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 可(江蘇)
寫一個村莊的歷史變遷,總會寫到村口一棵老樹的枯榮。寫到村莊的消亡,就寫那棵大樹“在某一天晚上死去了”。
我們很愛樹。
樹多美好啊,六曲闌干倚碧樹,楊柳風輕,盡展黃金縷。
園林大師陳從周先生說:“淡是無涯色有涯”,庭院中能給人受之不盡的還是綠色,它比較恒久。說的即是樹。
那么樹從很久以前就作為一種高級的景觀、一種比其他植物立意更高的美的代表被人們所欣賞了。樹木的景觀,抑或是景觀的樹木,組成了人類,尤其是中國人情緒和感官的一部分。樹的凋敝就聯(lián)系到自己心中的哀情,新生的嫩芽和枝葉又成了一番新生的喜悅。生日送花朵和多肉植物,喬遷送盆景樹木,為了永結(jié)同心栽樹,為了校慶紀念日栽樹,為表兩國友誼栽樹。栽下的樹木被我們贊美,春天開花,夏天結(jié)果,冬季的落葉作肥料,化作春泥更護別的樹。
人們會把樹作為精神的寄托,與樹有關(guān),就可以聯(lián)結(jié)到人本精神和中國傳統(tǒng)儒釋道?!妒勒f新語》里,有人問陳季方說:“您的父親太丘,有什么功業(yè)德行,而能夠擔負天下如此好的聲名呢?”陳季方就拿出泰山上生長的樹來說:“我的父親就好像生長在泰山山坳里的一株桂樹,上面是萬仞高的山峰,下面有無法測量的溪谷;樹頂被甘露沾溉,樹根為泉水滋潤。在這樣的時候,桂樹又哪里會知道泰山有多高,深淵有多深?我不知道我的父親是有功德呢,還是沒有功德?!奔仁翘┥?,又是桂樹。樹來代表人的品行功德,樹也幫助人說些內(nèi)斂而意義深遠的話,樹對我們有大用途。
我們有時驅(qū)趕樹。
節(jié)慶的圖例里不可能有垂朽的樹木,例如新年年歷、節(jié)日賀卡、商場放出的經(jīng)過精心設(shè)計的巨幅招貼,以鮮花作慶,以青松為伴,圖畫中必不可能有癱軟的花草樹木,盡管新年是在寒冬臘月,賀新年的卡上畫著被春風養(yǎng)育得格外肥壯的鮮花綠植。
有的地方具有特別的環(huán)境要求,于是遍植青松翠柏,因它常青而聽話,利于修剪,利于造型,利于工人常年的維護,種下一排油綠油綠的松樹就代表此地有氣韻,剛正,不容褻瀆。
如此回想起來,我們不僅不要病樹,還要樹不死,還有更加嚴厲的要求,就是要樹常青。除非樹木在萬物凋敝的季節(jié)里有除了綠色之外的美麗。如楓樹的鵝掌葉由綠變紅,槭的枝葉有了別的色彩,銀杏的葉片全部是黃金一樣的燦爛,要么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在秋冬變顏色的樹,總之,不被我們在這時候驅(qū)逐的樹,得在我們的眼中是美麗的,令人舒適的,利于照進照片或者畫進圖畫。
“松柏”仿佛已經(jīng)成了做一棵好樹的模范生,站得直,青翠、挺拔、朗俊。樹們向松柏看齊,顏色要鮮亮濃郁,樹干垂直于地面,根系發(fā)達。不是松柏,也是擁有著這些品質(zhì)的樹,白楊樹,水杉樹,香樟樹?!澳鞘橇幧嫌蔚囊环N樹,筆直的干,筆直的枝?!?/p>
不要一棵佝僂的樹,不要一棵含腰猥瑣的樹。姿態(tài)不佳的,就有被鐵絲轉(zhuǎn)移自然生長方向和干脆伐去的命運。以前的學校里,兩棵公母梔子樹隔教學樓過道相望,枝脈延伸向?qū)Ψ?,在禁止早戀的中學學校生出一種愛情的浪漫來。有人物來學校視察,見到樹干傾斜的母樹,將其判為一棵“歪脖子樹”,影響校貌,影響風水,影響校內(nèi)的各種事物,學生看見這樣差勁姿態(tài)的樹就考不上清華北大。于是,母樹在某一天被伐去了。
我們對樹焦慮。
怎樣妝點一棵樹儼然是一門學問,園藝大師被奉為座上賓,是高級實用藝術(shù)的化身。在樹的身上塑形,在樹干下打肥,為了一棵珍貴的樹金身不壞,要如人去醫(yī)院治療一樣輸入營養(yǎng)液與保健品,要樹們風光無限好而將那黃昏人工地無限向后延去。我們以樹齡為傲,我們以一棵樹數(shù)十位成年男子合抱不過來為傲。現(xiàn)實社會追求健康美,我們要樹也有健康的形態(tài),不健康就去治病,足夠強健長壽的樹才有被載入人類史譜的資格。
德波在《景觀社會》中說得很有意思:“為什么觀眾在任何地方都不自在,因為景觀到處都在。”我們感到不自在,因為樹到處都在”,這樣去思考樹也是個好主意。社會發(fā)展到今天了,那就允許某些樹稍顯自由地生長一下看看吧。
有人開始造盆景。
取材于自然,對樹的本身也沒有什么傷害。我對用鐵絲去箍住樹木的枝干沒有負面的意見,如果這樣也要聯(lián)系到自身,想象自己的身體被鐵絲穿透,想象樹在沉默地疼痛哀哭,這也太矯情太過于無謂了。盆景何嘗不是擁抱了一些姿態(tài)異常的樹們,也挺好的,甚至枝葉奇異形容枯槁的樹木們一樹難求,制盆景的人去野外和險峰上跋涉尋找一棵小樹,珍惜地帶回來,選一個主題,經(jīng)年累月地去讓它作一些超越自然手法的生長。
有的樹的長相出乎大眾的審美愛好,比如梅花樹,尤其臘梅花樹。很多人贊揚梅花樹,不是贊賞它的形態(tài),因為它專職在冬天做一些明確的工作,綻放出獨屬于冬天的梅花幽香。于是在冬天開放這個事情,變成了“雪虐風饕愈凜然,花中氣節(jié)最高堅”,梅花樹變成高潔不畏困難的植物化身,冬天去公園看見它,小學生受到鼓勵,成年人引發(fā)奮斗意志,怎么就這樣呢?它只不過是少數(shù)的一部分,在冬天綻放,在春夏沉寂罷了。但我仍期待著每一年的梅花。單論梅樹的模樣,其實有一股”鬼氣“。之前抄了一個句子,有一個叫石田波鄉(xiāng)的人說:“梅花一枝猶如仰臥之死者?!泵坊溥@種應(yīng)該是被賦予了某種精靈的,看它去感受心靈的波動,它的一點點香氣就是醍醐。也不必是一枝僵臥的死者那樣慘烈,它是一枝春,多好啊,一支在寒風中的精瘦枝條蜿蜒出去,到達的就是來年的春天,沉舟側(cè)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有時古人對樹的概念比我們現(xiàn)代人要積極得多,從另一方面想,這些積極的樹木觀的源頭可能是缺乏改造自然的能力,人的能耐越來越大了,由樹產(chǎn)生的煩惱反而越來越多了。
樹一直伴隨著人。西非加蓬的姆班加人如果在同一天生了兩個孩子,就種兩棵同類的樹圍著這兩棵樹。他們認為這兩個孩子的生命各自和這兩棵樹聯(lián)系在一起??溌〉娜艘蚕嘈乓粋€人的生命和某棵樹聯(lián)系在一起。中國民間也有到一定年齡就去認一棵樹做干爹干媽的習俗。
倘若樹不在呢?去砍掉樹。阮修要砍掉社壇邊的樹,有人認為他這是褻瀆神靈,要制止他,阮修說要是這個社壇里真有個神靈,砍樹和神靈又有什么關(guān)系?如果砍了樹,社壇沒用了,那說明社壇上沒有神靈;如果樹上有神靈而且樹上的神靈成了社壇上的神靈,那砍了樹也只是移動了神靈的位置,并無冒犯。
試想一個將樹獨立出去的世界。樹就是樹,樹的一生沒什么應(yīng)當度過的方式,當樹回憶往事的時候,不會因為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碌碌無為而羞愧。
但現(xiàn)實長久如此,我們凝視樹的時候,樹也在凝視我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