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從文
辰河中部小口岸呂家坪,河下游約有四里一個小土坡,名叫“楓樹坳”,坳上有個滕姓祠堂。
祠堂前后十幾株老楓木樹,葉子已被幾個早上的嚴霜,鍍上一片黃,一片紅,一片紫。祠堂位置在山坳上,地點較高,向?qū)油?,但見千山草黃,起野火處有白煙如云。村落中鄉(xiāng)下人為耕牛過冬預備的稻草,傍附樹根堆積,無不如塔如墳。河下船埠邊,有從土地上得來的瓜果、薯芋,以及各種農(nóng)產(chǎn)物,一堆堆放在那里,等待裝運下船。三五個小孩子,坐在這種龐大堆積物上,相互扭打游戲。
祠堂前老楓樹下,擺攤子守坳的,是個弄船老水手,好像在水上做鴨子漂厭了,方爬上岸來做干鴨子。這一天,他聽到兩個趕路的鄉(xiāng)人討論城里的“新生活”,他雖說是個老江湖,“新生活”是什么,究竟不清楚。老水手可不說話,向遠處看,看到對河橘子園那一片橘樹,和呂家坪村頭那一簇簇古樹。他想:“來就來你的,有什么可怕?”兩個過路人走后,老水手卻依然坐在陽光下想心事。
他預備過河去看看。對河蘿卜溪村子里,住了個人家,和他關系相當深。他得把這個重要消息報告給這個一村中的帶頭人知道,好事先準備一番,免得臨時措手不及,弄得個手忙腳亂。因此收拾了攤子,扣上門,向河邊走去。
上了渡船,掌渡的認識他,正互相招呼,河邊又來了兩個女子。一個年紀較小的,臉黑黑的,下巴子尖尖的,穿了件蔥綠布衣,月藍布圍腰,圍腰上還扣朵小花,用手指粗銀鏈子約束在背后,一條辮子盤在頭上,背個小小細蔑竹籠,放了些干粉條同印花布。一個年紀較大的,眼睛大,圓棗子形臉,穿藍布衣印花布褲。年青人眼睛光口甜,遠遠地一見到老水手,就叫喊老水手:
“滿滿①,滿滿,你過河嗎?到我家吃飯去,有刀頭肉,燜黃豆芽?!?/p>
老水手一看是夭夭姊妹,就說:“夭夭,你姊妹趕場買東西回來?我正要到你家里去。你買了多少好東西!”他又向那個長臉的女孩子說:“二妹,你怎么,好像辦嫁妝,場場都是一背簍!”
掌渡船的說:“二姑娘嫁妝有八鋪八蓋②,早就辦好了。我聽你們村子里人說的。頭面首飾就用銀子十二斤,壓箱子十二個元寶還在外,是王銀匠說的。夭姑娘呢,不要銀的,要金的。誰說的?我說的。”
末后的話自然近于信口打哇哇,圖個嘴響,不必真有其事。夭夭雖聽得分明,卻裝不曾聽到,回過頭去抿著嘴笑,指點遠處水上野鴨子給姊姊瞧。
老水手說:“夭夭,你一個夏天統(tǒng)了多少麻?我看你一定有二十四匹細白麻布了?!?/p>
夭夭注意水中漂浮的菜葉,頭也不回?!拔乙粋€夏天都玩掉了,大嫂子麻布多!”
掌渡船的又插嘴說:“大嫂子多,可不比夭夭的好。夭夭什么都愛好。③”
夭夭分辯說:“劃船的,你亂說。你怎么知道我愛好?”
掌渡船的裝作十分認真的神氣:“我怎么不知道?我老雖老,眼睛還上好的,什么事看不出。你們只看看她那個細篾背籠,多精巧,怕不是貴州云南府帶來的?值三兩銀子吧。你頂小時我就說過,夭夭長大了,一定是個觀音,哪會錯?”
“你怎么知道觀音愛好?”
“觀音不愛好,怎么不怕路遠,成天從紫竹林到南海去洗腳?多遠一條路!”弄渡船的一面悠悠閑閑地巴船,一面向別的過渡人說:“我說知道就知道。我還知道宣統(tǒng)皇帝退位,袁世凱存心不良要登極,我們湖南人蔡鍔不服氣,一掌把他推下金鑾寶殿。人老成精,我知道的事情多咧。”
幾句話把滿船人都逗笑了。
大家眼光注意到夭夭和她那個精巧竹背籠。那背籠比起一般婦女用的,實在精細講究得多。
渡船到河中時,夭夭向老水手說:“滿滿,你坳上大楓木樹,這幾天真好看。葉子同火燒一樣,紅上了天,一天燒到夜,越燒越旺,總燒不完。我們在對河稻草堆上看到它,老以為真是著了火。”
老水手捉住了把柄說:“夭夭,你才說不愛好看的東西,別的事不管,你倒看中我坳上那楓木樹,還有小伙子坐在楓木樹下唱歌,你在對河可惜聽不著。你家橘子園才真叫好看,今年結多少!樹枝也壓斷許多吧,結了萬千橘子,可不請客!因為好看,舍不得!”
夭夭裝作生氣樣子說:“滿滿,你真是拗手扳罾④,我不同你說了?!?/p>
兩姊妹是楓木坳對河蘿卜溪滕家大橘子園滕長順的女兒,守祠堂的老水手也姓滕,是遠房同宗。
老水手原來就正是要到她家里去,找她們父親說話的。
夭夭不作聲時,老水手于是又想起“新生活”,他抱了一點杞憂,以為“新生活”一來,這地方原來的一切,都必然會要有些變化,夭夭姊妹生活也一定要有變化。
過完渡,幾個人一起下了船,沿河坎小路向著蘿卜溪走去。
河邊下午景色特別明麗,朱葉黃華,滿地如錦如繡?;仡^看呂家坪市鎮(zhèn),但見嘉樹成蔭,千家村舍屋瓦上,炊煙四浮,白如乳酪,懸浮在林薄間?!磥硪磺卸枷笳鳟?shù)氐呐d旺,盡管在無章次的人事管理上,還依然十分興旺。
(摘編自《長河》)
【注】①滿滿:小叔叔通稱。②八鋪八蓋:八床蓋被,八床墊被,為最豐盛的陪嫁物。③愛好:喜歡精美。④拗手扳罾:言故意扭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