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淼
木 鎖
匠人早已離開了這個世界,他的靈魂還被鎖在木頭中。
這是木頭對自己的枷鎖,一種禁錮,一種靈魂的泅渡。
偏愛駛離,自我供述,細節(jié)還在蔓延。
博物館里躺著殘缺的木鎖,玻璃罩外兩種語言的注解。
裂口露出歲月的祭壇,它不會像鐵鎖一樣把自己鎖死,而是要借著光,借著人群的注視,繼續(xù)捆綁。
陳舊的標點和詞語并沒有被鎖住。
在今天,木頭似乎已經(jīng)失去了意義。但當你注視它的那一刻,眼神也已經(jīng)成為木鎖的一部分。
直到深夜從夢境中驚醒,我才恍然明白木鎖的身邊少了一把木鑰匙。
木棍和獸骨,相互滲入,契約成為最后的孤獨。
木鎖沒能鎖住時間,在它日漸腐朽的殘軀中,有一條隸屬于萬物的諍言在閃耀。
桑木、楊木:六根棍馬車
架馬車去一個遙遠的地方,見一個陌生的人,爬一座不知名的山丘。
架馬車去一個有雪的地方,送一封未知的信,聽生澀而原味的方言。
桑木和楊木整編成一架馬車,六根木棍組成的車架在曠宇中奔向原野。
馬車是車中的貴族,桑木為車身,楊木為車板。
車架之上鋪設有草墊和地毯,車后有擋泥的木板,拒絕泥土的曖昧與狂怒。
車頂罩有鋸齒形圖案的彩色篷布,陽光和雨水逃逸。
馬身上的套具為牛皮制作,鑲嵌均勻的金屬鉚釘,反射著歲月之光。
桑木堅韌,楊木結(jié)實。
駝鈴聲響,馬蹄清脆。
我要駕車去遠方,馬蹄踩在大地的備忘錄上。
左邊是桑樹,右邊是楊樹。
——它們在外部,我們在內(nèi)部奔跑。
靜止或動態(tài),構成了世界。
我手中的韁繩,牽動著兩種樹木的屬性。
雪花落,直抵白頭,消失在歷史的盡頭。
“親愛的,你是否看見那個消失的送信人?
馬兒嘶鳴,校正著靈魂的平衡?!?/p>
蘋果木:茶壺
水生木,木生火。
蘋果木的一生都未曾真正離開過水。
上善若水,水利萬物而不爭。
混沌中水與木的關系在倒置。茶壺由蘋果木鑿斫而成,壺中沸水來自地心深處。
水,閱讀木頭的命運,自帶高溫。
關閉光明,深入裸體內(nèi)部,另一種逡巡。
婆婆去世以后,菜園荒蕪。
蘋果樹被電鋸伐倒,細小枯枝成為炊煙的源頭。
這個冬天,一些人離開,逐漸淡出我們的記憶。他們的痕跡在消失,甚至被遺忘。
蘋果香甜,茶葉苦澀。
苦與甜在內(nèi)部碰撞,對峙。
從壺里倒一杯茶水,整個屋子都在哭泣。
我以為是水在為自己勘誤,其實是木頭在尋找自己。
核桃木:磨刀轉(zhuǎn)子
初次相遇。在博物館,我們隔著玻璃相望。在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很少有人關注到農(nóng)具,在博物館一角,你并沒有受到理應的青睞和禮遇。
像夢一樣屢次在深夜糾纏不清,我翻動手機里的相冊,查閱資料,無相關記載。和朋友木合塔爾聊起來,我們一起前往農(nóng)具巴扎,尋找木制磨刀轉(zhuǎn)子的前世今生。
巴扎上,執(zhí)刀而立的修刀人(也稱做刀人)。絡腮胡,面微圓。他架起磨刀轉(zhuǎn)子,將皮帶磨刀把柄繞上三圈,前后輕輕一拉,皮帶便轉(zhuǎn)動開來,最后歸零,回到起點。修刀人從容地取下刀具,銳利亮光的刀刃反射出白光。草繩對折三次,刀只是輕輕一劃便攔腰斬斷。
磨刀轉(zhuǎn)子是木制的,身披堅硬卻能在皮帶的作用下化為柔和的力量。
——以柔克剛。
核桃木在鋼鐵上打磨光芒。
——暗含《易經(jīng)》的陰陽之道。
陰就是陽,陽就是陰。柔就是剛,剛就是柔。
易:簡單。
簡單:變化。
鈍和銳無疑就是易變之物:它們在修刀人的手中輕而易舉地轉(zhuǎn)動著。
如不是親眼所見,很難相信這是在一截木頭的作用力下完成。修刀人很難說 出這番道理,但他卻早已將此融會貫通,看不見絲毫的生硬。
修刀人說,用磨刀轉(zhuǎn)子能磨出礪練,磨出鋒利。它不同于堅硬的磨刀石,用自己的肉體獻身于利刃,摩擦形成的高溫如不及時澆水,便會破壞刀刃的韌性,變成一把廢刀。磨刀轉(zhuǎn)子表面細膩,從來不會傷及刀身。
一堂修刀人的哲學課讓我再一次刷新了農(nóng)民的智慧,一截木頭用它市井的功能和每一把刀具相認。
修刀人的職業(yè)不會消亡,磨刀轉(zhuǎn)子便會留住屬于農(nóng)具巴扎的鄉(xiāng)愁。
核桃木一如往常堅硬,而我卻讀出了它的天性。
柔軟。
杏木:熨斗
每一塊木頭的前世都是一座肉身。
背對的方向,與一個陳舊的熨斗對視。
當杏木遇上鐵,木頭沒能逃過酷刑,它的體內(nèi)依舊保持一顆杏子的懵懂之心。
前世的生辰與譜系已經(jīng)無法追尋,我能從熨斗的身上找到歲月的印痕。
撫平褶皺,消殺蟲卵,這是屬于先輩的智慧。
一塊木頭的忠貞往往超過人們的預期,即使此刻它被供奉為時間的證據(jù),粗糙的表面也有時光的投影。
杏木從不缺乏溫情,十分耐磨、耐腐蝕。更有甚者,用杏木來制作接觸水的器具。
其紋理細致而密實,材質(zhì)堅硬鮮艷。
——杏木共同的血液。
熨斗究竟在南疆大地起到了怎樣的作用?
它又是怎樣一步一步走進了館藏?
沒有人知道答案,正如沒有人會珍視一塊木頭的前世今生。
杏木是熨斗的重要組成部分,它如史詩一般立在兩塊鐵的中間。
在博物館我聽不見山風,聞不到杏花的分子運動。我只能將目光再次集中在熨斗身上,以求在僅有的場域中能看見更多的線索。
木頭有屬于自己的磁場,這是唯一的答案。
我們無法袒露彼此素白的心境,但誰也無法阻止一場花海在低處盛開。
楊木:驢車
西域的一半在沙漠上,另一半在驢車上。
驢車消失在一陣煙霧之中,蒙著臉的驢子依舊用四腳丈量萬物。
楊木震顫后的余音吸納大地的蒼涼。
駕驢車的人早已遠去,我們在城里再也見不到那些鄉(xiāng)野之物。
蒙著生澀之心,相貌丑陋而模糊的面容正是曾經(jīng)的自己。
低廉的楊木如蕓蕓眾生,驢車之上的西域,木質(zhì)構造,吱吱作響。
勞作,潔凈,樸素與汗水,認領一種原始的饋贈。
從前,驢車可以到車站迎接遠方的暮色。
從前,驢車可以裝滿整個月光。
從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