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回首細細打量魯迅的一生與其所創(chuàng)造的全部文化遺產,就會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饒有趣味的植物世界,那是一個時隱時現(xiàn)又不可或缺的斑斕世界,有著突出的民族性、地域性,又有著開放的世界性,還篆刻著他鮮明的個性色彩。在這個魯氏植物世界里,有著他別樣的生命與情感,即使對于我們當下與當代人的心靈,也具足著啟迪與警醒。
與植物的親近,在魯迅是一種天然的情緒,或者說他與大自然有著深不可泯的緣分。早在他八九歲時,就已經愛上了玉田叔祖處的藏書——陸機《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陳淏子《花鏡》,以及《廣群芳譜》等。等他留學日本,對植物的喜愛與研究,幾乎成為他人生的主要興趣之一,也奠定了他一生所秉持的科學精神。北京魯迅博物館魯迅藏書室珍藏有他在日本購得的 11 本有關植物的德語書, 如《植物類別》《普通植物學》《植物采集》《隱花植物——海草、菌類、地衣、苔蘚、羊齒類植物》《開花植物體系》《植物觀察入門》《美國賓夕法尼亞州所產苔蘚類與蕨類植物目錄》等。許壽裳回憶魯迅還在日本弘文學院補習英語的時候, 就曾買過厚厚的兩本《植物學》。同時,他還以此熏陶自己的三弟,從日本給周建人寄上《野花時節(jié)》《植物學辭典》《植物學故事》與德國人寫的世界上第一本植物學著作《植物學》。魯迅一生收藏的歷代金石拓片多達 5100 余種、6200 余張, 其中漢畫像石拓本700 余幅,里面就有靈芝、嘉禾、萁莢、莛莆、連理木、搖錢樹、扶桑等吉祥植物。
1909 年 9 月,魯迅赴杭州就任浙江兩級師范學堂初級化學和優(yōu)級生生理學教員, 兼任日本教員鈴木珪壽的植物學翻譯。在此期間,與鈴木珪壽一起帶領學生親近大自然,認識各類植物,到孤山、葛嶺、北高峰、錢塘門一帶采集植物標本,是他身心難得的輕松暢舒的時光。據(jù)魯迅采集植物標本手稿記載,僅 1910 年 3 月 1 日至 29 日,他們就在山野間采集標本 12 次,計 73 種。吳克剛在《談魯迅先生在浙江兩級師范學堂》中曾記錄下這樣一個細節(jié):學生們在山野里看到一株黃花植物問“叫什么名字”,鈴木珪壽答“一枝黃花”,學生大笑,說:“這個花是黃色的,就叫一枝黃花?它的學名呢?”魯迅先生則嚴肅地說:“要批評人家的錯誤,自己要真懂。你們可以去查查植物大詞典。這個植物是屬于菊科,漢名就叫一枝黃花嘛!”
他的小說、散文、雜文、書信、日記、詩歌與翻譯中,生長著一個植物的世界, 莽蒼無涯又各具著個性的美好。在紛亂逆邪的世事中,深切地進入他的植物世界,猶如進入一個可以讓身心得到快樂、精神得以陶冶的清明之境,并從中尋繹出一條通向大自然的小道,任你忘我獨行。也許,關于魯迅的植物與他的環(huán)境與自然文學只是魯迅的一個側面,而且是不太被人系統(tǒng)性關注的側面,甚至會被他沖鋒陷陣的輝光所遮蔽。但是遮蔽更能證明這個側面的存在,而且當我們將他的這個側面放在世界環(huán)境與自然文學的大格局上,我們就會被魯迅的這個側面所深深吸引與感動。
有人曾經總結奠基于十九世紀的世界自然文學的最主要的特征:土地倫理,放棄以人類為中心的理論,強調人與自然的平等, 呼喚關愛土地。威廉·巴特姆寫下《旅行筆記》,成為美國自然文學的開山,他說“在我們觀察范圍之內沒有任何創(chuàng)造物比得上植物界更能展示上帝之手的偉大杰作”;約翰·繆爾把樹木稱作“植物同胞”;愛默生第一部作品便是《論自然》,說“自然是精神的象征”,“在叢林中有永久的青春”, “認識你自己”與“研習大自然”要合二為一;寫下《瓦爾登湖》的梭羅,則說作家訪問的對象“不是一些學者,而是某些樹木”, “只有在荒野中才能保護這個世界”,“大自然就是我的新娘”;特麗·T. 威廉斯在鹽湖邊呼吁“像愛我們的心上人那樣去愛荒原”;哈德遜風景畫派認為“自然才是永恒的”;奧斯汀的《少雨的土地》,將動物、植物與人組成一個社區(qū),創(chuàng)造了“沙漠美學”;利奧波德更是第一次提出“土地倫理”, 呼吁培育人們的“生態(tài)良知”;貝斯頓歸納大自然的三種聲音:雨聲、原始森林中的風聲與大海的濤聲;被稱為“南美曠野之子” 的赫德森表示,“要是看不到欣欣向榮的小草……就會感到自己過著一種不正常的生活”。還有蘇珊·茲溫格的《老叢林的頌歌》, 約翰·巴勒斯的《醒來的森林》,安妮·拉巴斯蒂的《林中女居民》,英國吉爾伯特·懷特的《塞爾伯恩自然史》……在這樣世界性的環(huán)境與自然文學的潮流中,就有中國魯迅所開掘的一道蜿蜒的細流、一道不會干涸只會匯聚更多的細流而成一條中國環(huán)境與自然文學的巨流。
魯迅曾與內山完造說,“中國的將來, 如同阿拉伯的沙漠,所以我要斗爭”(內山完造《魯迅先生》)。在這里,魯迅既是在說中國那時的社會環(huán)境,也是在說中國的自然環(huán)境。而在他寫于1930 年5 月5 日的《〈進化和退化〉小引》一文中,則大多是在說中國自然環(huán)境的惡化:“沙漠之逐漸南徙,營養(yǎng)之已難支持,都是中國人極重要,極切身的問題,倘不解決,所得的將是一個滅亡的結局……林木伐盡,水澤湮枯,將來的一滴水,將和血液等價。”
“將來的一滴水,將和血液等價”,這是與他“救救孩子”一樣振聾發(fā)聵的吶喊。早在 1913 年,魯迅發(fā)表在《教育部編纂處月刊》第一卷第一冊上的《擬播布美術意見書》,就在中國第一個也是第一次提出“自然保護”這一概念:“然所見天物,非必圓滿, 華或槁謝,林或荒穢,再現(xiàn)之際, 當加改造,俾其得宜,是曰美化……”縱觀魯迅的作品與生活,可以說他是中國環(huán)境與自然文學的先行者,并因此可以作為中國作家的代表而進入世界環(huán)境與自然文學的先驅者的行列。
木心在他生命的最后時光里還在贊嘆魯迅:“他寫雪!寫得多好!”陳丹青說:“先生曾幾次極口贊美魯迅的《在酒樓上》?!?/p>
《在酒樓上》的雪之所以讓人銘刻,是因為魯迅寫了雪中的老梅與山茶樹,并通過梅、山茶與雪,而映照出呂緯甫幻滅的命運以及人類與大自然相比摽時生命脆危易逝的悲劇。
魯迅小說中的植物《在酒樓上》是不朽的,因為有一個呂緯甫會長久地攪動人的情感。
那樣“敏捷精悍的呂緯甫”,對推翻皇權的革命曾經懷著那樣的憧憬與朝氣,最后卻落到一個做家庭教師、教“子曰詩云” 也艱于糊口的地步。小說中接連地出現(xiàn)這樣的詞來形容這個悲劇時代的悲劇人物:“衰瘦”“頹唐”“悲傷”“無聊”“消沉”“嘆息”“敷敷衍衍”,連行動都“格外迂緩”。而雪中的老梅與山茶,卻以自己火焰般的怒放,強烈地對比著也映照著呂緯甫灰暗而枯萎的生命?!皫字昀厦肪苟费╅_著滿樹的繁花,仿佛毫不以深冬為意;倒塌的亭子邊還有一株山茶樹,從暗綠的密葉里顯出十幾朵紅花來,赫赫的在雪中明得如火,憤怒而且傲慢,如蔑視游人的甘心于遠行”——這是魯迅的目光,又是自己精神的外化;“積雪里會有花,雪地下會不凍……窗外沙沙的一陣聲響,許多積雪從被他壓彎了的一枝山茶樹上滑下去了,樹枝筆挺的伸直,更顯出烏油油的肥葉和血紅的花來”——這是呂緯甫的目光,卻也因此加深了自己絕望的程度。當“屋宇和街道都織在密雪的純白而不定的羅網里”時,他們一定會在各自的內心深處, 留存下這幾株雪中的老梅與山茶,從而在與令人失望的人間絕然不同的大自然處,發(fā)現(xiàn)永恒的美與向上的風范,也燃存起一點生的希望并獲得繼續(xù)走路的力量。那句“楓葉如丹照嫩寒”(《送增田涉君歸國》),不也是寒冷中的火焰嗎?
與《在酒樓上》的老梅與山茶不同,《高老夫子》中的那棵桑樹,則有著另外一種與他的雜文一脈相承的諷刺,對于那個內心齷齪卻又硬撐著假面的另一種知識分子高爾礎,只用了桑枝一擊,就讓他的所謂清高露出讓人哂笑的本相:“他大吃一驚,至于連《中國歷史教科書》也失手落在地上了,因為腦殼上突然遭了什么東西的一擊。他倒退兩步,定睛看時,一枝夭斜的樹枝橫在他面前,已被他的頭撞得樹葉都微微發(fā)抖。他趕緊彎腰去拾書本,書旁邊豎著一塊木牌,上面寫
在《采薇》里,與伯夷和叔齊齊名的薇菜,是小說的“主人公”之一。但是這款“薇菜”,卻與被孔子稱為“古之賢人”的伯夷和叔齊取著相反的道路。薇菜與野果、樹葉、松樹、和蒼術、茯苓一樣,并不欣賞這兩個愚忠著商紂的“昏蛋”。盡管他們發(fā)明了“薇湯,薇羹,薇醬,清燉薇,原湯燜薇芽,生曬嫩薇葉”,但也無法改變陪葬昏君暴朝的命運,“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只落得一個死”。兩個愚忠的昏蛋死了爛了,但是大自然依然走著自己常新常美的路子,“新葉嫩碧,土地金黃,野草里開著些紅紅白白的小花,真是連看看也賞心悅目”的。
女媧的補天,有著混沌而闊大的氣派, “地上都嫩綠了,便是不很換葉的松柏也顯得格外的嬌嫩。桃紅和青白色的斗大的雜花,在眼前還分明,到遠處可就成為斑斕的煙靄了……滿天是魚鱗樣的白云,下面則是黑壓壓的濃綠”。補天的女媧,簡直是一個開天辟地的英雄。
瞧她的開始,“腰腿的酸痛逼得伊站立起來,倚在一座較為光滑的高山上”;補天結束已經累了的女媧,“蹲下身子去,將頭靠著高山,頭發(fā)漆黑的搭在山頂上,喘息一回之后,嘆一口氣,兩眼就合上了”。這是一個頂天立地的女媧,蹲下就可以將頭顱與高山相齊,漆黑的頭發(fā)則像烏云一樣遮蓋著山頂。
《補天》最為讓人振奮的,是那條被女媧握著創(chuàng)造生命的紫藤,揮掄間已將宇宙時空滔滔在指掌間,是女媧揮動紫藤的指掌, 也是魯迅握筆的指掌?!翱傆X得左右不如意了,便焦躁的伸出手去,信手一拉,拔起一株從山上長到天邊的紫藤”,真是天地之間一紫藤!紫藤又是美不勝收的,“一房一房的剛開著大不可言的紫花,伊一揮,那藤便橫搭在地面上,遍地散滿了半紫半白的花瓣”!天地之間,終歸要有一個凡塵的人間,女媧只得將她綴滿著鮮花的紫藤在泥水里浸過:“伊接著一擺手,紫藤便在泥和水里一翻身,同時也濺出拌著水的泥土來,待到落在地上,就成了許多伊先前做過了一般的小東西,只是大半呆頭呆腦,獐頭鼠目的有些討厭。”女媧對她創(chuàng)造的生命有著大大的不滿,可她雖“煩躁”,卻在追求著“有趣”,甚至不妨來個“惡作劇”:“將手只是掄,愈掄愈飛速了,那藤便拖泥帶水的在地上滾,像一條給沸水燙傷了的赤練蛇。泥點也就暴雨似的從藤身上飛濺開來,還在空中便成了哇哇地啼哭的小東西,爬來爬去的撒得滿地?!毖a天結束,當她與她的紫藤都“困頓不堪似的懶洋洋的躺在地面上”, 大自然的壯麗卻沒有結束?!斑@時昆侖山上的古森林的大火還沒有熄,西邊的天際都通紅。伊向西一瞟,決計從那里拿過一株帶火的大樹來點蘆柴積……回手便從火樹林里抽出一株燒著的大樹來,要向蘆柴堆上去點火”,這是大自然的另一種開始。
魯迅小說里的植物,有一棵“青桐”是常常被大家忽略的。這棵青桐,就長在他最早的一篇小說《懷舊》中。魯迅曾在給楊霽云的信中說,“現(xiàn)在都說我的第一篇小說是《狂人日記》,其實我的最初排了活字的東西,是一篇文言的短篇小說”,說的就是這個寫于 1911 年冬季的《懷舊》。說是文言, 其實已似白話,小說開頭便說這棵青桐: “吾家門外有青桐一株,高可三十尺,每歲實如繁星……桐葉徑大盈尺,受夏日微瘁, 得夜氣而蘇,如人舒其掌?!辈恢磺嗤€有幌山垂暮時分的“山顛喬木”與“山趺之田禾”,而那棵窗前芭蕉更是激活了人物所在的環(huán)境:“雨益大,打窗前芭蕉巨葉,如蟹爬沙。”
魯迅散文中的植物《野草》與《朝花夕拾》以其散文的面目,成了魯迅龐大著作中獨特的存在,也是魯迅所有著作中以植物作書名的雙子星座。有了《野草》與《朝花夕拾》中的植物,魯迅的植物世界才真正完成了,而《〈野草〉題辭》與《〈朝花夕拾〉小引》,則是魯迅植物世界中綱領性的抒寫。
《〈野草〉題辭》寫于1927 年4 月26 日, 是在魯迅經歷過辛亥革命、以北伐為標志的國民革命,尤其是再一次經歷了屠殺—— “四一二”上海屠殺與“四一五”廣州屠殺之后寫下的文字。其失望與悲憤、冷峻與清醒、反叛與抗爭都溢于言表,并將此載于特定的植物而生長不已?!吧哪辔瘲壴诘孛嫔希簧鷨棠?,只生野草,這是我的罪過”, 干脆將生命化為大地的泥土,孕生野草?!耙安?,根本不深,花葉不美,然而吸取露,吸取水,吸取陳死人的血和肉,各各奪取它的生存。當生存時,還是將遭踐踏,將遭刪刈, 直至于死亡而朽腐”,對付壓迫與殺戮,只能是生長再生長?!暗鼗鹪诘叵逻\行,奔突; 熔巖一旦噴出,將燒盡一切野草,以及喬木, 于是并且無可朽腐”,當?shù)厣系膶M與屠殺似乎將天下張起羅網的時候,必定會有不屈的地火,而春風吹又生的野草歡呼這燒掉地上的羅網并連同自己一同燒掉的地火,因為魯迅“我自愛我的野草,但我憎惡這以野草作裝飾的地面”,而且“我坦然,欣然。我將大笑,我將歌唱……我以這一叢野草,在明與暗,生與死,過去與未來之際,獻于友與仇,人與獸,愛者與不愛者之前作證”。
僅僅四天之后的 5 月 1 日,魯迅又寫下《〈朝花夕拾〉小引》,文中特別醒目地提到一種植物:水橫枝。“書桌上的一盆‘水橫枝,是我先前沒有見過的:就是一段樹, 只要浸在水中,枝葉便青蔥得可愛?!本褪墙財嗟囊欢螚d子,只要有水,便可以開始一種新的生命。但是魯迅接著說:“看看綠葉, 編編舊稿,總算也在做一點事。做著這等事,真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很可以驅除炎熱的?!比绱恕扒嗍[得可愛”的水橫枝就在眼前,卻為什么會是“雖生之日,猶死之年”呢?這篇小引的第一段,魯迅便直接端出歷史的本質,也是他對社會真相的透析: “世事也仍然是螺旋?!泵鎸π滦下飞踔粮鼔牡默F(xiàn)實,魯迅沒有退讓,依然保持著獨立的自我:四個月前離開廈門大學,一年前離開北京與幾天前離開中山大學。社會依然在原地打轉地“舊”著,水橫枝卻重生著新的枝與葉,在這種強烈的對比中,魯迅曲折地又是執(zhí)拗地表達著自己的不妥協(xié),正如眼前的水橫枝一般。偏要“編編舊稿”地做事不已,哪怕只是夕拾著朝花:“帶露折花, 色香自然要好得多,但是我不能夠?!矣幸粫r,曾經屢次憶起兒時在故鄉(xiāng)所吃的蔬果:菱角、羅漢豆、茭白、香瓜。凡這些, 都是極其鮮美可口的;都曾是使我思鄉(xiāng)的蠱惑?!蹦呐隆昂髞?,我在久別之后嘗到了, 也不過如此”,魯迅還是毫不猶豫地表示, 他要“時時反顧”。
這種“時時反顧”,也讓《朝花夕拾》中的植物有了純粹大自然的本色與童年的溫馨。最著名的,當然是他的“百草園”: “我家的后面有一個很大的園,相傳叫作百草園……其中似乎確鑿只有一些野草;但那時卻是我的樂園……不必說碧綠的菜畦,光滑的石井欄,高大的皂莢樹,紫紅的桑椹; 也不必說鳴蟬在樹葉里長吟,肥胖的黃蜂伏在菜花上,輕捷的叫天子(云雀)忽然從草間直竄向云霄里去了。單是周圍的短短的泥墻根一帶,就有無限趣味。油蛉在這里低唱, 蟋蟀們在這里彈琴。翻開斷磚來,有時會遇見蜈蚣;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何首烏藤和木蓮藤纏絡著,木蓮有蓮房一般的果實,何首烏有臃腫的根。有人說,何首烏根是有像人形的,吃了便可以成仙,我于是常常拔它起來,牽連不斷地拔起來,也曾因此弄壞了泥墻,卻從來沒有見過有一塊根像人樣。如果不怕刺,還可以摘到覆盆子, 像小珊瑚珠攢成的小球,又酸又甜,色味都比桑椹要好得遠。長的草里是不去的,因為相傳這園里有一條很大的赤練蛇……”(《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在魯迅被攻擊、被圍剿的文學生涯中,這片百草園有著特殊的意義,一種自然的美與童年的柔情,都凝聚在這里。在他的“時時反顧”中,也讓疲憊而緊張的心地得以短暫地放松,甚至可以成為他欣賞美、創(chuàng)造美的一種土壤,也是他與大自然相通的一條幽徑。
聽祖母講故事、猜謎語,當然是“幼時的夏夜,我躺在一株大桂樹下的小板桌上乘 涼”的時候(《狗·貓·鼠》);而那個遠 房的叔祖周玉田,則是留在他童年世界里的 一個孤獨著卻與花木為伴的老人,“一個胖 胖的,和藹的老人,愛種一點花木,如珠蘭、茉莉之類,還有極其少見的,據(jù)說從北邊帶 回去的馬纓花”(《阿長與〈山海經〉》); 到了《父親的病》中的植物,就成了中醫(yī)的藥引,并因而成為他童年中酸澀的記憶:“生 姜”兩片、竹葉十片去尖、經霜三年的甘蔗、梧桐葉、蘆根,甚至包括“‘蟋蟀一對, 旁注小字道:‘要原配,即本在一窠中者?!焙髞眙斞傅呐u中醫(yī),雖然有當時中醫(yī)神秘 守舊的原因,但和這些奇怪而難以湊齊的藥 引也不無干系。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還是讓 一味“平地木十株”給難住了,打聽藥店、 鄉(xiāng)下人、賣草藥的、老年人、讀書人、木匠, “都只是搖搖頭”。這時,魯迅又想起了那個寂寞里與花木為伴的遠房叔祖周玉田, “他果然知道,是生在山中樹下的一種小樹, 能結紅子如小珊瑚珠的,普通都稱為‘老弗大”。寫那位相片掛在阜成門內西三 條 21 號“老虎尾巴”墻上的藤野先生,當然要寫“上野的櫻花爛熳的時節(jié),望去確也 像緋紅的輕云”,而且用兩種植物的改扮來 形容自己在仙臺醫(yī)學專門學校受到的優(yōu)待: “北京的白菜運往浙江,便用紅頭繩系住菜 根,倒掛在水果店頭,尊為‘膠菜;福建 野生著的蘆薈,一到北京就請進溫室,且美 其名曰‘龍舌蘭?!蔽í殞懛稅坜r之死, 用了野菱蕩,“第二天打撈尸體,是在菱蕩 里找到的,直立著”,生命的荒蕪與凄涼、絕望與憂傷讓人觸目驚心。魯迅作品中的植物,不是硬貼上的,而是整個作品生命的一部分,也有著血肉、神經與脈搏。
在魯迅,真正以植物命名作品集而又對植物有開創(chuàng)性認識與塑造的,只有《野草》。
“冰樹林”與“劍樹”,分別出現(xiàn)在《死火》與《失掉的好地獄》中——“山麓有冰樹林,枝葉都如松杉”;“地獄原已廢棄得很久了:劍樹消卻光芒;沸油的邊緣早不騰涌;大火聚有時不過冒些青煙;遠處還萌生曼陀羅花,花極細小,慘白而可憐”。這是兩篇特異又多義的散文詩,冰谷就是囚禁自由的地獄,而地獄亦是窒息自由的冰谷。那團就要被囚凍而斃的死火,寧可復活而“燒完”,也要躍出這地獄般的冰谷。而地獄的建造者與主持者們,只求“地下太平”,不惜用“劍樹”等一眾地獄的刑罰。但是被囚的鬼魂們見到“慘白而可憐”的“地獄小花”, “倏忽間記起人世”,便痛感魔鬼治下的不堪,“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等到人類戰(zhàn)勝魔鬼而重新“整飭地獄”,用了比魔鬼還嚴厲的措施時,鬼魂們向著人類“又發(fā)一聲反獄的絕叫”。結果呢?鬼魂們“得到永劫沉淪的罰,遷入劍林的中央”,連慘白而可憐的曼陀羅花也“立即焦枯了”。真的就永遠地“地下太平”了嗎?不是的,再好的地獄也是地獄,“稱為神的和稱為魔的戰(zhàn)斗了, 并非爭奪天國,而在要得地獄的統(tǒng)治權。所以無論誰勝,地獄至今也還是照樣的地獄”(《集外集·雜語》),而且“這地獄也必須失掉”(《〈野草〉英文譯本序》)!于是,魯迅讓我們聽到了那聲響徹在劍樹與冰樹林之間的“反獄的絕叫”。
在《野草》中,以植物作為文章主要支撐的是《秋夜》與《臘葉》,兩株棗樹與一枚楓樹的病葉。
這枚楓樹的病葉,當然是自況,是一枚滿含感動與柔情、雖病態(tài)卻也格外顯示著自然之美的臘葉。細細想來,通篇都有一個“愛”字貫穿。沒有對于大自然的熱愛,不會有如此精細的觀察:“繁霜夜降,木葉多半凋零,庭前的一株小小的楓樹也變成紅色了……他也并非全樹通紅,最多的是淺絳, 有幾片則在緋紅地上,還帶著幾團濃綠?!?這只是序曲,更要用愛與被愛去迎引那枚臘葉:“一片獨有一點蛀孔,鑲著烏黑的花邊, 在紅,黃和綠的斑駁中,明眸似的向人凝視?!笔菒廴说拿黜鴨??那種灼灼著愛戀光彩的明眸。可這臘葉分明又在說著自己:“這是病葉呵!便將他摘了下來,夾在剛才買到的《雁門集》里。大概是愿使這將墜的被蝕而斑斕的顏色,暫得保存,不即與群葉一同飄散罷。”當他的“害馬”許廣平勸他忌煙少喝酒的時候,當他向母親訴說因與二弟鬧、與章士釗斗而兩次病倒的時候,不正是這枚臘葉愛與被愛的寫照嗎?魯迅在《〈野草〉英文譯本序》中說得明白:“《臘葉》, 是為愛我者的想要保存我而作的。”
但是這枚臘葉,“今夜他卻黃蠟似的躺在我的眼前,那眸子也不復似去年一般灼灼。假使再過幾年,舊時的顏色在我記憶中消去,怕連我也不知道他何以夾在書里面的原因了。將墜的病葉的斑斕,似乎也只能在極短時中相對,更何況是蔥郁的呢”,而且“很能耐寒的樹木也早經禿盡了”。灰暗、無奈、彷徨,甚至有死亡影子的光臨,這些也都真實地從魯迅的心上印留在這枚臘葉上。但是,最終,魯迅是將這枚臘葉留在野草間并將愛永遠地留給了后來,從而也就超越了病與死、生命的速忽與脆斷。
《秋夜》不僅是整個《野草》的開篇, 兩株棗樹更成為《野草》中所有植物的代表與門面。“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是《秋夜》中家喻戶曉的名句。不長的《秋夜》,竟然兩次重復著這樣的話,“默默地鐵似的直刺著奇怪而高的天空,使天空閃閃地鬼?眼”;當然還“直刺著天空中圓滿的月亮,使月亮窘得發(fā)白”。像臘葉的自況般, 這刪繁就簡的棗樹更是魯迅的自況。但是這種自況,不僅是所謂的斗爭之類,我倒更覺得魯迅這棵“棗樹”,在這樣的秋夜里,正伸舒著一副柔腸。鬼?眼的天空,窘得發(fā)白的月亮,灑著繁霜的“野花草”,“極細小的粉紅花”,“亂飛”的蝴蝶,唱“春詞” 的蜜蜂,“亂撞”玻璃的小飛蟲,“猩紅的梔子”,“頭大尾小向日葵似的”小青蟲, 甚至包括那只“哇的一聲”飛過的“夜游的惡鳥”,都與棗樹是平行的、平等的,各自扮演著秋夜中的角色,并在魯迅的眼中呈現(xiàn)著一種美。大自然是大于人類的。也許棗樹刺破了什么,但是棗樹“知道小粉紅花的夢, 秋后要有春;他也知道落葉的夢,春后還是秋”,棗樹與他們包括那個“點起一支紙煙” 的魯迅,一起組成這樣一個有著無限可能的秋夜?!八喼甭浔M葉子,單剩干子,然而脫了當初滿樹是果實和葉子時候的弧形,欠伸得很舒服”,這簡直就是對于自由的歌唱了。
這種“舒服”的自然之美,在《野草》中有大量涌現(xiàn)。
《雪》中的南方,“雪野中有血紅的寶珠山茶,白中隱青的單瓣梅花,深黃的磬口的蠟梅花;雪下面還有冷綠的雜草”,而北方則是“如粉,如沙”的雪“撒在屋上,地上,枯草上”。連風箏也是南北迥然,“灰黑色的禿樹枝丫叉于晴朗的天空中,而遠處有一二風箏浮動”,但是魯迅為什么說“在我是一種驚異和悲哀”呢?因為他想到了故鄉(xiāng)——“故鄉(xiāng)的風箏時節(jié),是春二月…… 此時地上的楊柳已經發(fā)芽,早的山桃也多吐蕾”(《風箏》)。如《朝花夕拾》的常常回顧一樣,故鄉(xiāng)總是帶著大自然的美好與他相逢:“我仿佛記得坐小船經過山陰道,兩岸邊的烏桕,新禾,野花,雞,狗,叢樹和枯樹,茅屋,塔,伽藍,農夫和村婦,村女, 曬著的衣裳,和尚,蓑笠,天,云,竹……
都倒影在澄碧的小河中,隨著每一打槳,各各夾帶了閃爍的日光,并水里的萍藻游魚, 一同蕩漾……河邊枯柳樹下的幾株瘦削的一丈紅,該是村女種的罷。大紅花和斑紅花, 都在水里面浮動,忽而碎散,拉長了,如縷縷的胭脂水,然而沒有暈……大紅花一朵朵全被拉長了,這時是潑剌奔迸的紅錦帶。帶織入狗中,狗織入白云中,白云織入村女中……在一瞬間,他們又將退縮了。但斑紅花影也已碎散,伸長,就要織進塔,村女, 狗,茅屋,云里去?!边@是《好的故事》中的故鄉(xiāng),與大自然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故鄉(xiāng), 也是魯迅始終可以暫且將息一下身心的“桃花源”,比陶淵明“芳草鮮美,落英繽紛” 的桃花源還要真實的去處。這樣的去處,也被青春早逝的魯迅視為“身外的青春”而一再地流連:“星,月光,僵墜的蝴蝶,暗中的花,貓頭鷹的不祥之言,杜鵑的啼血,笑的渺茫,愛的翔舞……雖然是悲涼漂渺的青春罷,然而究竟是青春?!保ā断M罚┨斓啬媛?,誰又不是一個過客呢?那個光腳破鞋的過客,時時警覺著要往前走,不能回到舊途,因為倒退的地方“沒一處沒有驅逐和牢籠”;只有前行,哪怕前面是墳場,但畢竟還有“許多許多野百合,野薔薇”。這《過客》,充滿著悲涼,卻更有一種壯闊在,猶如那個頭戴荊冠、被兵丁們“拿一根葦子打他的頭,吐他”的耶穌(《復仇二》)。
作為身外的青春,還有正沸騰著青春之血或正喋血于死地的青年們,則更是魯迅慈悲與愛的所在,猶如被屢屢摧殘卻要開一朵小花的野薊、在沙漠中拼命伸長著根的草木:“窗外的白楊的嫩葉,在日光下發(fā)烏金光;榆葉梅也比昨日開得更爛漫……魂靈被風沙打擊得粗暴,因為這是人的魂靈,我愛這樣的魂靈;我愿意在無形無色的鮮血淋漓的粗暴上接吻……野薊經了幾乎致命的摧折,還要開一朵小花……草木在旱干的沙漠中間,拼命伸長他的根,吸取深地中的水泉,來造成碧綠的林莽?!保ā兑挥X》)《朝花夕拾》與《野草》之外,魯迅還有大量的與植物相廝磨的文字,深情而明亮,既現(xiàn)著大自然勃郁的生機,又觀照著殘酷的現(xiàn)實?!艾F(xiàn)在新的,年青的,沒有名的作家的作品站在這里了,以清醒的意識和堅強的努力,在榛莽中露出了日見生長的健壯的新芽”(《一八藝社習作展覽會小引》), 榛莽中的新芽,這是中國作家的宿命;只要大地在,誰又能完全壓抑住花的開放呢,“蘋果的花,在舊院落中也開放,大地存在間, 總是開放”(《馬上支日記之二》);他講惡草、佳花與野種,“批評家的職務不但是剪除惡草,還得灌溉佳花,──佳花的苗。譬如菊花如果是佳花,則他的原種不過是黃色的細碎的野菊,俗名‘滿天星的就是”
(《并非閑話三》);他鼓勵青年們聯(lián)合起來,向著惡勢力斗爭以尋求生的出路:“你們所多的是生力,遇見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見曠野,可以栽種樹木的,遇見沙漠, 可以開掘井泉的。問什么荊棘塞途的老路, 尋什么烏煙瘴氣的鳥導師!”(《導師》) 魯迅的深刻,在于洞察與透徹,比如他看到只有覺醒的民眾才是花木生長的好土壤,而當時的中國恰恰相反,沒有這樣的泥土,本該成為棟梁者卻長成了“綠豆芽”(《未有天才之前》)。
魯迅書信中的植物也相當可觀,尤其剛從北京落居廈門,植物的新貌簡直讓他驚奇。他給韋素園說,“樹和花草,也永是這樣開著,綠著”(《廈門通信》);已經到了十一月,他給李小峰通報,“我的住所的門前有一株不認識的植物,開著秋葵似的黃花。我到時就開著花的了,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開起的;現(xiàn)在還開著;還有未開的蓓蕾,正不知道他要到什么時候才肯開完…… 還有雞冠花,很細碎,和江浙的有些不同, 也紅紅黃黃地永是這樣一盆一盆站著”;一月里,他又告訴翟永明,“梅花已開了,然而菊花也開著,山里還開著石榴花”。他甚至因為這些熱鬧的植物,想到因植物而影響到各省的顏色,“黃河以北的幾省,是黃色和灰色畫的,江浙是淡墨和淡綠,廈門是淡紅和灰色,廣州是深綠和深紅”(《在鐘樓上》)。
魯迅生活中的植物魯迅其實有三個弟弟,四弟 6 歲早夭。他們四兄弟的名字里,都有一種樹木:樟、櫆、松、椿。櫆雖不是一種樹,卻有個“木” 字旁。魯迅周樟壽,二弟周櫆壽,三弟周松壽,四弟周椿壽。椿壽走后,他的三位兄長都以各自的心血與植物發(fā)生著胞親般的聯(lián)系,且尤以大哥魯迅為卓著。
于百草園開始他童年的魯迅,愛梅又愛蘭。只有 16 歲的時候,他便請叔祖周芹侯為其刻了兩方印章:一為“綠杉野屋”,一為“只有梅花是知己”。少年魯迅,曾經爬到三味書屋后面的小花園里折摘蠟梅花,更因為喜愛而在 1897 年手抄過《二樹山人寫梅歌》。“二樹山人”是清會稽人童鈺的別號,書中全部是他撰寫的詠梅詩,一定引起過魯迅的共鳴。這種對于梅的喜愛,又與他牽掛的中國有關,那種老邁中的新生,就是他最大的期待:“中國真同梅樹一樣,看它衰老腐朽到不成一個樣子,一忽兒挺生一兩條新梢,又回復到繁花密綴,綠葉蔥蘢的景象了。”
魯迅的愛蘭,則是紹興周氏家族的傳統(tǒng), 甚至被稱為“養(yǎng)蘭世家”,而蘭花成為浙江省的省花,當是與紹興、紹興周家甚至魯迅的愛蘭都有著直接或間接的關系。葉圣陶曾回憶魯迅不僅贈送過他一盆蘭花,還教他如何養(yǎng)護。魯迅在致日本女詩人山本初枝的信中就說:“養(yǎng)蘭花是頗麻煩的事,我的曾祖栽培過許多蘭花,還特地為此蓋了三間房子。不過這些房子,全被我賣了,這委實是蘭花的不幸?!睂iT為蘭花建房供養(yǎng),“養(yǎng)蘭世家”也就名不虛傳。到了魯迅,雖然賣了祖產,蘭花卻在其心上文中生根發(fā)芽。魯迅早在 1911 年就寫下過一篇堪比柳宗元《小石潭記》的游記《辛亥游錄》,其中多有植物,如駢立的松杉、沏木棘衣、滿被的古苔、如裘的蒙茸、如桑的堤木、開紫色花的野菰、蘆葉蘆根及各種卉草,最突出的還是一葉蘭。長在“絕壁”之中的一葉蘭,于古苔、蒙茸之中開著只能“伏瞰”的小花, “五六成簇者可數(shù)十,積廣約一丈。掇其近者,皆一葉一華,葉碧而華紫,世稱一葉蘭”。二十年后,又有蘭花開于“幽巖”之上, 與“ 絕壁”之上的一葉蘭遙相響應?!遏斞溉沼洝?931 年 2 月 12 日記有:“日本京華堂主人小原榮次郎買蘭將東歸,為賦一絕句,書以贈之。”這便是那首著名的詠蘭七絕《送 O. E. 君攜蘭歸國》:“椒焚桂折佳人老,獨托幽巖展素心。豈惜芳馨遺遠者, 故鄉(xiāng)如醉有荊榛?!迸c梅一樣,讓人睹蘭而思國,遍地荊棘的土地上,正有醒著的幽蘭吐著芳馨——而這株素心幽蘭,直與兩千多年前孔子“過幽谷之中,見香蘭獨茂”的那株蘭花有著不絕如縷的蘭脈。在魯迅那里, 植物都長在具體的環(huán)境下,而這株蘭花,則是生長在五位青年作家剛剛被殺害的當而。詩中的“幽巖”之幽,是在說蘭花的芳馨已被封鎖與“圍巢”甚至殺害,“那時是確無寫處的,禁錮得比罐頭還嚴密”(《為了忘卻的記念》)。1927 年 1 月 2 日,魯迅離開廈門大學前,曾與林語堂、泱泱社青年在南普陀寺西南小山岡的龍舌蘭叢中的墳地照相留念。他當天寫給許廣平的信中說,“今天照了一個照相,是在草木叢中,坐在一個洋灰的墳的祭桌上”。這幅照片,還被收錄于《墳》一書中。此時,離他的被埋進墳中, 也就不足十年了。
離開紹興自立于世的魯迅,曾經在北京、上海兩座城市的七處地方長時間安頓——北京宣武門外紹興會館、八道灣胡同11 號、西四磚塔胡同 61 號和阜成門內西三條 21號,上海橫浜路 35 弄的景云里、虹口區(qū)四川北路拉摩斯公寓、山陰路 132 弄 9 號—— 而這七個地方,都離不開植物,或親手種植或日夜陪伴。
紹興會館是魯迅除紹興外居住時間最久的地方,有七年半之久。他先是在會館里有著一架老藤的藤花館居住,只半年,便“以避喧移入補樹書屋住”,據(jù)說原是院中楝子樹被風刮斷而補種槐樹,才有了“補樹書屋” 的名謂。他住在補樹書屋而寫出了中國第一篇白話小說《狂人日記》,不能不說其中藏著某種生命的密碼。院中的槐樹,當然已經是“高不可攀”的大樹,正如劉半農《除夕》詩所言:“風來樹動,聲如大海生波?!碑斎皇羌拍?,但又是充實的,一種沒有干擾、能夠讓思想自由馳騁的充實?;睒渖显浀跛肋^一個女人又何妨,曾經在日本仙臺解剖過尸體的魯迅,更能“寓在這屋里抄古碑”。抄累了,或者礙于蚊子太多,“便搖著蒲扇坐在槐樹下,從密葉縫里看那一點一點的青天,晚出的槐蠶又每每冰冷的落在頭頸上”
(《〈吶喊〉自序》)。
八道灣胡同 11 號曾是魯迅一生中最為快樂的地方,也是全家人終于可以安居樂業(yè)的溫暖之地,當然要精心地布置好樹木,這三進院落中的 48 棵樹,每一棵都曾與他們一起歡樂,尤其是那棵大白楊。它長勢極快, 甚至成了魯迅與周作人心上的共同的音樂: 好似少雨的北方里的雨聲。當年于北京大學讀書的?;菰凇痘貞涺斞赶壬防镉幸欢位铎`活現(xiàn)的還原:“他把我們讓進屏門外南屋, 這是先生的書房,又坐下來談話。過了一會兒,就聽院子里響起嘩啦啦的聲音,我們趕緊站起來告辭說:‘坐的時間久了,把雨都等來了。先生笑了起來,說:‘這哪兒是雨呀!你們沒有見屏門外那棵樹嗎?是樹上葉子響。那是棵大葉楊,葉子大,刮小風就響,風大了響聲更大,像下雨一樣。這棵樹是我栽的,大葉楊有風就響,響起來好聽, 我喜歡這樹?!钡鹊竭@棵大白楊在 1930年 12 月 25 日走進周作人的《兩棵樹》中,已是“白楊多悲風”,兄弟倆分手七年又五個月了。1945 年 5 月,周作人又寫這棵白楊于《風的話》里,固然說到“白楊葉柄特別細”,在哪怕是微風里也能“顫動”出北京“最好的”風聲,卻更憶起已逝的錢玄同亦曾誤聽“葉顫為雨”的談天的深夜。他的苦雨齋,一定也有著這棵白楊的影子吧? 1949 年 8 月,周作人出獄后重回八道灣,那棵白楊早已粗到抱不過來,他卻只對客人指著院中的丁香樹說,“這是家兄種的”,其心上的哀傷已不能自已。周作人也曾表示這棵白楊是他種下的,其實,也許是他們兄弟共同種下的吧?在永不見面的日子里,或許各自都會幻聽那如雨的楊葉搖顫聲,并于這搖顫聲里想起在一起的那些暖暖的時光。 1925 年 4 月 5 日, 魯迅記:“云松閣來種樹,計紫、白丁香各二,碧桃一,花椒、刺梅、榆梅各二,青楊三?!边@天是植樹節(jié), 在磚塔胡同住了九個月的魯迅,要為他的新居西三條 21 號栽上各種喜愛的植物。有時,魯迅會將生機勃勃的植物與青年相比, 在 1925 年 5 月 8 日的《北京通信》中,說到院子里栽種的幾株丁香活了,等著榆葉梅的發(fā)芽,更講到青年人的目標:“一要生存, 二要溫飽,三要發(fā)展。有敢來阻礙這三事者, 無論是誰,我們都反抗他,撲滅他!”等到這些植物陪伴他寫出了《野草》《華蓋集》《華蓋集續(xù)篇》以及《彷徨》《朝花夕拾》《墳》中的大部分作品之后,他就要離開喜歡的北方而去廈門、廣州且最終在上海度過他生命的最后十個年頭,并遇到別樣的植物。
讀魯迅《題〈芥子園畫譜三集〉贈許廣平》中“十年攜手共艱?!本?,我總會想到海嬰的出生,想到他們愛情的艱難與終成正果。許廣平分娩后即得到魯迅贈送的禮物:一棵蒼翠嫩鮮的小松樹?!督孀訄@畫譜三集》是花卉草蟲禽鳥譜,細心的魯迅是在讓自己的愛人“聊借畫圖怡倦眼”。社會是險惡的,情感卻可以像這棵小松樹一樣常青,常青的松樹也就會記得“小白象”“小刺猬”與“小紅象”一家三口了。許廣平得到這部畫譜,已經是搬在上海山陰路 132 弄大陸新村 9 號一年有余,而且還要直至見證那個中國人總會記得的日子:1936 年 10 月19 日清晨 5 點 25 分。生前,他曾書寫過清初項圣謨《題風號大樹圖》詩贈送楊霽云, “風嘯大樹中天立”,項氏的圖畫則是蒼茫的曠野上,一株古樹虬勁孤傲,一個孤獨的老者在樹下拄杖注視著落日。他就是這樣的一棵大樹吧,總會站立在思想者、反抗者與掙扎著的奴隸們的視野里。
大陸新村 9 號有一個小小的天井,天井中有一點點土壤,魯迅就在這樣一點點的土壤里種過牽?;ā⒛瞎?、夾竹桃、石榴、紫荊、桃花等。牽?;ň谷淮蟮健坝行肟诖蟆保?而南瓜則安安生生結下一大一小兩顆果實。1936 年4 月15 日,魯迅給一個自稱“顏黎民” 的青年回信,說到“北京的房屋是平鋪的, 院子大,上海的房屋卻是直疊的,連泥土也不容易看見。我的門外卻有四尺見方的一塊泥土,去年種了一株桃花,不料今年竟也開起來,雖然少得很,但總算已經看過了罷”。這個顏黎民,實名顏邦定,其時 23 歲,剛以“共產嫌疑”被關押獄中半年才釋放出來。魯迅當然還由桃花說到龍華,“至于看桃花的名所,是龍華,也有屠場,我有好幾個青年朋友就死在那里面,所以我是不去的”。他更由花說到讀書、寫作與蜜蜂,“必須如蜜蜂一樣,采過許多花,這才能釀出蜜來, 倘若叮在一處,所得就非常有限,枯燥了”。
與天井的植物不同,魯迅還在室內養(yǎng)著一瓶萬年青,瓶是帶釉的瓷瓶,灰藍色,與瓶一樣始終不變的是經冬不凋的青枝綠葉。
這曾引起蕭紅美感十足的回憶:“‘這花, 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像一朵小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比f年青在灰藍的帶釉的瓷瓶中活著,魯迅在萬年青的旁邊寫著。他看出馮沅君的《卷施》是“‘拔心不死的草名”,看見黃鵬基的《荊棘》是“沙漠里遍生了荊棘,中國人就會過人的生活了”, 看到韋素園“是寧愿作為無名的泥土,來栽植奇花和喬木的人”,看明李霽野銳敏的感覺“真如數(shù)著每一片葉的葉脈”,并且“文學團體不是豆莢,包含在里面的,始終都是豆”(《〈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
在魯迅生命的最后那段時光里,相陪的, 就有這瓶萬年青。當然,魯迅還會握住許廣平的手,不舍得放開。有時,他又會于靜靜地躺著時,翻看床頭那張小小的蘇聯(lián)版畫家的木刻畫,畫上一個穿著長裙子,飛散著頭發(fā)的女人在大風中奔跑,旁邊的地上是小小的紅玫瑰。玫瑰,這是愛的象征,愛這個人世間,愛這片浸泡著血淚的土地,愛這片土地上的人們與植物。我特別欣賞程虹女士的分析:“自然文學所倡導并非是脫離社會, 逃避責任,孤芳自賞,而是一種將人類親情與大地親情相連的大愛?!保ā秾w荒野》)魯迅逝世后,是在更多的植物陪伴之中。1936 年 10 月 22 日,魯迅葬于萬國公墓東側 F 區(qū)編號為 406~413 穴位,總面積50 多平方米,種上了許廣平訂購的 21 株柏樹,墓碑上是 7 歲的海嬰寫下的“魯迅先生之墓”六個正楷大字。1956 年 10 月 14 日, 魯迅墓遷至原虹口公園內,由墓碑、墓穴、大平臺、左右石柱花廊、魯迅塑像、左右墓道和周邊綠化等組成,建筑面積 1600 平方米。照壁式的大墓碑,寬 10.20 米,高 5.38 米,中央鐫刻著毛澤東的題字:“魯迅先生之墓。”墓穴左右各有一棵魯迅夫人許廣平和兒子周海嬰所植的檜柏,墓穴前大平臺兩側植有兩棵盛壯的廣玉蘭(又稱荷花木蘭), 石欄花廊種有紫藤,魯迅墓綠地兩邊通道外沿各植一排柏樹,碑后的屏風式土山則遍植松柏、香樟、櫻花、蠟梅、桂花樹等植物。
周海嬰逝世前給兒子周令飛留下的那份遺囑中,專門談到他手種的檜柏:“在我百年之后,請把我送到上海魯迅墓,將骨灰撒到我種的柏樹邊。我期望盡可能有個小小的標牌,注明這棵樹是我種的。骨灰撒在這里, 我要永遠陪伴他。”知父莫如子,長成一棵檜柏來伴“回眸時看小於菟”的父親。
雖然這兩棵檜柏已經淹沒在植物的海洋里,雖然海嬰童稚的題寫早已不在,但我還是喜歡他與母親一起栽下的那兩棵檜柏,喜歡他 7 歲時寫下的那六個字“魯迅先生之墓”。
跋魯迅一生的翻譯幾乎與他的原創(chuàng)著述等量齊觀,他的翻譯中也有著大量的有關植物的描寫。我們在探求魯迅的思想、精神、藝術所汲取的源泉時,當然會想到西方與學西方的日本,但從魯迅植物世界的視角考量, 他的思想、精神、藝術所汲取的源泉,還有一個重要的來源: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尤其是那些歷經個人命運坎坷與民眾的苦難之后的作者所寫下的中國古代文學作品。
據(jù)潘富俊的《草木緣情》統(tǒng)計,中國古代文學作品中,出現(xiàn)的植物超過 600 種,植物字詞 1000 多類。
早在亞里士多德《動物志》、維吉爾《牧歌》的時候,我國就出現(xiàn)了遍布著植物的《詩經》,甚至可以說沒有各類植物就沒有《詩經》?!皡⒉钴舨恕薄半记笕嵘!薄拜筝缟n蒼”……一部 305 首詩的《詩經》就有153 首寫到植物。“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我心傷悲,莫知我哀”,魯迅說,“如《小雅·采薇》,言征人遠戍,雖勞而不敢息云……此蓋所謂怨誹而不亂,溫柔敦厚之言矣”(《漢文學史綱要》)。那個被魯迅認可的唐朝初年的詩人寒山,之所以風靡西方,其作品被譯成日、英、法等文并被廣泛傳播,其與大自然的融為一體,當是其中的重要原因。寒山的詩有“泣露千般草,吟風一樣松”,“畫棟非吾宅,松林是我家”,也有“天生百尺樹,剪作長條木??上澚翰模瑨佒谟墓取敝悺吧跫で姓摺保斞刚Z)。
魯迅的古體詩與現(xiàn)代詩共有62 題79 首,含植物者就有 35 首,尤其是他的古體詩, 典雅清麗,又憂憤深廣。他有對于中國最為真實的認識,不憚逆耳,卻成一種長鳴的警鐘——“如磐夜氣壓重樓”,“風雨如磐暗故園”,“風生白下千林暗,霧塞蒼天百卉殫”,“所恨芳林寥落甚”,“高丘寂寞竦中夜,芳荃零落無余春”,“大野多鉤棘……花樹已蕭森”。有認識,更有態(tài)度。他瞧不起躲避,更鄙夷諂媚,奴隸不可怕,可怕的是樂做奴才。“曾驚秋肅臨天下,敢遣春溫上筆端”,“精禽夢覺仍銜石,斗士誠堅共抗流”,“愿乞畫家新意匠,只研朱墨作春山”,“寄意寒星荃不察,我以我血薦軒轅”……讀這樣的詩句,會血脈僨張,會感動得坐不住。他面對的殘酷現(xiàn)實太多了,但“無奈終輸蕭艾密”又能怎樣?他偏要“卻成遷客播芳馨”,并且堅信“血沃中原肥勁草,寒凝大地發(fā)春華”……
魯迅的文字太過浩瀚,其實,我們不妨從他的詩歌進入他廣袤而又富麗的植物世界。
2022年 11月 10 日至 12月4日 寫于濟寧墾荒齋
(李木生,作家,現(xiàn)居山東濟寧)
責任編輯:呂月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