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一年二月初三,父親像個真正的王一樣,最后巡邏了一遍他的疆土。馬鞍片的小麥和老臺地里的油菜,都沒覺出異樣。它們穿著綠油油的軍裝,英姿颯爽,興高采烈地接受了父親最后的檢閱。
然后,父親開始派送他在人間最后一次的慷慨。從不吸煙的他,居然買了一包“紅梅”香煙,見人就發(fā)。他把剩下的煙,連帶煙盒,都給了鰥居在村西頭的金海爹。他向他的“王后”下達的最后一道旨意:帶好還耽擱在混沌世界的“王孫”。
翌日凌晨,父親在他狹小陰暗的寢居,油盡燈枯。他走向死神的姿勢,英勇無畏,平靜而安詳。隨后,驚蟄的雷聲,震落漫天的雨水,他的王國隨即煙霧彌漫。
他留下的糧草,僅夠用來請一支儀仗隊,為他的出殯舉行儀式。而他留下的宮殿,足夠我清點半生。
我的父親,他一生都是自己的王,一生都在用他勤勞的雙手建造自己的宮殿。
一
一棟三間三拖的瓦房,一棟三間三廂的平房,坐北朝南,前有禾場,后帶柳園。這就是父親留在人間的宮殿。
這是一座并不古老的宮殿,迄今也不過二十余年。父親居住僅十年,卻為此耗盡了一生的心血。
我上師范學(xué)校那年,我們還住在破舊的老房子里。
舊宅是坐西向東的。整個村子的房屋,從低到高列為三排。我們家住在最低矮的第一排。那時,村里已劃分了新的宅基地,富裕的人家已破土動工了,我們家也有了明顯的起新屋的跡象。
父親的消息好像總是很靈通。他聽說窯廠的紅磚要漲價了,趕緊買了幾手扶車的紅磚;聽說截河有木料要處理,就托遠方的表叔去弄了幾板車的木料;聽說有削價的青瓦賣,他不由分說地就去運回一批青瓦……
我聽見他興致勃勃地對母親說:這一回的房子要做得高大敞亮,孩子們住著也氣旺些!
母親露出不屑的神情:說得好聽,錢呢?
父親三十出頭就患上了心臟病和高血壓,不能做重體力的勞動。別人家的男勞力往往在閑時幫人做工,掙點外快。我們家的經(jīng)濟來源,全靠那幾畝薄田。母親對父親,埋怨多于體恤。
對于性子暴躁的母親,父親一向表現(xiàn)得很紳士。都說“貧賤夫妻百事哀”,鄉(xiāng)下的夫妻,爭吵是家常便飯。他和母親卻能一生相安無事,得益于他強大的包容心和忍耐力。
這一次,他同樣是沉默著等母親抱怨完了,才滿懷歉疚地說:是我得的病不好,害你受苦了。我們來路小,就省著點花。我不能去外面出力,就在家里悠著點做。房子是發(fā)子發(fā)孫的大事,我們多費些時日吧!
二
新宅基地處于低洼地段,需要大量的土填平。別人家請的手扶拖拉機運土。我們家的土,全是父母一板車一板車從四里外的河堤上拉回來的。
老牛在前面拉,母親在后面推,父親掌管著車把式。拖回來了,就卸在土筐里,一擔一擔地挑上去,再一鍬一鍬地整平。
這兩個宅基地,加上門前的菜地、屋后的院子,父母用了整整三年的農(nóng)閑時間修整。
他們往返于坑洼不平的鄉(xiāng)間土路,一次次把從外面運來的泥沙搬運到自己的屬地。一滴滴的汗水灑下去,一寸寸的臺基升上來。這情形,多么像朝陽從濃黑的地平線上噴薄而出。
除了正屋必須請大工做之外,廂房、牛屋、門窗、門套等,都是父親一手做的。父親既是磚匠,又是木匠,還是篾匠。他的手藝,不是師傅教的,而是用眼睛看來的,用心琢磨出來的。
父親幼年失怙,沒有條件從師學(xué)藝。沒爹的孩子天照應(yīng)。父親天生腦瓜子靈光,記性好,他對讀過的書經(jīng)年不忘,對見過的事一學(xué)就會。
夏夜,我家的禾場總是人滿為患。父親給鄉(xiāng)親們講《封神榜》《楊家將》《水滸傳》。他對每一件事發(fā)生的時間、地點、人物、起因、經(jīng)過、結(jié)果,總是講述得清清楚楚,毫不含糊。他每天的經(jīng)典結(jié)束語都是:“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自學(xué)的手藝,讓他能把別人眼中的廢物,變成精巧的生活用具。幾塊零碎的木頭,他能做成讓我們雨雪天氣穿的木屐;幾根撕破的竹篾,他能編織成盛放糧食的簸箕。
我家川兒小時候睡的搖窩、涼床都是父親親手做的。更精巧的是,他給川兒做的學(xué)步車榆木材質(zhì),穩(wěn)當?shù)姆鍪峙c四只輪子不足為奇,底盤安上鈴鐺的搭子非常有趣。孩子推著車子,兩只搭子交替起伏,發(fā)出響亮的鈴聲,惹得孩子不斷發(fā)出“咯咯”的笑聲。更具匠心的是,父親用川兒的名字做了兩句藏頭詩刻在底盤的兩側(cè):王孫公子把車推,穿(川)山越嶺如平地。
因為疾病纏身,父親不能外出做工賺錢,他就把渾身解數(shù)都用在家的精細化建造上。我們家的伙房做得特別大,像個小三間的正屋。這個伙房,父親和母親整整做了三個月。家里雖然沒有高檔用品,但有許多引以為傲的地方:
我家大到灶臺、蒸籠、飯架子,小到板凳、門閂、撮子等,都精美而實用。
鄉(xiāng)下的茅房,往往就是兩塊跳板擱在一個缸上,用棉梗荊條之類的圍個半圈。我們家的茅房,是用斷磚做的圍墻,里面是用水泥澆筑的池子,蹲道高長而潔凈。灣里誰家來了城里的客人,都是帶來我家上茅房。
我們家的井是本組最先打好的,基本上一灣上頭的村民都來我家挑水吃。特別是夏天,人們帶到田里喝的,也是我家的井水。
父親舍不得吃穿,把有限的資金和全部的心思都花在改善家里的設(shè)施上。
三
父親曾說,一代人造一座房,一代要比一代強。他的父親將土磚茅草屋交給他,他要讓我們住上寬敞明亮的磚瓦屋。
若父親只是要完成人生的這個基本任務(wù),也許,他的生命不會那么短暫。可是,他有兩個兒子,他得造兩座房子,這就嚴重地超出了他孱弱的身體所能夠承受的負荷。
我參加工作第一年,父親才蓋完這棟磚瓦房。墻身高六米,三間三拖,高大軒敞。大弟弟就是在這間房里結(jié)的婚。
時隔五年,還沒等父母的元氣恢復(fù),小弟的婚事又擠到眼前。他們只得再次打起精神,重新抖擻著開始造第二座房子。
這時已不時興磚瓦屋了,農(nóng)村雨后春筍般涌出的都是樓房。父親省吃儉用攢下來的錢與小弟做木工掙的錢合起來,不足一萬元。他們商量后,決定打好地基,先做個三間平房,未來有錢了再加層。但其實這點錢,買了建材后就所剩無幾了。
好在家里這么多年積累的人脈起到作用了。建平房時,灣里很多平日里得到父親幫助過的人都主動過來幫忙。除了技術(shù)活外,基本上沒花請“小工”的錢。
平房做好了,小弟成家了。父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他時常坐在門前的水泥臺面上,舒服地打盹,或者目送西天的太陽,緩緩地墜落。
夕暉中的父親,倚靠在自己建造的宮殿上,面色紅潤,眼里射出王者的光芒。
四
一九九九年冬,我開始建造一座三層小樓。
父親很高興,說建樓房是我們這一代的任務(wù)。他好似又煥發(fā)了生機,多次來查看施工現(xiàn)場,還打了一組掛衣柜作為喬遷之禮送給我。
然而,二○○一年正月二十六,父親沒有來參加我的喬遷慶宴。一周后,他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父親生前從沒讓我感覺到他對生活的消極、抱怨和妥協(xié),他好像一直都是雄心勃勃的。他時常教育我們:人要向上走,日子才會越過越好;做事要長計劃、短安排,臨場才不會慌亂;靠天靠地靠祖宗,不如靠自己……
每年除夕,父親都會在飯桌上宣布:家里還剩多少錢;新的一年,有哪些花錢的事項;家庭成員需要怎樣努力完成哪些新年目標……從我初中畢業(yè)那年開始,他每年要求我作一副對聯(lián),把家庭現(xiàn)狀與奮斗目標寫進去。
每天,父親總是很早起床。在母親做早飯的當口,他灑掃庭院,擦拭桌凳,磨刀磨鐮,安排著一天的農(nóng)事。他總說,起一個早床抵半天日子。
農(nóng)閑時節(jié),他搓麻繩、扎草把、修整農(nóng)具、撿瓦查漏……
我們家雖然貧寒,卻從不缺衣少食,很少求人。這與父親未雨綢繆的計劃、居安思危的意識和吃苦耐勞的精神有關(guān)。
即便是他的死亡——他五十二歲就猝然離世,在外人看來是突如其來。而其實,他在生前老早就做好了身后事的安排。
為了不讓我們陷入巨大的恐慌中,他給子女都留下了遺囑:里面有對母親和田地的安排;有給還沒懷上的孫子(女)起的名字;他把親戚六眷的電話號碼抄在一張紙板上;他甚至事先砍好了一引格子劈柴,留待他身后辦理后事之用……
他唯獨沒有為自己準備一件壽衣。
記憶中的父親,總是穿著耐臟的粗布衣服。他穿的最好的衣服是他女婿的舊衣。那件加絨的棉襖,給他的時候,就有一個被老鼠咬破的洞。他打上補丁,又穿了四五個冬天。他說,這件棉衣輕便、暖和,他最喜歡!
入殮的時候,我們連一件半新的冬衣都找不到,只能讓他穿著伯父的一件藍色中山服走了。每次想到此事,我淚眼模糊,心如刀絞。
吃一塹長一智。父親去世后,我為母親準備了壽衣——一套深紅色的緞面夾衣,一雙同色系的繡花布鞋。當她如法炮制地不告而辭后,我冷靜從容地給了她最后的體面。
五
母親過世前,這座宮殿就長久沒有人住,完全成了一座故居。
前不久,我護送母親的遺像回來,本是為了與父親的遺像做個伴,卻發(fā)現(xiàn)相框里的父親,早已變成了一張白紙。我只得點上一把火,將他們模糊的影像徹底化作了塵煙。
我坐在這座廢棄的宮殿里環(huán)視:板車、自行車、竹床、水泥缸、灶臺、櫥柜、雞籠、牛廄、扁擔、鋤頭……每一件灰塵滿面的遺物,都瞇縫著滿是委屈的眼睛,似乎在急急地要向我講述著什么。父親是它們情深義重的主人。十幾年見不到主人,它們心里的寂寞和掛念,一定比表面的灰塵更濃重。
然而,我卻不能替代父親給它們溫柔的眼神、疼惜的愛撫和潔凈的打理。它們是先王的“三千佳麗”,只能隨著先王的消逝而消逝,只能在父親的宮殿里寂靜無聲地履行著陪葬的職責。
這座宮殿是怎樣一寸一寸地長起來,就注定要怎樣一寸一寸地矮下去。
拾掇出一條板凳坐在門前的水泥臺上,我看見西天的太陽,像一枚碩大的草莓,緩緩地墜落。
我知道,我坐在父親的位置上,看到的是父親眼中曾經(jīng)看到的景致。而我,卻怎么也找不到父親當年的心情。我知道,我一直坐在父親的身影里,坐在他交織的視線和手勢里。
其實,我也是父親遺物的一部分,是他留存在人間行走的宮殿。我像父親一樣,每天都用竹籃打撈著落在水里的日月。我畢生的理想,就是讓自己的孩子能夠站在更光亮、更高朗的臺階上。
熊薈蓉:湖北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天門市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已出版《玉笛飛花》《華麗轉(zhuǎn)身》等作品集。作品散見于《讀者》《遼寧青年》《芳草》等報刊,有作品被《散文選刊》《小說選刊》轉(zhuǎn)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