵,一方面把生命鑲進歷史的年輪。熊焱在這首詩里,寫“遠行”“磨礪”“搬”和“開車穿過深夜的長街”,都在有意無意地改變著時間、距離和技藝。
熊焱在《返鄉(xiāng)——致博爾赫斯》《比鄰而居》等詩篇中,表明自己對于博爾赫斯、米沃什等詩人的欣賞與追慕,并希圖在寫作中恢復(fù)或者秉持他們的詩學(xué)傳統(tǒng)。這種傾向勢必要在這浮躁的寫作環(huán)境中做出抉擇,甚至進行一些具體的“反抗”?!拔覒c幸還有一所心靈的房子/庇護著人類的永恒”(《比鄰而居》),如果有一種癡迷可以引領(lǐng)人的精神向上,那么寫作一定處于其中,“修辭被隱藏在背后/精神的力量噴薄在指尖/最后由心靈指引,回到靈魂的沉默或轟鳴”(《手藝——觀一次泥碗的拉坯制作》),而寫作的終極意義還是獲取心靈的震顫。
熊焱在詩歌的抒情傳統(tǒng)中形成了他獨特的抒情方式,在吸收中外的詩歌傳統(tǒng)中觀照著現(xiàn)實的生存境遇,使得他的表達總是沉實有力。這種衍生出的氣質(zhì),可以從中窺見李白、張若虛、博爾赫斯、米沃什、葉芝等人的恍惚的影子,這些斑駁的影跡在熊焱的寫作中得到很好的統(tǒng)一,同時也為他的寫作催生出一種新的范式。他可以很好地駕馭“光明”“大?!薄般y河”等大詞,使之在具體的細節(jié)里恢復(fù)生機。
熊焱的美學(xué)范式,還在于撿拾了部分別人“丟掉的武器”,來強化他的抒情力度。譬如在句式上,他選擇了抒情意味很濃的復(fù)沓來延宕語言的氣息,以跳躍的韻腳來增強韻律感,以不斷擴充空間和時間來增加結(jié)尾的無限深情。就像他的詩《我一直在等一封遠方的書信》,開篇就以復(fù)沓手段來將時光、深情推向空遠而又具體的地方,這里有想象力的功效,而句式和音韻也增添了許多光彩,同時不可否認熊焱在選詞上,都是一些頗具“輕逸”之感的詞語,使得深摯的情感,輕輕流淌如溪水,且綴滿落花。
親情書寫
親情書寫需要很好的分寸感,因為很容易陷入虛飾、浮夸和不可自抑的洪流之中,隨之而來的走樣,反而顯得矯情而不深情。熊焱將愛、親情、孤獨、愧疚等情感和時間形成經(jīng)緯,而在倫理層面又形成代際的承續(xù),使得他的表達具有“及物感”——他以“只給了你白發(fā)蒼蒼的暮年和孤獨”(《給媽媽的信》),來體認現(xiàn)代親情的缺失和內(nèi)心的愧疚;以少年的“夜讀”回憶,來嘗試縮減地理距離和精神距離;以“原來死去的親人從未走遠”的感嘆,去將親情擴展為對弱小者及人類的普遍愛意。
就像對于故鄉(xiāng),我們越走越遠;對于母親,我們離開她們的身體,就在持續(xù)地拉開距離,只有在現(xiàn)實的世界受到委屈、承受不公時,才會想要反身折回,才有痛哭一場的勇氣。熊焱多數(shù)的表達都非??酥?,唯有在和母親的交流中,才放下寫作者的身姿,回歸一個孩子的身份,除去《給媽媽的信》,還有《北風(fēng)正在喊我回家》,都拋開了書面語的他者身份,而是以“媽媽”這個口語直接抒情。
父親是世界的肩膀,是強力的暗示,是“假想敵”,只有在轉(zhuǎn)述童年記憶中才會出現(xiàn)“爸爸”這樣親近的稱呼,現(xiàn)實中則是會在某一天和“我”“分手”的人,是傳遞給“我”“鋼筆”的人,是急匆匆外出借錢的人,是“頭發(fā)又稀又白,老年斑又多又暗”的人……在詩集開篇的《父親》中,他選用第二人稱“你”來形成一種對峙、對話,然后在跨越了鴻溝之后,又進行了精神的融通——“我們成為父親,全都用盡了生死”,而這之間的過渡就是一個兒子成了“父親”,開始關(guān)注育兒經(jīng),“世界的朽木正在逢春”。這種克制之后的深情,是噴薄的烈焰,是理解后的余燼。
“當愛來到身邊”這一輯展示的并不僅僅是親情,還有愛與生命,甚至還有時間的秩序。那種血脈形成的倫理梯度,銜接父母、“我”與妻子及兒女,而情感的交織使得時間的有效性如鬢角之雪,雪落的層次也是如此緊湊?!笆前?,真快,真快,一眨眼他們就老了/新修的高速公路分明是時間的手/要拉著我們,看一看父母的蒼老與孤獨”(《高速公路經(jīng)過村莊》),在反復(fù)的確認,詩人的表達都加快了速度,語言和情感的節(jié)奏形成了一致,而對父母的“蒼老與孤獨”也就更為深沉。相對于對母親的愧疚、對父親的理解,對于妻兒,熊焱表現(xiàn)出的愛意更為直接、溫潤,所有的語句都仿佛幸福的呢喃。
生命記游
熊焱的詩在調(diào)性上是延宕的,余韻悠長,那些近乎民歌的游記詩更是在句式的交錯中,與現(xiàn)實的情境形成了音節(jié)上的和諧。
古人一直都有登高記游的喜好,而此中好詩又頗多。寫作在某種程度上是與精神的松弛度相關(guān)聯(lián)的,縱情山水,所寄情感又頗為繁復(fù)。熊焱的記游詩,有對故鄉(xiāng)的呼應(yīng),有對現(xiàn)實的抽離,有對詩意的人生的觸摸,有對古人的緬懷與思念,有內(nèi)心的暢快,也有內(nèi)心的苦悶……詩的表達在自在中得以開闊,得以自足。他選擇了類似于“甘州八聲”“涼州詞”“清平樂”這一類詞牌名,試圖打通古今的情感,而在制式上卻并沒有太多的鉗制與框定,而其中的節(jié)奏和所歷風(fēng)景、內(nèi)心的情感形成了應(yīng)和?!岸仪Ю锉疾?,這曲折的旅程/那不斷遠去的光陰,都是我人生苦寂的修行”(《涼州詞:在天祝的途中》),這種荒涼的感覺,有人生羈旅的領(lǐng)悟,也有涼州本身的感覺——這同時是詞語本身帶來的感受。我將之視為熊焱對于漢語的理解與創(chuàng)見。
王彥明,1981年生于天津,畢業(yè)于陜西師范大學(xué)中文系,天津市作協(xié)簽約作家。曾獲《芳草》雜志詩歌新人獎、魯藜詩歌獎和鎢絲詩歌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