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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兵下連

2023-04-29 00:44:03鐘法權(quán)
小說月報·大字版 2023年8期
關(guān)鍵詞:副班長新兵大火

兩個月的新兵訓(xùn)練終于結(jié)束了,這是我們所有新兵日思夜想的期盼。

新訓(xùn)結(jié)束,標志著我們一千多名新兵將無可選擇地連續(xù)分配,直到最基層某一個崗位上。我與同鎮(zhèn)入伍的一百多個老鄉(xiāng)像被打包一樣,分配到了緊鄰烏蘇里江的完達山脈的一支邊防部隊。非常巧合的是,我與同在一個新兵排的“犟驢”方大印、“短腿”劉大火、“眼鏡”張紅巖幸運地分到了一個班,中途又增補了一個說話像女孩子一樣輕聲細語的李北。

我們那年入伍的新兵有著相互給對方取綽號的嗜好。原則上基于個人的外形和性格特征,具備形象、恰當、好記的基本要素,因而不少老鄉(xiāng)都有自己特色鮮明的綽號。方大印之所以叫“犟驢”,就是他生性倔強,不聽人勸,還愛抬杠。劉大火叫“短腿”,是因為他上身長下身短,尤其是小腿特短,所以被取了“短腿”的綽號。張紅巖是我們一千多個同年新兵中唯一戴眼鏡的人——其實他的視力并不差,雖說沒有達到1.5的標準,可也過了1.0的標準線——所以叫“眼鏡”。每個人的綽號,一經(jīng)在老鄉(xiāng)中間叫響便很快傳開,這個人從此便有了替代名,就像部隊的代號一樣。

據(jù)縣武裝部記載,我們那一年兵是縣武裝部自成立以來,去的最遠的一批兵,坐火車整整走了一個星期,足足跨越了大半個中國。金秋十月從老家啟程,抵達大興安嶺新訓(xùn)部隊駐地時已是大雪紛飛。

新兵下連再分配那天,天色陰沉,細碎的雪花有氣無力地在空中飄飛,千余新兵背著被包,提著制式黃色的帆布包站滿了整個操場,新訓(xùn)團參謀長按照提前擬定的分配方案一頁一頁地點名。點到中途時,風雪中終于傳來了我的名字,分配的單位是番號,由一組數(shù)字組成,讓人根本不知部隊駐扎何地。名剛點完,人還在發(fā)愣,便被接兵部隊的干部帶出了新兵團的隊列,帶到了操場一側(cè)的車場,再一次點名確認后,我們便登上汽車繼續(xù)向北前行。

起伏的群山,皚皚白雪,望不到盡頭的森林,荒無人煙的冰天雪地,讓人既興奮又壓抑。登車時還是歡聲笑語的,面對一路向北的車程,大家心里不免打起鼓來,難道我們被分配到了最遠的邊境線上不成?滿車的人都不再說話,接兵的干部幾次帶著大家唱歌以活躍沉悶的氣氛,可歌唱得卻有氣無力。暮色降臨之時,汽車終于駛進了一個山口,在白色的原野中,我們終于看到了一個巨大的軍徽,看到了一個威嚴的大門,看到了一片片紅色的房頂,山凹中錯落有致的營房,將是我們接下來戰(zhàn)斗生活的地方。

現(xiàn)實情況是,我們被分配到了離國境線不遠的一支邊防部隊。部隊駐扎在一個寬闊的山溝里,三面環(huán)山的險要地形,被稱之為咽喉要道,為兵家必爭之地。特殊的地理位置,面對的是西伯利亞刮來的寒風的直接吹打,據(jù)說冬季最冷的時候,氣溫有零下40多攝氏度,可謂滴水成冰、哈氣成霧。

我們身穿棉衣棉褲、外套皮大衣,腳穿大頭鞋,臃腫得像北極熊一樣站在團部辦公大樓前接受了再一次分配。非常慶幸的是,我和方大印、劉大火、李北分到了一營一連六班。新兵下連當晚,各連隊、各單位都加了菜,我們一連是四菜一湯,其中酸菜燉粉條上了一大盆,這道菜是我們到東北兩個月后第一次品嘗。我們每個新兵都吃了幾大碗,方大印就吃撐著了,晚上澡堂洗澡時,下到水池都無法彎腰。劉大火干脆放棄了洗澡,一個人心甘情愿靠墻而立,以助消化。

新兵下連第二天,正好是星期天,上午是個人整理內(nèi)務(wù)時間,也就是洗衣服、寫家信的時間。下午連隊舉行了歡迎儀式,其中一項就是老兵與新兵開展籃球友誼賽。“犟驢”方大印雖然只有一米七五,可他在我們同齡南方兵中卻是出類拔萃的高個子,雖然籃球打得很一般,可他畢竟會三步上籃,三分投籃也能創(chuàng)造意外,自然被選入了新兵籃球隊。比賽在當天下午兩點半進行,籃球場就是我們的操場。籃球場兩邊擺上兩張桌子,供連排干部入座。記分牌是固定式的鐵架立在操場一側(cè)的正中。為了體現(xiàn)公正公平,正副裁判分別由一名老兵和一名新兵擔任。劉大火在家讀高中時做過裁判,而且動作幽默風趣,自然被新兵籃球隊推舉為裁判。“眼鏡”張紅巖與另一名老兵負責翻記分牌。短暫的熱身后,比賽正式開始。劉大火因為下身短,每當快速跑動時,兩條腿就像風火輪一樣,總能贏得老兵新兵的滿堂喝彩。最讓人忍俊不禁的是他夸張的裁判姿勢,無論是哪一方獲得發(fā)球權(quán),他都會猛然往下一蹲,身體大幅向一側(cè)傾斜,人就像武大郎坐在了矮凳上。

比賽進入了你追我趕的高潮。打后衛(wèi)的方大印,一下子躥到了前鋒的位置,一個遠投,球進了,得三分。可是老兵裁判卻只判了二分,理由是腳尖過了三分線。方大印是出了名的倔,他當場抱著籃球跑到翻分牌前,將二分糾正為三分,由落后一分變成了平局。新兵人數(shù)眾多,一時掌聲雷動。

此時,一個滿臉絡(luò)腮胡的老兵隊員走向了記分牌,對正得意洋洋的方大印說:“小子,我們也不和你計較,你要是敢用舌尖舔一下記分欄的鐵桿,這三分我們就認了?!?/p>

陽光閃著道道金光,方大印神采飛揚的臉龐洋溢著青春的光芒。因為首投三分的成功,一時熱血澎湃,再加上生性倔強,老兵話畢,他沒有半刻猶豫地走向記分牌,身體向前一彎,伸出長長的舌頭,像蛇芯一樣伸向了冰冷的鐵架。當他的舌尖觸到鐵橫桿的一剎那,一股強大的吸力像磁鐵石一樣將他的舌尖粘在了鐵桿上,他心想不好,上了老兵的當,趕緊收縮舌頭,舌尖竟然被牢牢地粘住了。

此時,站在一旁的老兵幸災(zāi)樂禍地說:“小子,要不要用開水給你幫個忙?!狈酱笥∈莻€有血性的人,哪里容得他人戲弄,一股熱血直涌腦門,上下牙咬住舌身,猛地用力向后一扯,舌頭回到了他的嘴里。只是舌尖上的肉皮留在了記分牌的橫欄上。他下意識地將一時挨了凍又受了傷的舌頭在嘴里動彈了幾下,只覺得一股血腥味在嘴里彌漫。他走向球場的邊沿,朝一米開外的雪堆噴吐了兩下口水,潔白的雪堆上頓時盛開出兩朵血紅的梅花。

通信員受連長的示意,快步跑到方大印的身前,問:“疼不疼,要不要到衛(wèi)生所找醫(yī)生包扎?”

方大印半張著嘴,甕聲甕氣地說:“小事一樁,繼續(xù)比賽?!?/p>

全場的新兵一齊鼓掌,掌聲如雷經(jīng)久不息。

籃球比賽結(jié)束后,以班為單位舉行新老兵見面會。

會上,方大印勇舔記分欄成為熱門話題,都關(guān)心他舌頭疼不疼,“眼鏡”張紅巖讓他把舌頭伸出來給大家瞧一瞧,看粘去了多大一塊舌肉。方大印雖說舌尖正一陣陣錐心地疼,可他還是堅持半張著嘴說:“小事一樁,小事一樁?!?/p>

劉大火半是關(guān)心半是埋怨地說:“犟驢就是莽撞丫糊,沒有把舌尖粘掉,算是萬幸?!?/p>

滿臉絡(luò)腮胡的老兵開心地問:“什么叫丫糊?”

劉大火說:“丫糊就是糊涂、莽撞?!?/p>

絡(luò)腮胡老兵活學(xué)活用地說:“你這個新兵蛋子,確實很丫糊,為了一分的球,讓你舔,你就敢?!?/p>

全班人聽了都哈哈大笑。副班長楊亞軍好奇地問:“你們老家冷不冷?”

劉大火是個愛表現(xiàn)的人,馬上搶著說:“哪里會不冷,冷得上牛皮凜,里面穿了巴裹子,外面再穿滾衫子,還凍得人流清鼻涕?!?/p>

楊副班長一臉不解地問:“什么叫牛皮凜、巴裹子、滾衫子?”

劉大火笑著說:“我們老家的土話,牛皮凜就是在雪地上凝結(jié)的一層結(jié)晶體,巴裹子就是棉背心,滾衫子就是罩衣。”

楊副班長感嘆地問:“你們說話像外星人,你們那兒用什么取暖?”

劉大火遞給老兵一根煙,接著說:“烤火籠子,就是把干柴架到一起點燃取暖?!?/p>

方大印一見劉大火愛說又說不明白,于是站起來說:“我們冬天上學(xué),手里就提個烘籠子,一邊走,一邊涮(輪圈圈)。”

東北兵聽了一時云里霧里,問什么叫“烘籠子”,什么叫“一邊涮”。

方大印一看老兵有興趣,于是一邊解釋一邊用手比劃,說:“烘籠子是用壞了的鐵瓷碗在兩邊端口用釘子各打兩個眼兒,穿上鐵絲吊在手中,裝上柴火頭子,放上引火頭,為了讓柴火頭子馬上燃起來,我們是一邊走一邊涮?!?/p>

另一個老兵問:“什么叫涮?什么叫柴火頭子?”

方大印笑著說:“涮就是旋起來。柴火你知道吧?就是把燃燒過的柴火用鉗子夾出來,放進一個壇子里,蓋上蓋子,在缺氧的狀態(tài)下,柴火頭子會自動熄滅,熄滅后的柴炭就叫柴火頭子?!?/p>

劉大火見老兵們大眼瞪小眼,提醒方大印說:“這兒是大東北,你凈講我們家鄉(xiāng)土話,他們哪里聽得懂,我來解釋,烘籠子就相當于《紅樓夢》中晴雯說的湯婆子、鳳姐用的手爐;柴火頭子,就是炭,炭你們應(yīng)該知道吧?”

絡(luò)腮胡老兵一見短腿的劉大火拿腔拿調(diào),心里很是排斥,說:“我們小學(xué)都沒有畢業(yè),哪里讀過什么《紅樓夢》,你就別給我們賣弄你讀的書多了?!?/p>

劉大火在我們同年兵中,是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城鎮(zhèn)兵。他父親是鎮(zhèn)里食品公司的殺豬匠,母親是供銷社的售貨員,雖然不是什么領(lǐng)導(dǎo),但與我們農(nóng)村兵相比,他是鎮(zhèn)上的人,吃令人羨慕的商品糧。劉大火當兵前叫劉大賀,我們那兒的人是“賀”“禍”不分,常拿他開心,說他又惹禍了,還是大禍。因而他對自己的名字一直不太滿意,一直有心想改名。當兵時機會來了,那時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檔案,他在政審表和體檢表上將名字寫成劉大火,出處是李白的《太原早秋》: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其意為紅紅火火,劉大火就成了他的官方名。劉大火從小在小鎮(zhèn)上長大,相對而言見多識廣,閑書比我們讀得多。他見老兵對他的炫耀較為反感,知趣地不再接話,把嘴對著我耳朵小聲說:“土老鱉,懶得理會他?!?/p>

另一個老兵又問:“冷了烤火可以,睡覺怎么辦?有炕嗎?”

一直沒有說話的“眼鏡”說:“我們那兒冬天雖然冷,也就是冷一個月兩個月,挨一挨就過去了。我們不睡炕,沒有到東北之前,我們就不知道炕是個什么東西,我們在家都睡床。睡炕暖和是暖和,可一個炕上睡上十幾個人,不是張三打嗝,就是李四放屁,不是王麻子起床尿尿,就是王五說夢話,讓人睡覺不踏實。”

絡(luò)腮胡老兵開心地說:“你小子說睡炕不好,今天晚上你就在門后睡行軍床,半夜里看不把你小子凍得抽筋?!?/p>

高班長一看如此扯下去,扯到晚上吃飯也扯不完,便敲了一下桌子說:“說正題??!介紹一下本人,談一下今后的打算,就不要東拉西扯了?!?/p>

老兵們是不會率先開口發(fā)言的,高班長只好點名讓我們新兵先來。沉默了大約一分鐘,愛出風頭的劉大火率先站起來介紹說:“我從小到大一直生活在我們家鄉(xiāng)的小鎮(zhèn)上,高中畢業(yè)就參了軍,從學(xué)校來到我向往的軍營,我決心好好干,來年參加軍??荚?,以便將來更好地為國防建設(shè)作貢獻?!?/p>

絡(luò)腮胡老兵譏諷說:“我建議你考‘八一體工學(xué)校,畢業(yè)了到‘八一隊當裁判,絕對的自成一體、獨樹一幟?!?/p>

劉大火接過話題說:“我不考體校,我要考大連陸軍學(xué)校,畢業(yè)后還回咱們連隊,看我怎么收拾那些調(diào)皮搗蛋的欠揍兵?!?/p>

絡(luò)腮胡老兵說:“我勸你別回來。”

劉大火問:“為什么?”

絡(luò)腮胡老兵說:“那樣你的腿還會再短一截?!?/p>

劉大火不明白地問:“到那個時候,我就是堂堂的軍官了,身穿四個兜,腳穿方頭皮鞋,只會變高,腿怎么就短了呢?”

絡(luò)腮胡老兵正欲張口,卻被高班長搶先制止了,說:“給我打住,凈說些沒用的,下一個發(fā)言?!?/p>

方大印站起來說:“我也是高中畢業(yè),前年,我報名參軍,身體也合格,可我們一個生產(chǎn)大隊驗上了兩個,因為我年齡小一歲,就沒走成。不然我就到南方當航空兵了,我也是要考軍校的,我不想考大連陸軍學(xué)校,我想學(xué)張華,考第四軍醫(yī)大學(xué),將來當一名軍醫(yī),救死扶傷?!?/p>

絡(luò)腮胡老兵說:“你們兩個他媽的完全擰巴了,你方大印才應(yīng)該考大連陸軍學(xué)校,個子高,不像劉大火矮矬矬的?!?/p>

劉大火馬上站起來,說:“你看看,我和‘犟驢一樣高,都是一米七五?!?/p>

絡(luò)腮胡老兵譏笑說:“可你的下身卻比人家短了一大截,你比比看,你上衣的下擺與人家的膝蓋相齊?!?/p>

劉大火不服氣地說:“你看我肩膀,再看我額頭,我哪里比他矮?!?/p>

高班長馬上制止說:“別比劃了,下一個。”

張紅巖站起來說:“我叫張紅巖,高中畢業(yè)后在家學(xué)了兩年的裁縫。我當兵也沒有太大的理想,我只想學(xué)門開車的技術(shù),當一個汽車駕駛員?!?/p>

大個子老兵忍不住調(diào)侃說:“你們這幫南方兵,理想都不錯,就是有點擰巴,你戴個眼鏡,怎么開汽車?往墻上撞?。 ?/p>

張紅巖沒有反駁,只是張著嘴憨笑。高班長說:“坐下來吧,別站著了,下一個。”

小白臉李北生性靦腆,個子最矮,身高只有一米六,身體單薄,說話細聲細語。他站起來說:“我與他們都是一個地方的,他們讀了高中,我只讀了初中。我只想考一個大專,我爹說了,當兵出來了,就不能再回去,再回去當農(nóng)民挖泥巴,造死業(yè),佬巴子都找不著?!?/p>

楊副班長問:“什么叫造死業(yè)、佬巴子?”

劉大火趕忙解釋說:“造死業(yè),就是苦得很,可憐得很;佬巴子,就是老婆。

楊副班長大發(fā)感慨,說:“知恥而后勇,知弱而圖強,你們看人家南方兵就是不一樣,就比我們東北兵有理想,我們到了部隊有大米飯、有包子餃子吃,就滿足了,報考軍校的是寥寥無幾,與人家南方兵相比差距太大了?!?/p>

絡(luò)腮胡老兵不屑地說:“什么狗屁理想,不就是想跳出農(nóng)門嗎?不就是害怕找不到佬巴子嗎?由此充分證明,他們那疙瘩太窮了?!?/p>

高班長糾正說:“窮則思變,我贊成楊副班長的觀點,剛才幾個新同志的發(fā)言都很不錯,有追求,有理想,符合做四有新人的要求,下面繼續(xù)發(fā)言?!?/p>

絡(luò)腮胡老兵是八一年入伍的鞍山兵,他只想把三年兵當完后復(fù)員回老家分配進鋼廠當一名工人。楊副班長也是鞍山人,與大胡子是同年兵,他說他當兵是曲線救國,為的是三年服役期滿安排工作進鞍鋼。接下來是高班長和大個子老兵,高班長是一九八○年入伍的吉林農(nóng)安兵,老兵是一九七九年的黑龍江雞西兵,他們都是連隊的骨干,都有著轉(zhuǎn)志愿兵的強烈愿望。

那是一個北風呼嘯的深夜,正當我們躺在溫暖的炕上酣暢淋漓深睡的時候,班長第一個從床上一躍而起,高聲命令:“緊急集合,不許開燈。”

寢室里,一片漆黑,只有門楣上的一扇窗子照進一點微弱的光亮。睡在炕上的人幾乎是一躍而起,一齊跪在炕上摸著黑疊被子打被包。被包繩和被包帶就放在各自的床頭,打好被包,接下來才是穿衣服。睡在我左邊的張江巖剛把被包打好,拿起棉褲就往褲腿里伸,正欲伸第二條腿時,發(fā)現(xiàn)睡在一旁的劉大火也把腿伸進了自己的棉褲里。張紅巖著急上火地大聲說:“短腿,你把短腿伸到老子的褲腿里做什么?”

劉大火說:“你他媽的真是瞎子,這是我的棉褲?!?/p>

高班長拍著床板說:“緊急集合,不許說話?!?/p>

張紅巖彎下腰去摸自己的枕頭,發(fā)現(xiàn)棉褲還規(guī)規(guī)矩矩擺在床頭,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是自己錯把劉大火的棉褲當成了自己的棉褲。

高班長站在地上不停地催促:“快快快,時間快到了。”

打背包時,因為慌亂,劉大火把被包帶穿進了大個子老兵的被包帶里,老兵轉(zhuǎn)身背被包時,發(fā)現(xiàn)被包下還吊著一個被包,于是將劉大火的被包帶解開抽出。等劉大火背被包時,背包剛上肩,就掉在了地上。他只好將被包放回炕上,重新穿好被包帶。背包再上肩后,劉大火發(fā)現(xiàn)自己赤著腳,在炕頭找不到自己的大頭鞋了。借著微光,他在門口找到了一只,在墻角找到了另一只,左穿右穿無論怎樣使勁,一雙大腳只有腳板進到了鞋子里。

此時,室外操場傳來了整隊、報數(shù)、點名的聲音。劉大火只好將腳尖伸進鞋里,腳后跟露在外頭,像跛腳鴨一樣一扭一歪前倒后仰地往外跑。

北風在呼嘯,清冷的月光將雪地映照得一片光亮。各班各排集合完畢后,開始以連為單位集合并整隊報數(shù)。此時一米七五的劉大火才慢慢騰騰跑到隊列跟前。連長看著一個兵歪歪扭扭地朝隊列跑來,于是大聲喝道:“咋回事?”

因為地上滑,穿著一雙小鞋的劉大火走不穩(wěn)當,再加上心慌緊張,腳下一滑人就倒在了地上。左連長高聲問:“哪個班的?叫什么?什么情況?”

劉大火好不容易從雪地上爬起來,好不容易站穩(wěn),因為后腳跟踩在了大頭鞋跟上,人一下子又高了不少。他帶著哭腔說:“報告連長,我叫劉大火,誰把我的孩(鞋)子穿跑了(湖北荊門人把鞋叫孩子)?!?/p>

左連長一聽,一時云里霧里,很不解地問:“你說什么?誰把你孩子穿跑了,你帶孩子來當?shù)谋鴨幔俊?/p>

劉大火一邊比劃一邊說:“誰穿走了我的大孩子,把小孩子留給了我?!?/p>

左連長更是不解了,大聲問:“你還有大孩子小孩子,有了孩子是咋來當?shù)谋???/p>

劉大火一看自己說不明白,干脆脫下一只鞋舉著鞋說:“誰把我43碼的孩子穿走了,留下了這雙小孩子?!?/p>

左連長聽了是哭笑不得,但他還是忍住,上前一步說:“我想起你來了,你就是那個‘短腿新兵裁判是嗎?”

劉大火高聲回答說:“那個新兵裁判就是我,我叫劉大火?!?/p>

左連長大聲問:“你是哪個班的?”

劉大火說:“報告連長,綠(六)班?!?/p>

左連長很不高興地問:“哪有什么綠班?”

劉大火只好糾正發(fā)音說:“我是一二三四五六的綠班。”

左連長走到隊列中間,高聲命令道:“六班全體出列?!?/p>

班長依照命令,將六班帶到了隊列的前面。左連長借著月光從頭至尾看過去,只見站在隊尾的李北雙腳穿著一雙像船一樣的鞋,便問:“你叫什么?”

李北提高嗓音說:“報告連長我叫李?。ū保?,不是李白的白,是北京的北。”

左連長問:“你穿多大的鞋?”

李北說:“報告連長,我穿38碼的孩子。”

左連長生氣地說:“是鞋,不是孩子,你看你腳上穿的是多大的鞋?”

李北活動了一下腳,才發(fā)現(xiàn)腳上穿的大頭鞋大出了許多,紅著臉說:“我把孩子穿錯了。”

左連長生氣地說:“什么鳥語,還不快把孩子給換過來?!弊筮B長說完,全連官兵忍不住發(fā)出開心的大笑。

此時,彭政委背著雙手已經(jīng)站到了隊列一側(cè),在劉大火和李北換鞋的空隙,彭政委走到了隊列前,和藹可親地說:“這幫湖北兵啊,說話難聽懂。我那個通信員小陳,把吃飯說成“七飯”,口音太重,你們各連要開展說普通話活動,幫助他們糾正發(fā)音,不然會影響正常交流?!?/p>

學(xué)說普通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有些詞對我們來說是根深蒂固的。比如說,巖石的巖,我們從小到大都念“挨”,教我們的老師也都念“挨”,老家附近有個紅巖水庫,所有的人都叫“紅挨水庫”。眼鏡張紅巖,我們都叫他“張紅挨”。班長拿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有時一不小心他也像我們一樣叫“張紅挨”。

新兵下連第三周,我們六班就出了一件更奇葩的事情。那天深夜12點到了換崗的時間,負責帶崗的高班長沒有醒,到點上崗執(zhí)勤的方大印更是鼾聲如雷。站在營門口崗樓里執(zhí)勤的劉大火到了下哨時間卻左等右等不見人來換崗,面對零下35攝氏度的極寒,已經(jīng)站滿兩個小時的劉大火凍得全身直打寒戰(zhàn)??伤植桓覘墠彛驗榘嚅L反復(fù)強調(diào),要是誰敢擅自離崗,輕則作檢查,造成惡劣影響的還將被嚴肅追究。

漆黑的夜晚,除了落雪的聲音,就剩下鬼哭狼嚎一般的北風呼叫聲。寒風從木板縫里鉆了進來,崗樓冷得像冰窟一樣。劉大火冷得不停跺腳,嘴里哈出的氣,很快在眉毛、絨帽上結(jié)了一層白霜。此時,從崗樓馬路對面生活區(qū)里突然傳來幾聲豬叫。劉大火在白天幫廚時跟著生產(chǎn)班的老鄉(xiāng)小麻子喂過豬,在一排低矮的豬舍里,靠近營院大門旁有一間用來煮豬食的伙房,那里堆著柴火和麥秸稈。他腦子里靈機一動,決定抱柴火到崗樓生火取暖。他當即一把推開崗樓的木門,踩著齊膝的積雪,迎著刀子一般的北風跑向馬路對面的豬圈,抱起柴火和麥秸稈的同時,他還順手拿了一個小豬吃食的瓦盆。

在僅容兩人站立的崗樓里,他將瓦盆放在崗樓的中間,架上麥秸和柴火。麥秸干透了,是遇火就著,很快一盆火就旺盛地燃了起來,小小的崗樓頓時變得溫暖無比。正當他烤得起勁的時候,崗門被一陣狂風吹開,寒風將火苗吹向了他剛才堆放麥秸的角落,遇火就燃的麥秸“呲”地一下燃了起來。情急之下,他趕忙用雙腳去踩,慌亂之中,瓦盆被他踩翻,散落一地的火苗,先是引燃了一旁的柴火,接著又引燃了木制崗樓,火勢頓時大起來。

閃亮的火球在紛飛的大雪中,以不屈的力量熊熊燃燒。

劉大火提著槍沖出崗樓,一邊呼叫著救火,一邊朝著連隊的宿舍樓跑去。

深夜,在狂舞的大雪中,劉大火的救火呼叫聲,被呼嘯的北風聲所掩蓋,直到他跌跌撞撞拉開連隊的大門,驚慌失措地沖進宿舍,一陣失魂落魄地亂叫,熟睡的戰(zhàn)友們才被他的叫聲吵醒。

高班長一屁股坐了起來,聽著劉大火的叫嚷很是驚愕,以為劉大火凍傻了,或者是在惡作劇??匆妱⒋蠡饾M臉的煙垢,他才知大事不妙,趕忙問:“哪兒失火了?”

劉大火結(jié)巴地說:“崗樓、崗樓失火了。”

此時時針指向凌晨兩點,離換崗時間已經(jīng)過了整整兩個小時。高班長慌了神,急忙下令全班起床,他自己三下兩下穿好衣服,拿上臉盆,向室外沖去。

風雪在肆虐狂舞。推開大樓的大門,風吹得人喘不過氣來,沒膝的積雪減緩了奔跑的速度,在黑暗中的雪地上,我們深一腳淺一腳地向著燃燒的火光奔去。當我們以最快速度靠近時,火光像耗盡了的油燈,在密集的雪花中漸漸暗淡下來。那一堆通紅的余火,像從宇宙中落下的隕石,在黑夜與潔白的雪花中發(fā)出耀眼的光芒。

高班長帶著全班人員趕到現(xiàn)場時,呈尖錐狀的軍綠色木板崗樓消失了,只剩下了一堆篝火。高班長害怕余火被狂風吹飛,引發(fā)山火,趕忙用臉盆掏雪,往那燃燒的火堆潑去。一盆兩盆,接下來是長長的隊伍用雪滅火。連長、營長、團長,他們無不莫名其妙地問,大雪天的,崗樓怎么會失火?在雪地里只露出上半身的劉大火帶著哭腔回答:“我冷,我燒火取暖,崗樓被點著了?!?/p>

連長聽了大罵:“你是豬腦殼嗎?崗樓里也敢生火。”

營長氣憤地說:“這兵膽子也太大了,敢放火燒崗樓。”

彭政委也被驚動了,待他趕到時,被雪蓋著的火堆正冒著縷縷熱氣。彭政委倒是冷靜,心平氣和地對著生氣的營長和連長說:“你們也別罵人了,要冷靜想一想,要弄清楚一個新兵站崗為什么要燒火取暖。”

高班長聽后緊張得張大了嘴巴,冷颼颼的寒風從嘴里直入身心。再過幾個月,他就到了轉(zhuǎn)改志愿兵的考核階段了,這一把火,自己還能轉(zhuǎn)嗎?在回去的路上,他腳步發(fā)飄,幾次差點跌倒。

第二天一大早,團部保衛(wèi)部門的人就把劉大火叫到了機關(guān)。一開始,他本想一個人擔下全部責任,可他經(jīng)不住彭政委幾句和藹體貼的暖心話,便一五一十地把昨夜為什么在崗樓里燒火取暖的前后經(jīng)過講了出來。問話結(jié)束時,彭政委還表揚他是個誠實的戰(zhàn)士,鼓勵他好好干,引以為戒,不要背思想包袱。

劉大火忐忑不安的心緒安穩(wěn)下來,兩行熱淚奔涌而出。他原以為自己的軍旅生涯因為火燒崗樓而結(jié)束了,沒想到遇上了開明的領(lǐng)導(dǎo),新的希望又在心中升起。他激動地一再表示,一定不辜負首長的教導(dǎo),輕裝前行,爭當優(yōu)秀士兵。

連隊很快拿出了處理決定,六班班長高樹人、戰(zhàn)士劉大火各打五十大板。彭政委看了處理結(jié)果很是不爽,認為主要責任在班長,是因為誤崗,才導(dǎo)致崗樓被燒。最后是高班長在全連軍人大會上作檢查,劉大火在全排大會上作檢查。

一個木板崗樓并不值錢,關(guān)鍵是站崗的哨兵把崗樓給燒了,這笑話一時傳遍了守備部隊的上上下下。團長、政委到上級機關(guān)開會,常有同級跟他們開玩笑,要不要給A團支援一個不怕被火燒的鐵皮崗樓。

一個星期后,趕上團裝備倉庫執(zhí)勤輪換,而且正好輪到我們一營,營長就把倉庫執(zhí)勤的任務(wù)下達給了我們一連,連隊又將這一任務(wù)下達給了我們六班。六班是戰(zhàn)斗班,按常規(guī)是不會執(zhí)行這樣執(zhí)守倉庫任務(wù)的,一般都由勤雜班擔負,可是誰讓我們六班出了火燒崗樓的事件呢。

任務(wù)下達后,我們六班在高樹人班長的率領(lǐng)下,全副武裝,徒步行走三公里,在中午12點按時趕到了更加偏僻的深山倉庫,接下了為期半年的裝備倉庫值勤守衛(wèi)任務(wù)。

裝備庫房建在一個四面環(huán)山的山坳里,因為天然的地理環(huán)境,倉庫只設(shè)了兩個警衛(wèi)執(zhí)勤點,第一個是設(shè)在進入庫區(qū)的南門點,第二個是設(shè)在東山頂上的執(zhí)勤哨。倉庫南門無論是住房設(shè)施還是生活條件都相對較好,而東山頂上,離南門還有近五公里,哨所建在山頂上,山高路遠不說,居住、執(zhí)勤和生活環(huán)境,都遠遠不能與山下的南門相比,大雪封山,斷水、斷糧、斷電的事時常發(fā)生。按照慣例,由班長帶著五個人留守南門,由副班長帶四個新兵上東山頂上。高班長讓楊副班長挑人,楊副班長讓我們自己報名,劉大火自知全班被安排進深山守倉庫,全是因為自己的過失,便第一個報了名。方大印聽老兵說,站在東山頂上不僅可以看到波瀾壯闊的烏蘇里江,天氣好的情況下還能看到河對岸冬天也穿長裙子的俄羅斯姑娘,無限的風光與美麗的誘惑,讓方大印產(chǎn)生了遐想,他緊跟著報了名。我見劉大火、方大印報了名,也跟著舉了手。我想到東山頂上,山高路遠,人相對自由,有閑暇時間多讀書。李北是那種文靜、慢性子的人,剛開口,高班長就發(fā)了話,我們四個人隨楊副班長上東山頂哨所執(zhí)勤,只是反復(fù)強調(diào)不許再出火燒崗樓的類似事件。

在南門執(zhí)勤點吃完中午飯,我們就乘坐裝備倉庫派出的一輛嘎斯車前往東山頂。汽車剛剛走完平坦的庫區(qū)公路,來到東山腳下,爬第一個陡坡時就熄了火。無奈,我們只好下車步行,身上除了背的背包、槍支、行李,每人手里還提著一袋食品,要么是米面油,要么是肉蛋菜,反正是肩背手提。

公路在原始森林里繞行,時不時有凍僵了的松鼠和老鷹在高高的樹上慢慢騰騰地跳躍,時不時傳來幾聲狍子和狼的尖叫聲。面對遼闊的森林,劉大火的壓力瞬間得到釋放,整個人又回到了火燒崗樓之前的輕松狀態(tài),恢復(fù)到了往日愛說、愛逗、愛笑的樣子。他跟楊副班長說:“班長,我剛才聽到了狼叫,如果路上遇到狼討吃的怎么辦?”

楊副班長說:“那還不簡單,把你留下?!?/p>

劉大火說:“那我就把手里拎著的肉奉獻給狼?!?/p>

方大印說:“你把肉給了狼,難道讓我們在東山頂上過苦行僧的生活嗎?”

說到狼,仿佛狼就蹲在我們眼前的山岡上、某一個樹洞里,或者正悄悄地跟在我們的身后。劉大火抖抖手中的沖鋒槍,說:“要是真遇上了狼,我就給它一梭子,正好打了帶上山燉狼肉吃?!?/p>

楊副班長說:“你可別亂來,庫區(qū)里絕對不允許亂開槍,一旦引發(fā)山火,那可是天大的事情?!?/p>

登高望遠,眼前的山巒,一片冰雪世界。方大印豪情滿懷地吟誦起了毛主席的《沁園春·雪》。劉大火喘著氣,說:“犟驢,你就別詩情抒懷了,你勁大,能不能幫我把手里的這塊肉提上?!?/p>

方大印轉(zhuǎn)頭看一眼大火,說:“短腿,我問你,兔子是后腿長,還是前腿長?”

劉大火不假思索地說:“如此簡單的問題你還想考我,肯定是后腿長,前腿短?!?/p>

方大印一臉壞笑地說:“兔子跑下坡,就容易栽跟頭,你與兔子相反,正好是爬上坡不行,下坡就直接出溜?!?/p>

劉大火知道上了當,馬上回擊說:“尺有所短,寸有所長,我不像你犟驢,用舌尖去舔凍鐵。”

方大印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反擊說:“與你短腿相比我還是差多了,在崗樓里生火,一把火把自己燒成了全團的‘名人。”

劉大火也不示弱,繼續(xù)挖苦說:“犟驢,你要是現(xiàn)在敢用舌尖舔一把槍管,你就是天下第一犟人?!?/p>

方大印笑哈哈地說:“你也別激將我,你是想讓我舌頭短一截,成個夾舌子?!?/p>

走在前面的楊副班長回頭問:“什么叫‘夾舌子?”

劉大火說:“夾舌子就是說話結(jié)巴的人。”

越接近東山頂,路越陡峭。劉大火腿短,爬山路更加吃力。他是一邊走一邊抱怨,說:“為什么要把哨所建在東山頂上,半山腰不也一樣把倉庫看得完完全全、清清楚楚嗎?”

楊副班長說:“你懂個球,在山頂上設(shè)置哨所,可不是為了單純看倉庫,而是要居高臨下,既守住了東邊,又看管了四周?!?/p>

方大印奚落劉大火說:“你個劉短腿,我們都沒有叫苦,你倒叫起苦來了,我們被安排輪值守倉庫,就是因為你火燒崗樓?!彼自捳f打蛇打七寸,方大印一句話點到了劉大火的穴位上。劉大火不再吱聲,快跑幾步,跟在了楊副班長的身后頭。

又是半個小時急走,我們終于靠近了東山頂。東山頂上的哨兵看到我們的身影后,馬上報告了全哨的兄弟,兄弟們一個個兒歡呼雀躍地跑出哨所的大門,迎接我們的到來。他們一個個兒滿臉黝黑、胡子拉碴,如果不是穿著軍裝,模樣跟常年居住在山里的獵戶并無二樣。

一個叫陳自豪的老兵班長拉著楊副班長的手說:“可把你們盼來了,現(xiàn)在馬上下山,我們還真有點留戀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不用出早操,自己想吃啥整啥吃,唯一的缺點是沒有洗澡的池子,一個月不洗一次澡,全身都癢癢?!?/p>

陳班長把我們迎進哨所后,向我們介紹了哨所擔負的任務(wù),諸如白天一定要把崗站好,主要是防范山火,防止有獵戶躥入軍事警戒線到庫區(qū)打獵,當然也要提防不法分子潛入庫區(qū)盜竊武器裝備。陳班長還介紹說,夜晚站崗變成了室內(nèi)值班,主要是給爐子加柴,不然會凍死人的。陳班長介紹完情況后,便急不可待地背上槍和早已打好的被包,帶著自己的幾個兵,向山下走去。

執(zhí)勤哨設(shè)在平房的頂上,走“之”字形上到二樓,哨樓架在房頂上。雖說是木質(zhì)的哨樓,卻全用碗粗的圓木建成,比一般的哨樓大而堅固,可能是考慮到了防寒、防風、防雨雪,四面的瞭望窗也是雙層的玻璃,可以全方位瞭望警戒。

瞭望鏡里,一切景物清晰可見。浩浩蕩蕩的烏蘇里江像一條白色的玉帶蜿蜒盤旋在冰封的山谷之中,兩國的山川大地,除了一望無邊的森林,一片白茫茫的世界,遙遠的村莊隱隱約約,村莊里的人只是一個黑點,哪里看得清穿裙子的俄羅斯姑娘。

我們輪流看過瞭望鏡后,楊副班長讓劉大火留下值頭班,而我們則下到哨所里打掃衛(wèi)生。楊副班長一再強調(diào),打掃衛(wèi)生要仔細,把里里外外掃干凈,不然留下虱子會咬人的。

炕臨窗而建,是那種土炕,上面鋪了一層葦席,我和方大印把葦席卷起來,拿到室外掛在晾衣架的鐵絲上,好讓零下35攝氏度的氣溫凍死有可能存在的虱子,然后回屋仔細地掃炕。打掃完睡覺的屋子,我們又開始打掃廚房,廚房收拾得倒是干凈,只是所有的柜子都空著,只有豆油剩下了半瓶,鹽剩了半罐。難怪上山前,楊副班長什么都要,原來上山后就是自己居家過日子。

犟驢、短腿和我雖說都會做飯,可我們對和面、搟面、揪面片、煎餅、包餃子、包包子之類是一竅不通。楊副班長說:“我必須盡快把你們培養(yǎng)出來,不然我這個副班長就成了你們的炊事員?!?/p>

于是,楊副班長從和面、搟面開始教我們煎面餅。我問:“為什么不煮米飯?”

楊副班長說:“這兒是大東北,分給哨所的是面多米少雜糧多,一個星期只能吃三頓大米,要學(xué)會做面食?!?/p>

當楊副班長把面餅攤在鍋里煎烤時,站在一旁的方大印不屑一顧地說:“煎粑粑不難,我們從小就會煎粑粑。”

剛下哨的劉大火說:“你在家煎的是死面粑粑,楊班長煎的是白面粑粑,你是南轅北轍。”

楊副班長問:“什么是死面粑粑?”

剛下哨的劉大火說:“死面就是用泡軟了的大米磨成的面,再做成粑粑叫死面粑粑?!?/p>

楊副班長說:“你們說話伸不直舌頭,而且土得掉渣,為什么不叫米面粑粑,非要叫死面粑粑,多難聽,不知道的人還以為是拉屎的屎呢?!?/p>

方大印倔強勁又上來了,抬杠道:“我們說話土嗎?沒有發(fā)酵的大米面,當然叫死面粑粑了。”

楊副班長用鍋鏟敲了兩下鍋沿,然后將鍋鏟交給方大印,說:“我看你能說會道,今天這個面粑粑,就由你來煎,煎好后,打一個大蔥雞蛋湯?!?/p>

在哨所的日子是寂寞的,時間漫長,仿佛生了鐵銹。

我們四個新兵沒事就爬到樓頂?shù)纳跇?,聊天,看日出日落,看烏蘇里江兩岸的風景,嘲笑犟驢每天盯著瞭望鏡,看冬天里也穿裙子的俄羅斯姑娘。短腿則用他那心愛的口琴吹《烏蘇里船歌》。

清明節(jié)快要到了,西北風依然堅硬。清明當天上午還下了一場小雪。在南方夭艷的桃花李花都要凋謝了,可完達山脈依然處在寒冷的冬天,不見春天的影子。

雪下得很短暫,也就一個多鐘頭吧,雪停日出,一片艷陽天的樣子。吃過中午飯,由我值崗,閑得沒事的劉大火、方大印便上到房頂看還沒有解凍的烏蘇里江,看烏蘇里江兩岸的風景。清明當天上午,高班長再一次打電話,叮囑我們保持高度警惕,防止有人在附近的山里上墳而引發(fā)山火。大約兩點多鐘的時候,東山西北方向的山坳里突然升起一股濃煙,不一會兒就有明火閃現(xiàn)。我馬上讓劉大火、方大印把發(fā)生山火的地方向楊副班長報告。正睡午覺的楊副班長披著大衣就上到樓頂,拿起高倍望遠鏡看了那起煙的地方,從地理位置上判斷,離我們東山頂還有三四個山頭,相距十多公里。可楊副班長不敢大意,還是把這一情況報告給了山下的高班長,高班長馬上打電話向連首長作了報告。

火是在下午三點突然增大的,原因是起風了,而且是西北風,火勢很快朝我們堅守的東山主峰襲來。原始森林里著火,有一個特點,火頭借著風勢先是在樹梢上燃燒,過火之后,灼熱的高溫才將地上的落葉引燃,然后再從地面向上燃燒。那燃燒的陣勢,與滔滔的洪水極其相似。著火點看著離我們很遠,半小時不到,火勢就逼到了我們守著的東山腳下。按照防火預(yù)案,經(jīng)高班長同意,李北留守哨所,楊副班長帶著我們拿著掃把和砍刀,沿山脊的隔離帶趕往火勢來襲的地方堅守。

為確保裝備庫房安全,庫區(qū)沿山脊架設(shè)了鐵絲網(wǎng),修建了寬約兩米的隔離帶,隔離帶里不僅樹木被砍掉了,地上長著的雜草也被打掉了。楊副班長帶著我們抵達大火將要經(jīng)過之地,及時對雪上的落葉和干柴進行了清理,以防火勢侵入庫區(qū)。

建在原始森林里的軍械倉庫最怕著火,部隊在接到火情電話后,撲火隊伍正源源不斷趕向東山頂哨所。

東山頂因為自身的高度,火勢在山腰上打起了徘徊。就在我們看著火勢將要后退的時候,一股強勁的風從山谷刮向山頂,火勢借著風勢踏著樹梢向山上涌動。因為山陡的緣故,涌動是緩慢的,有時就像蟒蛇吐出的芯子一收一縮。大火最終還是燃燒到了防火隔離帶邊緣,按照楊副班長的分工,我們一人把守一段。方大印堅守哨所一側(cè),楊副班長守在東面,劉大火守在中間,我守在西頭。火勢最先還是從劉大火堅守的山坳處滾了過來。滾過來的火潮并不是貼著地面燃燒,而是在樹梢上跳躍。因為有隔離帶隔出的空白,火頭幾次都沒能從空中跨過?;鸾栾L勢,風借火勢,隨著樹下原始森林的積葉和腐朽物的混合燃燒,溫度一再提升,火苗也就相應(yīng)增高,而且力量不斷增大,最終火苗越過了隔離帶。先是樹枝上殘留的枯葉枯枝被燎著了,隨后火苗開始從樹梢往下燃燒,地上的積雪很快開始融化,灼燙的高溫又引燃了地上的落葉和多年的枯枝。開始只有很小的面積,劉大火掄起掃帚拼命地拍打,楊副班長第一時間趕過來支援,方大印也被楊副班長叫了過來,我們四人齊心協(xié)力圍著火打。楊副班長很有經(jīng)驗地一邊打火,一邊告誡,千萬不要打迎頭火,要順著風打,不然會被煙火熏著嗆死。

危急時刻,高班長帶著人趕到了火場,不一會兒連隊上百號人也都趕到了東山頂。人多力量大,再加上大火燒到東山頂?shù)谋趁婧?,因風力減小,火勢很快得到控制。連長及時下達了清除余火的命令,以班為單位對過火之地進行清剿。

劉大火與楊副班長跟在火的屁股后面一直用力拍打。他們的掃帚打禿了,就用砍刀砍了一根松樹枝,追著火打,眼看打到一個山崖前,大火已經(jīng)窮途末路,即將撲滅。就在他們可以喘口氣的時候,山谷里突然刮起了一股旋風,旋風幾乎是立地而起,然后再向前擴散,在迎面碰到山崖后,又變成了回旋風,回旋風變得更加窮兇極惡,以勢不可擋的架勢迎面朝我們卷了過來。楊副班長一見調(diào)轉(zhuǎn)的風向和火勢,心知大事不妙,情急之下大喊:“快,快,快,往山上撤?!闭f時遲,那時快,火勢像浪潮一樣撲了過來。劉大火先是被濃煙熏得看不清腳下的路,接著是被濃煙所嗆,再接著是雙腳踩到了光溜的冰塊上,隨著身體的倒地,他開始快速朝著巖下燃燒的火叢滑去。楊副班長在劉大火跌倒的一瞬間,伸出手抓住了他,可是劉大火向下滑行的慣性太大,竟然也把楊副班長帶倒了,楊副班長也跟著滑向了崖下的火叢。

眼前發(fā)生的一切太突然了,我和方大印看在眼里,卻無能為力。當時,我們腦子里一片空白,在劉大火、楊副班長墜入崖下的火叢后,我們才反應(yīng)過來。我和方大印蹲在崖石上大聲地呼號,一會兒叫劉大火、楊副班長,一會兒呼叫快來救人。

連長吹著哨子,指揮各小組向崖下最后一塊過火地撲打,回旋風很快偃旗息鼓。雖然樹尖上沒了火龍翻滾,可地上的火卻燃燒得正旺。在左連長的帶領(lǐng)下,連隊官兵集中力量對崖下那片過火地展開了合圍。

大火終于被撲滅了,在劉大火和楊副班長的墜崖地,他們找到了燒焦的兩具尸體。劉大火的手里還握著一根未燃盡的松樹枝。楊副班長的手心里捏著一塊燒煳了的布片。

劉大火、楊亞軍勇?lián)渖交饓蚜覡奚母腥耸论E,先是被團政治處宣傳干事寫成消息、通訊稿發(fā)在了軍區(qū)的報刊上,緊接著軍、師兩級機關(guān)組成聯(lián)合工作組,對劉大火、楊亞軍的先進事跡進行了深入細致的全面挖掘。

自劉大火、楊亞軍成為先進典型后,我們六班不僅不再受人嘲笑譏諷,而且成為大家交口稱贊的撲火模范。作為知情者,方大印和我成為重點的采訪對象。在關(guān)于劉大火是落后戰(zhàn)士轉(zhuǎn)變?yōu)橄冗M戰(zhàn)士的問題上,軍、師、團三級機關(guān)一時形成了兩種意見,軍師兩級機關(guān)認為:劉大火火燒崗樓就是落后的具體表現(xiàn),可是思想落后的劉大火,最終在特殊熔爐里,由落后很快轉(zhuǎn)變成長為先進。而以彭政委為代表的A團認為:劉大火從入伍那天起就積極要求上進,火燒崗樓不是他思想落后,也不是他紀律觀念淡薄,而是因誤崗后防止凍傷而采取的自救,劉大火就像一塊不須雕琢的美玉,體現(xiàn)的是純潔無瑕和本真大美。如果把落后與轉(zhuǎn)變生硬地套在劉大火的身上,不僅是對英雄成長歷程的扭曲,而且使簡單變得復(fù)雜、真實變得虛假,影響官兵對英雄的崇敬和學(xué)習(xí)。

對于以上兩種觀點,犟驢方大印作為知情人和受訪者堅定不移地站到了彭政委一方。他多次對媒體和上級機關(guān)人員說,劉大火雖然有著小鎮(zhèn)人的傲氣與虛榮,但他有理想有追求,火燒崗樓后,不背包袱,輕裝前行,在哨所不怕吃苦,做飯、打掃衛(wèi)生、執(zhí)勤站崗、砍樹、劈柴,樣樣搶著干,一有空閑時間就學(xué)習(xí)文化,爭取來年參加軍??荚嚒T趽錅缟交鸬膽?zhàn)斗中,他一直沖在最前頭,哪里危險他就沖向哪里,眉毛被火苗烤焦了,頭發(fā)被火苗烤卷了,在危險面前毫不畏懼,一直沖在最前頭。

把劉大火當作落后士兵向先進轉(zhuǎn)變進行典型宣傳的意見最終占了上風,可是這一充滿曲折和戲劇性的事跡材料,未能得到上級機關(guān)的認可。原計劃以軍區(qū)名義授予劉大火、楊亞軍榮譽稱號的報告最終打了折扣,他們被降格追記一等功,我所在的六班記集體二等功一次。

彭政委是一個有個性的人,他并沒有因為劉大火和楊亞軍不被軍區(qū)授予撲火英雄稱號,而降低學(xué)習(xí)的規(guī)模,照常轟轟烈烈開展了向劉大火、楊亞軍學(xué)習(xí)的活動。他從藝術(shù)院校請來當時最有名的雕塑大師為劉大火、楊亞軍塑造雕像,并把雕像立在了團部辦公大樓前的廣場上,以示緬懷紀念。

在我當兵的第二年,一場百萬大裁軍自上而下展開,我們所在的守備部隊成建制撤銷,原因是中蘇緊張關(guān)系緩和,而且朝著友好的方向快速發(fā)展。根據(jù)任務(wù)需要,留下了一個連守衛(wèi)龐大的營房。過不幾年,再一次裁軍時,兩國關(guān)系好得已經(jīng)像親兄弟,留守連也被撤銷了,整個營區(qū)被封存起來。三十年后,我和方大印陪著劉大火年邁的父親費盡周折找到了我們當年戰(zhàn)斗過的地方,那里已經(jīng)荒草滿院樹木森森,高大的院墻已經(jīng)倒塌,營區(qū)內(nèi)破落凋敝,唯有辦公樓前的雕像屹然挺立。藍天白云下,劉大火傲然屹立、栩栩如生,因為高高基座的托起,讓人一眼很難看出他下身比上身略短的缺陷。他那手握松樹枝的前傾身體,像英雄黃繼光勇堵槍眼一樣震撼人心。

當年,劉大火的遺體就葬在了部隊的烈士陵園,這次劉大火的父親不遠萬里來到兒子犧牲的地方,就是要把他的骨骸迎回老家的陵園安葬。家鄉(xiāng)所在市委、市政府的領(lǐng)導(dǎo)說了,要讓英雄榮歸故里。

政府在風光秀麗的象鼻山上,專門為二等功以上榮立者建了一個英雄雕像群。劉大火立的是一等功,在人口不足百萬的城市里,立一等功者唯有劉大火一人,他的雕像自然就擺在了正中。劉大火的雕像原封不動地選擇了部隊的雕像造型,原有的藝術(shù)感和沖擊力得以保持。雕像中的劉大火,從頭到腳散發(fā)著軍人獨有的剛毅和蓬勃向上的力量,燒卷了的頭發(fā),一卷一卷地向上向后隆起,像破土而出的竹筍。長條形的臉上洋溢著自信的微笑與堅定的信念。他的雙眼大而有神,無論你從哪個角度去看,他都好像在與你交流,讓人感受到安詳、友愛和真誠。他的嘴唇厚實,微張著,似乎在告訴人們,死并不可怕,只要是為國家、為人民而死,死得就有意義。他那高大的身軀以30度角向前傾著,兩腿成弓步向前,是那種勇往向前的姿勢。一雙強勁有力的臂膀、有力的兩只大手,高高舉著一根打禿了的松樹枝,表現(xiàn)出視死如歸的英雄氣概。

烏黑發(fā)亮的大理石基座上,鐫刻著劉大火日記中最富個性的語言:我為大火,不為自己紅紅火火,只愿做一粒火種,燃燒自己,溫暖他人。雕像與文字相映生輝、相互印證,像日月光影交替,給人以啟迪和引領(lǐng)。

劉大火犧牲時剛剛十九歲,沒有戀人,自然沒有后人。可小城里的人卻沒有忘記他這個撲火英雄,每年清明節(jié),無論是他的墓前,還是在他的雕像下,總是擺滿鮮花。我們幾個鐵桿兄弟也會相約而來,席地坐在大火的雕像前。兩鬢斑白的方大印一邊敬著酒一邊說:“短腿兄弟,如今我們幾個老戰(zhàn)友雖然活到了知天命的年齡,將來兩腿一蹬還得自己花錢進公墓,沒有資格進烈士陵園,不像兄弟你被塑成雕像供人緬懷追憶……”

我端著酒杯,一邊敬劉大火一邊吟誦李白的《太原早秋》:“歲落眾芳歇,時當大火流。霜威出寨早,云色渡河秋……”

原刊責編 吳佳燕

【作者簡介】鐘法權(quán),1982年10月從湖北荊門入伍,曾任空軍軍醫(yī)大學(xué)軍事預(yù)防醫(yī)學(xué)院政委,大校軍銜。魯21高研班學(xué)員,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至今在《人民文學(xué)》《中國作家》《北京文學(xué)》《解放軍文藝》《長江文藝》等報紙雜志發(fā)表小說、散文、報告文學(xué)五百余萬字,有多篇作品被各類年選選載。出版小說集《行走的聲音》《臉譜》,長篇小說《浴火》《重生》,長篇報告文學(xué)《那一年、這一生》《陳獨秀江津晚歌》《雪蓮花開》《張富清傳》等十余部。作品曾獲第八屆魯迅文學(xué)獎,第五屆柳青文學(xué)獎,第十一、十二屆全軍文藝優(yōu)秀作品一等獎,第八屆冰心散文獎等獎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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