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王安石伴送契丹使者,是其人生經(jīng)歷中的一件大事。王安石“伴送北使”類的詩歌作品內(nèi)容豐富價值獨特,飽含邊塞苦寒、鄉(xiāng)關萬里、辭親念歸之悲涼思緒。王安石伴送北使的交通路線圖曲折復雜,其揚鞭走馬匆匆早行的奔波身影給人留下深刻印象。作者行走在北疆大地上,對沿途風光景物去程時的審美感知與返程時的審美感知風格迥異,形成強烈對比。
關鍵詞:王安石;契丹使者;交通行旅;審美感知
On Wang Anshis Poem “Accompanying the Envoy to the North”
Sun Zhen Tao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Jining Normal University,Ulanqab,Inner Mongolia,012000)
Abstract:Wang Anshis act of accompanying the Khitan envoys was a significant event in his life.The poems of Wang Anshi themed around “Accompanying the Envoy to the North” are rich in content and unique in value,filled with the melancholic thoughts of the harshness of frontier regions,the vast distances from home,and the sorrow of parting from family.The transportation route of Wang Anshis journey accompanying the envoy to the North was winding and complicated,and his hurried travel on horseback,galloping at dawn,leaves a deep impression.As the author traveled through the northern frontier,his aesthetic perception of the landscapes and scenes along the way were strikingly different on the outward journey compared to the return journey,forming a strong contrast.
Key words:Wang Anshi;Khitan Envoy;Travel and Transportation;Aesthetic Perception
王安石是否曾經(jīng)有過使遼的經(jīng)歷目前雖無定論,但其伴送遼使之事得到學界的普通認同。關于王安石伴送遼使的時間,學界存在皇祐二年(1050)和嘉祐五年(1060)等不同說法,[1]59王安石從東京汴梁出發(fā)一路曲折向北跋山涉水,最終將契丹使者送至宋遼兩國分疆而治的分界線白溝河畔。王安石《伴送北朝人使詩序》記載此事云:“某被敕送北客至塞上,語言之不通,而與之并轡十有八日。亦默默無所用吾意。時竊詠歌,以娛愁思當笑語。鞍馬之勞,其言有不足取者。然比諸戲謔之善,尚宜為君子所取。故錄以歸,示諸親友?!保?]883由上述引文可知,作者此行王命在身責任重大,再加上兩國語言不通風俗各異,只好歌詩為伴苦中作樂。
一、王安石館伴使北之悲情意緒闡釋
面對朝廷委派的伴送北使任務,王安石內(nèi)心里充滿了萬千悲緒。一方面是鄉(xiāng)關萬里、征途漫漫、邊塞苦寒、前途未卜之疑慮;另一方面是高堂白發(fā)、年事已高、需人照料,不忍辭家離別之苦楚。
王安石此行由東京汴梁出發(fā)至宋遼分界白溝水,在時間上歷時一月有余,作者所謂“與之并轡十有八日”僅指去程而言,返程的時間亦當此數(shù)。王安石伴送北行的時間節(jié)令為冬末春初,此時的北疆大地風欺雪虐、余寒猶厲。作者途中賦詩《余寒》詩云:“余寒駕春風,入我征衣裳。捫鬢只得凍,蔽面尚疑創(chuàng)。士耳恐猶墜,馬毛欲吹僵。牢持有失箸,疾飲無留湯?!保?]186詩中“余寒駕春風,入我征衣裳”意指當時節(jié)令特征為冬末春初;詩中“捫鬢只得凍,蔽面尚疑創(chuàng)。士耳恐猶墜,馬毛欲吹僵”意指人的鬢發(fā)因寒結霜、人臉出現(xiàn)凍瘡,耳朵恐被凍掉,這些略帶夸張的形象描寫,極言天寒地凍、風沙撲面之征途痛苦遭遇。
王安石伴送使者北還之際,其高堂在上需人照料,因此詩人進退失據(jù)內(nèi)心矛盾。王安石《愛日》詩云:“雁生陰沙春,冬息陽海澨。冥冥取南北,豈以食為累。咨予愁病軀,樸鄙人所戲。無人治時難,量力當自棄。豈知塞上霜,飄然亦何事。高堂已白發(fā),愛日負明義。悲風吹平原,秣馬聊一愒。含懷孰與語,仰屋思漢喟。孟母知身從,萊妻恥人制。一肉儻易謀,萬鐘非得計?!保?]186詩歌開頭描寫大雁翱翔天空不以謀食為累,暗含自己奔走驅遣飽受羈絆之悲情,接下來對自己遠赴絕域忠孝不能兩全的行為深感自責。王安石在詩歌的最后發(fā)出了“一肉儻易謀,萬鐘非得計”之仰天浩嘆,這是對往昔沉迷于功名利祿和而今奔走紅塵離家遠別的深刻反思。作者此行所賦詩中表現(xiàn)最急切最強烈的主題是思親念歸,所謂“塞上無花草,飄風急我歸”(《寄純甫》)[3]280;“走馬黃昏渡河水,夜爭歸路春風里”(《陳橋》)[3]81;“綠攪寒蕪出,紅爭暖樹歸”(《宿雨》)[3]261等不一而足。
王安石另一首詩歌作品《飛雁》與《愛日》金聲玉振、桴鼓相應,頗有異曲同工之妙。王安石《飛雁》詩云:“飛雁冥冥時下泊,稻粱雖少江湖樂。人生何必慕輕肥,辛苦將身到沙漠。漢時蘇武與張騫,萬里生還值偶然。丈夫許國當如此,男子辭親亦可憐?!保?]164該詩歌同樣以南飛北往自由自在的大雁托物起興,進而對“人生何必慕輕肥,辛苦將身到沙漠”的悖論行為深刻反思,最后發(fā)出“丈夫許國當如此,男子辭親亦可憐”的無奈感嘆。王安石伴送契丹使者,一路上肩負著交通安全、飲食安全以及監(jiān)視對方之責。由于遼宋兩國語言不同風俗各異,故而主客雙方之間交流困難,思想感情淡漠。王安石所謂“語言之不通,而與之并轡十有八日,意默默無所用吾意”云云,稱得上是當時落寞心緒的自然流露。
二、王安石館伴使北之交通行旅解讀
王安石館伴使北的交通路線圖頗為復雜,大體上從東都汴梁出發(fā),在版圖內(nèi)沿京畿路、河北東路、河北西路一路曲折向北,歷長垣、韋城、陳橋、澶州、館陶、永濟、相州、貝州、洺州、河間,最后抵達安肅軍所轄宋遼接壤處的白溝水界河。
王安石從帝都汴京向著東北方向出發(fā),在其詩歌作品中首先提到了開封府下轄的長垣縣。所謂“攬轡長垣北,貂寒不自持。霜風急鼓吹,煙月暗旌旗?!保ā堕L垣北》)[3]259宋人李璧箋注此詩云:“畿甸長垣,在京師東北一百五里。”[3]259
接下來作者在河北東西兩路的管轄內(nèi)曲折向北行進,在滑州韋城縣王安石賦詩《陳橋》一首,所謂“指點韋城太白高,投鞭日午陳橋市?!保?]81宋人李璧箋注云:“余嘗過陳橋,今改為郭橋。韋城,滑州屬縣?!?[3]81當行進至澶州,王安石賦詩《澶州》云:“去都二百五十里,河流中間兩城峙。南城草草不受兵,北城樓櫓如邊城。”[3]81宋人李璧箋注云:“《九域志》,澶州南至東京,二百五十里?!保?]81當行進至大名府館陶縣,王安石賦詩云“春風馬上夢,沙路月中行。” (《發(fā)館陶》)[3]259宋人李璧箋注云:“館陶屬北京大名府。”[3]259在大名府永濟縣,王安石《永濟道中寄諸舅弟》詩云:“燈火忽忽出館陶,回看永濟日初高。似聞空舍鳥烏樂,更覺荒陂人馬勞。”[3]355宋人李璧箋注云:“館陶、永濟,皆魏郡屬城,今大名府北京?!保?]355在相州境內(nèi),王安石《將次相州》詩云:“青山如浪入漳州,銅雀臺西八九丘。螻蟻往還空壟畝,騏驎埋沒幾春秋?!保?]356作者王安石自注:“余使燕,過相州,道邊高冢累累,云是曹操疑冢也?!保?]356在貝州,王安石《道逢文通北使歸》賦詩云:“朱顏使者錦貂裘,笑語春風入貝州。欲報京師近消息,傳聲車馬少淹留?!保?]355在洺州,王安石《將次洺州憩漳上》賦詩云:“漠漠春風里,茸茸綠未齊。平田鴉散啄,深樹馬迎嘶?!保?]262在河間府瀛洲,王安石《河間》詩云:“北行出河間,千歲想賢王。胡麻生蓬中,詰曲終自傷?!保?]81宋人李璧箋注云:“河間,今屬河北瀛洲防御郡?!保?]81
王安石一行人馬歷經(jīng)千辛萬苦,終于到達目的地安肅軍白溝驛站。作者賦詩《白溝行》詩云:“白溝河邊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蕃使常來射狐兔,漢兵不道傳烽燧?!保?]80宋人李璧箋注云:“白溝,在安肅北十五里,闊才丈余。古亦名巨馬河,本朝與遼人分界處?!保?]80
王安石一行人馬在驛站休憩止宿之時,經(jīng)常等不到天亮就早早啟程趕路了。作者《長垣北》詩云:“騎火流星點,墻桑亞戟枝。柴荊掩春夢,誰見我行時。”[3]259詩中“騎火流星點,墻桑亞戟枝”意指作者一行著急趕路,天還未亮就點著火把出發(fā)了?!安袂G掩春夢,誰見我行時”意指作者出發(fā)這么早,人們幾乎還在睡夢里,沒有人看到他們早行趕路的辛苦情況。又,王安石詩歌作品《發(fā)館陶》所言與《長垣北》異曲同工,所謂“促轡數(shù)殘更,似聞雞一鳴。春風馬上夢,沙路月中行?!保?]259詩中描寫作者一行人等披星戴月匆匆北上,此時天還蒙蒙未亮,耳畔仿佛回蕩著遠處村落的殘更和雞鳴。王安石館伴契丹使臣北還,其間的沖風冒雪、饑餐渴飲及鞍馬勞頓,于此略見一斑。
三、王安石館伴使北對沿途風物的審美感知
江淹《別賦》云:“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況秦宋兮絕國,復燕趙兮千里。或春苔兮始生,乍秋風兮暫起。是以行子腸斷,百感凄惻。風蕭蕭而異響,云漫漫而奇色?!保?]35王國維《人間詞話》又云:“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皆著我之色彩?!保?]3王國維大師所言的核心要義在于,只要用個人的主觀心態(tài)和主觀情緒看待眼前的事物,這些眼中的事物無疑會被染上個人強烈的主觀色彩。王安石伴送契丹使者北上時正值冬末春初余寒尤厲之際,再加上辭親遠別鞍馬勞頓之心緒悲涼,沿途的風光景物在作者眼中自然是寒冷荒涼和陌生不適的。
王安石伴送使者一路向北,凡耳目之所接者,雜然有觸于中,而發(fā)于詠嘆。 《奉使道中寄育王山長老常坦》詩云:“塞垣春枯積雪溜,沙礫盛怒黃云愁。五更匹馬隨雁起,想見鄮郭花今稠?!保?]83作者眼中的北疆大地滿目凄涼,所謂積雪未消,黃云怒卷,塵沙飛揚,毫無春天的消息可言。又,《寄純甫》詩云:“塞上無花草,飄風急我歸。梢林聽澗落,卷土看云飛?!保?]280作者此時眼中的北疆風光依然是草木寒枯、狂風驟起、卷土飛揚,毫無綠色生機可言。當作者來到遼宋分域而治的白溝水畔時賦詩曰“白溝河邊蕃塞地,送迎蕃使年年事。蕃使常來射狐兔,漢兵不道傳烽燧?!保ā栋诇闲小罚┳髡叽藭r登高遠眺,依然看不到春天的訊息,眼中渾然一派異域他邦的游牧景象。
王安石使北途中撫今追昔,面對沿途斑斑歷史遺跡仰天浩嘆,興發(fā)作者內(nèi)心深處曠古莽荒的懷古幽情。作者《河間》詩曰:“北行出河間,千歲想賢王。胡麻生蓬中,詰曲終自傷?!保?]81詩中的“賢王”指西漢河間獻王劉德,劉德熱衷于收集整理古代文化典籍,畢其一生始終沒有卷入諸王的爭權斗爭。王安石在詩歌作品中,對河間獻王充滿了無比的景仰之情。作者王安石北行至相州,對曹操的歷史遺跡五味雜陳,所謂“青山如浪入漳州,銅雀臺西八九丘。螻蟻往還空壟畝,騏麟埋沒幾春秋。功名蓋世知誰是,氣力回天到此休。何必地中余故物,魏公諸子分衣裘?!保ā秾⒋蜗嘀荨罚?]356作者一方面對一代梟雄曹操的蓋世功名頗為欽佩感傷,另一方面對其臨終前“雀臺眺望”“分香賣履”的可笑遺言嗤之以鼻。
王安石北行十八天南歸十八天歷時一月有余,其詩歌創(chuàng)作暗含著時間線索的推移,正如作者《陳橋》所云:“楊柳初回陌上塵,煙脂洗出杏花勻。紛紛塞路堪追惜,失卻新年一半春。”[3]81樹上的鳥兒成雙對,綠水青山帶笑顏。當作者完成伴送使命急切歸家之時,其筆下的詩歌創(chuàng)作充滿了無比溫暖的春天氣息。諸如“綠攪寒蕪出,紅爭暖樹歸”(《宿雨》);“想子當紅蕊,思家上翠微”(《寄純甫》);“綠梢還幽草,紅應動故林”(《欲歸》)等不一而足。作者還歸時的沿途風光換成另一番景象,撲面而來的是花紅柳綠、風和日麗、生機盎然的美麗畫面。
四、結束語
綜上,王安石伴送契丹使者一路上賦詩吟詠苦中作樂,在其人生履歷上留下了一抹濃彩重筆。研究、考釋和鑒賞這類詩歌作品,對于全面審視評價王安石的文學創(chuàng)作成就裨益良多。同時,該研究可為宋遼使臣文學研究提供一種研究方法上的借鑒,甚或是提供一種研究思路上的啟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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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國維.人間詞話[M].哈爾濱:哈爾濱出版社,2006.
(責任編輯 蔚紅霞)
收稿日期:2023-03-14
基金項目:2023年度集寧師范學院博士創(chuàng)新科研項目“遼宋使臣文學研究”(JSBSJJ2353)階段成果。
作者簡介:孫振濤(1979-),男,山東寧陽縣人,教授,博士,研究方向為唐宋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