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安平
1962年初春在廣州召開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是一次極為難得而寶貴的發(fā)揚藝術民主、促進創(chuàng)作發(fā)展的盛會。周恩來、陳毅到會講話,文藝界代表人物與會暢言,澄清長期以來關于中國文藝隊伍混亂認識,解決作家與文藝部門領導之間關系問題,重新喚起作家、藝術家的創(chuàng)作熱情。會議不僅對繁榮戲劇創(chuàng)作起了重要作用,而且對整個文藝領域產生了極大影響,一直為人們珍視與懷念。
廣州座談會的召開,有特定歷史背景。參與籌辦的時為中國戲劇家協會書記處書記、《劇本》月刊主編的張穎回憶:“1958年、1959年以后,社會上出現了經濟暫時困難的情況,不能不影響到文藝界。文藝創(chuàng)作上出現了各種困難,許多作家思想上受到重重束縛,加上‘棍子‘帽子滿天飛,話劇創(chuàng)作困難重重,幾乎不敢接觸現實斗爭的題材。江青和那個‘理論權威,從北到南路上到處點戲,下令當地戲曲劇團演出一些未經整理的傳統劇目,影響有些地方。到1961年時,戲曲舞臺上,一時出現了幾乎是前所未有的混亂現象,壞戲大量演出?!薄爱敃r文化部和文聯(特別是劇協)設法改變這種狀況,解決有礙繁榮社會主義文藝創(chuàng)作的問題,使戲劇能反映社會主義現實,堅持雙百方針?!?/p>
此前,中宣部與文化部分別召集的全國文藝工作者座談會和故事片創(chuàng)作座談會,同時于1961年6月在北京新僑飯店舉行。周恩來重申“雙百”方針,倡導藝術民主,對文藝政策調整、促進電影創(chuàng)作起了有力推動作用。借著“新僑會議”的東風,中國戲劇家協會提出召開一個類似的話劇、歌劇、兒童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帶動戲劇戰(zhàn)線變化發(fā)展。文化部對此積極支持,但當時是困難時期,食品供應匱乏,召開全國性會議必須得到國務院特別批準,且不能在北京召開。張穎抗戰(zhàn)期間曾跟隨周恩來工作過,有可能直接找到總理批準這件事,遂被委派籌辦此會。
經時任總理辦公室主任的童小鵬安排,張穎在中南海紫光閣文娛晚會上見到了周恩來。周恩來見到第一次出現在這種場合的張穎便說:“好像從未見你來過呀,恐怕是有什么事想要找我吧。”張穎趕緊簡短匯報要找的事,總理哈哈大笑,對恰在旁邊的兼管文化工作的陳毅副總理說:“陳老總,你是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呀。當然你不是秀才嘍!”見張穎有點茫然,總理說:“陳老總早就想到這種情況不應繼續(xù)啦,開個會是好主意嘛。你好好向陳老總匯報情況吧,到開會時陳老總還要來作報告哩?!?/p>
因為不能在北京召開,周恩來又立即招呼正好也在晚會上的中共中央中南局第一書記陶鑄,跟他說:“文化部門想要召開個創(chuàng)作會議,我看只有廣東有這樣的條件,可以招待一二百個作家去開會,你看如何?這就叫就食在廣東,你可得讓他們吃好住好才行?!碧砧T哈哈大笑:“這還有什么問題嗎?難得有那么多名家到我們廣東來啊!”周恩來當即介紹張穎和陶鑄見面,說:“你以后就直接找陶鑄吧。”
最后,周恩來告訴張穎:“既然陶鑄同志歡迎作家們去廣州開會,你們可以去。但準備工作要充分,你們應該把全國劇作家的情況及各級領導的情況作比較詳細的了解,了解得差不多時再向我匯報一次吧?!?h3>“一定要開得有意義”
為了切實把這次會議開好,周恩來親自抓準備工作。隨后,他召集中宣部分管文藝的副部長周揚,文化部副部長齊燕銘、林默涵,加上張穎,到他辦公室商談會議的事。他說:“既然要召開這個會,就一定要開得有意義,真正起到促進創(chuàng)作的目的?!彼甘疽欢ㄏ纫骱谜{查研究,了解全國各地作家的創(chuàng)作情況,特別是思想問題、有關創(chuàng)作的思想負擔等,并當場決定要派幾個小組到東南、華南、東北、西北等地去了解情況。
文化部和劇協立即組織了幾個調查小組,分別到幾個大區(qū)、省市了解有關創(chuàng)作情況,并據此印發(fā)情況簡報,及時送給周恩來、陳毅和有關負責人。當負責華東組的張穎從南京、上海等地了解情況回到北京后,周恩來讓其去匯報,因他看了每期簡報覺得還不具體,指定要聽“一個作家和一個劇本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遇到什么難題”。張穎遂說了此行所親歷的一件事情:南京軍區(qū)政治部前線話劇團有位同志寫了一個劇本,反映部隊進入大城市后有個別基層干部(排長)受資產階級思想的“香風”影響變了,要和在農村的妻子離婚,經過幫助后改正了,但有些領導卻認為是毒草不能演出,說是描寫了部隊的“黑暗面”,“難道我們人民軍隊的排長會這樣嗎?”這個劇本就是后來成為“全國一片‘虹”的著名話劇《霓虹燈下的哨兵》。當時應執(zhí)筆者沈西蒙“保密”要求沒有明說。
周恩來聽了,感到既吃驚又可笑,說:“難道我們的部隊干部都是鐵打的,沒有思想感情嗎?連個排長都不許有缺點?難怪作家叫苦啊。”隨即特別把張穎帶到陳毅辦公室,給他講了這件事,并開玩笑說:“你管的部隊真了不起呀,一個排長、班長都不能犯錯誤,那你這位元帥就可以高枕無憂了?!标愐愕故钦J真起來:“真是亂彈琴,一個娃娃子排長,就那樣了不起了,一點毛病都不許有。我看這種瞎指揮硬是要不得。怪不得人家知識分子滿腹牢騷?!敝芏鱽韺埛f說:“你們的廣州會議就請陳老總去打頭炮,作報告,然后讓大家暢所欲言,這樣才能振奮一下人心。”他提出在廣州開會前,找在北京的部分作家談談心。
1965年9月26日,陳毅與周恩來在重慶至武漢的船上
這就是隨之于1962年2月17日在中南海紫光閣召開的預備會。周恩來在會上的講話中,首先肯定“12年來文藝工作有很大發(fā)展”,“文藝運動的成績是第一位的,缺點是第二位的”。他指出,1959年以后,文藝上的缺點錯誤表現在:打破了舊的迷信(如厚古薄今,迷信外國等),但又產生了新的迷信(如今的一切都好,古的一切都壞;中國的一切好,外國的一切壞,罵倒一切;等等)?!靶碌拿孕虐盐覀兊乃枷胧`起來了,于是作家們不敢寫了,帽子很多,寫的很少,但求無過,不求有功?!彼麖娬{“要破除新的迷信,再一次解放思想”,要回到毛澤東思想和馬列主義的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上來。
接著,他對“黨如何領導戲劇電影工作”作了闡述,指出“黨應領導一切,統帥一切,但不要包辦一切。什么是專家的事,什么是行政的事,要分清楚,黨委不要包辦”。“黨委必須小心翼翼,聽取群眾的意見?!薄包h委要與專家、內行、群眾商量著辦事,不懂就承認不懂,向群眾請教?!碧岢觥罢闻c藝術還不同,作家還要發(fā)揮創(chuàng)作個性”。鼓勵作家們在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要“先出出氣,出了氣就能通氣了”。他說:“這次會議上,第一認識形勢,第二談談黨的領導。這不是動搖黨委的領導,而是更加鞏固它?!?/p>
周恩來還就調查簡報上看到的時代精神、典型人物、關于寫人民內部矛盾問題,生活真實、歷史真實與藝術真實等,發(fā)表了看法。最后,他表示:“現在的經濟形勢正開始好轉,但還有一個時期的困難,可能對作家們物質上的照顧還有一些不利的地方,但從政治條件上看,會出現一個生動活潑的局面。政治上出現了新的局面,文藝上也一定會出現新的局面。這次創(chuàng)作座談會是會有收獲的?!薄跋M蠹业綇V州去百花齊放、百家爭鳴一下,把座談會開好?!?h3>“我給你們行‘脫帽禮”
周恩來因忙于準備即將召開的二屆全國人大三次會議的政府工作報告,本沒有打算去廣州,而是請陳毅代表他去講話。但是,當正在廣州主持召開全國科學技術工作會議的聶榮臻打電話告訴他,會議代表要求就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討個說法后,周恩來決定親赴廣州,解決這個問題,一并看望即將召開的全國戲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代表。
1962年2月26日,周恩來與陳毅飛往廣州,先看望在那里的幾位老帥,出席中央軍委常委會,談軍隊轉業(yè)干部的安置問題。28日晚,他專門來到開始報到的戲劇創(chuàng)作會議上,了解代表們的生活安排情況,與聞訊而至的100多位作家擠在一個不大的房子里親切交談,鼓勵大家在“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方針下積極創(chuàng)作。
3月1日,周恩來約參加科學技術和戲劇創(chuàng)作兩個會議的黨內負責人座談,除了聽取匯報,著重討論對新中國知識分子的基本估計和認識,尤其是知識分子的階級屬性問題。陶鑄說已在中南局的座談會上宣布,一般不要用“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名詞了。但是,這只能算“地方糧票”,不能在全國通行,中央領導人說了,才是“全國通用糧票”。最后,周恩來指出:知識分子從總體上不能說是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決定原將結束的科學會議延長,增加討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內容,由他作《論知識分子問題》的報告。他對與會的負責文藝工作的幾位領導說,陳毅同志和陶鑄同志都要在戲劇創(chuàng)作會議上講話,并說一定讓大家解放思想,暢所欲言,思想問題解決了再回去。他只能作一次報告,即和科學工作會議一起談。由于工作忙,不能在廣州久住,如有什么問題回到北京仍可繼續(xù)解決。
3月2日,周恩來在羊城賓館舉行的全國科學工作會議和全國戲劇創(chuàng)作聯席會議上,作了著名的《論知識分子問題》報告。因戲劇會議還未正式開幕,只有部分領導骨干參加。他在報告中分析了中國現代知識分子的發(fā)展過程和特點,指出:雖然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分子“過去都屬于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類型”,但是“不論是在解放前還是在解放后,我們歷來都把知識分子放在革命聯盟內,算在人民的隊伍當中”。就一般范疇說,把知識分子放在勞動者之中?!?2年來,我國大多數知識分子已有了根本的轉變和極大的進步?!眻蟾婵隙ㄎ覈R分子的大多數已經是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而不是屬于資產階級的知識分子。強調黨組織要改進領導作風,做好團結知識分子的工作。提出首先解決“信任他們”的問題。要求“過去對同志們批評錯了的、多了的、過了的,應該道歉”,并代表中央“利用這個機會,再作個總的道歉”。提出知識分子必須加強自我改造,因為這是“為了進步,是光榮的事情”。希望知識分子把由于黨的工作沒有做好而形成的“扣子”解開。
對于周恩來的講話,大家反應熱烈,表示擁護,感到還有意猶未盡的地方。經過同周恩來商量,陳毅于3月5日、6日分別在兩個會議上,轉達周恩來的囑托,明確提出要為知識分子“脫帽加冕”,重申知識分子是勞動人民的知識分子,肯定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建設中的主人翁地位,提出改善黨對科學、文藝、知識分子的領導,反對“左”的思想偏向,發(fā)展民主,改變作風。這就是膾炙人口、影響很大的“脫帽加冕”講話。
3月6日,陳毅在戲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首先談及“關于知識分子問題”:“我想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有氣,今天要來出氣。我們黨領導的思想改造運動,總的說來是正確的,但在運動中間也發(fā)生了一些缺點、錯誤,有一些地方出現了過火斗爭,搞得很多人感情痛苦。”“有些人說:‘我們跟共產黨走了12年,共產黨總是不相信我們,還是把我們當成外人看待。這樣下去怎么行呢?這個問題必須解決。經過反復的考慮,昨天我對科學家講話時,講得很尖銳。周總理前天動身回北京的時候,我把我講話的大體意思跟他講了一下,他贊成我這個講話。他說,你們是人民的科學家,社會主義的科學家,無產階級的科學家,是革命的知識分子,應該取消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的‘帽子。今天,我給你們行‘脫帽禮?!闭f到此,陳毅站起來,向全場代表深深地鞠了一躬。
隨后,陳毅就“關于劇本的創(chuàng)作問題”“關于寫悲劇的問題”“關于領導問題”“關于戲劇批評問題”等,談了長達3個小時,充滿對知識分子的信任和關懷,也表達對“左”的思想和壓制民主現象的憤懣和批判,猶如陣陣春風溫暖與會者的心田。整個會場爆發(fā)出60多次掌聲和歡笑聲。
值得一提的是,3月5日陶鑄在戲劇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也講了話。作為一位黨的地方領導者,他對周恩來的報告高度地贊揚、擁護和支持。他認為要繁榮創(chuàng)作,就要尊重作家創(chuàng)作上的自由,不能干預過多;黨的領導是方向、政策的領導,并不是不論什么東西,事無巨細都來領導。而且作為領導者,要真正以平等態(tài)度待人,充分發(fā)揚民主;要按照總理的指示來改進我們的作風。
周恩來、陳毅的報告、講話,直面知識分子屬性、“雙百”方針貫徹、文藝工作領導、民主作風發(fā)揚等問題。陳毅旗幟鮮明地提出:“絕不能再拿資產階級知識分子這個帽子去套一切知識分子。應該認識到他們是人民的知識分子。這就是我們科學隊伍、文藝隊伍的實際情況。”“對于一個劇本,寫了演了以后,只要基本上好,還有人看,就可以讓它演?!薄皩ξ膶W藝術作品,尺碼要寬,寓教育于娛樂之中,不是一本政治教科書,更不是一本政治論文、整風文件,它就是一個文化娛樂?!闭J真嚴肅地強調“寫劇本要由作家負責任,要尊重作家的民主權利,不能夠根據一個什么行政處長,一個黨委書記、支部書記,或者別的什么人,也不要根據我這么個副總理,一言而決,就決定它的命運,不要這樣”。他以《洞簫橫吹》為例,對曾受到錯誤批判的作品并株連的作者,給予正確評價和當眾平反,將調整黨和知識分子關系、保障文藝創(chuàng)作自由落到實處,成為這次會議主旨昭示和體現的一大亮點。
《洞簫橫吹》是作家海默在東北實地走訪,發(fā)現某些重點合作社和集體農莊周圍存在大批貧困農民“燈下黑”,為暴露合作化運動中的官僚主義問題而創(chuàng)作的。通過復員軍人劉杰帶領農民自發(fā)辦社過程中遇到的矛盾和困難,批評了縣委書記安振邦只顧個人名利、唯上是從、不問群眾疾苦的不良思想作風。這部作品因反映了現實生活變革的復雜性,觸及農村工作中的弊端,受到普遍贊揚,而隨著政治形勢變化又遭到批判,成了“歪曲農村現實,丑化基層干部,反對農業(yè)合作化運動,反黨反社會主義”的“毒草”。作者被打成“漏網右派”“右傾機會主義分子”,受到開除黨籍的嚴厲處分。
在紫光閣會議上,周恩來當著在京的話劇、歌劇、兒童劇作家的面,明確表示:“運動中有偏差,我們代表黨向大家道歉。但具體做法上的問題,要由各支部檢查。如對海默,審查的結果,證明帽子戴錯了。這就要單位負責,解鈴還須系鈴人。支部要向他道歉。當然,中央要負第一位的責任,省、市負第二位的責任,根還是從上面來的?!?/p>
隨后,在廣州會議上,陳毅又在報告中以很大篇幅涉及此事。他論及劇本創(chuàng)作反映人民內部矛盾沖突,“很有教育意義,也有動員作用。作者也可以發(fā)表自己的見解。作者的思想,作者的心思、才力使用上來,對我們整個國家建設有幫助”。他特意以海默的《洞簫橫吹》為例,指出:“我們不抽象地講,我看《洞簫橫吹》這個電影,就沒有什么毛病。這個電影是可以放映的。這個電影不應該受處分?!薄翱h委書記為什么不可以批評?這一點批評都不容許?這個縣委書記的‘老虎屁股就摸不得呀?!”
針對“有的人說《洞簫橫吹》如果公開發(fā)行,要考慮到國際方面是不是有壞影響,給了帝國主義詆毀中國的實際材料,引起人民中間對我們發(fā)生懷疑”,他嚴加駁斥:“我看只有好影響,沒有壞影響。告訴老百姓,像這樣的縣委書記,你們是可以反對的,就鼓勵了他們反對錯誤。”
陳毅還就作者所受不公正遭遇表明態(tài)度:“《洞簫橫吹》是一個自我批評的電影,為什么害怕這個自我批評,甚至使作者受到處分?我們再三呼吁,現在改了,保留了作者的黨籍,不去勞動改造。但是又說是‘《洞簫橫吹》沒有問題,只是3篇雜文有問題。真是跟我打太極拳。也不能因為3篇雜文使黨籍發(fā)生問題嘛!3篇雜文就使黨籍發(fā)生問題,以后哪個還敢寫文章?整了人家,錯了,要改正。但是,他還給你留個尾巴?!鄙昝鳌爸劣诤D@個作者,我根本不認識,我并不是為了討他的好。我還是要斗爭到底”。
陳毅最后表明:“我們說《洞簫橫吹》基本上是個好電影,就是站在這個立場。很多同志都同意了,周總理也同意了。他要我把《洞簫橫吹》這個問題講一講?!?/p>
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為海默《洞簫橫吹》平反,關聯到被歸類成為“公案”的“第四種劇本”另兩部代表作品——岳野的《同甘共苦》、楊履方的《布谷鳥又叫了》。它們都以農業(yè)合作化高潮為背景,反映干部、青年的婚姻情感糾葛和理想愛情追求,因突破當時話劇創(chuàng)作公式化、概念化表現“工農兵”斗爭生活的套路、框子,代之以生活真實形態(tài)的現實主義描寫,不回避矛盾和問題,深入人物豐富復雜的內心,在藝術上有所創(chuàng)新,同樣遭到批判的不公正對待,也在廣州會議上獲得甄別和禮遇。
3月26日,中宣部副部長兼文化部副部長林默涵在會議總結發(fā)言中,特意“向那些受到不正當批評的同志表示歉意”,專門提及《布谷鳥又叫了》,表示“對這個作品的批評是過分的。這個批評與我也有關系,因我沒好好看過作品,沒注意這樣的問題”?!斑@是個應該基本上肯定,基本上是好的作品、好的喜劇?!?/p>
《同甘共苦》業(yè)已在“新僑會議”上得到周恩來的肯定評價,“至少是中等以上的作品”。此次會議聚餐時,陽翰笙將岳野拉到陳毅面前,介紹說:“這個人也是挨整的?!标愐阆蛩e杯,用洪亮的四川話說:“岳野、岳野!挨整好,不挨整長不大!”后來,岳野深有感觸地說:“我聽著手抖心跳,感動得幾乎哭出聲來?!?h3>“出了氣就能通氣了”
在紫光閣會議上,周恩來談及“黨如何領導戲劇電影工作”,特意提出:“你們在創(chuàng)作座談會上先出出氣,出了氣就能通氣了。”陳毅插話:“希望你們先說說心里話?,F在很多人是霸王,希望他們不要再當霸王,當了霸王就要‘別姬的?!敝芏鱽砭o接著又說:“項羽就是不聽人家的話,劉邦就是能聽人家的話。項羽自視過高,不能容人,最后只好‘別姬。如果有哪個黨委領導要想當霸王,必然要‘別姬的。”
廣州會議貫徹并充分體現了這一重要指示精神。作為座談會主持人的中國戲劇家協會主席田漢,一開始就動員“多想問題,多提問題,多談問題”,帶頭對這些年來文藝界領導作風的粗暴和理論批評上的謬誤提出坦率批評,認為正是這些東西阻礙了文藝創(chuàng)作的發(fā)展。他說:“去年,宣傳部、文化部召開的文藝工作座談會談過這些問題,糾正了一些偏向,但是不夠徹底。同志們出了一些氣,但是沒有出完,還有點情緒,不那么舒暢。希望這次會上大家把氣一吐為快,氣出完了,再平心靜氣地坐下來研究怎么辦。”
為此,會議主要采取小組討論形式,以充分發(fā)揚民主,讓大家暢所欲言。全國130多位地方和部隊上的著名劇作家、戲劇理論家、導演藝術家等,分成9個小組,15天會期開會13天,除初始及中途3次報告會,末尾一天半大會發(fā)言,其余均為小組討論,用于“出氣”的多達9天。
各個小組氣氛熱烈,發(fā)言踴躍。文化部副部長夏衍參加在開羅召開的亞非作家會議之后回國途經廣州,僅在停留的3天內,就“聽到了不少戲劇工作者對劇院、劇團和更高一級領導人的尖銳的批評”。時任全國文聯黨組書記、會議黨組書記的陽翰笙,將代表們對黨領導文藝、政府管理文藝失誤提出的批評,涉及違背藝術創(chuàng)作規(guī)律的言論和做法,梳理概括為10種表現,在會上作了綜述:根本否定創(chuàng)作規(guī)律;要作家寫不熟悉的題材;批判“創(chuàng)作需要才能”;提倡“四能”(人人能詩,人人能畫,人人能歌,人人能舞);“四定”(定題,定人,定時,定量,限期完成);“三結合”(領導出思想,群眾出生活,作家出技巧);題材決定論;要寫尖端題材、尖端事件、尖端人物;強調寫真人真事;否定文藝創(chuàng)作個體勞動的特點。針對這些束縛創(chuàng)作生產力的框框,他尖銳地指出:“我們的作家處在這樣一個狀況下面,他們的積極性怎么能夠調動得上來?怎么能夠有獨創(chuàng)性和作品的百花齊放呢?怎么能夠提高創(chuàng)作質量呢?”
《洞簫橫吹》編劇海默
與會的中央與地方相關負責人沒有當“霸王”,而是深入到各個小組參加討論,認真聽取意見。林默涵在總結發(fā)言中誠懇地表示:“同志們對工作當中的缺點和錯誤,對錯誤的領導方法、不好的領導作風,對報刊的粗暴批評,都進行了揭發(fā),進行了批評。這完全是必要的。這些問題,我們也是多少感覺到的,如在去年中央宣傳部召集的文藝工作座談會上,也揭露了一些,擬出‘文藝工作十條草案,就是想要克服這些錯誤,克服這些缺點。在這次會議上,揭露得更深刻,使我們更認識到問題的嚴重性。對這些錯誤和缺點,我也是有責任的?!薄皩Υ蠹姨岢龅囊庖?,領導小組商量了一下,我們一定采取適當的方式反映給中央,反映給總理、陳毅副總理和其他領導同志。我們相信會得到很好的效果?!?h3>座談會“是開得成功的”
為知識分子“正名”,行了“脫帽禮”;重申“百花齊放、百家爭鳴”是黨的堅定不移的、長期的文藝方針;對泛濫一時的“左”的教條主義文藝批評和簡單粗暴的文藝領導方式進行批判;為一批被錯誤批判的作家、作品平反……猶如一陣春風蕩漾于會場。
曾在紫光閣預備會上被周恩來作為“膽子變小了”“好像受了某種拘束”舉例的曹禺,領悟總理雖為“批評”,實是希望自己放下沉重包袱,從“新的迷信”中解放出來,到了廣州會議又聽了陳毅報告,脫掉曾被壓得抬不起頭的“資產階級知識分子”帽子,釋然之下敞開心扉,結合自己的經驗教訓,針對話劇創(chuàng)作實際,和盤托出深刻而獨到的“真知道”體會:“我以為必須真知道了,才可以寫,必須深有所感,才可以寫。要真知道,要深有所感,卻必須花很大的勞動。”“一個劇本總是有‘理有‘情的。沒有憑空而來的‘情和‘理”,“都是從生活斗爭的真實里逐漸積累、孕育而來的”。“真知道要寫的環(huán)境、人物和他們的思想感情,很不容易。只有不斷地在深入生活的過程中體驗和思索,才能使我們達到‘真知道的境界。對環(huán)境、人物的思想沒有理解透,甚至不太明了就動筆,是寫不出很動人的作品的?!?/p>
新中國成立以后已創(chuàng)作多達16部話劇的老舍,以持續(xù)高產贏得劇壇“勞動模范”之譽,但其作品大多都是趨時應制,不乏“趕任務”“寫不好”的無奈與苦惱。受邀與會聆聽周恩來、陳毅講話、報告,他深為允許作家發(fā)揮專長、自由選擇題材進行寫作,倡導心情舒暢從事藝術活動而大受感染。他在大會發(fā)言中,不僅公開了始終未放松創(chuàng)作質量要求,孜孜以求向各方面學習、錘煉語言的心得,而且透露了自己“正在寫小說”的創(chuàng)作秘密,即醞釀很久、規(guī)模宏大的“寫我的家史”的自傳體小說《正紅旗下》。與會代表為之興奮不已,因為很久沒有看到這位文學大家的小說新作了。雖然由于后來文藝形勢變化終未完成,但一向謙遜謹慎的他能公之于眾,可窺開放、寬松的會議氛圍,給其帶來的難以抑制的欣喜與激情。
在話劇界素以學貫中西、勇于創(chuàng)新著稱的上海人民藝術劇院院長兼總導演黃佐臨,為自己精心修改、執(zhí)導搬上舞臺并拍成電影的《布谷鳥又叫了》,曾產生廣泛強烈反響卻遭嚴厲批判,終在廣州會議上獲得平反而感奮不已。他響應周恩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號召,主動申請在大會上作了《漫談“戲劇觀”》的著名發(fā)言。針對話劇領域戲劇觀念封閉、演出樣式單調、獨尊寫實模式一統天下的局面,他依據自己多年探求“寫意戲劇觀”的藝術實踐,極具創(chuàng)意地提出將梅蘭芳、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萊希特三大戲劇體系融為一體,促進中國戲劇藝術實現既有民族特色又能面向世界的革新發(fā)展。他大聲疾呼“突破一下我們狹隘的戲劇觀,從我們祖國‘江山如此多嬌的澎湃氣勢出發(fā),放膽嘗試多種多樣的戲劇手段,創(chuàng)造民族的演劇體系,該是繁榮話劇創(chuàng)作的一個重要課題”。這令戲劇同行耳目一新,很為震動。
會上所涉及的戲劇創(chuàng)作表現時代精神、戲劇題材風格多樣化、戲劇沖突和表現人民內部矛盾、創(chuàng)造英雄人物和典型人物、生活真實與藝術真實、歌劇與兒童劇藝特點、戲劇的民族化和群眾化問題、戲劇語言和結構,以及劇作家深入生活、提高思想和藝術修養(yǎng)等問題,對重新激發(fā)創(chuàng)作活力、促進藝術質量提升,起了潤物無聲、潛移默化的作用,孕育、催生了一批題材豐富、形式多樣、風格各異的優(yōu)秀劇目。其中,既有《霓虹燈下的哨兵》(沈西蒙等)、《第二個春天》(劉川)、《南海長城》(趙寰)、《遠方青年》(武玉笑)等反映現實生活的現代劇,又有《三人行》(陽翰笙)、《七月流火》(于伶)、《兵臨城下》(白刃等)等再現革命斗爭的歷史??;既有《年青的一代》(陳耘)、《祝你健康》(又名《千萬不要忘記》,叢深)、《雷鋒》(賈六等)等配合政治運動、對群眾進行社會主義教育的正劇,又有《小足球隊》等生動活潑、充滿童趣的兒童劇,還有《江姐》等形象鮮明、情感激越的歌劇。這些劇作大多出自與會作家、藝術家之手,1964年3月受到文化部表彰和獎勵。
廣州會議所產生的良好影響,以及由此形成的新中國成立后又一次戲劇創(chuàng)作高潮,雖是一時興盛、短暫繁榮,但充分印證了它“是開得成功的”,“是一個民主的、學習的會,一個加強團結、鼓舞干勁、促進創(chuàng)作的會”,“在我們話劇、新歌劇創(chuàng)作發(fā)展史上應該寫上一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