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前夜看了《塞上風云》的預告片,便又回憶起猩猩峽外的沙漠來了。沒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見有半間泥房,四顧只是茫茫一片,那樣的平坦,連一個“坎兒井”也找不到,那樣的純然一色,又是那樣的寂靜,似乎只有熱空氣在作哄哄的火響。然而,你不能說,這里就沒有“風景”。當?shù)仄骄€上出現(xiàn)了第一個黑點,當更多的黑點成為線,成為隊,而且當微風把鈴鐺的柔聲,丁當,丁當,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后,當那些昂然高步的駱駝,排成整齊的方陣,安詳然而堅定地愈行愈近,當駱駝隊中領隊駝所掌的那一桿長方形猩紅大旗耀入你眼簾,而且大小丁當?shù)闹C和的合奏充滿了你耳管,多么莊嚴,多么嫵媚呀!這里是大自然的最單調的一面,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動,就完全改觀,難道這不是“風景”嗎?自然是偉大的,然而人類更偉大。
于是我又回憶起另一個畫面,這就在所謂“黃土高原”!那邊的山多數(shù)是禿頂?shù)?,然而層層的梯田里,那些高稈植物頎長而整齊,等待檢閱的隊伍似的,在晚風中搖曳,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姿態(tài)。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樣的藍,月亮離山頂,似乎不過幾尺,這時候忽然從山脊上長出兩只牛角來,隨即牛的全身也出現(xiàn),掮著犁的人形也出現(xiàn),并不多,只有三兩個,也許還跟著個小孩,他們姍姍而下,在藍的天,黑的山,銀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給田園詩人見了,必將贊嘆為絕妙的題材。可是沒有完。這幾位晚歸的種地人,還把他們那粗樸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從山頂上飄下來,直到他們沒入了山坳,歌聲還是繚繞不散。
最后一段回憶是五月的北國。清晨,窗紙微微透白,萬籟俱靜,嘹亮的喇叭聲,破空而來。我忽然想起了白天在一本相冊上所見的第一張,銀白色的背景前一個淡黑的側影,一個號兵舉起了喇叭在吹,嚴肅,堅決,勇敢和高度的警覺,都表現(xiàn)在小號兵的挺直的胸膛和高高的眉棱上邊。我贊美這攝影家的藝術。我披衣出去,空氣非常清冽,朝霞籠住了左面的山,我看見山峰上的小號兵了。霞光射住他,只覺得他的額角異常發(fā)亮,然而,使我驚嘆地叫出聲來的,是離他不遠有一位荷槍的戰(zhàn)士,面向著東方,嚴肅地站在那里,猶如雕像一般。晨風吹著喇叭的紅綢子,只這是動的,戰(zhàn)士槍尖的刺刀閃著寒光,在粉紅的霞色中,只這是剛性的。我看得呆了,我仿佛看見了民族的精神化身而為他們兩個。
如果你也當它是“風景”,那便是真的風景,是偉大中之最偉大者!
(選自《風景談》,有刪改)
訓練
1.請簡要分析畫線句子的藝術特色。
答:
2.請結合文本談談為什么說《風景談》是《白楊禮贊》的姊妹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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