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銷清潔劑的女人星期天下午五六點鐘,敲門聲響起,貓立即豎起了雙耳,待聲音再響亮一點, 她開始往后退縮。我和貓一樣有點意外,這個時間,所有人都在忙著迎接晚飯和周一的工作,少有其他人來。
我還是開了道一尺左右的門縫??烊攵?,樓道彌漫著黃昏特有的明暗交織的混沌。這樣的混沌中,人總想竭力睜大眼睛看清周遭事物,卻又總是看不清。這是一天中最曖昧復雜,又最有嚼頭的時段。但是眼前我看見的敲門人,卻是明朗的, 不用我去竭力睜眼就能看得清晰。她三十多歲,比我高出一個頭,球鞋,背雙肩包, 看上去走了遠路的樣子。她的明朗來自高個子和白皮膚,來自雙肩包。背雙肩包的人,總有著遠道而來的漂泊與上下求索感,卻又似多了個百寶箱,可自給自足。明朗似乎還來自她那種敞開自己的性情,來自這一切的總和。
“姐姐,我是上門免費清洗油煙機的。您需不需要體驗一下?”她說。于是, 我明白了,雖然她宣稱是“免費”是“體驗”,但其實她是某種產(chǎn)品的推銷員。我本能地想要推辭了,我從來就沒喜歡過讓陌生人來到家中。但有一瞬間我想起了廚房那兩只排氣扇,那上面日益積多的油垢令我一籌莫展。有一兩次我用壯士斷腕式的辦法處理這件事,我把舊的拆了扔掉——盡管它們并沒有壞,再重新購置新的安裝上去,只是為了不再看見那叫我心煩的油污。但這只是暫時性的,而且非常燒錢?,F(xiàn)在眼前這個女子主動提及,似乎她可以輕而易舉解決這件事情。我便很想看看了。況且,她一開口就叫我“姐姐”。我簡直難以推辭。她的聲音家常、自然,你甚至很難覺得那是屬于推銷員的聲音。
“哎,進來……”招呼著還在不斷后退的貓,我把她讓進來,同時關上門。誰家在炒青椒肉片,辣椒有著嗆人的香。
把她引進廚房。廚房是小小的,最多只占家中面積的 10%。但是我們每天花遠超過 10% 的時間留在這里。廚房是家庭鎮(zhèn)宅所在——即使地面磚縫里有油漬與碎米,清晨洗水池中會散發(fā)出由下水管道返上來的隔夜氣味,排氣扇滿布令我一籌莫展的油垢,我還是愛自己的廚房。
她簡單回答我的咨詢,如何清洗,有何效果。都是我熟知的。邊回答,她邊取下雙肩包。我們站著說話的地方,在排氣扇右邊。漢白玉灶臺呈長條狀,最靠墻處擺了茶盤, 上面盛著茶葉罐咖啡罐與茶杯。日復一日地泡茶與沖咖啡,使那一帶顏色比臺子其他部分更為深褐些。她從背包里拿出工具:一大塊海綿,一罐礦泉水大小的噴劑,僅僅就是這兩樣,又叫我拿來干抹布。這就齊全了。她往茶盤邊的臺面噴了非常少量的清潔劑, 再用海綿略微一擦,幾乎沒怎么用力,臺面的茶褐色立刻消失了,顯出漢白玉最初那種有點慘的白。像我們從來沒有在這里泡茶沖咖啡一樣,甚至像從未使用過一樣。
我有點驚訝她的清潔劑效果。平日我用鋼絲球蘸洗潔精,偶爾還加醋和小蘇打, 我非常用力地擦洗,茶垢的老黃還是長在那里。
這是種什么清潔劑呢?我問。“姐姐, 這是我們公司的專利產(chǎn)品。網(wǎng)上一百六十八塊錢一瓶,你在我這里買只要一百塊。前面那幢樓的一個大哥買了一整箱呢。”她說。
我的驚訝鼓舞了她?;蛘哒f,她的推銷劇本就是這么寫,她又這么演下來的。作為一個推銷員,她不知光臨過多少人家的廚房,收集過多少男女主人的驚訝?!芭?,一百塊。” 我說。我沒覺得貴也沒覺得不貴。我?guī)еN觀望的心情。她又腳步輕快地走到兩個排風扇中間那面小玻璃窗前。窗長寬不足一尺, 窄窄的,也是衛(wèi)生死角。油太容易黏附其上了,我又是個常常寧愿拿著手機或者書,也不愿捏緊一塊抹布不住擦的人。
她又和在茶盤前一樣如法炮制。只取那玻璃上的某一小片,少量噴涂,而后輕巧擦拭,瞬間又如新光亮。我確信她故意采取一種對比法,就是只取一個整體中的微小一部分做清潔。潔凈的一小團在那不甚潔凈的一大片中,總是更新更亮。清潔劑的效果,因此便更觸目,甚至更驚心。
她達到目的了。我邊再次發(fā)出驚訝且高興的聲音,邊已經(jīng)在心里有點打算買那專利產(chǎn)品了。家中購置有數(shù)種洗滌劑,花王、某月亮,以及號稱廚房去垢“魔術師”的產(chǎn)品, 價廉價貴的都有,但沒有一種有這么神奇。
她觀察到了我的反應。她,以及世上所有推銷員,等的就是這一刻。為了更推動我的購買欲,她突然徑自離開廚房,往她進來時經(jīng)過的客廳去。我隨在她后面。某一瞬間, 我錯覺她是主人,而我為客。
她沒有征得同意,就在我的家中走動, 我有一絲不悅。但也只是一閃而過。有首一直打動我的歌,是這樣唱的,“為了生活, 我們四處奔波……”我從前就覺得這歌很適合推銷員,唱時也適合帶絲疲憊與憂愁。面前這女推銷員在廚房里已順帶告訴過我, 她有三個孩子。她從江蘇來我們這邊做事, 也有十幾年了。我僅僅只是想象了下她老家仨孩子眼巴巴盼娘親回家的場景,就有點心酸。生活對每個人都不容易。一個異鄉(xiāng)的女推銷員就更是。
我因此沒有特別介意她的隨意。
出廚房的幾步路,我們就產(chǎn)品價格交換了一下意見。我覺得一百塊一瓶有點貴了, 她立即說:“姐姐,你真心想要,就一百塊兩瓶給你?!眱r格這么快就能腰斬,我沒有想到。我也沒有作聲。
客廳一側擺了餐桌。她立即止步于此, 噴涂、擦拭了飯碗大小的餐桌面積,那一部分即刻便更光亮了。她干這些已經(jīng)不征求我的意見了。她手持的那清潔劑,大約令她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掌握某項行業(yè)標準的人。而且她還覺得這種人是可以任意對每個家庭每個角落都施以嚴厲、嚴格、不留情面的裁定的。
然后她走到沙發(fā)前,細細察看一下, 用手一指,說:“姐姐,真皮也可以清潔的?!薄半S他去。”我說。我這樣說的時候, 已對她產(chǎn)生一點微妙的、事后才覺知的情緒,那情緒用句俗語來說,就是“管得也太寬了”。但我當時并不覺知。我只一心想攔住她。沙發(fā)是深黃色羊皮,用了近二十年。近幾年來頑皮的貓把皮子抓得到處都是貓抓痕。我也沒啥心疼,貓愿意抓沙發(fā),是沙發(fā)的福氣。沙發(fā)給貓解了壓,也不耽誤我們坐躺其上,都物盡其用了。這是我對沙發(fā)乃至大部分物質(zhì)的看法。
但她還是熱心地建議我給沙發(fā)換皮: “可以的,姐姐,你這樣……喏,這樣…… 可以換皮的?!彼紫聛?,比畫著。我唔唔地敷衍,不知如何對付一個陌生人過了頭的熱心——過了頭的熱心,其實就是干涉。她很快又像處理茶盤、玻璃窗與餐桌那樣,并未經(jīng)過我的允許,就一噴一擦,又把沙發(fā)面上大約巴掌大的一小塊給清潔了出來。又一次,小潔凈與大不潔凈,出現(xiàn)了深刻的、我的眼睛無法回避的對比。
我知道結果是這樣的,并且產(chǎn)生了一點內(nèi)心羞愧。在她攜著全能清潔劑在我家四處自如走動下,我發(fā)現(xiàn),我的各樣家具、我家一處又一處局部環(huán)境,原來都這樣經(jīng)不起擦拭與檢驗。而我本來在自己家還非常舒展,非常怡然自得呢。她的清潔劑,少量的幾滴, 就能把平時衛(wèi)生還說得過去的我的家具,全部判定為臟舊、不潔。把平時居家馬馬虎虎, 但在家中不乏自在的我,判定為懶惰、不合格的女人。假如有家庭衛(wèi)生檢查團這樣一個組織,攜了這樣一款清潔劑上門來檢查的話, 我家可能會獲得差評,或者是被罰款的。
我對她的專利產(chǎn)品產(chǎn)生了很深的困惑。我并非對市面上的清潔劑一無所知,但沒有任何一款會像她的產(chǎn)品那樣快速、立竿見影地見效。她的清潔劑,真有點像是高懸于集中營上方的探照燈那樣!僅僅一束高光,就能照遍四野,任誰都無地自容,逃無可逃。那清潔劑里,應該是含有某種腐蝕性的物質(zhì)吧,不然不可能有這么速度驚人的效果。我心里陡然這么一想。一想到“被腐蝕”, 我有點不寒而栗。
“姐姐,你要是想買,價格還可以少點。我要下班了,收工的生意,一百塊給你三瓶吧?!彼径?,柔和又堅定地對我說。我猜這大約是她的底價。
你敢買嗎?我自問。她一再自報也一再跳水的價格也令我困惑。一款穩(wěn)定的、良好的產(chǎn)品,價格是不可能說跳就跳的。
我有點尷尬地咧了下嘴,算是回答。但是她當然沒有想到這一切。她不知道今天遇上的是我這樣一個多思多慮多疑多心的女人。她的劇本里沒有寫。她以為我在為價格糾結,所以有必要推動一下。只見她既非常自然又非常迫切地朝我的臥室走去?!皩α耍?你這里還用得上。你家哪里都用得上?!彼f。
我已確信她帶著她的全能無敵清潔劑, 在我家每個角落,都能清潔、清理出更為明亮如新,更有刺目光澤的家具與地方——只要我允許她走遍我家。
但是怎么可能呢?臥室應該是每個家庭的底線吧。臥室就是個人最私密,守護最牢, “即使我有萬般缺點我也是這里的王”的一個地方。她若連我的臥室也要隨意闖入,就有點突破我底線的打算了。這個看上去明朗、柔和的年輕女子,就因為握著一管有可能添加了某種腐蝕物因而清洗效果特別強烈的噴劑,有這樣一種東西護持,她就覺得有某種私闖禁地的權力嗎?
而且如果我允許她進入臥室如此隱私的地方清潔,接下來她會不會更加肆意?她會不會照著我家人的臉,我貓身上的毛,以及我的腦袋也來一下?這是我的某種想象,卻按照事件運行邏輯推理出來,因而并不是不可能的。那專利產(chǎn)品的“專利”二字,即已暗示該產(chǎn)品一經(jīng)發(fā)明出來,在某領域就擁有了它不可一世的壟斷與權威。而一個該專利產(chǎn)品的推銷員,是按捺不住要施展身手、展示權威的欲望的。
我感到“情況緊急”。這十來分鐘我一直戴著的面具,一個隨和、好像很愿意照顧他人感受,很體諒一個為了生活四處奔波的女推銷員的面具,我要放下了。也可能那不叫“面具”,那是種隨時在變化的內(nèi)心“體驗”。這女推銷員一開始不就說過“您要不要體驗一下”嗎,她說的果然沒錯。在這不長的時間里,當我跟隨并忠實于自己的體驗之后,我的內(nèi)在發(fā)出了外部一無所知卻是質(zhì)的巨變的一聲轟響。這巨響把我炸了一下。我不被推銷員察覺地微微搖晃了一下。
我感到,她走遍我家每個角落,使每個衛(wèi)生死角或者活角顯形,她看上去是正確的。但是這件事的本質(zhì)其實是“否定”。她用一管專利清潔劑,否定了我的廚房、茶盤、餐桌、沙發(fā)、書架,最后她還打算否定我的臥室,我的床鋪。而我本來已經(jīng)把這一切都組織成了一個獨立于世界之外的,只屬于我的世界,一個我甘之如飴、怡然自得的世界。這區(qū)別于任何人的微型“世界”,每個人都有一個。即使是個五保戶,他家徒四壁的破敗之家,或是個乞丐,他于街心花園隱蔽處臨時搭建的一角,都有著不容許外界闖入或他人踩踏的特質(zhì)。
我從前對家附近一個釘子戶老太觀察過很久。她總是沖到前來她家勸說她拆掉祖屋,遷往新城的街道工作人員面前,總是帶著為了守護自己老宅可以不顧一切的蒼老聲調(diào)說,不,你們不可以進去。
此時,被那個老太附體,我斷然走到女推銷員面前,攔住了她的腳步。我說:“不, 這個清潔劑我不打算買了。你不要進去。”
你不可以進去——我的內(nèi)心聲音應該是有那個老太那樣的音質(zhì)的:嚴厲、堅定, 以及看多世事的蒼老。這句話如果登在報刊上,其字體是應該要加粗加黑的。
不過女推銷員自然聽不到。她覺得我始終是禮貌的。在我關上門前,她突然舉著那供人“體驗”的半罐清潔劑,說:“姐姐, 我要收工了,這個就送給你?!边@個舉動是我有點意外的。她竭盡全力的一場推銷,最后卻變成了免費送,其間轉(zhuǎn)折費我思量。我自然堅辭不受。因為我與其說是拒絕這個推銷清潔劑的人,不如說我拒絕的正是她手上的清潔劑——我其實對這個異鄉(xiāng)謀生的女子印象并不賴。但是,這個全能清潔劑卻令我敬而遠之。它制造出了一套衛(wèi)生標準或者說衛(wèi)生價值觀。而我并不需要這樣的標準或價值觀。就像人的腦子,就算里面有不潔、不雅、不合群、不符合外部通行價值觀之處, 也還是要允許保留著。不能全部清理清潔掉。不能全盤統(tǒng)一成一個腦子。而家,與人的腦子是一樣的。家就是有垢、有污點、有塵灰的地方,應該允許保留,允許與別的家庭不一樣。我既是想攔著這個推銷員的隨意闖入,也是想攔著自己家被腐蝕、被清洗、被統(tǒng)一標準的一種恐懼。
貓不知何時又鉆了出來。自女推銷員進門,她就消失已久。這會兒,她爬上了餐桌, 又俯到了沙發(fā)靠背上,她還去我的床上打了幾個滾。雖然這些都是可能有灰塵、有油漬的,但是她不在乎。在自己的地盤上,到處都是自己的氣味,她非常怡然自得。
跟貓一樣,我也不在乎。
手牽猴子的人我常常感到,很多人身上有著種種動物的氣質(zhì)。于是我便繞到他們身旁,細細察看。于是,我在一個人的站姿里看到了負重的馬或牛。從一個人眼睛的倒影里,我發(fā)現(xiàn)了一只鹿。于一個人的鼾聲里我聽出了憨厚而略帶蠢笨的豬。而在另一個人的表情里(僅僅是表情),我活生生見到了一只猴子。
——題記
那個人壯年,臉黑,敦實的矮個,可以說,他和大街上無數(shù)人長得一模一樣。可是他身上還是有什么東西,叫人一眼就把他從人堆里提出來。
是“眼神”。這非物質(zhì)的物質(zhì),這無以名之的東西。每一片葉脈都是不同的,每一個人的眼神,也是不一樣的存在。
他的眼神,可以用“流轉(zhuǎn)”來形容。流水般,滑,能滑過周遭任何事物,但撈不住或不想撈住任何一尾魚。但具體的,我卻尋找語言乏術了。梅蘭芳出演楊貴妃前,曾以追蹤一羽又一羽飛翔的鴿子,來練習自己眼神的靈活與婉轉(zhuǎn)。我只想到大師在世,該與此人一學。
其實還有更絕的。是他左手拿著一只碩大的碗,碗的顏色已辨別不清了。右手牽著一匹猴子。牽猴的繩子長長的,繩頭夾在他叫煙熏得黃黃的右手指尖上。那繩子麻制, 顏色也與碗一樣,混濁、曖昧,糅合了無數(shù)種色彩后形成的一種色彩——我姑且稱之為“江湖色”吧。假如世上有這種色彩的話。
他站在那里,很靜止的樣子,但是卻叫人感到他身上蘊蓄著一股隨時要“發(fā)動”的勁頭。
他那個位置很重要,顯然是經(jīng)過精心選擇:地下通道口,出租車??奎c。對面是古
老的百貨大樓,身后是現(xiàn)代沃爾瑪超市。前方是游人聚集的廣場。無疑,這里只充斥著一種味道——錢的味道。這是乞討者最愿意逗留的場所——有如候鳥會根據(jù)冬春更替選擇棲身之所一樣,乞討的人,循著錢的氣味,來到這里。
我坐在出租車里,遠遠地看見了這個“人猴”組合。我看見了他眼觀六路的表情——我對司機說:“請把車往前開一點?!?/p>
司機仿佛懂得,把車開到距離人猴十米之外的地方,方才停下。
我知道,如果我坐的車子在那里停下, 他定會牽著猴子猛沖上來。
他會第一時間拉開車門,把碗伸到你面前,偶爾他會說:“猴,翻跟頭!”但大多數(shù)時候,他什么也不說。觀察力強的人,才能發(fā)現(xiàn)他伸碗的同時,輕輕拽動了一下牽猴的繩。
猴立即于第一時間翻了一個跟頭。那跟頭嫻熟、油滑又懶洋洋的。誰都看得出打了很大的折扣,完全地具有應付性質(zhì)。
他們之間的這種默契,像極了那種多年夫妻——一些口頭表達需要說六百字的內(nèi)容,有時暗摳一下對方的手掌心或輕扯一角衣襟,就可以完全表達清楚。
若是第一次來此地,車上乘客往往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更來不及注意到那發(fā)生在車門下方的“武藝”表演。于是這個人會說:“大哥,大姐,猴表演了,給一塊錢吧。”
乘客說:“我沒看見啊?!?/p>
這個人馬上又扯了一下繩,猴又配合了一回。乘客這次看清了,但他正忙著,扛大包拿小包,交出租車費,找零。他無心觀賞,只想速速下車安頓。這個人就會說:“那我給你開了車門啊,給一塊錢吃飯吧?!彼炎约喊缱鏖T童,把大街當作豪華賓館。他覺得自己在從事某一項工作,小費是應得的。
乘客丟了一塊錢到他碗里。叮當。他聽見這聲音,轉(zhuǎn)身就走了。猴亦步亦趨地跟著。
他甚至已忘記了道一聲謝——也許多年前他剛從事這行當時,他“謝”不離口。但現(xiàn)在,無所謂了。他自己,或?qū)Ψ剑l在乎這個“謝”字?
也有乘客不予理睬,下車揚長而去。他必定罵一句很臟的話。耳尖的人隨即聽見, 那身下的猴,也隨之咕噥了一聲。跟隨多年, 老猴也學會罵人了。
如果是情侶,他拉門的動作可帶著股高興壞了的勁。他知道只消纏住男子一小會兒,則必有斬獲。
如果是年輕靚麗的女人,他甚至會把碗伸到要貼近人家的胸脯。他知道對方會有什么樣的反應——有的尖叫一聲,有的奮力推開他的碗。他要的就是這樣的效果。這是他枯燥的討錢生涯里的樂趣之一。然后他戲謔、油腔油調(diào)地笑了。他的小奸小壞暴露了出來。
如果同時有四五輛出租車停在他的周遭,他與他的猴可就忙乎壞了。那真像警匪片里的場景,好警察被匪幫用悍馬、路虎團團圍住,然后拼命突圍。但這個人并不想突圍。他幾乎同時拉開兩個車門,同時做兩份生意,車門都要打起架來了。他周旋著,猴像向日葵繞著太陽轉(zhuǎn)一樣隨著他動作。遠遠看去,他與猴同時騰挪轉(zhuǎn)身的動作,節(jié)奏、步伐竟完全一致了,有著人猴合一的效果。經(jīng)過多年高強度高頻率的訓練,他們已經(jīng)有如電視里那些喜歡跳邁克爾·杰克遜的舞蹈的俊美男女組合一樣協(xié)調(diào)了。他們?nèi)绻麉⒓幽硞€選秀節(jié)目,也許能憑依此特殊組合,奪取名次,成為“達人”。
有時,有幼小的孩子一路跟在這個“人猴”組合后面,小眼睛倔強地盯著老猴。但是他什么也不能得到。這個人如果不通過繩子的松動或拽緊,向猴子傳達某種行動命令的話,猴子,是不會為孩子們做出任何舉動的。它怠惰地貼著馬路牙子,無所事事。它已經(jīng)老了,有十幾歲了吧——光在此地他們就已待了五六年。它皮打皺,但眼光精滑。它身上已沒有了山林氣,沒有了樹木氣,作為猴這一物種,因熱愛于自然之中嬉戲而帶給人類的空間感,在它身上已蕩然無存。
它會懷念過去的生活嗎?揪住樹的枝條蕩秋千,把看風景的人的草帽給悄悄摘走, 或者,為另一只猴子撓癢、捉虱子。
它會有成就感嗎?因為他和人一樣,每天都要工作。于人而言,乞討并算不得一項工作。但是,于這只猴,它的確是在工作。它看見車門,會和主人同時撲上去,同時伸出手爪。它其實比主人動作還要快一些,但是出于本能的對主人的忠誠,它讓自己的爪子比主人慢下一個拍子。
另有一回,來了一個同樣以幫人開車門為乞討手段的人。只見這猴,沖向那人,抓撓不已。而主人站在一旁,發(fā)出欣賞的、得意的笑聲。
久而久之,在這塊“地盤”,這人和猴, 越來越相似。這條大街上,我還沒有發(fā)現(xiàn)哪兩個人的相似度,比這一人一猴更高。猴吸納著種種“人”氣,懂得了更多“人”事。它越來越像個“人”——有點痞、有點邪氣的人。而這人,長期與猴子耳鬢廝磨,使他看上去也有了猴的味道,他靈活得不像一個四五十歲的人,他還會在偶然間暴露出猴的乖戾、野蠻之氣,他甚至和猴子吃盛在同一盤子里的食物。
有時候,早上這人像人們形容的那樣, 猴精猴精的。但到了下午,他疲憊了,他坐在那里打盹兒。只有猴子,不知疲倦地醒著。這時,若來了出租車,猴會直起身,扯起繩子以及繩子那頭的主人,朝著車子跑去。
早上人牽猴子,下午成了猴子牽人。
——可是,那又有什么不同?
(王曉莉,作家,現(xiàn)居江西南昌)
責任編輯:王月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