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茂淦
我給中共中央書記處原書記、全國人大常委會原副委員長陳丕顯當秘書時,他多次給我講起1960年春第一次回鄉(xiāng),不顧個人名譽地位,實事求是地向縣、地和省里反映了群眾遭受嚴重饑荒的問題,救了不少閩西鄉(xiāng)親的往事。每當陳丕顯含淚給我講述這段經(jīng)歷時,我的內心都受到巨大震撼。
2022年初夏,我重訪陳丕顯家鄉(xiāng)南陽官余村,這里的一磚一瓦、一草一木,又勾起了我對他調查研究往事的深入感悟。
1960年春,中共福建省委書記葉飛幾次電請中共華東局第一書記、中共上海市委第一書記柯慶施到福建視察,不知出于何種考慮,柯慶施不愿出行。他與華東局書記處書記、上海市委第二書記陳丕顯商量,請陳丕顯代他到福建視察調研。
1960年4月下旬,陳丕顯與葉飛約好在福建邵武會面。會面后,葉飛回福州,陳丕顯帶了秘書一行人經(jīng)邵武、三明、永安、連城到龍巖。
作為游子回鄉(xiāng),陳丕顯的心情是復雜的。陳丕顯是上杭南陽鄉(xiāng)官余村人,13歲參加革命,曾任團中央兒童局書記,是出了名的“紅小鬼”。1934年紅軍長征后,他隨項英、陳毅在贛南堅持游擊戰(zhàn)爭。1937年國共合作,南方紅軍游擊隊組建成新四軍北上抗日之后,他就沒有回過上杭,非常想念魂牽夢縈的家鄉(xiāng)。出行之前,在家務農的兄弟曾寫信告訴他,家鄉(xiāng)正經(jīng)歷新中國成立后最困難時期,許多鄉(xiāng)親家無隔夜糧,靠挖野菜度日,希望他能“接濟接濟”。幾乎是同時,家鄉(xiāng)的南陽公社副書記劉在春到北京接受國務院頒發(fā)“全國農業(yè)紅旗公社”后,特地到上海向他匯報了家鄉(xiāng)的巨大變化,畝產(chǎn)糧食跨“綱要”達到800斤以上,群眾不愁吃不愁穿。正是出于這種矛盾的心情,他和葉飛商量,先回龍巖地區(qū)看看。
4月30日,陳丕顯在龍巖地委聽取了地委、行署的匯報。他們匯報了閩西的大好形勢,也說了一些存在的問題。其中提到有些群眾生活有一定困難,但他們把這些歸咎于部分農民瞞產(chǎn)私分。從他們吞吞吐吐的匯報中,陳丕顯深知他們怕戴上“右傾”帽子,不敢多談問題。陳丕顯也不便深究,只對他們說,要回南陽老家去看看,在當?shù)剜l(xiāng)親中作點調查研究,并將召集干部群眾和烈軍屬代表開座談會,聽聽他們的意見。同時,陳丕顯與他們定了三條紀律:一是輕車簡從,不許宣揚,不準貼標語,敲鑼打鼓迎送;二是不準鋪張浪費,只準吃稀飯、青菜,不準吃干飯和魚、肉;三是不準妨礙春耕生產(chǎn)。
5月2日,陳丕顯在地區(qū)行署代理專員李應槐、上杭縣委副書記李升亮的陪同下驅車到了南陽,然后走鄉(xiāng)間小道,回官連坑(后改為官余)大隊。路經(jīng)田間時,陳丕顯主動向正在勞作的群眾問候,問他們生產(chǎn)生活情況。鄉(xiāng)親們異口同聲地說,沒飯吃,吃不飽,餓得不能勞動。有人甚至大聲責問:“現(xiàn)在是怎么搞的,弄得我們種田人沒飯吃?”面對責問,陳丕顯心里不是滋味。
陳丕顯一行來到官連坑,住到了他堂兄陳家梅的家里。事后才知道,陳丕顯的兩位兄弟為他回來住在哪里,頗費了一番心思。按理,他應當住在自己兄弟家里,可是他家的住房年久失修又擁擠,兩兄弟實在擠不出能讓他們一行七八人住的地方。后來,還是他的堂兄陳家梅為他的兩個兄弟解決了難題。因為家梅前幾年蓋了新房,寬敞又干凈。
之后,陳丕顯便在村子里轉了一圈,看望鄉(xiāng)親。眼前的一切,與二三十年前他離開家鄉(xiāng)時差不多??吹饺罕姵钥费什?,面有饑餓之色,有的叫苦連天,他原先那份游子歸鄉(xiāng)的喜悅之情早已蕩然無存,取而代之的是痛心和內疚。
快吃晚飯時,公社領導說,為他準備了一桌酒菜。他一聽,氣就不打一處來:“群眾吃糠咽菜,你卻叫我吃肉喝酒,我能咽得下去嗎?”陳丕顯要公社領導立即撤去酒菜,只留下米飯和一盤青菜,并重申從明天開始嚴格按三條紀律辦,只準吃稀飯和青菜,不準吃干飯,更不準擺酒肉。
陳丕顯回到家鄉(xiāng)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周圍村的鄉(xiāng)親都爭著來看他,一下子聚集了五六百人。陳丕顯看人來了那么多,不便談話,便請公社副書記陳從忠把原定第二天召開的群眾會提前到當天。
會議在生產(chǎn)隊的食堂舉行,由公社副書記陳從忠主持。陳從忠簡單說了幾句之后,大家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許多鄉(xiāng)親不客氣地問陳丕顯,知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你們當干部的怎么會搞成這樣?一位名叫陳從明的中年社員激動地坐在桌子上,喊著陳丕顯的乳名大聲說道:“春分妹子,我有很多話想對你說,就不曉得該不該講?”
看著這位苦出身的鄉(xiāng)親這么激動,陳丕顯知道他有話要說,便對他說:“你盡管講。”
“我講了真話,你走后公社會不會把我打成反革命呀?”
陳丕顯看了看地、縣、社領導,說:“你反映真實情況,怎么會成為反革命呢?”
接著,陳從明一五一十地訴說起來,去年發(fā)大水又下冰雹,糧食減產(chǎn),可是公社領導卻向上級浮夸說糧食跨《綱要》,并按跨《綱要》的指標來征購。我們完成征購之后,就沒有多少糧食了?,F(xiàn)在大家飯吃不飽,靠挖野菜充饑,許多人得了水腫病。說著,又指著陳丕顯說:“春分,你當那么大的官,究竟知道不知道群眾沒有飯吃呀?你知道不知道我們快要餓死了?我們實在想不通,為什么會搞成這個樣子?。 标悘拿饕幌?,說出了許多群眾積郁在胸中多時、想講又不敢講的話,引起了在場群眾的強烈共鳴。
突然,一位頭發(fā)花白、瘦骨嶙峋的老大娘跌跌撞撞地擠到食堂中央,“撲通”一聲跪在陳丕顯的面前,抱住他的腿,泣不成聲。老人這突如其來的舉動把陳丕顯嚇了一跳,他趕忙伸出雙手扶她起來,定睛一看,原來是自己的一位叔婆。陳丕顯一邊扶著她一邊說:“三妹婆婆,你不能這樣,我擔待不起,受不了呀,你請起來,有話慢慢說。”
三妹婆婆站起來拉著陳丕顯的手說:“春分,我這個60多歲的老太婆從來沒有餓得這么透(厲害)呀!我一家餓得不行,上山去采山蒼子樹葉碓糠吃,這樣的日子怎么過呀!”
三妹婆婆的哭訴深深感染了在場的人,許多群眾傷心落淚,會場一片泣聲。面對此情此景,陳丕顯再也無法抑制自己的感情,淚水刷刷地流下來。
這一夜,陳丕顯在床上輾轉反側,怎么也合不上眼。第二天清晨,他對弟弟陳家齊說:“我要走了?!钡艿芤辉偻炝?,說:“你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多住幾天吧,我們兄弟還沒有好好聊聊哩!”
陳丕顯滿腹心事地對弟弟說:“昨夜,我一夜不曾合眼。現(xiàn)在大家沒飯吃,我不能不管,我要向縣里、地區(qū)和省里反映,盡快幫助大家解決困難。”看哥哥執(zhí)意要去,弟弟十分內疚:“昨晚我坐在你的對面,看你哭得像淚人,心里難過極了。哥哥二三十年才回來一次,做弟弟的沒有好東西招待,還讓你這么難過……”說到這里,兄弟倆早已淚流滿面。
弟弟趁無人之際,給陳丕顯講了近來地區(qū)、縣里和公社撥給官連坑生產(chǎn)隊7天口糧,要求大家不要在陳丕顯面前叫苦哭窮,要多談大好形勢。
聽了這些情況,陳丕顯心中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吃過稀飯配咸菜的早飯,他匆匆告別鄉(xiāng)親,來到南陽公社參加烈軍屬代表和基層干部會議。
到會的有100多人,把公社會議室擠得滿滿的。烈軍屬代表劉富玉便搶先發(fā)言。她說:“我們公社在‘三面紅旗照耀下,形勢一片大好,糧食畝產(chǎn)800斤,跨過了《綱要》,群眾生活比過去好多了……”她的發(fā)言引起了許多代表的不滿。在眾人紛紛指責下,她才不得不結束了那背書式的發(fā)言。原來,她是按公社領導的意圖搶先發(fā)言定調的,內容也是公社領導事先授意的。
接著,一位名叫黃則智的白發(fā)老人發(fā)言。他毫無顧忌地說:“有人說我們公社的糧食畝產(chǎn)800斤,我說除非把田里的泥土挖起來才能湊數(shù)!我們公社的實際產(chǎn)量不過是二三百斤,公社領導不是不知道,這樣吹牛皮爭先進,可以提拔當官。他們昧著良心匯報,卻苦了我們老百姓。丕顯,我們真的不明白,人民政府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種田人連飯都吃不飽呀?”
其他代表的發(fā)言,也紛紛指責縣、公社領導“只顧扛紅旗,不顧群眾餓肚皮”。
面對干部群眾的尖銳批評,在場的縣、社領導低頭不語,神情極為尷尬,陳丕顯心情沉重,十分難過。
烈軍屬代表和基層干部座談會之后,公社黨委又在公社后樓會議室召開黨委擴大會議,向陳丕顯匯報工作情況。公社黨委副書記劉在春仍按前幾天縣、社兩級領導同意的口徑向陳丕顯匯報。當匯報到南陽公社上一年糧食畝產(chǎn)跨《綱要》時,陳丕顯實在忍無可忍,嚴肅地說:“這兩天,群眾對你們的批評已經(jīng)夠多、夠尖銳,就差指著你們的鼻子罵了。可你今天還說糧食畝產(chǎn)超過800斤,跨了《綱要》,到這個時候還在騙我呀!”“老劉,我問你,南陽公社的群眾沒飯吃,你知道不知道?有個村已經(jīng)餓死了人,你知不知道?”
劉在春被陳丕顯問得啞口無言,面紅耳赤。接著陳丕顯又對其他干部說:“你們不知道,那我來告訴你。昨天,群眾向我反映,射山村餓死了人,你們說是不是呀?”
至此,公社黨委的其他同志才對陳丕顯說了實話。原來,公社有兩本賬,一本是實際產(chǎn)量,一本是“爭紅旗”的假賬。由于對上面搞了浮夸,報了假賬,帶來了高征購,結果導致群眾缺糧挨餓……
離開南陽后,陳丕顯又到了全國聞名的才溪公社(鄉(xiāng))作調查。公社領導大概知道了陳丕顯在南陽發(fā)火的情形,所以比較真實地向他反映了群眾生活的困難。陳丕顯感到浮夸、高指標、高征購是一個普遍的問題。
接連幾天,陳丕顯先后向上杭縣委、龍巖地委反映了一路上的所見所聞。上杭縣委和龍巖地委也向陳丕顯匯報了普遍缺糧的情況,特別是上杭、長汀、武平、連城幾個縣最為嚴重。
陳丕顯提議把閩西7個縣的縣委書記都請來,一起研究解決辦法。幾個縣委書記到了之后,匯總了有關情況,統(tǒng)計了缺糧人數(shù)和水腫生病、死亡人數(shù)。據(jù)統(tǒng)計,全區(qū)7縣,除龍巖、漳平兩縣的情況稍好之外,其他幾個縣的缺糧都十分嚴重。陳丕顯對大家說:“如果你們地方上解決不了,我就向省委葉飛書記匯報,請省里幫助。”
陳丕顯立即打電話向福建省委葉飛書記作了匯報,請求省里對龍巖地區(qū)的情況引起重視,并支持龍巖地區(qū)650萬公斤原糧。葉飛對陳丕顯的匯報非常重視,決定馬上撥給龍巖地區(qū)650萬公斤原糧。省委還對全省的情況作了了解,給其他缺糧的地縣也撥了糧食,使全省的饑荒情況有了很大的改變。
龍巖地區(qū)的干部群眾知道省委撥了650萬公斤糧食的消息,十分感激,許多人高興得直流眼淚,都說共產(chǎn)黨好。令人遺憾的是,省委撥給龍巖地區(qū)650萬公斤糧食后,地委個別領導認為情況沒有那么嚴重,遲遲不肯要這些糧食。實際上他之前向上面吹了牛,感到下不了臺,怕影響今后的前程。到后來,情況越來越嚴重,這位領導才不得不要了糧食,結果遲了1個多月。聽了這消息后,陳丕顯氣憤至極。
資料鏈接:陳丕顯(1916年3月20日—1995年8月23日),又名家煜,福建上杭人,新四軍老戰(zhàn)士,無產(chǎn)階級革命家。1929年加入中國共產(chǎn)主義青年團,1931年轉為中國共產(chǎn)黨黨員。中央紅軍主力長征后,參加南方三年游擊戰(zhàn)爭。全民族抗戰(zhàn)時期任中共蘇中區(qū)委書記兼蘇中軍區(qū)政委。解放戰(zhàn)爭時期任華中野戰(zhàn)軍第七縱隊政委、蘇北軍區(qū)政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歷任中共蘇南區(qū)委書記,蘇南軍區(qū)政委,中共上海市委第四書記、第二書記、書記處書記、第一書記,中共中央華東局書記處書記。1977年起任中共云南省委書記、湖北省委第一書記兼武漢軍區(qū)政委。1982年起任中共中央書記處書記、中央政法委員會書記、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作者系福建省臺辦原主任,曾任《福建日報》記者,福建省委書記項南同志秘書,陳丕顯同志秘書)
(責任編輯金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