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陳凡走進劉生辦公室時,劉生眼前一亮,以為來的是解放區(qū)女干部。陳凡身穿灰色咔嘰布列寧裝,藍色華達尼單褲,短發(fā)齊耳,滿臉山清水秀,像三月的江南。
這讓劉生萌生了好感,便熱情地說,你要見我,有什么事?陳凡嫣然一笑,說,聽說你們這里招募新人,我是來參加工作的,不知要不要我?劉生說,歡迎,我們歡迎每個進步青年參加革命,請坐下來說話吧。
陳凡說聲謝謝,便輕輕提起兩條褲筒,坐上寫字臺側(cè)面的板凳,眼睛看著劉生,目光流露出了詫異:她看劉生胸前別著的兩管鋼筆,覺得劉生應(yīng)該是知識分子;再看劉生的衣服,又覺得劉生是個莊稼漢。劉生穿的是土布棉襖,藍襖長過膝蓋,像件短大衣,衣擺下突出半截黃布褲腿,皺褶堆著皺褶。劉生是從膠東半島過來的。那時東北剛剛光復(fù),他被派到鐵山包縣,任建國聯(lián)合會主任,兼任土改工作隊總隊長。
劉生明白陳凡的眼神,他卻佯做不知,從容地說,你來參加工作,我們歡迎,但有句丑話得說在前頭,就是給我們工作,暫時還沒有報酬。陳凡搖搖頭,說,我來就是想找點事做,有沒有報酬都行。劉生點點頭,說,那好,請你介紹介紹家庭概況吧。陳凡便告訴劉生,她是北安人,去年國高畢業(yè),趕上偽滿洲國垮臺,無所事事,就到鐵山包她姐姐家來玩。她姐姐是火車站的播音員,前幾天聽過劉生報告,說八路軍正在招兵買馬,她就前來報名。東北剛光復(fù)那陣兒,共產(chǎn)黨還沒有公開,一般百姓只知道八路軍,不知道共產(chǎn)黨。
劉生對陳凡的介紹感到滿意,便讓陳凡去干訓(xùn)班報到,說是培訓(xùn)半個月,再參加土改工作隊。
二
干訓(xùn)班培訓(xùn)結(jié)束后,陳凡被分到土改工作隊總隊。
總隊長劉生總是下鄉(xiāng)。他每次下鄉(xiāng),都要帶上小國和陳凡。小國是通訊員,也是警衛(wèi)員。陳凡是工作隊員,職務(wù)是文書,負責(zé)統(tǒng)計各類報表,如斗爭了多少地主,清查出多少土地,沒收了多少浮財,等等。
這天,三人走進狗張屯,劉生收住腳步,注視著村邊一座草房,吩咐小國去找農(nóng)會主任,說他在這兩間草房里,等待農(nóng)會主任來匯報工作。
小國走后,陳凡緋紅著臉說,我們……能不能換戶人家?劉生搖搖頭說,不能。說過,他彎腰走進了草屋。陳凡猶豫片刻,還是尾隨劉生,走進了草屋,耷拉著腦袋。她是嫌草屋破爛不堪,看起來搖搖欲墜,像喝醉了酒的胖漢。但她看劉生不嫌棄,自己也只好委曲求全。
草屋里又暗又亂。劉生和陳凡站在地中間兒,適應(yīng)片刻,才看清了屋里的情形。對面是大鋪炕,炕頭有堆茅草,草堆里坐著個中年婦女,頭發(fā)蓬亂,面孔黝黑。她看看劉生,看看陳凡;再看看劉生,再看看陳凡,目光復(fù)雜,有些驚訝,有些怯生,有些疑惑,還有些許期盼。
劉生揚起笑臉說,我們是縣里下來的,檢查土改工作,今天晚上想住在你們家,不知道歡不歡迎?那婦女眨巴眨巴眼睛,說不嫌埋汰,就住吧。說過,她朝前屈腰,展開雙臂,將壓在大腿的茅草朝胸前劃拉,給劉生和陳凡騰出塊地界。
劉生說聲謝謝,然后蹁腿坐上了炕沿。陳凡朝前挪動兩步,卻站在了炕沿邊。劉生蹙起了眉頭,但他沒有指責(zé)陳凡,而是側(cè)過身體,對那位婦女說,我想跟大嫂問件事,可以嗎?婦女說,你想問就問,只要我知道的,都會告訴你。劉生說,村里正在開大會,你為什么不去參加呢?婦女滿臉羞愧,目光移動到胸前亂草上,嘶啞著聲音說,棉褲叫狗剩穿去了。我們娘兒倆……只趁(有)一條棉褲。
劉生的臉色頓時暗下來。堅持吧,再堅持三兩天,等到分配勝利果實就好了。那婦女怯怯地說,成果……我不要。劉生詫異地問,給你們分浮財,不好嗎?那婦女抬高音量說,好是好,就怕……你們長不了。劉生問,誰說我們長不了?這話你是聽誰說的?那婦女猶豫一會兒,還是說,聽果有的兒子說的。劉生問,果有的兒子是干什么的?婦女說,果有的兒子叫果春雨。他是滿洲國的警防所長,你們八路過來那工夫,他就上山當了胡子。臨上山前,他把全村的百姓圈到場院里,嚇唬我們,說你們八路是雜牌子軍隊,干不過中央軍,等中央軍一到,凡是跟你們跑的,都沒有好果子吃。
劉生正要跟那婦女解釋,板門吱扭吱扭連響幾聲,打從門外走進來了農(nóng)會主任,身后跟著小國,還有個少年。這少年就是狗剩。農(nóng)會主任聽說劉生在狗剩家,順便就帶回來了狗剩。
劉生見三人進屋,屁股蹭著炕沿,站到地中間兒,看著農(nóng)會主任贊賞地說,來得好快。農(nóng)會主任說,都說你干事煞愣,我哪敢耽擱???劉生笑著問,說說,說說你們村“砍挖”成果的情況,農(nóng)會主任臉漾得意,不喘氣似的說,馬三十三匹,牛四十五頭,大車三掛,黃金三斤三兩,白銀五十五斤,糧食五千四百五十五斤,布衣一百一十三件,棉花五十四斤,座鐘兩架,生豬二十七口,土豆三千三百四十四斤……
農(nóng)會主任的匯報還沒有結(jié)束,就被陳凡截住了話頭。她嫌農(nóng)會主任的語速過快,她記錄不下來。農(nóng)會主任就去看劉生。劉生點點頭說,這樣吧,詳細情況留到晚上開會時再匯報,你先去找套衣服給這位大嫂。農(nóng)會主任搖著腦袋說,不行,那可不行,在浮財沒有全部起出來之前,誰都不能動勝利成果。
農(nóng)會主任說過這話,瞥眼炕上婦女,又跟劉生說,走,我再給你們換戶人家住。劉生說,我們就住在這兒。你去給我們找兩床被褥過來,再給屋里大嫂借套棉衣。農(nóng)會主任愣愣,說,狗剩他們家,只有一盤火炕?。⑸π?,說,外屋不是有堆谷草嗎?讓陳凡睡火炕,我和小國睡草堆。
送農(nóng)會主任走出大院,劉生又讓小國進城,找吳縣長批五十斤苞米面,五十斤高粱米,五十斤小米。小國驚訝地說,來回五六十里呢?到黑上我趕不回來,誰保衛(wèi)你啊?
劉生猶疑不定。狗??粗薄K麥惖絼⑸媲?,揚臉說,讓我騎大黃馬送小國哥,保管能回來。劉生低頭,啪啪拍兩下狗剩腦袋,沒有說話。狗剩急切地說,別看我歲數(shù)小,我都給南霸天放三年馬了,騎馬就跟玩兒似的。不信,我騎給你看看。狗剩說過,也不等劉生點頭,便將右手拇指、食指嘬進嘴里,吹出一聲悠長的口哨。哨音剛落,打從大門外就走進來一匹黃馬。走到狗剩面前,它收住四蹄,垂下脖頸,用臉蹭狗剩的肩膀,簌簌的響。
劉生點點頭,再看馬背上鋪著條破麻袋,又皺起了眉頭。狗剩看出了門道。他嘿嘿一笑,說,你是怕沒有馬鞍吧,我騎馬壓根兒就不用馬鞍。狗剩說過,抬左手抓把馬鬃,抬左腳插進馬鐙,再猛地甩起右腿,人就坐上了馬背。坐上馬背的狗剩滿臉得意,俯身瞇著劉生說,看看,讓你看看,我有多尿性。劉生拍下狗剩大腿,笑著臉說,好,我答應(yīng)了,快去快回。狗剩卻狡黠起目光說,不過,你得答應(yīng)我一個事。劉生臉上一片懵懂,疑惑地問,怎么,你這小鬼,還討價還價?。抗肥Uf,你就說,答不答應(yīng)吧?劉生說,答應(yīng)什么?狗剩說,我想?yún)⒓影寺?,你收不收我?劉生哈哈笑。笑過,他熱烈著聲音說,不答應(yīng),我能讓你送小國嗎?
狗剩臉上立馬鮮花綻放。他彎腰,將右手遞給小國說,來,上來抱住我腰。小國便拉住狗剩的手,借助狗剩的力量,上馬坐到狗剩背后,抱住了狗剩的腰。狗剩揚頭,扽扽韁繩。黃馬心領(lǐng)神會,咴的長嘯一聲,撒腿跑出了空蕩蕩的大院。
三
火炕燒得太熱,屋里彌漫著特殊的味道,說酸不是,說腥不是,說臭也不是。這讓陳凡無法安眠,有苦難言,只能躺在被窩里,輾轉(zhuǎn)反側(cè),折騰得破炕席吱吱扭扭,替她發(fā)著牢騷。
狗剩他媽估摸已到大半夜,內(nèi)心慚愧,便向陳凡道歉,說,讓你這么水靈的閨女住狗窩,真的難為了你。陳凡不想跟狗剩他媽說實話,只好編了個理由,說,白天那工夫斗爭果有,他死活不肯交出浮財,你說他到底有沒有呢?狗剩他媽說,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說沒有是假話。但我咂摸著,有也不會太多。陳凡問,這話怎么說?狗剩他媽說,果有這家伙是個老摳門,平常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不是逢年過節(jié),連撿塊豆腐都舍不得……陳凡插話說,這么說,他的浮財應(yīng)該多啊。狗剩他媽撇撇嘴,說,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果有這老家伙稀罕土地,攢點錢都買了地,歸期末了,被農(nóng)會分了個屌蛋精光。陳凡臉上隱隱發(fā)燒。她瞭眼狗剩他媽,感慨地說,果有這人也是,西瓜都丟了,怎么還舍不得芝麻呢?狗剩他媽說,果小摳這人吃軟不吃硬,你們要是哄著他來,說不準就交出了浮財。
早上,陳凡走出里屋,劉生蹲在灶坑前,正朝灶坑里塞黃豆秸稈。豆秸噼里啪啦響,不時迸出點點火花,像是一個個小精靈,眨巴著眼睛。狗剩他媽站在鍋臺前,正朝鍋沿上貼大餅子。鍋里的水嘩嘩啦啦地響,水泡貼著鍋沿轉(zhuǎn)圈,像是小驢拉磨。陳凡站在門框邊,想插手插不上,想走又難為情。劉生抬頭看到陳凡,說,你跟狗剩他們學(xué)騎馬去吧,這里用不著你。
陳凡走到屋外,看狗剩剛扶小國下馬,便笑著臉,跟狗剩說她也想學(xué)騎馬。狗剩瞭眼陳凡,撇撇嘴說,老娘們兒哪有騎馬的?陳凡頓時滿臉緋紅。小國看陳凡難堪,便將韁繩遞給陳凡,側(cè)身跟狗剩說,你先教陳姐吧,我等一會兒。狗剩嘿嘿一笑,跟陳凡說,看國哥的面兒,我就教教你吧。
早飯過后,陳凡走進果有家時,果有跟他老婆正在吸煙。果有躺在炕頭,腦袋蒙條毛巾,唇上噙顆自卷紙煙,仰面看著煙圈裊裊升騰。他老婆則坐在炕梢,盤著腿,兩膝間夾個煙笸籮,吧嘰吧嘰吸著大煙袋。兩人之間,坐著個泥火盆。盆里的明火已經(jīng)熄滅,上面罩著層白灰,像是灑著層面粉。
果有老婆見陳凡進屋,用眼睛摩挲摩挲陳凡的臉,又轉(zhuǎn)過了自己的臉。果有看老婆面目異常,他翻過身,目光恰好跟陳凡的撞成一線,嘎巴嘎巴響,像兩個石頭相撞。他先是愣愣,隨后問陳凡,八路吧,上我們家來干啥?陳凡說,我是工作隊的陳凡,想跟你們嘮嘮,歡迎嗎?果有說,歡不歡迎,你不都來了嗎?想坐,就炕上拐著吧。果有這么說過,兩手撐著炕席,坐起身來,腦袋耷拉在胸前,呼哧呼哧喘著粗氣。
陳凡卻沒有落座。她嫌炕席骯臟,更嫌屋里彌漫的煙氣,想早點結(jié)束談話,便笑著臉說,我站著說話就行。果有看似善解人意地說,我們兩口子都抽煙,你有啥話麻溜說,別在屋里待的時間太長。這正中陳凡的下懷。她就直奔主題,說,我想問的問題很簡單,就是想掏個實底,你們到底想不想交出浮財?
果有瞥眼陳凡,側(cè)目又去看老婆。他老婆翻翻白眼,又把身體扭了過去。陳凡有些性急,說,你們到底是怎么想的,總得說句話吧?果有說,我們還能咋想?我們想啥?想啥還有用?說過這話,他激烈地咳嗽起來,一口口喘著粗氣,臉憋得像個紫茄子。
陳凡等他咳嗽過后,緩和下語氣說,我請你們跟我交個實底,到底想不想交出浮財?果有瞪大眼睛說,武大郎服毒,吃也是死,不吃也是個亡,我交不交浮財都是一個屌樣。陳凡沉吟片刻,還是瞇著果有說,我們保證你的安全,你能交出浮財嗎?果有目光游疑地說,我就怕……人財兩空?。£惙舱f,我們工作隊說話算數(shù),你的顧慮是多余的。果有耷拉著腦袋,思忖一會兒,抬頭又將目光轉(zhuǎn)向了老婆。他老婆用煙袋銅嘴敲兩下炕席,說,派人來,來人起吧,都在這疙瘩呢。說過這話,她啪嘰一聲把煙袋扔到炕上,嗚嗚哭了起來,像條丟了狼崽的母狼。
陳凡暗自歡喜。她覺得這個成果是獻給劉生的厚禮,劉生從此會更信任自己。
四
狗張屯的土改開展得有聲有色,總有外地人前來學(xué)習(xí)取經(jīng)。劉生只好設(shè)立個臨時辦公室。他和小國住果家大院東廂房,陳凡住西廂房。果有因沒有民憤,又交出全部浮財,農(nóng)會給他保留了三間正房。
這天過午,陳凡騎了一陣馬,說是累了,便將韁繩交給小國,讓他跟狗剩遛馬,自己則走進了東廂房。
劉生坐在八仙桌前正在寫總結(jié),背對炕沿,面對窗戶。他見陳凡滿臉霜花,關(guān)切地說,外邊挺冷吧,快到火盆邊烤烤火。劉生說罷,喀巴喀巴搓搓手,再放到嘴唇前,呵上幾口熱氣,然后伏下身去,接著寫他的總結(jié)。天冷,鋼筆水發(fā)澀,走得吞吞吐吐,像個小姐。
陳凡走到炕沿前,正想烤火,突然看到支花牌手槍,躺在火盆右側(cè)。她側(cè)臉覷眼劉生,欻地抓起手槍,對準劉生頭部就勾動了扳機。手槍咔嚓聲響,并沒有射出子彈。陳凡臉色頓時蒼白,兩眼模糊,耳朵嗡嗡山響,胸口怦怦狂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劉生聽到咔嚓聲響,轉(zhuǎn)過臉來,曖昧著神情說,真看不出來,你不但喜歡騎馬,還喜歡打槍。陳凡顫抖著聲音說,有時間,請劉主任教教我打槍吧?說過這話,她把手槍又放回了原處。劉生微笑著說,這是好事,等我找時間再教你。
陳凡還想跟劉生聊聊,小國和狗剩走了進來,到火盆邊烤火。狗??吹娇谎厣系氖謽?,臉上立時綻滿笑容,央求小國說,快烤,烤透手后,教我放槍。小國板起面孔說,槍可不是隨便打的,我不能教。狗剩臉色呱嗒就撂下來,瞪著小國說,真不夠哥兒們意思,我教你騎馬,你不教我開槍。
劉生聽狗剩翻小腸兒,便轉(zhuǎn)過身來,笑著對小國說,你邊烤火,邊給他們講講手槍的原理,等有時間,再教他倆使槍。
臨近春節(jié),劉生顯得格外忙。他要逐個村子訪貧問苦,逐個村子送溫送飽,忙得腳踢后腦勺。
這天中午,劉生帶著陳凡、小國和張土改,又進了狗張屯。張土改就是狗剩。劉生說狗剩參加了革命,應(yīng)該有個正規(guī)的名字。這樣,狗剩就有了個大名叫土改。
劉生剛進村,就有群眾來報信,說是果春雨的綹子要下山搶劫。劉生為了掌握準確的情報,便派陳凡到果有家探詢情況,再派小國和張土改去找農(nóng)會主任,請他召集骨干民兵,立即到果家大院集合。
陳凡走進果有家時,果有和他老婆正在搓苞米。果有坐在炕梢,他老婆坐在炕腰,兩人盤腿,中間放個大笸籮。果有看陳凡進屋,慌忙扔下手中的苞米棒子,朝炕里挪挪笸籮,說,陳政府來啦,快烤烤火。陳凡走到炕沿前,邊伸手烤火邊說,我來,你們不煩吧?果有說,陳政府是貴客,請還請不來呢,咋能說煩呢?說罷,他將個大碗推到炕頭,說,吃點炒黃豆,夜兒個黑上新炒的,嘎嘎香。
陳凡沒有動黃豆,懷疑起目光,說,看樣子,你們很高興啊?果有說,高興,高興,真的高興。陳凡說,農(nóng)會分了你們的土地,收了你們的浮財,你們還高興?果有說,這話咋說呢?你們是分了我的土地,分了我的財物,但你們說話算數(shù),不但保住了我的老命,還給我留下了房子,你說我能不高興嗎?果有說過,再將大豆碗朝陳凡面前推推,說,站著的客兒不好答對,沒事你就多坐會兒。
陳凡原本不想落座,聽果有這么說,她說聲謝謝,然后坐上炕沿,側(cè)身從笸籮里拿出兩穗苞米,邊搓苞米,邊跟果有說話。陳凡說,現(xiàn)在外邊謠言四起,說中央軍已經(jīng)占領(lǐng)了沈陽,并很快會打到鐵山,攆走八路軍,你有什么想法?果有說,誰說中央軍能攆走八路軍,純粹是扯犢子。陳凡蹙著眉頭問,這話,怎么說?果有說,道理是明擺著的,從古到今,哪朝哪代,都是得民心者得天下,失民心者失天下。眼前這個荒亂時候,誰跟中央軍走,都是瞎了眼睛,沒有好果子吃。
陳凡聽過果有的話,胸口隱隱作痛,一時竟不知說什么好,臉上陰霾密布。果有窺陳凡臉上難堪,又低沉著聲音說,我咂摸陳政府來,是想打聽果春雨那兔崽子的事。這點請政府放心,但凡有那兔崽子一點消息,我立馬帶他來交槍。陳凡故作輕松,說,那我就謝謝你了。說過,她走出了果有家,腳步遲遲疑疑,像是迷失了道路。
陳凡走進東廂房時,劉生坐著板凳,兩臂伏著炕沿,人已經(jīng)睡熟,臂前放著手槍。陳凡瞄眼窗外,低頭說,劉主任,睡著了嗎?劉生沒有回音?;卮痍惙驳氖趋?,此起彼伏,一起一伏,很是輕松暢通。陳凡再溜眼窗外,而后腳尖著地,踮腳走到炕沿前,嚯地抓起手槍,調(diào)轉(zhuǎn)槍口,對準了劉生腦袋。剎那間,她兩眼模糊,兩手哆嗦,竟然勾不開扳機。她將手槍放回炕上,哭泣起來,周身顫抖,像是打擺子,如在冰凌上臥,如在蒸籠里坐。
劉生感覺到了陳凡在戰(zhàn)栗。他站起身,審視著陳凡說,你哭什么?陳凡說,你……槍斃我吧。劉生風(fēng)平浪靜地說,槍斃你,我為什么要槍斃你?陳凡長長地吁口氣,說,我是北安那邊派來刺殺你的……特務(wù)。劉生微笑著說,你終于是覺悟了。陳凡瞪大眼睛說,怎么,你知道???劉生輕描淡寫地說,知道,但不全知道。陳凡恍然大悟。她注視著炕沿上的手槍,說,你槍里沒有子彈,也是……防備我的?劉生點點頭。陳凡驚訝地問,那,你為什么,不早把我抓起來?劉生慢騰騰地說,當前新舊政權(quán)交替,青年被表面現(xiàn)象迷惑,是可以饒恕的。我們一逮捕你,就斷了你坦白自首的機會。
陳凡痛哭流涕。她一邊哭泣,一邊交代了她參加暗殺團的經(jīng)歷。
陳凡讀偽國高時,遇到校長陶侃。在陳凡眼里,陶侃年輕英俊,見多識廣,談吐高雅,又富于情趣。如此,每當陶侃講歷史課,她的目光就特別閃爍,提的問題也多。陶侃也是投桃報李,對她關(guān)照有加,每有空閑,總找她談話,縱橫捭闔,海闊天空。
時間再長些,陶侃向陳凡亮出了特殊身份。他告訴陳凡說,他是國民黨員。陳凡搖搖頭說,我只聽說北山的抗聯(lián),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沒聽說過國民黨。陶侃斜起眼睛說,共產(chǎn)黨算什么,一群烏合之眾,將來要想奪回東北,還得靠國民黨的中央軍。陳凡半信半疑,說,陶校長,你就這么自信?陶侃說,你眼睛別只盯著腳下這塊彈丸之地,關(guān)里的國統(tǒng)區(qū)還大著呢。怎么樣,我想介紹你參加國民黨,為光復(fù)東北做點事,你愿意嗎?陳凡滿臉緋紅,羞澀地說,我聽校長的。
陶侃頓時紅光滿面,像是喝醉了酒,興奮地說,好,從現(xiàn)在開始,你就是國民黨員,我得稱你為同志了。陶侃這么說過,向陳凡伸出了右手。陳凡將胳臂藏到背后,用懷疑的口吻問,怎么,參加國民黨,這么容易?陶侃說,現(xiàn)在是非常時期,非常時期,就得采用非常方法。
陳凡參加國民黨剛過半年,日本侵略者宣布投降,八路軍開進了鐵山包縣,陶侃腳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這天,陳凡正在呼蘭河畔散步,心事重重,腳步沉沉。不料,她剛要上呼蘭河橋,卻被人喊住了腳步,聲音很是熟悉。她吃驚地回頭,喊她的果然是陶侃。她先是瞠目結(jié)舌,而后脫口而出,現(xiàn)在這時候……你還敢回來?陶侃笑嘻嘻地說,我回來是找你的。陳凡頭皮一奓,耳朵嗡嗡山響,說,找我,找我做什么?陶侃看著城里方向,不緊不慢地說,我組織個暗殺團,想派你進鐵山包,刺殺八路干部,你敢不敢?陳凡驚訝地說,我連個雞都不敢殺,哪敢殺人?陶侃挑起眉毛說,陳凡同志,別忘了你是國民黨員。你知道嗎?八路是共產(chǎn)黨領(lǐng)導(dǎo)的,共產(chǎn)黨搞共產(chǎn)共妻,像你這樣既漂亮又有文化的女國民黨,如果被他們抓住,都是先輪奸,再拉出西門槍斃。
陳凡頓時耷拉下了腦袋……
陳凡正交代自己的罪行,小國和張土改跑進了屋,后邊跟著十幾個民兵,為首的是農(nóng)會主任。
劉生知道是發(fā)生了大事,便肅穆起面孔,問農(nóng)會主任說,有嚴重情況嗎?農(nóng)會主任面色緊張,快速地說,果春雨帶著一百多土匪,奔狗張屯來了。這么快?劉生欻地從槍套里拔出手槍,當機立斷,說,撤,敵多我少,我們立即撤回縣城。農(nóng)會主任說,不行,他們坐的是馬爬犁,我們兩條腿跑不過四條腿。
劉生躇躊片刻,命令小國,我們在果家大院堅守,你立刻騎馬,進城求援,小國揚起腦袋說,我不去。劉生蹙起眉頭問,為什么?小國理直氣壯地說,我得保護你。說過,他溜了眼陳凡,像是有心,又像是無意。陳凡臉唰地就紅了個透,一直紅到脖頸,嗖嗖躥出股股涼風(fēng)。她無論如何也想不到,看似天真無邪的小國,暗地里在監(jiān)視著她。
張土改聽小國這么說,走到劉生面前,揚頭說,讓小國哥保護你,我去。劉生右手壓住張土改腦袋,說,不行,你媽就你一個兒子。劉生說過這話,又對小國說,立即執(zhí)行,這是命令,我身邊已經(jīng)沒有危險。小國怔怔,目光就鎖定了陳凡。陳凡點點頭,迅即又低下了頭。小國臉放異彩。他說聲,是。痛快淋漓,而后欻地給劉生敬個禮,熟練地跨上黃馬,就跑出了大院。黃馬噠噠的馬蹄聲漸行漸渺,代之而起的是激烈的槍聲。
槍聲過后,黃馬低垂著頭,一路嘶嘶長嘯,又跑回了大院。馬背上沒有小國。張土改愣愣,隨即抱著馬脖頸號啕大哭。劉生黑下臉龐,跟農(nóng)會主任說,你去,怎么樣?農(nóng)會主任搖搖頭,說,我不會騎馬。劉生又問,民兵中有沒有會騎馬的?農(nóng)會主任還是搖搖頭。
劉生知道求援無望,便大聲說,快關(guān)大門,準備迎敵。張土改卻拉住劉生衣袖,哭哭咧咧地說,還是讓我去吧,給小國哥報仇。劉生還在猶豫,陳凡突然從張土改手里奪過韁繩,說,狗剩還是孩子,我去。劉生搖搖腦袋,轉(zhuǎn)瞬又點點頭說,好,給你戴罪立功的機會。
謝謝總隊相信我。陳凡說過這話,左腳蹬緊馬鐙,身體一縱而起,人就坐上了馬。坐上馬的陳凡閃眼劉生,猛地抖動下韁繩,黃馬就跑出了大院,馬蹄下翻滾著兩股白風(fēng),卷起的雪沫像條雪龍,在大院里旋轉(zhuǎn)。
五
陳凡為剿匪立了大功,立功的陳凡卻住進了醫(yī)院。她的左腿受了貫穿傷,高燒不退,滿臉潮紅,嘴唇干裂,罩著層白醭,神思昏迷。
這天,陳凡坐在病床上,斜倚枕頭,正閉眼養(yǎng)神,突然聽到一串腳步聲從門廳那邊朝這邊響來。她聽腳步聲有些熟稔,正詫異間,板門吱扭聲響,被人拉開了。她下意識地回頭,立時心驚肉跳,嘴唇哆嗦,沒有說出話來。進來的竟然是陶侃。
陶侃用后背倚住屋門,兩眼脧著陳凡,冷冷地說,咋樣,沒想到吧?陳凡吃驚地說,你膽子……真大……陶侃猙獰著面目說,你敢闖槍林彈雨,給八路送信,我還不敢進醫(yī)院,給你慶功嗎?慶功?我不用你慶功。陳凡從夢魘中醒來,冷靜地說,共產(chǎn)黨的政策是抗拒從嚴,坦白從寬,你也自首吧。陶侃嘿嘿冷笑一聲,說,自首?你以為你立了功,就能改變特務(wù)身份嗎?別做美夢了,還是聽我的話,干掉那個八路,跟我遠走高飛,到沈陽投奔中央軍去吧。陳凡說,不,我不跟你走。我已經(jīng)走了一段歪路,不能再走了。
陶侃掀開外衣,從腰間抽出支毛瑟槍,用槍口對著陳凡說,你不是說你離不開我嗎,怎么又不想跟我走了?陳凡昂起頭來說,聽我話,只要你自首,我們還是……在一起。陶侃將槍口對準陳凡,惡狠狠地說,兩條路,一條是活路,勾引那個八路過來,干掉他,跟我一起投奔中央軍;一條是死路,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周年。陳凡突然鎮(zhèn)定下來。她背倚被垛,兩手撐床,直起身體,一字一板地說,劉總隊給我派了警衛(wèi),你走不出去了,只要槍聲一響,你立馬就是死路一條。
陶侃愕然片刻,恨恨地說,我死,也要找個墊背的。說過,他勾動扳機,呯呯呯就放了三槍。
槍聲還沒有消失,過廊里又響起一串腳步聲。
(王躍斌,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散文、小說、詩歌散見《當代》《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民族文學(xué)》等。有小說被《新華文摘》《小說選刊》《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海外文摘》等選載。出版長篇小說《堅守》等四部,小說、散文、詩詞選集九部。)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