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釵勤　章馨勻

一家書店宣布歇業(yè)后，會發(fā)生什么？

歇業(yè)的那一天，成了一家書店的高光時刻。

2021年11月30日，“純真年代書吧”在公眾號上發(fā)出歇業(yè)公告：“終于還是要做一件喪氣的事，我決定關閉開業(yè)3年的純真年代書吧新店。做這個決定的時候是沖動的，但細想想也是必然的。連續(xù)36個月虧損了，突然有一晚意識到撐不下去，也可能會被笑反射弧太長吧?！痹谛獦I(yè)公告的開頭，主理人盛廈這樣寫道。沒有想到，這封公告竟一石激起千層浪。

“純真”的起點，要追溯到2000年的杭州文三西路上。當時，朱錦繡女士罹患癌癥，自“鬼門關”回來后，她想要做些有長遠意義的事。她和丈夫商量之后，杭城誕生了第一家書吧——純真年代，“物質(zhì)社會，我們?nèi)韵蛲冋婺甏薄?/p>

書吧日漸長大，在2009年搬到了西湖邊的寶石山上，被喜愛它的讀者稱為“西湖邊最美的文化客廳”。2013年，丈夫盛子潮病逝，兒子盛廈選擇離開高薪的證券行業(yè)，回來和母親一起打理節(jié)奏慢、營收周期長的書吧。這令人驚訝的人生轉(zhuǎn)折放在盛廈身上并不意外。當年母親開設書吧時，盛廈正上初中，他喜歡書吧舒心的氛圍，一放學就泡在書吧里讀書、打雜。書吧聲名遠揚，余華、張抗抗、陳忠實等文化名流往來其間。盛廈偶爾和同學談起這些客人，總引得同學們驚呼不已，但在盛廈眼里，他們都是親切風趣的叔叔阿姨，偶爾還會拿自己開涮。在“純真”中長大，書吧成了家庭的另一種存在形式。父親去世后，母親失去了可以依靠的肩膀，但書吧還得開下去。于是盛廈回到母親身邊扛起了重擔，這一扛就扛到現(xiàn)在。2018年，“純真”的第二粒種子落了地，盛廈成為純真年代書吧楊柳郡店的主理人。

或許每個愛讀書的人都做過開一家書店的夢：午后曬著暖陽，一邊看店，一邊閑散地翻翻自己喜歡的書，自在愜意。然而，現(xiàn)實卻要復雜得多，“困難從剛開業(yè)的時候就產(chǎn)生了”。租金、政策、營收和員工工資織成的網(wǎng)，時時束緊盛廈的神經(jīng)。網(wǎng)絡購物、直播帶貨、電子閱讀等新的競爭形態(tài)洶涌襲來，楊柳郡店跌跌撞撞，好容易站住腳，新冠疫情又接踵而至。書吧實在難以為繼了，縱有萬般不舍，也只能向現(xiàn)實低頭。難說再見，盛廈卻不得不在歇業(yè)公告的最后一句敲出：“很抱歉，我們失約了！”

“一家書店的高光時刻往往是它歇業(yè)的那一天?！辈稍L中盛廈說的這句話，讓人百感交集。歇業(yè)公告發(fā)出后，不計其數(shù)的遺憾、關懷和幫助四處涌來。“我能想象會有讀者的反饋，但這情景確實出乎我的意料?！迸派降购０阌縼淼南⒅校蠹壹娂娀貞浧鹱约汉汀凹冋婺甏钡墓适?，不少被收錄到后來公眾號推送的《復活感謝信》中。一個叫Daisy的書友曾在多年前陷入困惑和低谷，煩悶中她去了“純真年代”，看著書，想到自己的心結(jié)，忍不住坐在書店的臺階上放聲大哭。這一幕恰巧被朱錦繡看到，朱老師將她帶進書店里聊天、吃飯。晚上下山時，朱老師提著一盞小燈，替她照亮下山的路，并說：“我就在這里，會看著你?！彼律綍r不斷回頭，朱老師一直目送守候，不知舉著燈站了多久。因為這一面之緣，此后她一直關注著“純真年代”的消息。遺憾和追憶之外，更多的人不愿說再見，有人建言獻策，有人愿意提供資金支持，只求“店不要關”。歇業(yè)公告引起的巨大反響讓盛廈很感動。情懷是有力量的，“純真”是被向往的，平日里潤物無聲，卻被書友們切切實實地記在了心底。在獨立書店不斷倒下的時代，一聲細小的呻吟，亦能空谷傳響，一呼百應。

歇業(yè)消息放出的第二天，許多新老讀者趕來店里消費、充值會員卡、留下合影。此前已經(jīng)離職打算回老家的前店長“約翰”看到歇業(yè)消息，專程趕回店里幫忙，想陪伴楊柳郡店度過最后的時光。“我對杭州的所有感受與記憶，都來自純真年代。”一家書店，能夠讓一座城市和一段段平凡的人生產(chǎn)生隱秘的情感聯(lián)結(jié)，讓人念念不忘。在這場短促傷感的聚集之中，也有具有號召力的臉龐。詞人方文山得知書店即將歇業(yè)的消息后，特意改變了自己原有的行程，專程來到楊柳郡店與讀者分享了講座“文化的儀式感與認同感”?！凹热晃矣锌諄磉@邊，給書吧打打氣也是應該的，因為人生很多風景，不見得一定直接跟原來的工作安排有關，這種突如其來的，才像一個很特別的人生記憶。”

2019年，我還是一名高中生，也是杭州中學生媒體“杭行”的一員。當時我們啟動了“杭城書屋漂流計劃”，并在楊柳郡店開展了線下活動。主理人盛廈給我們這群少年提供了莫大的支持。對書店經(jīng)營不甚了解的我，全然想不到2年后會掀起這場聲勢浩大的拯救書店的浪潮。我從采訪中得知，那次是書吧為數(shù)不多有中學生參與的活動。在書店經(jīng)營最艱難的時刻，面對直播不斷席卷社交媒體的現(xiàn)實，作為一家社區(qū)書店，書店主理人盛廈無奈地發(fā)現(xiàn)：“書吧作為社區(qū)的文化空間，意義好像在逐漸縮減。”然而，一封情真意切的歇業(yè)公告，卻換來了情深義重的挽留，這些此起彼伏的聲音，在一遍遍重申“純真年代”書吧的重要性：它是大眾的文化客廳，是一座城市的氣質(zhì)和符號，是人們心頭一盞溫暖的燈。

2021年12月31日，純真年代書吧舉辦迎新晚會，在詩歌音樂聲中，宣告楊柳郡店成功復活。那一束純真，柔弱如荇草，卻有春風吹又生之勢，感召著無數(shù)愛書人用千萬雙手共同扶起一家飄搖于風雨的書店。

重生之后，書店和人的故事仍在繼續(xù)。書友崔越偶爾會去書吧參加沙龍活動，其中外國經(jīng)典文學讀書會，她更是一期不落。一次，崔越跟盛廈聊天，談到自己退休在家時常讀《論語》。盛廈想到書吧關于外國文學的活動很多，國學相關的活動卻還沒有著落，于是鼓勵崔越一起來做?！八婚_始問我們，她能行嗎？我說，沒問題，我們本來就是共同學習。沒想到崔老師還是謙虛了，其實她已經(jīng)將《論語》通讀了七八遍，各個版本的都找來讀過。”后來，由崔越領讀的“細讀《論語》讀書會”辦起來了，反響很好，至今已開辦了30多期。

純真年代書吧楊柳郡店因為“歇業(yè)公告”而暫時得到一部分關注和資金支持，但仍有一大批書店在“寒冬”中艱難求生，秉持著相信春天必定會到來的信念堅持下去。經(jīng)過這次歇業(yè)風波，盛廈更加深刻地意識到，情懷和努力活下去同樣重要。對于這家店的未來，他的期待不高，能維持就好。

走進楊柳郡店，穿過書架，在灑滿陽光的走廊上，當時紛至沓來的各種微信聊天記錄、手寫信件被細心地打印出來，貼滿了整整一面墻，直擊心房。墻上依舊是那句“物質(zhì)社會，我們?nèi)韵蛲冋婺甏?，相較20多年前，這句話有了新的勇氣和分量。

這是一家書店被拯救的故事，沒有超級英雄，沒有飛來橫財，只是來自一個個普通人的一聲聲“純真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