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破、融合、鍛造——讓故事青出于藍(lán)

第一次讀《莫言的奇奇怪怪故事集》，是抱著“朝圣”的心態(tài)，因?yàn)槟栽?jīng)提過，鬼怪故事和童話，包含著人對未知世界的敬畏和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包含著文學(xué)和藝術(shù)的種子。但是不得不說，讀得很費(fèi)勁，直到讀第三遍時，我才愛上了他寫的這些故事。

這本書里收錄了莫言寫的18篇故事，每一篇都有一萬多字。選文的標(biāo)題為《木匠和狗》，但是中間融合了人與鳥的故事，莫言不斷地從木匠和狗的故事中生出枝蔓，蜿蜿蜒蜒，然后又繞回到木匠和狗，我費(fèi)了一些勁，把三個關(guān)于“木匠和狗”的故事摘了出來。

品讀：

《木匠和狗》由三個人講了三個故事。第一個故事是閑漢管大爺講給鉆圈聽的，情節(jié)很簡單：木匠和狗遇到了狼，忠心的狗為了保護(hù)主人而犧牲。這個故事是非常正統(tǒng)的敘事。

聽了這個故事的鉆圈成了老爺爺，他也跟一個小男孩講了木匠與狗的故事，可是他的故事有了神秘的色彩。木匠的狗很黑，黑到?jīng)]有一根雜毛，此時這個故事突破了第一個故事的傳統(tǒng)敘事手法，帶給聽眾和讀者很多的懸念，但故事只講了一個開頭，然后就撓著人的心等到了第三個故事。

第三個故事是由當(dāng)初聽鉆圈講故事的那個小男孩講述的，小男孩顯然汲取了鉆圈的懸念，又青出于藍(lán)，講了一個驚心動魄的人與狗的故事。在這個故事里，狗有狗的智慧，人有人的計較，人與狗在不斷比拼中突破了敘事的限制，讓人讀到了荒誕。

看這三個故事，我們能發(fā)現(xiàn)好文章是一遍一遍改出來的。管大爺對鉆圈講的故事在敘事上中規(guī)中矩，沒有任何突破，人與狗是相親相愛的，狗是忠誠的，與我們讀到過的很多動物小說主旨很相近。這個故事落在鉆圈的腦海里，一落就是一輩子，他在反復(fù)的思量中迸發(fā)出了一個靈感，他讓這只狗變成從墨汁中撈出來一樣的狗，這只狗散發(fā)出詭異的氣質(zhì)，整個故事開始有了新的敘述方向。

但是鉆圈的敘事戛然而止，像極了我們有靈感之后的迸發(fā)，可惜思路不清晰，他只能一遍一遍地重復(fù)這只“神秘的黑狗”，至于人與狗之間會產(chǎn)生什么樣的互動，鉆圈無能為力。

一直到聽了這半截故事的小男孩長大了，他開始把很多不相關(guān)的情節(jié)熔于一爐、燴為一鍋，終于在前兩個故事的基礎(chǔ)上講出了一個全新、完整的故事。

原文：

（一）

他對鉆圈說：“賢侄，我給你講個木匠與狗的故事吧?！?/p>

在這個故事里，那個木匠和他的狗，與兩只狼進(jìn)行了殊死的搏斗，狼死了，狗也死了，木匠沒死，但受了重傷。狼的慘白的牙齒，狼的磷火一樣的眼睛，狗脖子上聳起的長毛，狗喉嚨里發(fā)出的低沉的咆哮，白色的月光，黑黢黢的松樹林子，綠油油的血……諸多的印象留在鉆圈的腦海里，一輩子沒有消逝。

（二）

“小孩嘆氣，世道不濟(jì)，”管大爺說，“大侄子，你不要嘆氣了，我給你再講個木匠和狗的故事吧……”

“李大個子早年死了女人，再也沒有續(xù)弦，好多人上門給他提親，都被他一口回絕了。大家都猜不透他的心思。他養(yǎng)著一條公狗，黑狗，真黑，仿佛從墨池子里撈上來的。都說黑狗能辟邪，但這條狗本身就邪性。去年冬天我去柏城趕集，親眼見到過這個狗東西，蹲在李大個子背后，兩個黃眼珠子骨碌骨碌轉(zhuǎn)悠，好像在算計什么。那天是最冷的一天，刮著白毛風(fēng)，電線桿子上的電線嗚嗚地響，樹上的枝條嚓嚓地響，河溝里的冰叭叭地響?！?/p>

（三）

（木匠）發(fā)現(xiàn)桌子上的肉沒有了。只有一片包過肉的破報紙，粘連在桌子邊沿上。

那條黑狗，蹲在桌子旁邊，盯著木匠，眼珠子骨碌碌地轉(zhuǎn)悠。木匠好惱，抓起一根棍子，對準(zhǔn)狗頭，擂了下去，狗不躲閃，正好擂在頭上。

木匠罵道：你這個饞東西，好不容易弄了點(diǎn)肉，我沒吃，你先吃了。

狗說：我沒吃。

木匠說：你沒吃，誰吃了？

狗說：我也不知道誰吃了，反正我沒吃。

木匠說：你還敢跟我犟嘴，看我不打死你。木匠抄起一根大棍，對著狗頭砸去。狗當(dāng)場就昏倒了，鼻子里流出血來。木匠心中也有些不忍，扔掉棍子，自己喝酒。喝醉了，趴在桌子上睡了。迷蒙中，看到狗費(fèi)勁地爬起來，搖搖擺擺地向著門外走去。木匠說：狗雜種，走了就不要再回來了。從此這條狗就沒有了。

…………

過了一個月光景，一個晌午頭兒，木匠躺在床上午睡，蒙眬中聽到門被輕輕地拱開了，他猜到是狗回來了。好久不見，他還真有點(diǎn)想狗了。木匠裝睡，眼睛睜開一條縫，看著狗的行徑。狗拖著一根高粱秸，把木匠的身體丈量了一下，悄悄地走了。木匠心中納悶，不知道這個狗東西想干什么。過了幾天，沒有動靜，木匠就把這事淡忘了。

…………

木匠看到，樹下草叢中，起了動靜。有一個油滑的黑影子，從草中躍起來。他馬上就知道了，那是自己的狗。他心中感到有些不妙，但還是沒往壞處想。狗在草叢中躥了幾下，就到了自己眼前。他還以為狗會搖著尾巴討好呢，但一看，才知道事情不好了。狗齜出白牙，發(fā)出嗚嗚的叫聲。狗眼閃爍，放著兇光。這樣的聲音和表情，讓木匠心中凜然。他知道這條狗，已經(jīng)不是過去那條狗。這條狗過去是自己的親密朋友，現(xiàn)在是自己的冤家對頭。狗步步逼近，木匠步步倒退。木匠一邊倒退一邊說：老黑，那天的事，是我過分了。你跟了我這么多年，偶爾嘴饞，偷一塊肉吃，按說也不是什么大錯，我不該用棍子打你。狗冷笑一聲，說：你現(xiàn)在才說這些話，晚了，伙計?！返纳眢w在空中翻了一個個兒，半個下巴掉在地上。木匠跳起來，掄起大錛，對準(zhǔn)負(fù)痛在草地上翻滾的狗頭，劈了下去。啪的一聲，狗頭開了瓢兒。

…………

木匠收拾起工具，想往家走。剛走了幾步，又回頭朝那棵枯死的樹走去，適才，狗就是從那里躥出來的。樹下，有一個長方形的深坑?？永镉幸桓吡欢挕Ｄ窘趁靼琢?，知道狗是按照那天中午量好的尺寸，給自己挖好了葬身之地。

一遍一遍地修改，一遍一遍地提煉，好故事就是這樣不斷修改出來的。莫言也有過這樣精辟的概括：“高密鄉(xiāng)間的一些令老人們觸景生情的歷史故事被一遍一遍地講述著……這些故事在口頭流傳的過程中，不斷地被加工潤色，不斷被升華提高……”我們寫作文或許也應(yīng)該這樣，成文之后不必急著給作文“蓋棺定論”，打破、融合、鍛造，最后定型的故事就能讓人欲罷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