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海虹
來到姚安壩子,總能聽到那一聲聲高亢的 “哦……哦……哇撇撇……哇扯回哦……哦……” ,這是姚安壩子里的牛歌,也是姚安壩子腔的起唱詞。悠揚的壩子腔是姚安壩子農(nóng)耕文化的產(chǎn)物,也是姚安農(nóng)耕文化的一個組成部分。
在云南,壩子是人類的早期棲息地和早期農(nóng)業(yè)特別是稻作農(nóng)業(yè)的開發(fā)地,是魚米之鄉(xiāng),是經(jīng)濟中心。一個個壩子嵌在茫茫群山之間,或大或小,或圓或方,或綠或藍,與周圍環(huán)抱的群山一起,孕育了特色鮮明的壩子文化,姚安壩子腔便是其中之一。
“姚安東西兩界,皆大山夾抱,郡城當其南,西界最辟,直北二十五里,兩界以漸而束,各有支中錯如門戶焉。中有小水,西自鎮(zhèn)南州界北來,至郡北屢堰為湖,下流繞北峽之門而白茫茫,所謂青蛉川也”。這是徐霞客筆下的姚安壩子,它在秦漢時期就 “耕田,有邑聚”,到東漢時已經(jīng)有了 “每耕田用三尺犁,格長丈余,兩牛相去七八尺,一佃人前牽牛,一佃人持按犁轅,一佃人秉耒” 的牛耕技術。在這冬春多風、夏秋多雨的氣候下,牛耕技術的普及催生了稻作農(nóng)業(yè)的發(fā)展。育苗、耕田、插秧、薅秧、收割,很多的文化活動都以稻的耕作、收獲為標志,每道工序都有其文化內涵,牛歌、小曲、秧歌、腔子腔也隨之出現(xiàn)。
壩子腔來源于姚安群眾在田間地頭勞作之時即興演唱的一種小調,歌詞隨口就來,在抒情中敘事,在敘事中抒情,是單調勞動中的一種娛樂形式。壩子腔在歷史的發(fā)展過程中不斷糅合壩子農(nóng)耕的其他文化元素,又與壩子里牛歌和秧歌進行了融合,逐漸形成了今天舞臺上表演質樸、曲詞通俗的姚安壩子腔。它以牛歌開頭,旋律高亢婉轉。演唱時音調可高可低,易于掌控。常采用男女對唱的方式,一剛一柔,相互映襯,相得益彰,具有高亢粗獷中見柔美的藝術風采。
春天的姚安壩子從淺睡中慢慢睜開眼睛,飄浮在壩子上空的薄霧逐步消隱。那些白的、粉的、黃的花朵似乎一夜間從褐色的泥土里、從蒼勁的樹枝上、從綠色的菜葉間噴涌而出,錯落有致的、重重疊疊的、紛繁無序的,把整個壩子及周圍的山裝點得五彩繽紛。隨著花事漸去,布谷鳥開始聲聲叫著 “栽秧收麥,栽秧收麥”,清靜的田野逐漸熱鬧起來,人們牽著牛走出家門,開始了收麥春耕。水流在初夏艷陽的撫慰下涌進暴曬過的田野,滋潤、融化著干裂的土地。近處波光蕩漾的田野,挽著褲腿拿著鞭的耕田人,拖著犁緩步向前的耕牛,不遠處插新禾的婦女,遠處林木繽紛、充滿綠意的山,構成的就是至今仍是我們心心念念、最具畫面感的田野牛耕圖。春耕時節(jié)的田野不僅最具畫面感,還特別有藝術氣質,生活在這里的人們 “有聲必歌”。人們在繁重的春耕勞作中,“丁男叱犢耕” “花毬鞭墜唱農(nóng)歌”,婦女們 “赤足入溝渠,秧歌信口調”。小曲、牛歌、秧歌此起彼伏,整個壩子 “麥黃青秧三十里” “南山踏歌北山耕”,鳥獸喧嚷,一派生機盎然的景象。
今天的壩子腔融和了牛歌的高亢、悠揚以及小曲、秧歌的婉轉、清亮。稻作農(nóng)業(yè)的生產(chǎn)方式使人們的生產(chǎn)生活與稻緊緊相連。插秧、薅秧直至割谷,每有幾個人在一起的勞動場景,似乎都能聽到秧歌或小曲的旋律。在田野勞作的人們一時興起,直起腰來擦擦汗,扯開嗓子就來一段。幾種相對固定的曲調,信口編的歌詞,一唱一和,敘事、說理、抒情……和的人或是挑秧、趕牛的大哥,也或許是上田下田的另一群勞作的婦女。唱到熱鬧處,就由獨唱變?yōu)榱撕铣?、齊唱甚至輪唱。人們的興致在歌聲中高漲,似乎在他們腳下的泥土里,播下的任何種子,栽下的任何小苗,都會有豐厚的收獲?!凹t洋芋呢紫洋芋,剝了皮皮還是白洋芋;大洋芋呢小洋芋,剁剁切切是洋芋……你我相交嘜一樣有情義”。他們用原生態(tài)的歌唱來豐富單調繁重的勞動生活,表達自己的不快或歡喜,排遣勞作的疲累。“給是又說今天是個好日子。哎風吹楊柳柳打柳,柳和柳來柳帶柳,高山頭上松樹抱著柳樹走,小哥約著小妹十字街頭轉三轉來走三走,小妹愛吃涼粉米線甜白酒,小哥愛吃油炸豆腐老燒酒,你一口我一口,我們恩恩愛愛往前走……” 在舒展自由、酣暢適意的短語長歌中,是人們最為樸實、直白的情感表達,是對幸福生活的向往。
姚安壩子腔從田間走上舞臺,是20世紀50年代姚安花燈劇團成立之后的事。在花燈劇團朱國昌、宋如芳、楊家聰、閻德榮、羅慶芳等一代代藝術家的努力下,原生態(tài)的壩子腔糅合了牛歌和秧歌的長處被搬上舞臺。舞臺上的壩子腔集牛歌的粗獷、高亢和秧歌的婉轉、柔美、悠揚為一體,加上了舞蹈動作和音樂,成為具有民間曲藝特征的一種唱腔,曲調更為圓潤。之后便被越來越多的人認可、喜歡,成了國家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chǎn)。如今在舞臺上演唱的姚安壩子腔形式,來自錢成忠老師的創(chuàng)作、編排。他對壩子腔進行了舞臺情景編排,在“唱念做打” 的藝術表現(xiàn)手段上精心設計,以吆喝牛的 “哦哦……哇扯回哦……哇撇撇……哦……” 起音落聲,配合上耕田的姿勢,可左右移動,也可揮鞭繞圈行走,表演時更具有舞臺的畫面感和動感。音樂用前場的草皮調作為過門前奏,融合了春天里的布谷鳥及其他鳥鳴聲,把春耕時節(jié)壩子里生機勃勃、忙忙碌碌的景象表現(xiàn)得一覽無余。在他的表演中,我們似乎看到了廣闊田野上人們扶犁趕牛耕田插秧的勞動景象,看到住在農(nóng)房里,行走在田埂上的農(nóng)人和老牛的悠閑,感受到一種安然恬靜緩慢節(jié)奏氣息以及那種純凈、淡然、樸素、安靜的鄉(xiāng)村生活。
姚安的壩子腔又分為上壩腔和下壩腔,大至以三江口一帶為分界,上壩腔主要是原來的太平、仁和、大龍口一帶,其歌詞以上下句為主,詞義直白,煙火氣較濃厚。下壩腔為原來的龍崗、光祿一帶,歌詞中加入了一些調皮話,藝術家們稱為跺葉子,主要作用是為延長演唱中的音樂元素,使表現(xiàn)手段更為豐富。如 “你說小妹,給是又說姚安是塊么五寶地,哎桃葉尖柳葉漾,小哥抓把偏坡瓜子撒在小妹你家灶腳上。瓜頭爬在桶梁上,瓜花開在灶頭上。瓜葉頂在水缸上,小瓜結在砧板上。小哥拿起刀子砍三砍來個剁三半,放在鍋都漆哩哩呢炒三炒來個拌三拌,油鹽佐料來放上,輕輕抄在么碗頭上。我們親親熱熱恩恩愛愛么吃頓飯?!?在這一唱段中,主詞是 “給是又說姚安是塊么五寶地”,而 “哎桃葉尖柳葉漾” 并沒有實際意義,僅作為豐富表演元素,緩和、延長唱腔音樂一個過渡?!靶「缒闷鸬蹲涌橙硜韨€剁三半,放在鍋都漆哩哩呢炒三炒來個拌三拌” 即是 “垛葉子”,其他的也稱為副詞,長于描述、敘事、抒情,句子可多可少。
壩子腔的演唱具有程式性,用一種相對固定的曲調演唱不同的詞,只在局部上有一些不同的變化。壩子腔的唱腔是最具姚安特色、最具審美價值的成分,是整個壩子腔藝術的靈魂。它在美學上追求 “唱似說” 藝術化和生活化的結合,講究吐字歸韻、以氣促聲、以字行腔、以情帶聲,從而達到字正腔圓、聲情并茂的藝術效果。呈現(xiàn)田園廣闊、舒緩、寧靜的氛圍和平和、清爽、清新淡雅的意境。在表演時用唱——說——唱組合起來完成的,但在唱與說之間過渡自然,聽的人在高亢、悠揚的歌聲中似乎難分唱與說,好像整段都在唱,又好像整段都在說。如姚安壩子腔經(jīng)典唱段《姚安壩子好風光》:
“哦哦……哇扯回哦……哦……
你說小妹,給是又說姚安壩子好風光。
哎千個樣萬個樣,姚安壩子自然風光不一樣。
春季豆麥綠汪汪,夏季荷花滿池塘。
菜籽花開一片黃,山茶花開滿山崗。
蜻蛉大河穿城過,高速公路在河畔。
彎彎繞繞繞繞彎彎么在中央,好似兩條游龍嬉戲么在荷塘。
哦哦……哇扯回哦……哦……”
在這一唱段中,整段以牛歌開頭和結尾,男聲以 “你說小妹,給是又說……” 接上牛歌,而女聲則是 “你說仁義,給是又說……” 接上男聲,“給是又說” 是姚安方言,“給是”大概是 “是不是” 的意思。在壩子腔的唱詞中,主要起到一個連接、過渡、提醒的作用,它帶出壩子腔唱段的主詞。
壩子腔表現(xiàn)的是姚安民間質樸的生活方式。如:“你說仁義,給是又說姚安是個么好地方。清脆李默叔李,小妹不吃大把大把抓給我家小哥你。山藥雞樅送給你,前場蕎酒么敬給小哥你,我們喜喜歡歡么在一起”。又如:“送郎送到彌興街,彌興草帽擺斷街。三江口馬草地、左門對著彌左地、左彌地、彌左地,上莊對著白石地,姚安是塊好寶地”。還有就是“姚安壩子長又長,上壩栽秧下壩干,突然來陣霹靂雨,下壩淹成一條江。旱澇頻繁人心愁,魚米之鄉(xiāng)鬧饑荒”……這些唱詞在縣內廣泛流傳,在這里面我們不僅能看到生活中常用到的物產(chǎn)如糧食、調料、蔬菜、水果,還聽到了姚安的自然環(huán)境、村落布局以及人們的生活習俗、飲食習慣。
姚安壩子腔起源于何時已經(jīng)無據(jù)可考,但明朝弘治年間的文學家楊慎在 《蜻蛉謠》 中就曾寫有 “白羽蠹,青苗生,南山踏歌北山耕”,康熙年間姚州知州管棆的詩作 《姚州迎春曲》 中也有 “臘盡陽春日正和,花毬鞭墜唱農(nóng)歌” 的詩句,可以想見其悠久的歷史。它以獨特的藝術表現(xiàn)形式,在悠久的歷史和地域性的生活方式中傳承至今,表現(xiàn)著生活在姚安這片土地上的人們的審美、情趣、文化,承載著傳統(tǒng)與習俗。作為姚安特有的一種民間聲腔戲曲,它源于漢族文化和少數(shù)民族文化、儒家文化與佛教文化、道教文化的交流交融。歷經(jīng)千載,幾度興衰,曲曲折折地留住了姚安農(nóng)耕文化的背影和傳統(tǒng)壩子農(nóng)業(yè)社會的人文風情,至今仍展現(xiàn)著姚安人在農(nóng)耕文明進程中的堅韌質樸品性和浪漫主義情懷。