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華
接到拆遷辦的電話時,趙小蘭和李洪生都在榆林。一聽說他們的房子要拆遷,兩口子都有點蒙。他們出來找兒子已經(jīng)有三年時間了,這三年里,除了跟派出所老王打個電話,打聽一下他們有沒有兒子的消息,再沒關(guān)心過別的事兒。
“啷辦?”大事小事,趙小蘭一貫都是這樣問李洪生。
“啷辦?回去啊!”李洪生也從來都是拿主張的那個人。但這一次李洪生表現(xiàn)得很焦躁,還很憤怒。他焦躁是因為兒子還沒找到,房子又要拆遷了,憤怒是因為趙小蘭那副沒有主張的樣子。在他的印象里,趙小蘭永遠是一個沒有主張的人,小事上,她從來都只說聽他的,大事上,她又從來都只會問“啷辦”。就連他們丟了兒子,她也只能問他:“啷辦?”
兒子是她弄丟的,完了她卻問他“啷辦”,你說他該啷辦呢?他恨不能揍死她解個氣,但臨了又沒有。他不是那種隨便就可以伸手打人的人,更何況還是趙小蘭這樣的人。
趙小蘭是個什么樣的人呢?出嫁前是父母的乖乖女,父母說什么聽什么。出嫁后呢,又是一位賢妻,丈夫說什么聽什么。你說菜淡了,她立馬去加鹽;你說菜咸了,她立即去加湯;你叫她站著,她便不坐;你叫她坐著,她便不站。得到這樣一個人,一開始還當寶貝,時間一長,就會生膩,就會把這叫“無用”。尤其當面臨大事兒,你需要分擔(dān)壓力的時候,這樣的人,只會給你平添鬼火。
但是這一次趙小蘭居然問了一句:“那兒子呢?”這是她第一次對丈夫的主張?zhí)岢鲑|(zhì)疑。
李洪生有點驚訝,因為在他的印象里,她那腦子就是個擺設(shè),可從這個跡象看,它其實也是可以轉(zhuǎn)起來的。好像是因為這個轉(zhuǎn)變,他的態(tài)度居然平和了些。
“兒子就暫時別找了,先回去處理房子的事兒?!彼f。
“不找了?”趙小蘭問。
“不找了,我們都找了三年了,從南找到北,從西找到東,把全中國都找遍了,把積蓄也花完了?!崩詈樯Z氣里全是泄氣。
趙小蘭便沒再繼續(xù)提問,她那腦子好像轉(zhuǎn)到這里,也就停下了。雖然回來的路上她沒少回頭,就像兒子可能就在他們身后那樣,但她最終還是跟李洪生一起回來了。
回到家,鄰居們個個都問:“不找了?”
李洪生便一個個回答:“不找了,先處理房子的事兒吧?!?/p>
她也一個個回答:“李洪生說,不找了,先處理房子的事兒。”
鄰居們都在忙搬家的事兒,就說:“也是,先把家搬了吧,要不然,過幾天挖掘機就開進來了?!?/p>
李洪生也這么想,但趙小蘭卻不同意搬家。她有史以來第一次有了自己的主張,就像那種開會從來都不吱聲的人,突然表起了態(tài)。
她說:“這家不能搬?!?/p>
你問她為什么,她就說:“這家要是搬了,兒子要是自己找著路回家來了,卻找不到家,啷辦?”
李小小丟的時候才三歲,大家都認為沒有這種可能,李洪生也認為沒有這種可能。但她卻堅信,只要兒子有了回家的機會,他就一定會回家。三歲的時候可能不行,但現(xiàn)在他都已經(jīng)六歲了,再往后,他還在長大,七歲、八歲、九歲……自從離開了爸爸媽媽,他就沒有停止過對他們的想念,只要一有機會,他還不第一時間就找路回家嗎?
所以,這個家,堅決不能搬。
這話的確是有道理的,所以李洪生也就有史以來第一次失去了主張,也是第一次和她發(fā)生了角色顛倒。
“那……啷辦呢?”他竟然也會這么問。
李洪生從來都是一個遵紀守法的人,你讓他做釘子戶,那是不可能的。這一次,是趙小蘭拿的主意:離婚。離了婚,李洪生搬自己的那一半家,她留下來。
李洪生質(zhì)疑地問:“有這個必要嗎?”
趙小蘭說:“你不想做釘子戶,就只能這樣。兒子是我弄丟的,我留下來等?!崩詈樯犓f這話的同時,還看到了她眼里的意志。很顯然,趙小蘭的人生態(tài)度已經(jīng)發(fā)生了顛覆性的改變。她曾經(jīng)的順服,服從父母,順從丈夫,服從規(guī)矩,那都是因為,這是和平的基礎(chǔ)。但當這種和平遠遠偏離了她的意志,她就必須做出改變。
李洪生現(xiàn)在看到的,已經(jīng)是一個比他更強大的趙小蘭。而他,反顯得那么沒用,于是他問她:“那地呢?”
他們家是菜農(nóng),即便離了婚,他也可能要做菜農(nóng),所以地很重要。他們住的這地方,和離家近的兩塊地被征了,但遠處還有兩塊菜地,是在紅線外的。
趙小蘭說:“地也一人一半吧。”
因為她跟他的打算一樣,今后也還是要做菜農(nóng)的。
事情就這么定了,他們辦了離婚手續(xù),李洪生搬家,趙小蘭留下。
他們的家,是二層樓房,結(jié)構(gòu)很簡單,樓下兩大間,樓上兩大間,中間一道樓梯。這樣的房子分起來也很簡單,以樓梯為界,一人一半。原來,他們家是樓下廚房、客廳,樓上住人。一分為二后,趙小蘭要了兒子原來的臥室,和正對那間臥室的廚房。
李洪生是不帶走房子的,他只帶走他那半邊房子的拆遷補償費。所以他說:“其實我搬了以后,這房子就全都是你的了。”好像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搬的時候,也還是一副坦然的樣子。
但趙小蘭并不想要他的房子,他一走,她就將它們?nèi)i上了。她要那么多屋子干什么,只要有兒子那間臥室就夠了。她將兒子的衣柜歸整歸整,把自己的衣服也放進去,把兒子的枕頭往里頭挪挪,自己的枕頭挨著放下,就把自己安頓好了。
一開始還是有些不適應(yīng),兒子丟了,丈夫也搬了,家很空,心也很空,因此頭一天,她整整一天都待在兒子的臥室里。在這間屋子里,她到處都能看見兒子的影子。睡到床上,甚至可以摸到兒子,可以和他抱成一團嬉鬧。兒子喜歡在墻上亂涂亂畫,這里一個太陽,那里一朵花,都是幼兒園阿姨教的簡筆畫。床頭的地方,有一朵巨大的向日葵,算是他留下的最復(fù)雜的畫了。但很顯然,在用色問題上,兒子還沒出師,向日葵是紅色的。在向日葵的旁邊,是趙小蘭寫下的一句話:
1997年5月18日下午四點半,兒子在幼兒園門口被人偷走。
那是丟了兒子的第二天晚上,也就是他們兩口子決定出門尋找兒子的那天晚上留下的。那天晚上她就睡在兒子的床上,臉朝著墻壁,朝著墻上的那朵向日葵。兒子的床頭正好放著他畫畫的彩筆,是紅色的,于是,她順手拿起那支彩筆,在墻上記下了那句話。
三年多時間過去了,趙小蘭已經(jīng)沒了當初那么多眼淚,但墻上那句話卻依然鮮艷奪目,跟那朵向日葵一樣鮮艷奪目。
這天,她一整天都睡在兒子的床上,還是當時的那個姿勢,臉朝墻,側(cè)臥。她的臉和那朵向日葵正對著,只隔三十厘米,就像兩張臉互相望著。但事實上,她一整天都看著那句話,因為那句話緊挨著向日葵,她看它的時候,都不需要移動視線。
天黑下來,屋里暗下來了。她起來開了燈,又拿起了兒子床頭上那個筆頭。好像是受到那句話的呼喚,她記憶里那些沉睡著的日子,便又都活躍起來,都爭著擠著,要到墻上去:
1997年5月18日下午五點鐘,我們已經(jīng)找遍了整個小河區(qū),兒子還是沒有下落。有人說,肯定是被人販子偷走了。我們就報了案。
1997年5月19日上午九點過,派出所答復(fù)我們:他們已經(jīng)立案,案子由老王負責(zé),以后專門由他跟我們對接。
1997年5月19日晚上,我們決定第二天出門找兒子。李洪生聽人說,最近幾年人販子往河南河北去得多,我們得順著這條路追。
1997年5月20日早上七點,我們上了貴陽去鄭州的火車。下午四點半,李洪生打電話到派出所問老王,有沒有兒子的消息,老王回答說沒有消息。
…………
2000年3月5日中午,老王打電話說我兒子有消息了,說在陜西的吳仆(堡)縣發(fā)現(xiàn)了一個孩子,跟我兒子情況很像,他們正在趕過去核實。但第二天晚上八點老王又來電話說,那不是我兒子。那時候,我們正在前往吳仆(堡)縣的路上。接到老王的電話后,我們還是去了吳仆(堡),我們想見見那個孩子。
2000年3月10日,我們到了榆林……
三年,一千多個日子的記憶——它們擠擠挨挨占了兩面墻壁。一口氣寫完這些日記,趙小蘭感覺心里好受了些。墻上有了她的那些日記和兒子的那些畫,這間屋子就不再那么空寂,她也就不再那么孤獨。更何況,她的內(nèi)心還有一個等待兒子回來的希望。
村里的人都搬完了,就趙小蘭不搬,拆遷辦主任就來了。
趙小蘭很好客,急忙燒水泡茶招待。她現(xiàn)在接待客人的地方是在廚房,客人只能坐餐桌邊喝茶。喝著茶,主任說:“大家都搬了,你也就搬吧,?。俊?/p>
趙小蘭說:“我不能搬啊。我早就說了不能搬啊?!?/p>
她又說:“要是能搬,我就不用離婚了?!?/p>
拆遷辦哪一個不知道她是為留下來等兒子呢?因此,話才一開始就聊不下去了。
后來還是趙小蘭自己出來圓場,她說:“你們建你們的城,我不影響你們?!?/p>
主任就苦笑,這話怎么說呢?我們要建城,你這房子釘在這里,還怎么建?
趙小蘭說:“我這房子才多大?你們要建的城是多大?”她的意思是,她那房子小,對于一座城來說,是可以忽略不計的。
她說:“我必須留在這里,不然兒子要是回來了,就找不到家了。”
她句句都是實心話,但對于拆遷辦主任來說,卻等于碰了軟釘子。沒辦法,他找到了派出所,問:“趙小蘭的兒子有下落嗎?”
說,這事兒具體是由老王在管哩。
誰是老王?老王在哪里呢?
對方一陣“老王,老王”地喊,老王就從廁所里出來了。老王并不老,才四十出頭,但因為所里的人都比他年輕,所以就都叫他老王。
主任眼看就要退休了,但聽別人這么叫,他也叫了“老王”。
他說:“老王啊,你到底有沒有在找趙小蘭的兒子???”
老王一聽就急了,說:“我怎么沒找呢?”
主任說:“那你是怎么找的呀,怎么找了三年都沒找著啊?”
老王這才想起問:“你是誰呀?”
主任說:“我是老張?!?/p>
老王說:“趙小蘭的兒子關(guān)你老張什么事兒?”
主任說:“因為我得在退休之前把這一片的拆遷工作圓滿完成嘍?!?/p>
一聽說關(guān)系到拆遷,老王也就明白了。
主任說:“老王啊,你得幫我們一把?!?/p>
老王說:“你要我對拆遷居民搞武裝鎮(zhèn)壓?那可不行?!?/p>
主任說:“哪是要你搞武裝鎮(zhèn)壓呢,我是想你快點找到趙小蘭的兒子啊?!?/p>
老王兩手一攤,說:“你來找嘛。”這就是在說,找一個被人偷去藏起來的小孩有多難了。
主任泄了氣,只好退而求其次地請求他去幫忙勸說。老王跟趙小蘭熟,老王還管著趙小蘭兒子的事兒,他勸勸,或許就行了。他還給老王出了個主意,比如說,他可以告訴趙小蘭,不管她今后住到了哪里,她兒子如果回來了,他們派出所一定幫她送到家。但老王一句“屁話”就把他這個主意否了。老王說氣話的時候喜歡瞪眼睛,他就那樣瞪著眼睛喊道:“你的意思是,如果趙小蘭的兒子自己要回家,得先到我們這里報到?”
但他還是答應(yīng)陪主任走一趟。
不過這一趟他們卻撲了個空。趙小蘭沒在家。門開著,人不在。他們從樓下找到樓上,都沒看到人,卻看到了那滿墻的日記。他們花了好長時間才讀完了。讀完以后,老王轉(zhuǎn)身就下了樓。主任在后面追,追到樓下,老王好歹站下了,但他又是兩手一攤,說:“你們都看到了,這房子還怎么拆?”
主任來氣,埋頭拿眼滿地晃,晃完了像牙痛似的扭曲著臉說:“她這不是存心的嘛?!?/p>
隨行的手下小著聲出主意:“其實用相機拍下來,找人給她謄抄到本子上就可以了?!?/p>
老王瞪起眼喊道:“啥?”
主任顯然也覺得不能那么簡單,但他的手下還是那么自以為是地說:“她之所以寫在墻壁上,可能是因為當時家里沒有筆記本?!彼€說,“像趙小蘭這樣的人家,孩子又才上幼兒園,家里找不到一個像樣的本本是正常的。所以,我們還可以送她一個高級的日記本,讓她把它們抄下來……”
老王不等他說完又喊起來:“我說你是真不懂,還是裝不懂?。俊?/p>
這一吼,那邊只好打住了。但看那一臉茫然,是真不懂。
老王無語地擺了擺手,轉(zhuǎn)身就走。
那會兒趙小蘭去了菜地。不鎖門,是怕兒子找回來了,進不了家。兒子隨時都有可能就回家來了,門怎么能鎖呢?她無論是出門,還是夜里睡覺,都讓門虛掩著。
荒廢了三年的菜地,已經(jīng)長出了好高的野草,大棚也都破得只剩下殘骸了。李洪生也在,他在他那塊地里割草。
兩人見了,李洪生第一句便問:“老王那里跟你聯(lián)系沒?”離了婚,他要搬走,家里那部因為兒子丟了才買的手機,就留給了趙小蘭,方便老王跟她聯(lián)系。
趙小蘭說:“沒呢。”
趙小蘭也是來割草。這要是在以往,兩人應(yīng)該是站一個地頭一起割,現(xiàn)在是一人一個地頭,各干各的。
埋頭干了一會兒,李洪生又說:“這棚得換新的了?!?/p>
趙小蘭不抬頭,讓聲音貼著地面?zhèn)鬟^去:“你還是要種大棚?”
李洪生說:“不種大棚種啥?”
趙小蘭沒作聲,她在想,我就不用種大棚了,種點節(jié)令上的菜算了。
李洪生說:“我看這架子還可以將就,改天你把膜買來,我?guī)湍愦??!?/p>
趙小蘭說:“你先搭你的。”
李洪生說:“是嘛,我先搭我的,搭好了我?guī)湍愦盥??!?/p>
那天下午,趙小蘭接到了老王的電話,但跟他們兒子沒關(guān)系,是說拆遷辦的在等她。接電話時,李洪生一直眼巴巴盯著趙小蘭手上的手機,所以接完電話她便告訴他:“是老王,說拆遷辦的人在等我?!?/p>
李洪生說:“那你去吧?!?/p>
趙小蘭一走,李洪生就進了她的地。趙小蘭來得晚,沒他割得多。在天完全黑下來之前,他幫她突擊了一下,讓她的草割得跟他的一樣多。
趙小蘭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回家,遠遠看到老王和拆遷辦的人都站在她家院子里,便緊趕著招呼:“啷不進屋呢,門沒鎖呢。”
一行人也不好說啥,只是禮貌地笑。等她走近了,推開了家門,他們才跟著她進門,好像之前他們并不曾擅自進過她家。
趙小蘭一進門就趕緊洗了手燒上水,完了又風(fēng)風(fēng)火火拖椅子邀請客人入座。
老王說:“你別忙活了,他們想跟你說說你樓上那屋?!?/p>
趙小蘭兩眼迷茫地看著老王,顯然她沒聽懂這話是什么意思。
主任只好解釋:“你墻上那些日記……你怎么把日記寫到墻上呢?”
趙小蘭還拿眼去看老王,因為她不明白,那日記是寫在墻上,還是寫在別的什么地方,跟別人有什么關(guān)系。
老王又只好跟她解釋:“他們的意思是,你把日記寫到墻上,就是存心跟他們過不去?!?/p>
趙小蘭一臉冤枉地說:“沒有?。 逼叫亩?,她寫這些日記的時候,還真沒想過這種事兒。
既是這樣,拆遷辦這邊也就不好意思再在這個問題上糾結(jié),于是就用了折中的辦法,說:“要不,我們給你個日記本,你把它們抄下來?”
說這話的時候,日記本已經(jīng)遞上前來了。皮面,嶄新嶄新,一個小時前才專門為她買的。
趙小蘭又要拿眼去看老王,老王就把頭臉轉(zhuǎn)到身后去了。
這邊還想說什么,老王突然來氣地扯上主任,說:“走吧走吧!我跟你們說過不行的。”
主任也沒掙,由著他拉拉扯扯就出了門。但他那位手下卻還百折不撓地希望把那本日記本送出去,沒辦法,老王只好放了主任,又跑回去把他拖了出來。
“你讓我怎么說你們呢!”老王一邊趕著人,一邊狠狠地說。
主任完全是一副任打任怨的樣子,他的手下卻還在頂老王的嘴:“可那樣子我們怎么拆呀?”
老王氣得兩眼發(fā)黑,說:“難道她抄下來了,你們就能拆?”
那手下還想說什么,卻被主任呵斥住了?!澳氵€有話說呀!”主任說。
那家伙當真就沒話說了。
第二天上午,主任又來了一趟。趙小蘭又沒在家。他們在那間寫滿日記的屋子里站了足足半小時,最后他只能以嘆氣收場。
手下永遠都希望領(lǐng)導(dǎo)知道自己有多高明,所以他悄聲問主任:“強拆吧?”
主任白他一眼,說:“再過兩天,我的退休手續(xù)就下來了。強不強拆,是你們的事兒嘍?!?/p>
他這么消極,區(qū)領(lǐng)導(dǎo)就不得不出面了,于是第三天主任就還得陪同區(qū)領(lǐng)導(dǎo)來一趟??紤]到怕趙小蘭又下地去了,這天他們來得很早。趙小蘭正吃早飯呢,見他們來了,趕緊藏了半碗面湯,忙著擦桌子拖椅子,又要燒水泡茶。主任就叫她別忙活了,說張區(qū)長就想看看她家樓上那屋。趙小蘭一聽這話,又趕緊換個表情,請領(lǐng)導(dǎo)們上樓。因為對這屋很熟了,也不需要她帶路了,主任自己就把區(qū)長帶到二樓了。
那里上了樓沒了聲,這里趙小蘭依然抓緊時間燒了水,泡了茶,用個茶盤端到了二樓??磧扇硕荚谡J真看她那些日記,趙小蘭便將茶水放到旁邊的小書桌上,細聲說:“這里喝茶?!?/p>
這當口,區(qū)長也已經(jīng)看得差不多了。事實上這樣的日記也無須看完,況且,在兒子還沒回來之前,這日記本來也還沒完。
他回轉(zhuǎn)身問趙小蘭:“這個……你留下等兒子對吧?”
因為跟她說話的是區(qū)長,趙小蘭多少有些受寵若驚,因此她把頭點得跟什么似的。
區(qū)長像是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很渴,回頭到小書桌上端起茶水小心嘬了一口,說:“那……這房子,你是怎么打算的?”
趙小蘭說:“你們建你們的城,我不影響你們。”
區(qū)長就沉吟,說:“可是……會影響到你呀?!?/p>
趙小蘭忙說:“不影響不影響,只是挖李洪生那半邊房子的時候,記得把樓梯給我留著就行?!?/p>
區(qū)長默默地站了一會兒,又回頭瞟了一眼那滿是字跡的墻,就決定下樓了。他跟趙小蘭握了手,說謝謝她的茶。趙小蘭激動得什么似的,就要留領(lǐng)導(dǎo)們吃飯,說:“這么早,領(lǐng)導(dǎo)們還沒吃早飯吧,我煮面去?!眳^(qū)長說:“不啦不啦,不耽誤你啦。”說著就逃也似的下了樓。到了一樓又回頭跟趙小蘭揮揮手,說:“那我們走啦?!本驼孀吡恕?/p>
區(qū)長不吭聲,主任也就不敢作聲。可這事兒到底怎么辦呢?主任心里嘀咕著。默默地走出去二十米遠,區(qū)長終于問起了主任:“怎么樣,你是這兩天就退休了?”
主任說:“就這兩天了?!?/p>
區(qū)長說:“那你打算把這問題撂給新主任嘍?”
主任說:“我也不想,可……”
區(qū)長突然就站下了。他站那兒想了一會兒,又想了一會兒,像是鼓了很大的勇氣才說:“拆吧?!?/p>
主任一愣,難道是要強拆?
區(qū)長白了他一眼,說:“拆的時候小心一點,記住她的要求,一定要把樓梯給她留著?!?/p>
挖掘機一進村,趙小蘭便整日整日地待在菜地里,中午飯也都是到街上買來吃。她決定不種大棚了,地頭上那些還可以用的棚架子全給了李洪生。李洪生拿了那些架子,就給她買了幾天的中午飯。
十來天后,平場工程結(jié)束了。村子成了一片平地,村子旁邊的村子也成了一片平地,沿臥龍山一千多畝的地方全成了平地,只剩下趙小蘭那半邊房子杵在那兒。趙小蘭站二樓那么一瞭,心里便唏噓:這要是兒子回來了,不遠遠就可以看到家嗎?
可建筑隊一進場,村口便多了一道圍墻。圍墻是臨時的,用假草皮包著,上面掛著“安全生產(chǎn),人人有責(zé)”一類的標語。圍墻不高,但趙小蘭的房子也不高,從遠處看過來,圍墻就把她的房子全遮了。
于是,趙小蘭便坐到村口去賣菜。
她應(yīng)急種的小白菜和蘿卜秧子已經(jīng)可以上市了,早起下地拔了,捆成一小把一小把,挑到村口,往那兒一坐,便再不離開了。
派出所也在村口。老王見她坐這里賣菜,便過來買上一兩把小白菜或蘿卜秧子。連著買了兩三天,往后趙小蘭就選最好的留著,他一過來,她便把菜遞上去。但她這樣做,又好像是為了請老王幫忙。她問老王:“你說,我像他們那樣,在這圍墻上掛塊布,寫上‘李小小家由此去,可以不?”
老王愣了一下,但很快就說:“我想肯定沒問題吧?”
他還想說“你去跟他們說說,我想他們一定會答應(yīng)的”。但一看趙小蘭那眼神,他就改了口,說:“我過會兒去跟他們說說?!?/p>
于是,趙小蘭便硬要送他兩把菜,他不收,她又非送不可,推來推去,最后還是老王認了輸,收下了。提了菜要走,突然又問趙小蘭:“你說只想寫一句‘李小小家由此去?”
趙小蘭說:“嗯哪。”
他說:“就是給兒子做個指路牌吧?”
趙小蘭說:“嗯哪嗯哪?!?/p>
第二天早上,趙小蘭剛到村口坐下,老王就來了。他手上拿著一卷廣告布。見他來了,趙小蘭就把準備好的菜提起來,只等他到了跟前就遞給他。但老王到了跟前卻不接菜,而是打開了那卷布。那正是趙小蘭想要的指路牌,上面寫著“李小小家由此去”,完了后面是一個大大的箭頭。
老王問她:“是這樣的吧?”
趙小蘭忙點頭說:“是的是的,就是這樣的?!?/p>
老王指指工地大門,過去跟門衛(wèi)喊了幾句話,兩人便拉扯著那塊布往墻上掛。趙小蘭見了,趕緊跑過去幫忙。三個人忙活了一會兒,那醒目的路標便掛上去了。
老王看看路標,又看看趙小蘭,說:“這回好了吧?”
趙小蘭說:“這回好了,我不在這里的時候,兒子也能找著路了?!?/p>
但這幅路標其實讓老王心里很不是滋味。尤其讓它掛在派出所對面,他就怎么看怎么像諷刺。要知道,如果他們已經(jīng)找到了李小小,還需要這路標嗎?
自從有了這路標,老王便不再去買趙小蘭的菜了。上下班時,他甚至都不敢朝她那邊看,因為她的背后就是那路標。但他又不能長時間都這樣,過一段時間,他還得硬著頭皮走過去打聲招呼,買上一把菜,然后告訴她:“我們這些天又比對了上百張照片?!?/p>
他不能讓她覺得,他們已經(jīng)把她的兒子忘了。
趙小蘭卻因為有了那路標,在菜地里待著的時候,便踏實多了。菜地是需要收拾的,下種、施肥、搭架、殺蟲,不然哪有菜來賣?她和李洪生時常都會在菜地里碰上,李洪生有時候也會順手幫她一下,比如正澆水的時候,他會把管子拖長一點,到她菜地里噴噴,比如擇菜的時候給她兩個反季節(jié)的茄子、黃瓜。趙小蘭從來也都不推,自己拔草的時候,見他地里有草了,就替他拔了。路過的時候見他的菜葉子上有條蟲子,就幫他捉了。
因為她的日子被綁在一個“等”字上,所以日子在她這里是靜止的。她天天坐一個地方賣菜,天天在那塊菜地里重復(fù)著那些活,可別的地方,日子卻是在往前走的。她坐的那個地方,身后已經(jīng)聳起了幾十棟高樓,她的菜地旁邊,有一天也多出了一個人。
那天李洪生打完他家大棚里的農(nóng)藥,就背著個噴霧器直接來到了趙小蘭的菜地。因為他知道這個時候趙小蘭的菜地里也有蟲子,他想順便也給她噴一噴??伤麆倓傋哌M趙小蘭的地頭,身后就有人在喊:“李洪生,你好像走錯地方了哩!”
喊話的人是他新處的對象,也是個勤快人,照著他的安排,她送化肥來地里了。
當時趙小蘭正在自己的地頭栽菜秧子,循聲見了人就有點傻,問李洪生:“那是哪個?”
李洪生沒說那是誰,只“嘿嘿”笑了兩聲,看上去有點難堪,像他偷東西給趙小蘭抓了個正著。當然,他的難堪還在于他不能給趙小蘭打農(nóng)藥了,他得回到他自己的菜地里去。
在趕過去之前他抓緊叮囑:“你得抓緊,不然菜兩天就給蟲吃光了。”
趙小蘭說:“沒事兒,有些人偏偏喜歡買帶蟲眼兒的菜?!?/p>
又偷偷說:“你找了個醋壇子?!?/p>
李洪生美美地笑笑,又說:“你也該找個人了。”
趙小蘭說:“說得輕巧,哪個愿意來跟我住臥龍城?。俊?/p>
“臥龍城”是她那個村子如今的名字,因為村子依著的那條山脈叫臥龍山而得名。
臥龍城分五期,一期是別墅區(qū),二期是花園洋房,三、四、五期都是高樓。雖然數(shù)字排隊是排在后面,但建的時候,三、四、五期卻是排在第一批建的。趙小蘭家這一片,屬于第五期,建成后,村子便不再是村子,而是一座城了。她那半個平房,就像森林里的一個蟻巢。
正像森林的一個蟻巢可以忽略不計一樣,趙小蘭的房子當然也可以忽略不計。她說得對,你們建你們的城,我不影響你們。她的房子的確沒對這座新城產(chǎn)生什么影響,它甚至都沒體現(xiàn)在沙盤上。
在這座小城里,李洪生的那半個地基后來變成了一個建筑垃圾池。一座新城建成后,是必須要有這么一個垃圾池的,因為新城在成長過程中會不斷產(chǎn)生建筑垃圾。這個垃圾池靠著趙小蘭的房子,就跟別的垃圾池不一樣,有人看守了。雖然并沒有人開給趙小蘭一份看守垃圾池的工資。
說是建筑垃圾池,但除了裝修房子時產(chǎn)生的建筑垃圾外,住進來后,一些人也會在出門時順路把生活垃圾扔這里。這是一件得到了默許的事情,因為物管只公開告示過,不準把建筑垃圾扔生活垃圾桶里,卻并沒有告之過不準把生活垃圾扔建筑垃圾池里。既然趙小蘭那寒磣的小二樓都可以被忽略,誰又會在意幾包生活垃圾進了建筑垃圾池呢?
趙小蘭在意過。但別人也是圖個方便,你趙小蘭又不是物管的人,憑什么管得著別人是往哪里扔垃圾呢?更何況人家又沒扔到你屋里,人家扔的是垃圾池。
時間長了,鄰居們還就都認識她了,路過這里的時候,一邊扔垃圾一邊還要跟她打個招呼,或叫一聲“趙姐”,或拋一個微笑,再不濟也會點一個頭。她哪里能跟這樣的人過不去呢?于是,她很快就成了一個禮貌而且親切的人,人家一聲“趙姐”喊過來,她忙應(yīng),“哎,上班去哈”。
人家跟她打著招呼,就有可能把垃圾扔偏了,沒扔進垃圾池。人家是要重扔的,但她一般都不讓,她說:“趕緊走吧,別上班遲到了?!蹦抢镞€沒走,她已經(jīng)趕過去把那跑偏的垃圾撿起來丟進垃圾池了。
她唯一巴望的,便是那位清運垃圾的清潔工。只要垃圾滿了,他就開著個垃圾車來把垃圾鏟走。所以她對這位清潔工最好了,他每次來,她都要為他泡上一杯茶。他每次裝完垃圾,也都要把那杯茶喝了再走。但就這樣,她也改變不了必須得垃圾池滿了,他才能來清運的現(xiàn)實。
那些生活垃圾,在她等待垃圾池滿起來的過程中,不斷地散發(fā)臭氣,從初夏到深秋這一段時間,它們還不斷地生出成團成團的蒼蠅。它們不僅到處亂飛,還嚶嚶嗡嗡制造出發(fā)電機一般的噪音。
所以趙小蘭認為,沒人能夠忍受那個地方。
她知道,要不是為了等兒子,就是她趙小蘭也是難以忍受的。
她對李洪生說:“你不曉得那個臭?!?/p>
出于關(guān)心,李洪生還真去看過。但看完了,他能說的就只有一句話:“那啷辦呢?”這話不是為了商量,是無可奈何的意思。他當時或許真冒出過讓趙小蘭搬走的念頭,但也只能是冒冒念頭而已。自從他們離了婚,自從他從這里搬走,就好像他已經(jīng)得到允許撤出他們原來的生活,有關(guān)他們兒子的事兒,他就沒有權(quán)力再管了。他能做的,就是在他選擇的那條路上把自己走好。所以,他們離婚一年后,他處了新對象。在兒子的問題上,他也找到了新的出路——再生一個。
他當然也希望趙小蘭走他那條路,但這話他說不出口。別說勸趙小蘭,就連他自己選擇了這條路,都讓他心生慚愧。所以他在面對趙小蘭門前的垃圾池時說“那啷辦呢”的時候,其實在想他的那個選擇,在想他的新對象正在隆起的肚子。
趙小蘭并不在意這些,關(guān)于他的新對象,她自從說過他找了一個醋壇子以后,再沒說過關(guān)于她的任何話。她屬于那種只長了一個心眼兒的人,這種人一旦認定了一件事情,就只做那一件事情,別的事兒都跟她不相干。她要留下來等兒子回家,就好好地等。垃圾池臟、臭,她便在垃圾池周圍種上花草,甚至連垃圾池門口也放上盆栽。垃圾池生蒼蠅,她便殺蒼蠅。她不在菜地上用農(nóng)藥了,噴霧器和農(nóng)藥專門用來對付家門口的蒼蠅。天亮前來一次掃蕩,將它們殺死在睡夢中,天黑后再來一次掃蕩,提前送它們長眠。她將粘蚊紙放在餐桌上、灶臺上、屋門口的椅子上。那些漏網(wǎng)的,或是在天亮后誕生的,沒頭沒腦亂撞,撞上去就逃不掉了。每天下午的時候,那些粘蚊紙上全都密密麻麻擠滿了蒼蠅,很像她曬的豆。
臥龍城第一批工程竣工后,村口那兒用來保證施工安全的圍墻早已經(jīng)拆了,她給兒子掛路標的地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二十米寬的小區(qū)大門。路標沒地方放,還是老王幫了忙,跟物管通融了一下,改掛在小區(qū)門口的廣告窗上。因為廣告更重要,那條路標只能掛在最下端,以不擋廣告為宜。地方小了,路標也只能小一點。舊的早已經(jīng)破了,換新的時候,就改了尺寸。廣告花花綠綠的,很搶眼,趙小蘭生怕兒子回來了,只看得見廣告,看不見那條路標,于是又改做了一塊鐵牌子,希望老王允許她掛在小區(qū)門邊上。老王說:“我倒管不著這事兒,只怕物管不讓呢。”但當物管要拆趙小蘭那塊鐵牌子的時候,老王又管上了。結(jié)果物管看在老王的分兒上,只將那塊牌子換了個地方。換哪兒呢?大門對面不正好是派出所嗎?就換到派出所的牌子旁邊。
原來掛派出所對門,已經(jīng)很諷刺了,現(xiàn)在干脆掛門口了,這成了什么了?但老王也只能打脫牙往肚里咽,認下了。
然后,趙小蘭就還是坐在大門口賣菜。因為那塊牌子掛在她對面,她一抬頭就能看見,所以她一閑下來,就總抬頭往那邊看,于是老王又天天去買她的菜了。
這塊牌子后來變得很有名,凡住這里的,或不住這里但很熟悉這里的,都知道這塊牌子背后有一個怎樣的故事,而故事里最能引起人好奇的,就是墻上的日記。
就有人跟趙小蘭提出:“趙姐,我們上你家樓上看看可以嗎?”
趙小蘭問:“上樓看啥呢?”
這人天天往這里順垃圾,他們早都熟得不能再熟了,所以人家才敢跟她提出來,趙小蘭跟著就說:“樓上有啥好看的,你去看吧。”他便真上去看了。這是第一個完全不相干的人去看那些日記。據(jù)他自己說,看完后他相當震撼。于是他建議鄰居也去看一看。鄰居們總是會碰一起的,比如出門往這里順垃圾的時候。本來臉已經(jīng)熟了,就差搭個訕了。扔完垃圾,他便指指旁邊那半邊房,說:“可以到二樓看看的?!?/p>
原來人家也早聽說過墻上的日記,便問:“可以去看?”
他便說:“我都看過了。跟趙姐說一聲就行了,她人好,不反對的?;蛘咚辉诩視r去看也可以,反正她的門時常都不上鎖的?!?/p>
因為這位鄰居羞于跟趙小蘭提出請求,便真找了個趙小蘭不在家的機會。那是下班回家的時候,他因為惦記著“日記”,便提早一會兒下了班。而那會兒,是趙小蘭賣菜的第二高峰期。人們都要在下班的路上順點菜回家,好做晚飯。畢竟是偷偷進人家屋,他還是很不安,看路上來了個人,也不管認不認識了,攔了說:“聽說這樓上滿墻都是日記,你上去看過嗎?”
路人說:“我也聽說了,但沒上去看過,能去看?”
這人說:“我鄰居上去看過了。這會兒趙姐不在家,要不,我們也上去看看?”
路人說:“這樣好嗎?”
這人說:“我們又不偷她東西。”
路人想了想,便跟他一起上去了。因為緊張,他們匆匆忙忙看了一遍就趕緊出來了。但兩人都表示自己不是一般地震驚。一個說:“天哪!”另一個說:“都寫到前天了?!薄爸灰顷P(guān)系到她兒子的信息,她都記下來了。”“這派出所是吃干飯的嗎?怎么總是只能告訴她,他們沒找到呢?”“派出所也是為了告訴她,他們一直在找吧?!?/p>
他們就這么議論著下了樓,腳重新著陸到回家的路上,那顆因為“偷偷地”而懸著的心也踏實下來了。從此以后,他們就成了好朋友,即便不是好朋友,也是擁有共同秘密的人,以后再碰上,那都是要打招呼的了。有時候甚至?xí)纳蟽删?,或跟對方打聽一下日記有沒有添新,或聊點當下的熱點話題。
有了第一個,就會有第二個、第十個、第一百個。一帶十,十帶百,后來幾乎全臥龍城的人都來看過日記,這些人也全都熟了,全都因為“日記”而變得像真正的鄰居那樣親切了。因為這個,那一年臥龍城竟被社區(qū)評為“模范小區(qū)”。那塊牌子就掛在小區(qū)大門口,趙小蘭平常就坐在它的跟前賣菜。
大家都清楚這份榮譽是趙小蘭帶來的,出于感激,大家就都來買趙小蘭的菜。以前趙小蘭一天只能賣完一挑菜,現(xiàn)在可以賣兩挑。
生意好起來了,但趙小蘭的精神卻不如以前好了。給人的感覺,她比以前愛走神了。有人跑去她家看過了日記,說問題可能出在李洪生生了個兒子。
通過墻上的日記,大家都知道,有一天,趙小蘭在菜地里遇上了李洪生和新對象生的兒子。因為這個兒子跟他們丟失的李小小很像,趙小蘭當時差一點就誤認成李小小了。
墻上有句話是這樣寫的:我以為是我家小小呢,可他們兩口子卻說他叫李燈籠。
事實上,還有一點她沒記,就是李洪生的新對象當時還吼過她:“哪是李小小,我家兒子沒那么晦氣,他叫李燈籠!”李洪生也說了句:“是的,他叫燈籠?!彼f這話的時候,雖然表面上還帶著一份李小小給他的傷感,但內(nèi)心顯然已經(jīng)給“燈籠”照亮,他的臉是黑里透紅的。
可是,兩個孩子真的太像了。因為這個,那天下午趙小蘭忘了賣菜,從地里挑著菜擔(dān)子回到家,她便把菜擔(dān)子扔在家門口,自己一個人在家里拿著李小小小時候的照片發(fā)了一個下午的呆。
那之后,她會時常在菜地里碰上李燈籠,每次她都會盯著他出一會兒神,但她一直記著他叫李燈籠。有時候,她還會給孩子帶點禮物,一個小玩具,或是幾顆糖。她還想抱他,但孩子的媽媽并不樂意,因為李小小是在她手上丟的,媽媽忌諱她身上的晦氣。
時光就在趙小蘭走神之間悄悄溜走,一溜溜到李燈籠三歲上,孩子就上幼兒園去了。一聽說李燈籠上了幼兒園,趙小蘭便改到幼兒園門口賣菜了。
李小小就是丟在幼兒園門口,時間是下午放學(xué)時分。
李小小一直都是趙小蘭接送。早上起來,一個肩頭挑著菜擔(dān)子,一個肩頭趴著李小小,母子二人來到幼兒園門口,兒子進幼兒園上學(xué),趙小蘭挑著菜擔(dān)子去賣菜。下午放學(xué)的時候,趙小蘭總是剛好站在幼兒園門口等著李小小的。
可那天趙小蘭慢了兩分鐘。
兩分鐘,對于一個慢慢活著的人來說,算得上什么時間呢?趙小蘭是一個菜農(nóng),每天將自家種出來的菜挑到市上去賣,上午一挑,下午一挑。李洪生也一樣。但李洪生賣完下午那挑菜,要回去下地,因為要保證某些蔬菜,諸如黃瓜、茄子、豆角、西紅柿等一類天天上市,就得保證每天催熟。通常情況下,下午四五點左右你得喂它們一頓催熟劑,到第二天凌晨它們才能長到可以上市的模樣。
趙小蘭當然也可以完成這項任務(wù),但她更喜歡接送兒子上下學(xué)。
他們家的蔬菜品相好,賣得快,下午那挑菜不到五點鐘準能賣完。賣完菜,趙小蘭就只剩下接兒子這最大的事兒了。當然,也有賣不完的時候,但即便是那樣,她也不會耽誤。那個時間幼兒園門口像趕集似的,剩下的那些菜到了那里,也會給人買走的。
那天耽誤她的,是一泡憋了半小時的尿。她每天賣菜的那兩條路上,都是有公廁的,但那會兒其中一間在重新裝修,那天不巧,那泡尿正好脹在這條路上。
干她這一行的,沒有一個人不憋尿,除非尿脹的時候又正好遇上了公廁。她憋著那泡尿賣完了剩下的菜,已經(jīng)接近兒子的幼兒園了,當然也到放學(xué)時間了,但也到了公廁前。公廁和幼兒園,僅隔著一座橋,已經(jīng)能聽見放學(xué)時的熱鬧了。但她這里見不得公廁。誰憋著尿的時候見得公廁呢?于是她想都沒想便扔下菜擔(dān)子進了公廁。
等她上完公廁,再趕到幼兒園門口,兒子已經(jīng)被接走了。
“誰接走的?”
“他舅舅?!?/p>
“舅舅?”
但她相信了。她是有兩個兄弟的,所以她的兒子也就有舅舅。但事實上接走她兒子的,并不是舅舅。那么是誰呢?只能是那些時常盯梢在幼兒園或者小學(xué)門口的人販子了。
李燈籠和李小小上的是同一家幼兒園,只是上下學(xué)的路不一樣而已。早上,趙小蘭看著他進去;下午,趙小蘭又看著他出來,就像是她在接送李燈籠上下學(xué)似的。但事實上,李燈籠有他媽媽接送。他媽媽接送了兩天后,因為不想看見趙小蘭,又變成了他爸爸接送。他爸爸接送了兩天,他媽媽反而又多了一成擔(dān)心,干脆把李燈籠轉(zhuǎn)去了別的幼兒園。另一家幼兒園離家遠,他們便到離幼兒園近些的地方租個房子住下。只是這樣一來,菜地又遠了,但李洪生說,長走幾步路沒關(guān)系。
這一切都是秘密進行的,沒讓趙小蘭知道。趙小蘭接連幾天都沒看到趙燈籠,在菜地里碰上李洪生的時候,就問他:“燈籠不上學(xué)了?”
李洪生說:“上啊?!?/p>
趙小蘭腦子沒轉(zhuǎn)過彎,沒想到李燈籠轉(zhuǎn)學(xué)的事兒上去。于是,繼續(xù)回到幼兒園門口賣菜。因為總看不到李燈籠,就總覺得每個孩子都有可能是李燈籠。盯人家孩子久了,人家就提防上她了,還請幼兒園攆她。幼兒園是知道癥結(jié)的,所以就反勸那些人放心,又希望他們能體諒趙小蘭。不過后來發(fā)生了一件事情,家長們還是冒火了。
原來,她不光盯孩子,還盯接孩子的家長。這天放學(xué)的時候,有一家換了接孩子的人,那張新面孔一下就被趙小蘭抓住了。她直愣愣沖上去要奪孩子,不光把孩子嚇著了,還把接孩子的人也嚇著了。那是個年輕男人,是孩子的爸爸,他只一推,就把她推翻在地了。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這孩子一直都是奶奶接送的,今天奶奶感冒了,在家臥床,便改爸爸來接。爸爸報了警,說幼兒門口有個瘋子,老王就趕來了。一看是趙小蘭,就反問人家為什么要把她當瘋子。人家說,即使不是瘋子,也屬于腦子不正常。老王就急了,說哪叫正常,哪又叫不正常?人家在這里丟了孩子,要丟過了就忘了,那才叫不正常。她丟不下,七八年過去了都丟不下,這才叫正常!
發(fā)完這通火,老王拉上趙小蘭就走。
趙小蘭說:“我以為那是人販子?!?/p>
老王心酸地笑。
趙小蘭說:“我從來沒見過那個人。”
老王苦笑說:“你都可以做幼兒園的保安了?!?/p>
趙小蘭也笑:“我哪能做保安,人家一把就把我推翻了?!?/p>
過了橋,老王要她跟他一起去一趟派出所。趙小蘭本能地一驚:“找到小小了?”
老王說:“不是,是讓你看看小小現(xiàn)在的樣子。”
趙小蘭又一驚:“小小在你們那里?”
老王說:“小小要在我們那里,我還不敲鑼打鼓給你送去???”
趙小蘭神秘地說:“小小在李洪生那里。我直接懷疑,當初是李洪生把小小藏起來了。”
老王眼前發(fā)黑,知道她是在說李燈籠——這不是在證明她腦子已經(jīng)不太正常了嗎?
這就到了臥龍城社區(qū)派出所。趙小蘭將菜擔(dān)子放門外,跟著老王進去了。老王一進門就叫“小王”,一位埋頭于電腦的、非常年輕的民警便抬起頭來,他應(yīng)該就是小王了。
老王指指趙小蘭,說:“你明白我要你干什么了吧?”
小王點點頭,開始切換電腦頁面。
老王對趙小蘭說:“你過去吧?!?/p>
完了他從自己的辦公桌里拿了李小小的檔案也過去了。他從那個早已經(jīng)給他翻破了的牛皮紙檔案袋里拿出一張李小小的照片交給小王,小王接過去便立即操作起來。
原來他們剛得到一種人臉識別加人臉模擬算法的軟件,這種軟件可以利用人臉模擬成長算法,根據(jù)孩子幼年時期的照片模擬生成長大后的樣貌。
小王用這個軟件,很快就將李小小三歲的照片,生成了一張十歲的照片。
他轉(zhuǎn)動椅子側(cè)過身來,指著電腦上那張照片對趙小蘭說:“你兒子現(xiàn)在是這個樣子了?!?/p>
趙小蘭看得有些呆,待了一會兒,又伸手去摸,摸完了問小王:“這是哪個?”
小王說:“這是李小小。”
趙小蘭拿眼去看老王。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相信老王。
老王說:“李小小都十歲了?!闭f這話的時候,他竟不敢看趙小蘭的眼睛。作為一位民警,七個年頭過去了,也沒能替人家找回孩子,就只剩下替人家記住孩子年齡這點本事了。
所以趙小蘭覺得他是在撒謊。人只有在撒謊的時候,才不敢看對方的眼睛。
小王那里卻正興奮,他對那個傻乎乎的趙小蘭說:“我們現(xiàn)在可采用多算法融合引擎,通過多算法同時對同一張照片進行多維度識別,識別率高達99.9%,每秒可完成十萬次的人臉比對。同時利用算法模擬人臉的成長變化幫助你們尋找失蹤多年的孩子,將大大提高尋人效率?!?/p>
他還說:“你就等著好消息吧,現(xiàn)在要找到李小小,已經(jīng)不是那么難了。”
老王讓小王將那張照片打印了一張,給了趙小蘭,趙小蘭便迷迷瞪瞪拿著那張照片出了派出所。她差一點就忘了菜擔(dān)子,是跟出來的老王提醒了她,她才又把它挑上了。
這張照片當晚就被趙小蘭貼到了墻上,旁邊又貼了李小小三歲時的照片。三歲時那張照片,曾被他們用于尋人啟事,因為李小小丟的時候,就是那個樣子?,F(xiàn)在,她要用來跟派出所給的這張照片進行認真比對,就像派出所在找她兒子時要做的那樣。
她盯著那兩張照片看了一整夜,最后還是懷疑,于是,她在那張照片旁邊記下了這樣的話:
2004年7月18日,老王讓小王從電腦里找了這張照片給我,撒謊說這就是我家小小。老王不地道了。我一直都是相信老王的,可現(xiàn)在老王不地道了,他找不到我兒子,就想拿別人的孩子來冒充。
那之后,她每晚看那張照片的時候,就總?cè)滩蛔∫靶σ环贤?。這種事兒都能撒謊?都能冒充?
她不再坐派出所門口賣菜了,挑著菜擔(dān)子路過的時候,也都是匆匆忙忙的,怕遇上老王,怕自己會罵他。
她也不去守幼兒園了,長時間看不見李燈籠,她已經(jīng)有些想不起李燈籠來了。她又回到了原來的那兩條路,就像她的生活繞了一個大圈,又回到了原來的軌道。但她已經(jīng)不用在放學(xué)的時候去接兒子了,因為兒子已經(jīng)丟了。賣完菜回家的時候,她會認真看一眼那塊路標,隔三岔五的,她會將它擦擦,讓它保持干凈清楚。
老王被人唆使去看趙小蘭新添的日記,就真去看了??赐昊貋?,擦拭那塊路標的事兒就被他接過來了。跟趙小蘭相反,他很想碰上趙小蘭,想跟她解釋一下。但趙小蘭總是躲著他,有一次賣完菜回家,正遇上老王在擦拭那塊路標呢,趙小蘭也假裝沒看見,匆匆走過去了。
好像是趙小蘭腳下的日子又流動起來了,時間就流得很快。一晃五年就過去了,有一天,趙小蘭突然在菜地里碰上了李燈籠。
此時李燈籠八歲,已經(jīng)上小學(xué)二年級了。據(jù)說是生活水平提高了的原因,八歲的李燈籠竟像個十歲的孩子那么大。相貌上,已經(jīng)完全看不出小時候的樣子。這也是他媽媽放心讓他跟他們下菜地的原因,因為她相信,趙小蘭已經(jīng)認不出他來了??伤龥]想到,現(xiàn)在的李燈籠,跟當初老王給趙小蘭的那張照片上的孩子非常像,好像那張照片干脆就是李燈籠的。
所以,趙小蘭當即就傻了。
李洪生見狀便趕緊提醒:“這是李燈籠哈?!?/p>
趙小蘭嘀咕:“是李燈籠?”
李洪生說:“當然是李燈籠!”
巧的是,就那天,派出所終于找到李小小了。老王激動得什么似的,趕緊安排去接人。一出門,正遇上趙小蘭挑著菜擔(dān)子過來,便趕緊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她。沒想到趙小蘭聽了卻絲毫沒有驚喜的樣子,反而滿臉疑惑地望著老王,問道:“是李小小還是李燈籠?”
老王愣了一下,隨后肯定地說:“當然是李小小。”
趙小蘭說:“哦?!?/p>
然后挑著菜擔(dān)子走了。
回到家,她盯著墻上那兩張照片看了半天,然后寫道:
2009年7月20日,老王說,終于找到我兒子了。也不知道他找到的是李小小,還是李燈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